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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3年第8期|焦沖:遙遠(yuǎn)的父親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8期 | 焦 沖  2023年08月25日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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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多,我關(guān)了電腦,起身,走出主臥??蛷d里燈沒開,母親立在陽臺,單薄、瘦小的身影宛如貼在落地窗上的人形剪紙。這個三線小城里的居民們普遍睡得較早,即便悶熱的夏夜,過了十點鐘,外面也只?;椟S的路燈如斂翅小鳥寒縮于枝頭,間或兩束車燈,雪亮如剪,劐開夜色。我悄悄走到母親身后,從玻璃中看見她的眼珠轉(zhuǎn)動,但她沒有改變姿勢,依舊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我住在三十層,對面的樓群皆矮得多,一棟接一棟,似墓碑林立,將深夜的小城變作廣袤而寂靜的墳場。抬手觸摸母親的肩膀,感覺到那件打底衫已起了球。我輕聲道,媽,太晚了,睡覺去吧。她無動于衷,過了大概半分鐘,才道,后天立秋。我稍覺驚訝,遲了片刻才答,知道,我陪您回老家。她道,陰歷剛好趕上七月七,牛郎會織女。

自從三十年前的那個立秋,父親拋妻棄子,帶著女學(xué)生李愛玲私奔后,每年立秋母親都要到老家的田間地頭坐一坐。即使搬離縣城,住進了真正的城市里,她依舊保持著這一習(xí)慣,已然成了某種儀式。也許對她而言,這一天值得被紀(jì)念,想忘也忘不掉。

幾個月前,母親被診斷患了阿爾茨海默癥,腦部亦有腫瘤壓迫著神經(jīng),且無法手術(shù)。她的狀態(tài)時好時壞,清醒時和好人一樣,算術(shù)題都能做,糊涂時連兒孫都不認(rèn)得,有時會癡癡地望著自己吃剩的果核,一臉懵懂道,這桃誰吃的?我留給你爸的。鑒于此,我才沒有主動提起“立秋”這茬兒,心存僥幸地想著能不回去就不回去,沒承想她終究記得。

告訴你爸一聲,讓他等著咱們,別去學(xué)校。母親囑咐道。

老年癡呆癥就是如此,越是眼巴前的人和事越記不得,多年前的陳谷子爛芝麻卻歷歷在目,如數(shù)家珍。我對母親一本正經(jīng)的胡言亂語已近乎麻木,并不像開始時那樣給予糾正或解釋,而是順著她,哄著她,反正她的記憶就像魚,說完就忘。疾病仿佛讓母親坐上了時光機器穿越到我還在上中學(xué)的那段日子,父親當(dāng)時在鎮(zhèn)中學(xué)教語文,我和李愛玲都是他的學(xué)生。

知道,我剛給他打過電話。我熟練而機械地應(yīng)付著,把她當(dāng)成不懂事的小孩兒,最初的那種由于欺騙而生的于心不忍和內(nèi)疚感早已蕩然無存。

你說你爸還記得我嗎?他在那邊早該有老婆孩子了吧?

在哪邊?我難掩好奇,不禁問道。母親的話就好像她曉得父親如今身在何處。

當(dāng)然是另一個世界了。母親轉(zhuǎn)過身,泰然自若。

哦,可能吧。我支吾著。轉(zhuǎn)頭她又以為父親已不在人世,這倒合乎情理,畢竟自從那件事后,母親便不再提他。不僅她自己不提,也不準(zhǔn)我和妹妹說起,就連爺爺奶奶等親戚也都非常自覺地不在母親面前談及有關(guān)父親的一切,好像這個人不止死了,更如同沒存在過。

那他還會要我嗎?母親直視著我,雙眼熱烈而荒涼,猶如一片午后的戈壁灘。

要,肯定要,您是結(jié)發(fā)妻子。我言不由衷,只為哄她早點兒休息。

那我可要好好打扮打扮。母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來到電視柜旁摸黑翻找,并自語道,那只鐲子放哪兒了?拉開幾個抽屜都沒找到,隨即問我,你見著沒?

哪只?我明知故問。據(jù)母親說她和我爸結(jié)婚之前就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這在那個年代并不多見,隨后他送了她一只金鐲子,可以視作定情信物,印象中她一直戴到父親離家出走才摘掉。母親生病之前我并不清楚鐲子的軼事,健康、正常的母親絕不會提起父親,更別說事關(guān)性、愛和個人隱私。她成長的那個年代和環(huán)境,性對女人來說是見不得人的,尤其是未婚女性,何況母親給人的印象一直是正派、規(guī)矩、賢惠,不會讓人產(chǎn)生任何幻想,至少在我眼中是這樣??勺詮乃『螅芏嘁郧安桓艺f、不想說的都從她的嘴里冒了出來,令我和熟悉她的人大跌眼鏡,她仿佛卸下了安分守己的偽裝,活出了沒羞沒臊的真我。

就你爸送我的那只,純金的,上面有纏枝花紋。母親描述著它的款式,眼睛放光道,可不能把它弄丟啦,那是你爸第一次送我東西,結(jié)婚后就沒再給我買過啥了。

頓了頓,她嘆道,這個負(fù)心漢。

才不是純金的,我心里嘀咕。那副鐲子是我奶奶的,另一只給了我小姑,小姑嫌棄它樣式老舊,拿到金店化了重做,才發(fā)現(xiàn)里面摻了其他金屬,含金量不到百分之八十。

那個呀,在小穎那兒。我說,明兒我打電話給她,今天太晚了,您還是先睡吧。

怎么到她那兒了?小穎是誰?

她是您閨女啊,她結(jié)婚時您給她的。我又在撒謊,鬼知道那只鐲子去了哪兒。

知道在哪兒就成,明天幫我要回來。母親念叨著,一臉悵然,往房間踱去。

躺下后,母親閉上眼睛,沒多久又睜開,要起身。我忙制止,您干嗎?她說,飯熱上了嗎?你爸一會兒回來吃。我耐著性子道,我給他送到學(xué)校宿舍了,看著他吃的,他說好吃。她道,是啊,你爸就愛吃我包的羊肉香菜餡兒的餃子,我和的餡兒可是有秘方的,那叫一個香,你姥傳給我的,誰都不知道。我說,是啊,香個跟頭,您睡吧,我爸今晚住學(xué)校,不回家。她略顯失望道,是嗎?在我的安撫下,她重新閉上眼,就在我準(zhǔn)備關(guān)燈離開時,她再度起身,雙眼圓睜道,不行!我得去學(xué)校找你爸,李愛玲那個狐貍精肯定在那兒。我趕緊說,沒有,她轉(zhuǎn)校了,不在臨河鎮(zhèn)。她問,真的嗎?我說,真的,再說,我爸根本不喜歡她,他這輩子就喜歡你一個人。母親面露嬌羞和喜色,稍感安心道,他確實對我這么說過,很久以前。

終于,母親發(fā)出了較重的鼾聲,她眉目緊蹙,嘴巴大張,有節(jié)奏地往外吹氣。按照我奶奶的迷信說法,這樣的人將不久于世,她每一次呼氣就是在吹土,等到吹成坑,那就是她的墓穴。光是阿爾茨海默癥也許不會那么快要了母親的命,但她腦部的腫瘤是惡性的,且已擴散,加之年齡太大,手術(shù)已沒多大意義,甚至有可能縮短她的在世時間,只能保守治療,聽天由命。她這輩子受到的折磨和辛苦還少嗎?上天為何如此殘忍,就不能讓她沒病沒災(zāi)地多活幾年嗎?我胡思亂想一番,起身閉燈,回了自己的臥室。

