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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孔曉巖:山高水遠的重逢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孔曉巖  2023年08月22日13:49

草叢里,幾塊小石頭聚在一處,我彎身撿起,它們的溫度和我手心的溫度達成某種契合。不問何故同在此,匆匆別后,奔向不同的去處,誰知來日他鄉(xiāng),可會有山高水遠的重逢呢?

剪影

重新做回學生,是忐忑而快樂的。

王蒙先生在“春天一堂課”中說:苦難未必是壞事。我想,苦難也許就是磨刀石,人在磨礪中更加強韌,積累了成長的資本。每個人的經(jīng)歷都是各種各樣的,能接受美好,亦能接受晦暗,才悟得出活著的意義。好與壞都是人命定的路程,它們使你散發(fā)著美和力量,成為一個真正高貴的人。

王蒙先生已至耄耋之年,他坐在臺上和我們說話,吐字清晰而沉穩(wěn),聲音有點兒嘶啞。我們靜靜聽他說著:生活本身的格局、歷練,值得我們去愛。

魯迅文學院的學習時光,還像在昨天。大教室窗前垂下的紅色簾布,裹著厚重的文明。每一位老師的課堂都給我留下思考,這是我學習道路上最為珍貴的一部分。

我們的課堂是多元的,涉及到文化與文明、藝術與詩歌、小說與電影、美學與散文、文學與生活、科幻與考古......每一課都顛覆了我的認知,像一個始終處在饑餓狀態(tài)的人,想要不停地去充盈自己。

實與虛的問題,是文學言說不盡的話題。劉慶邦老師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實與虛》一課中,道出了虛實結合的三重境界: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三、山罩一片云,水隔一層霧。他告訴我們,借助“實”,才能到達“虛”的境界,讓我們意識到虛寫的重要性,既要寫出形而上的,又要寫出形而下的東西,在有形中做到無形。我的小說寫作經(jīng)驗較少,從這一堂課起,我對小說體裁的寫作有了新的看法和興趣。

此時,我想起北京電影學院教授蘇牧在《電影、生命、哲學》一課中所言:畫面呈現(xiàn)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提供的東西。

玉蘭

3月19號來魯院報到時,一進大門先看到的,是成片的玉蘭花。那天天氣很好,金色的光芒灑在這些裹著純白、粉紫衣衫的花朵身上,我從樹下走過,看一場浩浩蕩蕩的戲劇從容上演。

寒意未盡,涼風四起,這云海雪濤般絢爛的花事令人沉醉。向上望過去,水洗的天上浮云朵朵,玉蘭的白有玉的質感,與空遠的藍色融合,濃淡適宜,在初春給人以水靈靈的感覺。靜觀花草的精神妙趣橫生,似一幅水墨,有靈魂,有呼吸,有氣韻。今人愛玉蘭,近現(xiàn)代繪畫大師齊白石畫《玉蘭》、李苦禪畫《玉蘭八哥》;古人愛玉蘭,五代十國徐熙畫《玉堂富貴圖》,明朝沈周畫《寫生冊.玉蘭》,清朝余穉畫《花鳥圖冊.玉蘭》,清末吳昌碩畫《玉蘭臨風圖》,玉蘭在畫紙上向世人展現(xiàn)她的美麗,哪一種姿態(tài)都不曾改變她向上的那份倔強。玉蘭色澤干凈而明亮,像是黎明前的天光閃爍,特別是讓我想起在海邊快要天亮時候,一種清爽綿長的味道。

學習的日子中,我常常在這兒散步,有時迎著落花。花瓣落在我肩頭,像是頑皮的孩子,倏地又不見了,待我尋去,一地零散的花瓣,誰知哪一個是剛落下的呢?幾個女同學從花間小路里走來,像一朵朵玉蘭開在春光里。

告別的時候,滿枝的綠在熱氣騰騰的湖水中搖曳著,同學們合影留念,三五成群在魯院的各處角落。六月的太陽底下,滿眼的綠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陽光透過葉子縫隙照在人身上,風搖動時,衣服上仿佛有一把小扇子扇走了沉悶。天藍得似要滴下水珠來,興許有一滴就落在了離別的眼眶里。

畢業(yè)典禮結束后,一位好友得馬上趕往機場,我送她到學校門口。她的行李箱小巧卻沉重,上車后她與我揮手,關了車門沒再搖下車窗。我望著車子緩緩離開,隱隱看到一朵花在車窗上開出玉蘭的模樣。

414宿舍

入住的第一天,我就愛上了這扇大窗戶,風吹進來,也把白紗簾輕輕揚起,有一點夢幻,有一點空靈。對面的房頂在窗戶的框架里,成為靜默的話語,時間仿佛靜止了。桌上擱著的幾本書,見證我在這里的一切,每天打開它們,總能聞得到濃濃的太陽味。

木質的桌椅復古而簡單,光滑的椅子扶手訴說著一個個故事,我翻看著留言冊,想象著每一屆在此住過的女孩子,她們有一張干凈的臉,我想。我在心里勾畫著她們的輪廓,也重新畫了自己,我知道,這里會有一個新的自己。

窗戶是永恒的主題,我和外界的關系,因為一扇窗戶而起,此景涌動著心中的情緒,讓我聯(lián)想到美國女畫家卡倫·霍林斯沃思,她以獨特的視角畫窗戶而聞名遐邇。她筆下的窗戶有一種圣潔的安靜,人的浮躁瞬間褪去,開始對所擁有的感到滿足。那些畫里有和我屋子相同的事物:桌椅、窗簾、書本和駐留的小鳥。我的窗前,也有小鳥飛過,它們留下一串清麗的鳴聲后,便消失了蹤影。可我依然固執(zhí)地相信,它們還會回來。雨天的夜,我在窗前讀書,讀到動情處,我的心里便開始了一場午夜的華爾茲。