消息提示燈閃爍不止,我滑開手機,兒子發(fā)來的,說他今天有點兒累,體會到了賺錢不易。兒子上高二,暑假期間非要體驗生活,在一個快餐店里打工。我心想,等你以后養(yǎng)家糊口了才知道什么叫累。問他,你媽呢?過了一會兒他回復(fù)道,客廳,看電視。兒子又問我,我奶奶怎么樣?我說,還那樣,你有空了來看看她。兒子回道,行,等周末。我回道,盡量叫上你媽。兒子發(fā)過一個笑臉道,我懂。我道,早點兒睡吧,周末想吃什么提前跟爸說。

兩年前,我和老婆離了婚。她先提的,其時我們已分居一年多。隨著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越來越長,相看兩厭,兩顆心漸行漸遠(yuǎn)。妻子之所以先提出來,是因為她自認(rèn)為找到了合適的人,我也認(rèn)識那個男人。但老婆獲得自由后,他們倆相處了一段時間,并沒有走到一起,至于為什么我也沒問她。兒子當(dāng)時剛考上重點高中,他沒有多大情緒波動,開玩笑道,反正還有三年才高考,不會影響我。他的反應(yīng)我并不覺得意外,現(xiàn)在的孩子都早熟,且看得開,很多事他們還遵從心之所向,不會顧忌太多。

離婚后,原來的房子讓給了前妻和兒子,我租了個兩居室,母親自然跟隨我。得知我要離婚,母親并未像我預(yù)想中的那樣勸阻或是責(zé)難,只是臉上的表情暫時凝固,隨后云淡風(fēng)輕地“哦”了一聲,頗為寬容地說,過不到一塊兒就離吧,非要拴在一起,兩人都不舒坦,孩子也跟著吃掛落。我本以為她會苦口婆心地阻止,畢竟當(dāng)年她曾放棄尊嚴(yán),拼了命捍衛(wèi)她的婚姻,搞得整個家族的人(除了我爸)都在同情她、可憐她,也許還有點兒輕視她。

父母從小就認(rèn)識,兩家人都住在臨河鎮(zhèn),一個屬于五隊,一個在三隊。父親高中畢業(yè)后在家閑了三年,期間,他和母親結(jié)了婚。后來有位老校長推薦父親到市里的師范學(xué)校進修,說是畢業(yè)后就能當(dāng)老師,吃商品糧,拿工資,比在家種地強得多。許是市里生活讓父親長了見識,對生活和愛情有了新的領(lǐng)悟和追求,越發(fā)覺得和妻子沒話說,搞不懂當(dāng)初怎么會看上她。尤其是當(dāng)了老師后,父親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經(jīng)常以工作忙為借口而不著家,其實學(xué)校離家不過三里地,學(xué)校根本沒給他宿舍,他只是在辦公室弄了張折疊床。母親肯定察覺到了父親對她的冷淡和排斥,但她不言不語,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一如既往地洗衣做飯,忙里忙外,臉上終年帶著一絲抱歉的微笑,像對不起全世界一樣。

父親要跟母親打離婚時,她正懷著我妹,我不到六歲,正是開始記事兒的年紀(jì),對此有些模糊的印象。父親跟一個剛從師范學(xué)校分配過來的年輕教師好上了。我見過她,已忘了長什么樣,肯定是好看的,只記得打扮時髦,一頭濃密的披肩發(fā),不像我們鎮(zhèn)上的女人們?nèi)际嶂p子或齊耳短發(fā)??傊?,父親跟她兩情相悅,相見恨晚,該辦的事估計都辦了,就差名正言順地在一起。父親跟母親提出離婚時我也在場,我并不知道他跟母親說的什么意思,只記得他面若冰霜,而母親一言不發(fā),拽過我摟在她腿邊,眼淚撲簌撲簌,打濕我的頭發(fā)。平時母親就跟木頭似的,那時的她更為緘默,任父親再三追問,只是哽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當(dāng)時,離婚非常少見并且被認(rèn)為是大逆不道,一意孤行的父親眾叛親離,被當(dāng)成陳世美,連爺爺奶奶也罵他,揚言要跟他斷絕關(guān)系。而母親這個平時看起來老實善良、通情達(dá)理的女人卻異常倔強,一根筋,不管父親如何勸說或是開出什么條件,她都咬定不離婚,像是故意和他作對。沒人站在父親那一邊,就連法律也在保護著妊娠期和哺乳期的婦女,更何況為了保住家庭,母親不顧“丟人現(xiàn)眼(日后回憶時她自己這么說的)”,來到學(xué)校尋求領(lǐng)導(dǎo)的幫助,甚至找到那位女教師,跟她推心置腹,促膝長談。沒多久,女教師被調(diào)走,父親依舊留任,但被撤了年級組長的職務(wù),且要觀察一段時期,如再出問題即被開除。父親的第一次婚外情在各方阻力下只得不了了之,為解心頭之恨,他開始對母親實行長達(dá)十多年的冷暴力。

- 2 -

雖已立秋,但并未進入真正的秋天,反而正值一年中最熱的中伏。小城距臨河鎮(zhèn)算不上遠(yuǎn),上高速行駛一個半鐘頭,隨后拐入鄉(xiāng)間公路,順著蘭泉河埝往西三里多便到了鎮(zhèn)子的主街。鎮(zhèn)南有條橫亙東西的火車道,沿火車道往東十多公里即能抵達(dá)縣城火車站,那里有通往省城以及京津唐等華北地區(qū)主要城市的列車經(jīng)過。在我的學(xué)生時代,這個季節(jié)里,火車道兩邊皆為一望無際的青紗帳,大部分是玉米,偶爾也有黏高粱或大豆、棉花等?,F(xiàn)如今,很難見到莊稼,人們多選擇種植樹苗,或白菜、大蔥、辣椒等經(jīng)濟作物,且被養(yǎng)殖場、碎石廠和水泥廠等分割得東一塊西一塊。

進入田間的土道太窄,我將車停在水泥路邊,下車后沿著荒草萋萋的小徑往里走。那塊地被稱作“南洼”,當(dāng)年我家的四畝地依然幸存,只是長著一片海棠樹,已有胳膊粗,卻還沒賣出去。想必行情不好,主人也無心打理,致使枝條旁逸斜出,凌亂不堪,地上落滿半青不紅的海棠果。走了還不到三百米,母親便有些氣喘,額頭和鼻尖冒出細(xì)密的汗珠,猶如伏天的水缸壁。她站在地頭道,這樹是余家老六的,看來要賠了。余老六我不熟,跟我熟的是其弟余老七,上初中時我們倆同班,曾一度同桌,非常要好。他成績很差,課上搗亂,課后打架,在當(dāng)時是典型的壞學(xué)生,經(jīng)常被班主任——也就是我爸批評,甚至打罵?,F(xiàn)在他身在何方,過得怎樣,我不得而知,因為在我爸和李愛玲私奔的那一晚,他也失蹤了。

海棠樹左邊的辣椒多數(shù)已泛紅,一簇簇猶如半握的拳頭指向天空。母親走到海棠樹和辣椒地相接處,撥開及膝高的雜草,仔細(xì)觀察,像在踅摸什么。我跟過來,走近才發(fā)現(xiàn)她在看那眼廢棄的水井。水井尚未坍塌,直徑約有一米多,周圍除了雜草,還有磚頭、農(nóng)藥瓶子和其他塑料垃圾。

我小時候,“南洼”的灌溉全靠這眼井,別人家都是男人或者夫妻倆一起澆,而我家只有我媽。我爸幾乎沒下過地,只在春天帶學(xué)生來田里看野景兒,酸文假醋一番,讓學(xué)生寫有關(guān)春天的作文。播種、澆水、施肥、鋤草、收割等農(nóng)活基本由我媽一個人承擔(dān)。玉米一般不用澆,除非遇見干旱的天年,其生長期總會出現(xiàn)雨水,但秋麥剛種上時要澆,立冬前需要封凍水,返青時還要澆,抽穗灌漿期更要澆。我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時學(xué)會了做簡單的飯菜,趕上澆麥子離不開人,就給我媽送到地里。她坐壟溝上,洗把手,就著浩蕩春風(fēng)吃我炒的醋溜土豆絲。她問我,你爸吃了?我說,吃完去學(xué)校了。我拍拍她身上的土,替她不平道,我爸為啥從來都不下地?你一個人都干了,不累嗎?她道,我自個兒足夠,別影響你爸工作,莊稼人就這樣,成天跟土坷拉打交道,你要嫌累就好好上學(xué),爭取考出去。我說,我們學(xué)校的其他老師照樣下地干活,只要不耽誤給學(xué)生上課就行。我媽瞇眼望著層層麥浪,那不行,你爸喜歡教書,他得負(fù)責(zé)。

咱們走吧,這沒什么可看。我對正在出神的母親說。

你知道嗎?從前地頭上都是楊樹,又高又粗,有一次麥秋時你爸上樹掏鳥蛋,被馬蜂鉤子掃了太陽穴,臉腫成饅頭,擠得眼睛都沒了。那時候沒有風(fēng)油精、花露水這些玩意,只有蝎子草管用??稍蹅兇鍥]有,我跑遍臨河鎮(zhèn)西半拉的九個村,最后發(fā)現(xiàn)西黃莊的一戶人家長著一堆,可他家沒人。我著急要,推開籬笆門進去掐葉子,想著回頭再解釋,正采著,一只四眼子狗從窩里躥出來,嚇得我趕緊往外跑,跑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拴著狗繩呢。

美好的回憶令母親松弛的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驕傲而害羞。過去的故事總也講不夠,一遍又一遍,然而這件往事卻是我頭一次聽說。我問她,什么時候的事?我可不記得地頭有過楊樹,我肯定還沒出生。

確實還沒你。她想了想道,我和你爸還沒結(jié)婚,剛好上,天一黑我就來樹下等他。

難怪母親年年都要來這里,原來是她初戀的地方。我來了興致,問她,那時候什么娛樂都沒有,你們見面光是聊天嗎?

你爺爺家窮,孩子多,一年也吃不上幾次細(xì)糧。你姥爺在公社當(dāng)會計,比一般人家生活得好點兒,每次我都給你爸帶好吃的,韭菜盒子、餃子什么的,偶爾也有點心或者粽子。

想來我爸是因為嘴饞才和我媽好上的,我問她,那他給你帶過什么嗎?

他家那么窮,連玉米餅子都吃不飽,能給我啥?我看他大口吃就覺得幸福。

愛是奉獻,是無私付出,是恒久忍耐——許多年來,母親一直這么認(rèn)為,且身體力行著。不只對我爸,對兒子和女兒,對孫子和外甥女亦如此,有多少就掏多少,只要看到我們笑,再苦再累她都覺得滿足、值得,仿佛她的人生價值全寄托在愛人和親人身上。當(dāng)然,她對父親的感情較之對我們更為復(fù)雜,她無條件地對父親好,即使被他極度嫌棄,甚至在精神上虐待她,也不改初衷。母親如此固執(zhí),只因為父親是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男人,是她這輩子認(rèn)定了跟到底的男人,從一而終的觀念深深植根于她的骨髓和大腦,她不見得多么愛父親,至少她的愛不夠純粹和理智,摻雜了世俗和時代局限性,尤其是到后來,她的愛幾乎成了習(xí)慣性的強迫癥。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任勞任怨、逆來順受中,她不知不覺成為無限隱忍和包容的圣母。她渴望看到父親為她而內(nèi)疚,但從不在乎或是直接忽略了父親的真實感受,在自我感動的同時她以為總有一天父親會被她感動,會良心發(fā)現(xiàn)而回心轉(zhuǎn)意。

離開“南洼”,去了大娘家。除了大伯和大娘,堂姐也在,正切西瓜。每年立秋,我和我媽都會來此看看,多半還會吃飯。其他親戚不是住得遠(yuǎn)就是搬去了縣城,有些已去世。我把牛奶、月餅、水果等東西放在客廳,堂姐塞給我一大塊西瓜,毫不見外地說,看你帶東西來我就高興。在眾多兄弟姐妹中,堂姐和我的年齡接近,從小就一起玩,感覺比親姐還要近。堂姐道,剛才我媽還念叨,說排骨和魚都燉上了,人咋還不來?讓我打電話。

我媽說,趕上啥飯就吃啥得了,別麻煩。堂姐道,吃吧,我買的,沒花他們的錢。堂弟的兩個孩子從外面跑進來,每人手里一根冰棍,身后跟著堂姐的女兒,已亭亭玉立。堂姐忙讓他們叫人,我答應(yīng)著。母親似乎搞不清這三個憑空冒出來的孩子是誰的,一臉困惑地盯著最小的那個,半晌才道,看見你老叔了嗎?

大家面面相覷,這孩子哪有老叔?母親又道,去學(xué)校喊他回來,家里來客了。我恍然,她把兒子當(dāng)成老子了,誰讓這孩子長得跟我堂弟小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我連忙解釋,他是賀強的兒子。母親道,賀強有兒子?堂姐跟我使了個眼色,指著賀強的女兒問我媽,老嬸兒,她是誰?仔細(xì)端詳之后,母親對孩子道,小穎,叫你爸回來。堂姐苦笑道,至少沒把她當(dāng)成我。接著,堂姐又問起我家其他人的近況。大娘滿臉憂戚,憐惜地望著昔日妯娌,叮囑我,好好照顧你媽。堂姐道,好在你時間有的是,不然還得請保姆。大娘道,盡量別把你媽一個人留家,你要出門就找個人看著她。我說,她不亂動?xùn)|西,也不到處跑,就有時腦筋不清楚,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老嬸兒這樣和老叔脫不了關(guān)系。來到院外的菜地,堂姐摘根黃瓜遞給我道,受刺激了。

沒多大關(guān)系吧,我爸走后,沒人再給她氣受,都過去了。

老嬸兒這人心縫窄,我看沒那么容易過去,在心里憋成了病。堂姐道,她要能看得開,何至于把兩個人逼到那份上,早該跟老叔離婚,哪怕后來再找個,也比這個結(jié)果強。

可能吧,我嚼著黃瓜,含糊其辭。其實我不愿多談父母的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你還記得那個晚上的事嗎?堂姐問。

不是很清楚了。我撒謊,并且流露出一副不愿多說的樣子。事實上,我只是刻意不去想,盡管過去了近三十年,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依然歷歷在目,如同昨天才看過的電影。

我只記得一點兒。堂姐道,那晚我吃壞東西,又吐又拉,我爸帶我去李莊子大夫家,回來時在火車道上正好碰見你媽從南邊過來。當(dāng)時我爸還問你媽這么晚了干嗎去啊,你媽啥都沒說,丟了魂似的。我猜那時候你爸已經(jīng)走了,你媽沒能攔住。

是嗎?怎么以前沒聽你提過?我稍感訝異,在我看來,母親沒有去“南洼”的動機和時間。

要不信等會兒問我爸。堂姐信誓旦旦,或者直接問老嬸兒。

算了,弄清楚又怎樣?只會再次折磨她。再說,她現(xiàn)在的記憶靠得住嗎?