桌子被我蓋了一塊藍色印花布,上面放著兩只撿來的松果,一只是魯院園子里的,一只是圓明園路邊的。今夕和故地,都安放在“屋子”這個小小的容器里。畢業(yè)后,兩只松果被我?guī)Щ厝?,放在我的書桌上,我的椅子后面也是一扇大窗戶,也有白色的紗窗浮動,這讓我回憶起曾在414的90個日夜。

我以前挺不待見貓的,它的眼里有讓我懼怕的東西,但是到了魯院之后,我發(fā)現(xiàn)貓還挺討喜的。散步的時候,常常有好幾只在樹叢中穿梭來去,有白的,有黑的,還有花色的......碰到人之后,急促地跑開幾步,又停下回過頭看著你,喵喵幾聲,待你蹲下喚它,它又趕緊跑開了。在試探和遲疑中,很少會有真正的信任,心里總設著防呢,除非是它跟了很久的主人。

它們中最大個兒的是只黑貓,身上帶點花紋,養(yǎng)得胖胖的,總是在大門口躺著。我們推門進來,怕驚著它,總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誰想它大模大樣看著我們,仿佛我們的躡手躡腳帶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幾次下來,我們也不避諱了,有時還蹲下來和它說話,它看著我們,目光柔和,好像能聽懂話似的擺幾下尾巴。

另一只白貓,就不一樣了。每次我們和它招手,親切地喚它,它總睜大一雙眼睛喵喵不停叫著。再靠前,它就往后縮一點,最后逃離現(xiàn)場,像一團雪球消失在夜色中。但有趣的是,它有時候會躲在高墻拐角處偷偷看著你,我同學抓拍過一張照片給我看。那樣子像極了近現(xiàn)代畫家劉奎齡筆下的貓,那種帶點偷窺、狡黠的眼神中似乎透著一絲天真,就這么定定地盯著你,許久都不挪移,它的好奇縮短了貓與人天生的距離感。

它永遠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你。想靠近,又疏遠。

日本版畫家齋藤清筆下的貓,是詼諧帶有浪漫色彩,以漫畫形式呈現(xiàn)的。有一幅畫我印象很深刻,寶藍的底子上,一黑一白兩只貓依偎一起,昂著腦袋望著天空,那驕傲的神態(tài)儼然上世紀的爵士,簡潔的線條,勾勒出貓的高貴中洋溢的孩子氣。魯院的黑貓白貓也曾有過類似的鏡頭,不同的是,它們垂下腦袋,專注地看著池子里的小魚。

畢業(yè)后,我是最后一個走出魯院大門的學生,在我輕輕關上大門的時候,有兩個小小的身影目送我。

石頭

出了大廳走下臺階,左邊有個大池子,池子里清亮的水在陽光月光下,都這么特別。天氣好的時候,水里的顏色有綠有藍,微波蕩漾泛起金光,澄澈動人。樓房的倒影在水里等著各色的魚兒環(huán)繞過去,人若來了,哪怕是極輕的動作,它們也會十分警覺,受到驚嚇一樣四散離去。等人坐下來不動時,它們又游過來悄悄打探。

月下的水,微微滾動著漣漪。水里的月亮偶爾晃動幾下,看不見魚兒,我在水池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從三月到六月,我享受著石頭從冰冷到溫熱的變化,讀著上面的文字。石頭上本沒有字,你若看久了,也會顯出字來。無字,甚至比有字,更能解放你的思想。

中國人喜歡石頭,賞石的傳統(tǒng),自唐宋開始。質樸的石頭孕育著獨特的文化,人們追求返璞歸真的想法也逐漸顯現(xiàn)。蒲松齡故居有一塊淄博紋石,相貌看起來丑陋,但這種不經(jīng)雕琢的天然反而讓人覺得踏實,“丑陋”的表象之下,才是賞石的美學精髓,就是要“丑”一些,這才抵達了枯寂的境界。明代書法家米萬鐘愛石頭,宋代書法家米芾也是個石頭迷,很多時候,他把愛石藏于袖中,不時拿出來把玩。

石頭一“丑”,自然就“怪”,如此一來,價值無限。北京保利拍賣會上,一塊清代靈璧石以一千多萬元的價格成交。黝黑發(fā)亮的石身,歷經(jīng)歲月滄桑的洗禮,越發(fā)有墨玉的油潤,天然的鏤空凸顯出獨特的造型,感嘆自然造物啊。

魯院里的拴馬樁是讓我感覺最神秘的領地,若待上許久,會讓我沒由來地生出敬畏和懼怕。這些來自陜西關中一帶的石雕藝術品,顯得霸氣莊嚴。飽經(jīng)風雨的剝蝕,那樸拙粗糙的意味在斑駁磨損的石柱上愈加沉穩(wěn)。獅子、猴子各種雕刻的石像在夕光中,不可侵犯的模樣更增添了它們的神圣,每一個表情都是一個凝重的歷史畫面。

我喜歡撫摸它們蒼涼的脊背,在與之目光對視一刻,總是心頭一驚。

草叢里,幾塊小石頭聚在一處,我彎身撿起,它們的溫度和我手心的溫度達成某種契合。不問何故同在此,匆匆別后,奔向不同的去處,誰知來日他鄉(xiāng),可會有山高水遠的重逢呢?

【孔曉巖,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3屆高研班學員,獲全國前海十周年原創(chuàng)征文活動銅獎,“我心目中的一本好書”詩歌大賽一等獎(上海)。出版詩集《重擊的輕音樂》?!?/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