那倒也是。

- 3 -

吃飯時,母親和大娘嘮著家常,很多舊事她記得真切,比正常人還正常。飯后又坐了會兒,母親突然起身,執(zhí)意要走,說我爸還在家里等她,回去晚了肯定生氣。我對大娘和堂姐等人道,我們還是回去吧,下次多待會兒。大娘再次囑咐,盡量順著你媽,別跟她硬頂。

去學(xué)??纯?。開出去沒多遠(yuǎn),母親用了祈使句。

下次再說吧。我其實有些困,正是午睡時間。

不見得有下次了。母親道,別以為我傻,身體怎么樣我很清楚。

那就去吧,反正沒多遠(yuǎn)。我不置可否,在前方路口拐了彎。即使閉著眼,我也不會走錯,畢竟在鎮(zhèn)子里生活了那么久,而去學(xué)校那段路來來回回走了三年。正值暑期,大門緊閉,只在旁邊開了小門,并無門衛(wèi)。走在校園里,一個人都沒發(fā)現(xiàn),盡管變化很大,新建了教學(xué)樓、宿舍樓和食堂,老建筑所剩無幾,可當(dāng)我置身其中,九十年代初某一天的情景立馬在腦海中閃現(xiàn)。那么清晰、鮮活,我甚至能聞到粉筆和書本的氣味,耳畔也回想著瑯瑯書聲和鈴聲。

沾了父親的光,我比其他孩子入學(xué)早,上初一時我虛歲十四,比一般的學(xué)生要小個一兩歲。余老七則因為成績差而在小學(xué)時蹲過班,比我大三歲,初二時他已近弱冠之年。李愛玲比我大一歲,但她面相成熟,連眼神里都沒有少年的清澈和不諳世事,這可能和她的家庭環(huán)境有關(guān)。她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的一個秋天,她爸在馬路上騎車被一輛大卡車撞死,賠的錢為她姐出嫁花了一部分,剩下的被她媽攥在手里,說是留給她弟娶媳婦用,實則被她媽坐吃山空。她媽本來就不擅長理家,成為有了閑錢的寡婦后,更有資本懶、饞、臭美,地包給別人種,飯也不做,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流連于街頭或集市等熱鬧地帶,三天兩頭夜不歸宿。姐姐出嫁后,只能由李愛玲洗衣、做飯、照顧弟弟,像姐姐那樣撐起整個家。

李愛玲的美我并未發(fā)覺,即使在余老七的不斷提及下終于意識到之后也沒太多感覺,誰讓我開竅晚呢,若不是自學(xué)了生物書上的內(nèi)容,連人類如何繁殖我都不知道。有個做教師的父親對我嚴(yán)格要求,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考上縣一中,考上大學(xué),除了上課、寫作業(yè)、閱讀,其他活動很少參與。一直到高三那年春天,我在電視劇里看見接吻的鏡頭,在盜版言情小說中看到性描寫,繼而想到班上那個皮膚白皙的靦腆女生才情竇初開。在某一天突然回想起李愛玲的臉,才后知后覺地領(lǐng)略到她的清冽、飄逸和脫俗。

初中一年級時,父親并非我的班主任,否則我不會跟余老七同桌,也就不會接觸到那么多書本上沒有的東西。一開始我倆沒坐一起,他是全班最高的人之一,只能坐最后排。后來班主任搞了“幫、扶、帶”的政策,將所謂的好學(xué)生和壞學(xué)生放在一起,期望近朱者赤,沒承想近墨者黑,很多好學(xué)生釋放天性,變得貪玩,成績下滑,壞學(xué)生則沒有轉(zhuǎn)好的跡象。政策只能不了了之,但座位直到上初三后按成績排名分了快慢班才改變。

余老七他媽生了七個,全是兒子。排行老幺的他本該受寵,可家底和父母的精力已被前六個掏盡,就算想好好培養(yǎng)他,管教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從他記事起,便在已成家的幾個哥哥家輪流吃飯、睡覺,到他上初中時,只剩五哥和六哥沒成家。從小就跟哥哥們一起混,導(dǎo)致余老七小小年紀(jì)便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打群架,有時還會學(xué)著哥哥們的輕佻嘴臉對著漂亮女人吹口哨。

剛成為同桌時,我對余老七存著幾分面對未知生物般的恐懼,更多的則是好學(xué)生對壞學(xué)生的輕蔑與敵視——這兩個階層是大部分教師和校園潛規(guī)則無形中劃分出來的,并為其戴上有色眼鏡,讓原本能夠融洽相處的學(xué)生們對彼此充滿戒備、成見甚至勢如水火。所幸我和他終究還是少年,內(nèi)心的純澈和對友誼的本能渴望足以消磨偏見和誤解,何況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余老七對任何人都能一視同仁,對“好學(xué)生”甚至有幾分盲目的崇拜,一如我對壞學(xué)生的敬而遠(yuǎn)之。這使得我們熟悉對方后生出相似的感受,本就不多的敵意在相處中漸漸消失。當(dāng)然,促使我們的關(guān)系更進一步的是某個冬日傍晚發(fā)生的那件事。

那天剛好趕上我值日,回家時天早已黑透,剛出校門沒多遠(yuǎn),幾個街溜子攔住了我,讓我掏出所有的零用錢。其實這已是第二次,第一次只有兩個人。我想要反抗,害怕這樣下去會一直被他們勒索,而且胃口將越來越大。我直接拒絕道,沒有,有也不給。說完就往前走,幾個人圍攏過來,一陣推搡,拽衣領(lǐng),又給了我?guī)讉€脖兒摟和耳刮子。忽然,一聲呵斥傳來,這伙人全住了手。說話的正是余老七,他道,干嗎呢?欺負(fù)老實人算啥本事?有種朝我來!我看不清余老七的表情,只見后者神氣地昂著頭,在他身后還有三五個人。

為首的街溜子道,你誰???敢來多管閑事?

連你七大爺?shù)穆曇舳悸牪怀鰜恚窟€在江湖上混?

街溜子瞬間沒了氣勢,小聲道,余占冬?

后面有人道,我們七大爺?shù)拿忠彩悄汶S便叫的?

街溜子的口氣頓時軟下來,卻又不想當(dāng)著這么多人丟面子,訕訕地解釋道,我們沒有欺負(fù)他,就問件事。余老七道,我看見的可不是這樣,書包誰弄的?街溜子連忙撿起書包,塞到我懷里。

告訴你,這是我余老七的哥們,以后你們誰再找他麻煩,我指定不讓你們好過。

街溜子點頭哈腰,答應(yīng)著,并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

余老七問,有煙嗎?

街溜子趕緊掏出半盒,余老七拿到鼻子前聞了聞,不屑道,你就抽這個?

下次有好的再給你,這次真沒帶。街溜子道。

余老七熟練地點燃一支,朝街溜子道,滾吧。

此事過后,我和余老七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哥們,成了一丘之貉,共同對抗老師。我讓他抄我的作業(yè),有時甚至幫他寫作文,他則帶我領(lǐng)略校園外的多彩生活,在路邊吃著冰棍看美女,到臺球廳打球,或是在蘭泉河游泳。有一次我問他,那些街溜子看著比你還年紀(jì)大,長得還壯,怎么像耗子見了貓似的那么怕你???余老七拍拍我的肩膀道,你給我記著,在社會上混,只有我比你更壞,你才怕我,你才敬我,你才拿我當(dāng)個人看。

那是個暑假已接近尾聲的一天,父親不在家,我得以出門,和余老七野泳后意猶未盡,好像彼此都有話要講,就算不說話,在一起待著也挺好。他提議去火車道,經(jīng)過小賣部時,他買了些零食。亮閃閃的鐵軌如同年少的夢想朝著東西兩個方向無限延伸,我們坐在鐵軌上,有些燙,但堅持一會兒就很舒服了。攤開塑料袋,他給我火腿腸和啤酒。我接過火腿腸,但沒接啤酒。我說,我不會喝酒。他說,一罐,醉不了。我遲疑片刻,才接下。撕開香腸,打開易拉罐,他又弄開魚肉罐頭,叫我下手。吃了幾口肉,在他的鼓動下我喝了這輩子的第一口酒,味道怪怪的,好像泔水。這么難喝的東西居然被他“咕咚咕咚”喝糖水一樣灌下了肚。他從兜里掏出煙,點著一支。問我,抽不?我連忙說不。他嗤笑一聲,抽煙挺好的,能忘掉很多煩惱。我說,你又不是大人,能有什么煩惱?他說,我的煩惱更難解決。他遞過來一支,試試吧,不喜歡就掐掉。他夾著煙卷的姿態(tài)令人著迷,許多年后當(dāng)我想起這個細(xì)節(jié),腦袋里就會冒出“酷”和“性感”。我想不到拒絕的理由,叼住煙卷。他點火,我在他的指導(dǎo)下猛吸一口,結(jié)果嗆得咳嗽了好幾聲。他笑道,慢慢來。

我將煙卷放在一邊,問他,你的煩惱和李愛玲有關(guān)嗎?

對啊,我覺得她有人。頓了頓,又道,她有喜歡的人,不愿搭理我。

是誰???我沒想到自己如此八卦。

還沒查出來。他道,那個人隱藏得很好,應(yīng)該是個成年人。

天涯何處無芳草,我漫不經(jīng)心地開解。

他沒言語,接著喝酒,抽煙。

我也沒再說話,學(xué)著他的樣子喝酒,偶爾吃點兒東西。

酒被喝光后,他頭枕著鐵軌躺下來,我也躺下,擔(dān)心道,不會過火車吧?

一天就一趟,上午過去了,拉貨的。

風(fēng)帶著絲絲颯爽,吹來秋蟲的呢喃,陽光晃眼,天真藍(lán)。

余老七問我,你長大了想干啥?我說,我爸讓我考大學(xué),然后就不知道了。他說,我不想待這兒了,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的心像被魚鉤扯了一下,有種想流淚的感覺,但沒有真的流下眼淚。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在這兒待著沒意思,考學(xué)這條路指望不上,我得出去闖蕩闖蕩,混出點人樣來叫他們刮目相看,讓他們明白壞孩子也能成功。我這時想起了父親對我的管制,于是惡狠狠地說,他們大人都自私,口口聲聲“為了你好”,實際是為他們的面子。他向我投來敬佩的目光,你說得真對,要不咱倆一塊走吧,到大城市。我不無擔(dān)憂地說,那怎么生活呀?他說,我們可以帶很多錢啊,我跟哥哥們要,然后再找個工作,只有自己賺錢了才能獨立。我不置可否,他的辦法也許可行,但我羽翼未豐,暫時走不掉,還得靠父親,靠家。他沒在意我的反應(yīng),獨自憧憬著,再等個一年半載,我要帶她一起走。

哎呀,你看,這是不是你爸的辦公室?母親開心地尖叫,聲音中竟帶有一絲少女的稚嫩。

我放下回憶,循聲而至一排紅磚灰瓦的房子前,母親趴在木制窗戶前往里窺視。

我“嗯”了一聲,父親的辦公室就在最靠里的一間,面積不大,放得下一張書桌和一張折疊床?!盎橥馇轱L(fēng)波”過去后兩年多后,表現(xiàn)良好的父親不僅再任年級組長,還連續(xù)幾年獲得縣級特級教師的榮譽,在歷年考上重點高中的學(xué)生中就屬他帶過的最多,因此享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上學(xué)時,我很少被父親“請”進辦公室,其他同學(xué)也極少,即使有誰犯了錯,或是其他需要背地解決的問題,父親也只在拐角或走廊解決,就好像辦公室是他的私人空間,是學(xué)生們的禁地。只有一個人例外——李愛玲。但如果不是余老七告知,我根本沒發(fā)現(xiàn)父親和李愛玲的關(guān)系,我還真就以為父親一心撲在了工作上呢。

我上前,往里張望,房間內(nèi)堆著書桌和椅子,還有些書本,落了灰塵,看來這里被當(dāng)成了廢棄的倉庫。

咱們回家吧,你爸不在這兒。母親轉(zhuǎn)身往回走,背對著我說。

- 4 -

兒子歇班,午后來家里找我,順便看望他奶奶。見到孫子,母親很是開心,洗水果,拿零食,問東問西。兒子耐心應(yīng)答,還陪她看了會兒無聊的電視劇。待到三點多,他說想去商場買鞋子和衣服,晚上一起吃飯。我本打算在家里做,但他已選好飯館,想吃烤魚,我只得依他。我跟母親說,您也去。兒子道,對,一起吃烤魚。她道,我可沒那個精力,我也不想吃,你帶大孫子去吧。我說,不然我給麗蕓打電話,讓她來陪您。兒子說,我媽在單位,我讓她來吃晚飯,她都說沒空。兒子的言外之意是,她不想見你。母親道,我不用人陪,你們?nèi)グ伞R娔赣H還算清醒,而且商場不算遠(yuǎn),我心想應(yīng)該不會有事。檢查了母親的手機,設(shè)為響鈴狀態(tài),音量調(diào)至最高,生怕她聽不見。我囑咐她有事給我打電話,不要一個人出門。她不耐煩道,知道啦,快走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路過北塘排水河時,兒子讓我路邊停車。我問他,你要做什么?他說,我想去河邊走走。見他一臉神秘,我沒再問,找個不礙事的地方熄了火。跟隨兒子來到河邊,他將背包塞進我懷里,拽開拉鏈,拿出一捆繩子,一端系著一塊瓶底厚的金屬。我認(rèn)出來了,是釹磁鐵,去年我從網(wǎng)上給他買的,我以為他只是三分鐘熱度,沒想到還在玩,而且隨身攜帶。這玩意比常見的磁鐵吸力大得多,一些愛好者專門用其在河塘湖泊進行打撈并拍成視頻發(fā)在APP上吸睛,想來兒子也是看了類似視頻才要我給他買。兒子將磁鐵扔進河中,拉著繩子前行,如果他改變一下姿勢,很像纖夫。走了大約一百多米,他停下,收繩。磁鐵上吸附著三枚啤酒瓶蓋兒、一枚五角硬幣和一個U盤,皆銹跡斑斑。

銅的也吸嗎?我指的是硬幣。

銅不吸,五角硬幣是鋼芯鍍銅的,一元硬幣是鋼芯鍍鎳,吸的是鋼。

哦,才賺了五毛錢,有什么意思?我打趣道,金的銀的又不吸。

兒子戴上手套,將吸上來的物件一一卸下,先拿抹布擦干,再用砂紙擦拭,然后裝進密封袋,猶如刑警收集物證。做完這一切他才道,又不是為了錢,就是覺得好玩,水面看上去如此平靜,其實暗藏很多秘密。比如說這三枚酒瓶子蓋兒,有兩枚是同一個牌子,另外一枚不是,而且它比較新,落水肯定比這兩只晚,瓶蓋兒掉水里多數(shù)情況應(yīng)該是深夜有人在河邊買醉;再說這個U盤,大概率被人故意丟進去的,說不定里面藏著機密文件呢。河流、池塘、湖泊見證過許多見不得人的事,人們以為能毀滅的證據(jù),保不準(zhǔn)哪天就會重見天日,就像在學(xué)校操場挖出白骨一樣,沒有什么能永遠(yuǎn)被掩埋。

想不到兒子的思想居然這么深刻,真叫為父汗顏,是我小瞧他啦。我問他,你撈出多少玩意了?都堆在家里?

當(dāng)然沒有,大部分都沒價值,分門別類扔垃圾桶。兒子背上包道,有些少見的,或是早已不生產(chǎn)的玩意,會收藏,說不定哪天就值錢了。

上車,行至萬達(dá)廣場。先選了一雙球鞋,兒子喜歡打籃球,又買了一套籃球服和休閑裝,想給他再添置一套長款運動裝,被他制止,說上學(xué)后都是穿校服,等于運動裝。路過蘋果專賣店,他進去轉(zhuǎn)悠,我問他想換手機還是平板,他稍顯不好意思道,Apple Watch。如果他媽在,肯定不讓我給他買,她認(rèn)為一個高中生就該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全力以赴備戰(zhàn)高考,不要讓手機等智能玩意消耗精力。她說得在理,可我不想讓兒子體驗我年少時和父親要東西被拒絕的無奈、難受和失落。記憶中,父親幾乎沒有主動給我買過什么,很多上學(xué)的必需品也得我提要求,如果他覺得沒用,就不給我買,就算一番衡量之后給了錢也從不痛痛快快的,總要居高臨下地埋怨幾句,好像在施舍,而我卻是個不知感恩的敗家子。父親如此對待我和妹妹,主要是由于母親的所作所為讓他恨屋及烏。他并不知道,這會讓我和妹妹產(chǎn)生受挫感,次數(shù)過多會影響自信心的建立。

我不想讓兒子留下任何童年陰影,所以給他買了單。戴上運動手表,兒子很興奮,不停擺弄、研究。我囑咐他,別總玩,讓你媽看見又嘮叨,還得怪我。兒子道,她嘴上嫌你慣著我,心里卻受用,如果你不給我買被她得知,反而對你感到失望,說你摳。我瞟了一眼兒子,心想現(xiàn)在的孩子都要成精了嗎?

烤魚店就在旁邊,步行即到。我們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兒子點菜,我盯著他的五官,眉宇間竟與父親有幾分相似。我長得更像母親,性格也隨她,搞得父親對我喜歡不來,沒承望兒子隔代遺傳。兒子問我,爸,你想什么呢?我坦誠告知。他問我有沒有照片,我在手機里滑出兩張,是我翻拍的舊照,黑白的,一張是父親的單人照,另一張是父母的結(jié)婚照,尺寸都不大。自從父親出走后,家中凡是有他出鏡的照片都被母親收拾了,當(dāng)時我以為母親要完全抹殺他存在過的痕跡,遂將那些照片全部扔掉,或是撕碎、燒掉也未可知??山谠谡砟赣H的物品時,竟從首飾盒的夾層翻出這兩張充滿回憶的舊照,當(dāng)即收好,據(jù)為己有。

單人照里,父親三七分的頭發(fā)黝黑锃亮,眸子閃光,眼中顯見一種攫取,一種神往,一種執(zhí)著,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強烈的征服欲。服裝的顏色應(yīng)該是國防綠,式樣貼近軍裝,這種打扮在當(dāng)時比較少見,算得上時髦。與母親的合照中,父親穿得稍顯休閑,接近西裝,里面的白襯衫領(lǐng)子翻出來很長一截,猶如兩把匕首交叉架在他胸前,這讓本就不茍言笑的他看上去竟有幾分殺氣。和兒子相比,父親的棱角更加硬朗,從而顯得冷峻,兒子的臉部線條較為柔和,脾氣也好,用一個網(wǎng)絡(luò)流行詞來形容,就是小奶狗。父親則像警犬。

爺爺戴著手表呢。兒子觀察入微,當(dāng)然只是對他感興趣的方面。

不用看我也知道兒子說的是父親的那塊精鋼手表。亮閃閃的表鏈箍在父親白皙的手腕上,每當(dāng)他在黑板上寫字時,樹枝狀的血管清晰可見。父親出走后,再沒見過這塊手表,他離開的時候一定是把它戴走了,除了睡覺和洗澡,他不會摘下。

看上去爺爺不怎么平易近人。兒子道,和某些老師有點兒像,終年板著臉,我和同學(xué)們都覺得他們天生不會笑,不然社會也太可怕了,能把人折磨得忘記了如何笑。

怎么可能有人天生不會笑!我說,也許他們遭遇過很大的變故,比如失去親人。

爺爺是個怎樣的人?

這倒難住了我,若是外人問,我盡可以語焉不詳?shù)胤笱苋齼删?,畢竟父親的行為都在努力證明他是個始亂終棄、拈花惹草、毫無責(zé)任心的渣男??晌也幌胱屇莻€片面的、不光彩的爺爺形象深植于兒子心中,如果父親還在我們身邊就好了,那樣兒子就能從與他的相處中得出屬于自己的判斷,而不是來自他人的二手印象或道聽途說。

人性很復(fù)雜,每個人都是多面的,甚至矛盾的,一兩句話無法概括你爺爺,以后有時間再跟你詳細(xì)說吧。我盯著面前熱氣騰騰的烤魚說,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家。兒子答應(yīng)著,翻開魚背,讓我吃,說那個部位刺少。我笑著,往事涌上心頭。

其實,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還是慈愛的。印象最深的是我五六歲那年得了重感冒,連打了十天針,屁股快要扎成了馬蜂窩,人也變得清瘦抑郁。父親在座椅里鋪了好幾層海綿,騎車帶我到野外繞彎,看沒看過的風(fēng)景,逗我開心,平生極愛干凈、討厭泥水的父親赤腳在溝渠里摸了很多野生雜魚給我補充營養(yǎng)。母親也不止一次提起過,在我還沒學(xué)會走路時長得很胖,夏天特怕熱,為防止我長痱子,父親不惜舍棄午睡時間,每天午后都要抱著我去河邊遛彎,在樹蔭下走上半個多小時,讓夏日僅有的風(fēng)吹拂著我多肉的身體。

今天是鬼節(jié)嗎?兒子打斷我的回憶,歪頭看著窗外。

對過的街角有人在燒紙,且不止一份,遠(yuǎn)近皆有火焰跳躍。我看了眼手機道,明天十五。

吃過飯,我提出送兒子回家,可他說時間還早,想再逛逛,但不用我跟著。我問他,你還想買什么?錢夠嗎?他道,不用給我了,也就買杯奶茶。我問他,你是不是約了人?剛才看你不停回微信。兒子面露一絲慌亂,約了兩個同學(xué)。我問,那你幾點回?他道,十點之前。我說,太晚了,九點之前吧,但你得先告訴你媽一聲,別讓她擔(dān)心。兒子道,知道,我到家微信你。上車后,我轉(zhuǎn)了兩百到兒子的手機上,心想,兒子八成在搞對象。

- 5 -

回到家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馬上打電話,她的手機躺床上唱歌。我一時慌了神兒,想不出她能去哪里。小城沒有親戚,朋友只是我或者麗蕓的,和母親沒有關(guān)系,妹妹一家住縣城,母親不太可能去汽車站或是火車站,她唯一能去的就是我們原來住的地方。如果母親在那,下了班的麗蕓(盡管已離婚,可我還是不習(xí)慣稱她為前妻,我想這個稱謂更適合局外人吧)看見她一定會通知我的。既然沒給我打電話,說明她沒碰見我媽,或是母親正在路上。想到此,我趕緊下樓,沿著常規(guī)路線緩慢行駛,開啟車窗,時刻注意著路邊的行人。

行至河邊的馬路上時,天黑利索了,細(xì)若游絲的涼意蛇信子似的探進車內(nèi)。河邊有很多人在燒紙,氣息令人反胃。無意間的一瞥,母親的身影進入視野,可一開始我竟覺陌生,直到進一步核實發(fā)型和衣服才敢相信。趕緊找個地方熄火,下了車,緩緩走向她。她蹲在河邊,背對著我,面前一團火焰躥動,好似黑夜在眨眼,旁邊有瓶酒,看瓶子形狀應(yīng)該是“直沽燒”。她嘴里念念有詞,我站得遠(yuǎn),聽得不甚清晰。我沒有打斷她,不知她在祭奠誰,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覺得語氣中略帶歉疚和幾許安心。

紙錢快要燒完時,母親抓起酒瓶,緩緩起身,可能蹲得久了頭暈,她立定片刻才打開瓶蓋,圍著灰燼轉(zhuǎn)圈灑,像炒菜時淋醋或醬油。最后剩下少半瓶,干脆倒進灰燼,結(jié)果死灰復(fù)燃,火焰騰起老高,映在河中,仿佛火在水中燃燒。當(dāng)她轉(zhuǎn)身碰見我時稍稍愣怔,隨即若無其事道,你等多久啦?我答非所問,給誰燒的?她說,你爸啊。我說,他還活著,你這不是咒他嗎?她說,你不知道,他死了,我一直沒敢告訴你。我道,他比您還小兩歲,身體一向健康,不出意外的話,還能活很久。母親不再言語,一臉茫然地望著那堆灰燼。

我將母親扶進車內(nèi),她一言不發(fā),可能累了,更像在神游物外。我遲遲沒有發(fā)動車子,而是點著一支煙,深深地吸著。隨著裊裊青煙升騰、消散,我看見了還是初中生的自己,余老七、李愛玲的臉龐相繼浮現(xiàn),當(dāng)然,更少不了正值盛年的父親。

到了初中二年級,班主任換成了父親,受到影響最大的是我和余老七。除了所有學(xué)生都要承受的苛刻制度外,針對我和余老七,父親“因材施教”,為我倆“開小灶”。父親的特級教師不是白當(dāng)?shù)?,整起學(xué)生來一套是一套,套套不重樣,不管哪種類型,刺兒頭也好,蔫壞的也罷,到了他手里準(zhǔn)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我是他兒子,對我更為嚴(yán)苛理所當(dāng)然,一來我成績不錯,是父親認(rèn)為的可塑之才,有機會沖擊重點高中,為學(xué)校和他爭光,也為自己掙得前程;二來,對我不徇私情,方能彰顯他的公正公平,更能在學(xué)生中樹立威信。而余老七剛好是個與師長對著干的反面典型,制服他相當(dāng)于殺雞儆猴(事實上這只是一方面,主因在于余老七覬覦李愛玲,這是后來經(jīng)過余老七的提醒我才漸漸意識到的),至于其他行為不端者不足成器,早被經(jīng)驗豐富的父親各個擊破,相繼從良,至少在學(xué)校里變成了聽話的“好學(xué)生”。

多年以后,當(dāng)我考上大學(xué)接受軍訓(xùn)時,忽然意識到父親當(dāng)年的手段,和軍事化管理頗為相似,講究的是集體榮譽感和絕對服從,凡是他作出的指示,學(xué)生們都要積極響應(yīng),凡是他制定的規(guī)章,學(xué)生們都要無條件地遵守。比如,當(dāng)年的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根本沒有校服這一說,可父親要求我們做到款式和顏色基本統(tǒng)一,至少在溫度適宜的日子里,一律黑褲子白上衣,搞得學(xué)校里的人只要看穿戴就知道我們是三班的。若有人沒穿“班服”,初次口頭警告,第二次經(jīng)濟懲罰,并不多,每次兩塊錢。若有人犯了其他錯誤,比如遲到、打架、衛(wèi)生打掃不合格、頂撞老師等,也會視情節(jié)嚴(yán)重程度而被警告或罰款。罰款由紀(jì)律委員李愛玲保管,充作班費。

有一次課間操完畢,體育老師讓大家集合,校長走上主席臺說要講兩句。不少人條件反射“唉”了一聲,校長不滿道,你們要這樣,我就不說了。說完,他真就停止了。大家不再出聲,都想早點回教室,外面太冷。校長開始老生常談,幾分鐘后,余老七不耐煩道,他媽的,有完沒完,瞎嗶嗶啥!也許他沒控制音量,或者校長的耳朵過于靈敏,總之后者聽見了,但他不知誰說的,只知聲音來自我們班。校長下不來臺,又不便直接盤問,遂將此事交給我的父親,讓他務(wù)必查清楚。父親非常生氣,放學(xué)前幾分鐘守在教室門口,等到英語老師下課后,他走進來說,都別動。他背著手,慢悠悠地踱著步,外面鬧哄哄的,而教室內(nèi)死寂,地上掉根針都聽得見。轉(zhuǎn)了兩圈,父親站在講臺旁道,再給你兩分鐘,是誰,主動站出來。

還有一分鐘。父親站上講臺,盯著手表道,別以為揪不出來,給你機會可別錯過。

我說的。父親話音剛落,余老七站起來道,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您讓其他人回家吃飯吧。

好!挺有種。父親道,真把自己當(dāng)英雄啦?

本來就和大家無關(guān),您想罰就罰吧,反正您是老大,向來您一人兒說了算。

呵!父親沉默良久才道,看來你沒意識到你的錯誤造成了多大影響,本來期末的先進集體咱們穩(wěn)操勝券,都因為你這顆耗子屎壞了一鍋湯,你的頑劣我相信跟大家的縱容不無關(guān)系。

說到這兒,父親停下,站到講臺一旁,對余老七說,你上來。

余老七像個視死如歸的革命戰(zhàn)士走上講臺,面對著大家。

父親對同學(xué)們道,今天咱們就讓余占冬認(rèn)識到自己犯過多少錯,從這邊第一桌開始,挨個發(fā)言,每個人至少說出一條余占冬的錯誤或者缺點,不能重樣。

靠窗第一排的男生是個不起眼的小個子,叫王國棟,毫無特長和個性,在班內(nèi)的存在感極低。他不敢看余占冬,口將言而囁嚅。父親道,怎么?你怕他?王國棟看看班主任,又偷瞄一眼余占冬,后者滿不在乎的眼神中跳動著一絲鼓勵的意味,而且是朝著大家。王國棟低聲道,有一次放學(xué)路上,我看見他在抽煙,和幾個小混混。

父親讓他坐下,接著道,咱們就不按順序來了,誰想說直接站起來,聲音大點兒,讓同學(xué)們都聽到,誰揭發(fā)的問題嚴(yán)重、真實、很少人知道,誰可以先回家。

安靜片刻,和余老七一個村但兩家人不對勁的胡志全道,報告老師,余占冬放過火,把我家的柴火垛全燒了,墻熏得黢黑,房子差點兒著了。

下次再發(fā)生這種事,記得報警,父親道,你可以走了。

報告老師,余占冬以大欺小,搶我的錢買方便面吃。

報告老師,余占冬扎過英語老師的車胎,還在粉筆盒里放死老鼠。

報告老師,余占冬偷過化學(xué)實驗室的鎂帶,就為了看它燃燒。

報告老師,余占冬在背后給老師起外號,管您叫土皇帝。

報告老師,余占冬逼我給他寫作業(yè),不寫就打我耳光。

報告老師,余占冬有很多色情雜志,上面的女人都光著身子。

報告老師,余占冬耍流氓,在墻上打洞,偷看女生上廁所。

報告老師,余占冬早戀,午休時和一個女的鉆過玉米地。

報告老師……

隨著大家的檢舉,余老七的丑事一件接一件被曝光,大部分我都沒聽說過,我敢肯定有人胡編亂造,導(dǎo)致很多人甚至不著急回家,懷著八卦的心理繼續(xù)待在教室,但皆被父親趕走。人陸續(xù)離開,最后只剩下我和李愛玲還在座位上。李愛玲坐在我后排,自從父親做了班主任,座位被他重新安排,我和余老七已非同桌。父親背著手,踱步來到我旁邊,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對我道,該你了。我實在想不起來說什么,即使編造似乎也被其他人占了先,只得起身道,我想不起來,別人都說了。父親道,你和他曾是同桌,肯定知道別人不知道的。如果我不說的話,到了家沒我好果子吃,甚至有可能連累母親和妹妹,畢竟父親最擅長遷怒于人。絞盡腦汁,終于想起一件,于是紅著臉低聲道,以前同桌時,有一次課上,他把手伸進了我褲襠。

我說的是實話。多年后我終于認(rèn)識到這種行為根本代表不了什么,那不過是青春期男生普遍具有的好奇心理,就像比賽誰尿得高一個性質(zhì),沒上綱上線的必要。可當(dāng)時我覺得怪怪的,感覺被欺負(fù),被玩弄了,我覺得余老七把我當(dāng)成了李愛玲或者色情雜志上的女人。如今我當(dāng)著李愛玲的面講出來,必然令他無地自容。顯然父親沒料到我的料兒如此勁爆,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看我,又看看余占冬,卻不予置評,轉(zhuǎn)而對李愛玲道,李愛玲同學(xué),該你了。她一言不發(fā),任憑父親如何逼問、誘導(dǎo),她都不開口,乃至瑟瑟發(fā)抖,她的課桌伴隨著她的顫抖撞擊著鄰桌發(fā)出的聲響?yīng)q如人被凍得上下牙打架。父親哼了一聲道,李愛玲,余占冬有沒有對你做過類似的事?

夠了,老子不念了還不行嗎?板擦被余老七擲過來,差點兒砸到我身上。他怒氣沖沖,奔到書桌前,收拾起書包道,我這就走,躲了你,只要你在,我就不踏進這里半步。

這可是你自愿退學(xué)的。父親道。

余老七怒視著父親和我,抑揚頓挫地說,我——X——你們兩個——的媽。

不等父親作出回應(yīng),余老七提溜著書包走出教室,門被他摔得山響,嚇得我和李愛玲一激靈。父親愣了兩三秒,緘默不語,許久才吐出一口氣,對我輕描淡寫道,趕緊回家吧。等我拉開門時,聽見他對李愛玲說,跟我來辦公室。

- 6 -

余老七輟學(xué)以后,我見過他兩次。

第一次大約在三月中旬,路邊一株野櫻桃開得正盛,好似落了場春雪。我在春日里無所事事,從鎮(zhèn)東走到鎮(zhèn)西,從南街逛到北街,一股使不完的勁兒在體內(nèi)亂竄。這里真無聊啊,難怪余老七想要遠(yuǎn)走高飛。剛輟學(xué)那陣,學(xué)校里時不時還有余老七的小道消息,有人說他要到教育局告我的父親,還有人說他在學(xué)開車,用他三哥的“松花江”,以后拿到本子跑出租。關(guān)于“告我父親”,我不太相信,若只是說說還有可能,余老七有這個膽量,可他找不到門路。就算真告了,多半贏不了。父親的行為放到如今,肯定一告一個準(zhǔn)兒,就算不走法律程序,只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酵,保證被口誅筆伐,丟掉飯碗還算輕的??僧?dāng)時,不論學(xué)生還是家長、老師,皆法律意識淡薄,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維權(quán)。教師對學(xué)生的批評、謾罵、言語侮辱甚至體罰,基本是被家長默許的,即便心疼孩子,終究認(rèn)同“不打不成器”。

張曉晨,真是你?你給我站住。

我立馬聽出是余老七在后面扯著嗓子喊我,但我沒回頭,因為不知如何面對。

還在生我的氣?倏忽間,他的聲音來到了耳邊,我那時主要想罵你爸,可你也挺氣人的,那種事你說它干嗎?氣得我連你也罵了,當(dāng)誰的兒子不好,非要認(rèn)賊作父?

難怪這么快,原來他騎著摩托車。他自豪地炫耀,漂亮吧,新買的。我說,還行。他拍拍后座,走,帶你兜風(fēng)去。我推托說自己還有事。他道,誰信?走吧,很刺激,正好我有話對你說。盡管他比上學(xué)時黑、還瘦,聲線也粗了些,臉上多了些青春痘,但我一點兒不覺得疏離,好像昨天還在一起上學(xué)。我身不由己地跨上摩托,雙手抓緊兩邊閃亮的鋼管。

這樣不行,你得抱住我的腰,讓后背擋住你腦袋,我只有一個頭盔。

說著,他戴上頭盔。我依其言而行,但摟得松松垮垮。打著火,給足油門,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摩托車箭一樣竄了出去,我的身體往前一摜,狠狠撞在余老七的后背,下意識箍緊他的腰。使壞的余老七笑得身體發(fā)顫,隨即低頭哈腰,風(fēng)馳電掣起來。我只得偏著頭,任風(fēng)在耳邊呼嘯,頭發(fā)根根豎立,路邊的景物疾速后退、逐漸變得陌生。

余老七載我來到縣城北邊的于橋水庫,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廣闊的水域,有點兒震撼。岸邊泥土蓬松,像踩在蛋糕上。余老七招呼我坐下,揪著手邊的嫩草道,郁悶時,看看這片水就好多了。我問,又為了李愛玲?你能不能有點兒出息。他道,我拿不準(zhǔn)她是不是喜歡我,有時想干脆放棄算了,結(jié)果她又來找我,跟我訴說她的苦悶,她的煩惱,等我把她安慰好,想進一步發(fā)展時,她又對我愛搭不理,總是這樣忽冷忽熱,叫我捉摸不定。我說,你直接問她,讓她給你個準(zhǔn)話,她這不是腳踩兩條船嗎!他道,你爸就是賊船,上去容易下來難,李愛玲不想為此退學(xué),她還想拿到畢業(yè)證。我問,這么說,我爸在強迫她?難道不是她自愿的?

當(dāng)然不是!余老七帶著幾分慍怒,你爸這只老狐貍太狡猾了,他誘奸了李愛玲。

啥意思?

你爸還不是三班班主任時就惦記上了李愛玲,經(jīng)常找機會接近她,對她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表示關(guān)心,這是他的策略,先給她留下好印象。等到成為他的學(xué)生后,關(guān)心名正言順,而且次數(shù)越來越多,管得越來越寬。可能因為缺少父愛,李愛玲對你爸產(chǎn)生了依賴,畢竟很多事情他都能幫她解決,很多都是經(jīng)濟上的。對,就是依賴,也許還有點兒崇拜吧,反正她肯定不喜歡你爸,對他沒有愛??墒?,你爸權(quán)力那么大,手段又高明,威逼利誘之下,李愛玲稀里糊涂地被你爸占有了,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默默聽完,我并不感到多么震驚或是意外,母親和我都挨過父親的打,其中尤以母親挨得多,其次是我。妹妹沒挨過打是因為自從她出生就被父親無視,他根本不管她,沒拿她當(dāng)過女兒,妹妹的一切都由母親來負(fù)責(zé),但在大事上還是由父親說了算。當(dāng)了老師后,父親便與母親分居,各睡一個房間。在她捍衛(wèi)權(quán)益、攪散那樁婚外情之后,他不再給她好臉色,開口便頤指氣使,刻意刁難,逮到機會便刻薄她,奚落她;除了日常開銷,一點兒多余的零花錢都不給她;在親戚和朋友面前,卻做出一團和氣的樣子。母親只能配合他的演出,有苦往自個兒肚里咽。起初,她對母親的刁難可能只是出于解氣,可后來竟然有了快感,成了習(xí)慣,默默忍受的母親成了他的出氣筒。

我把父親在家里的表現(xiàn)一五一十地說給余老七。他聽完說,你有沒有想過一刀宰了他?

我點點頭,有些時刻,我確實很想殺了父親。

第二次見面是在立秋當(dāng)天的傍晚,作為初三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我已提前開學(xué)。放學(xué)后回到家,吃過晚飯,拿上母親裝了肉菜和米飯的便當(dāng),準(zhǔn)備送給在學(xué)校里加班加點批改卷子的父親。校園里異常沉寂,除了從父親的辦公室窗口蔓延出來的一抹清亮,再無其他光源。如同往常一樣,我在門口站定幾秒,輕敲門板。俄頃,只聽父親那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請進。隨手關(guān)門后,我將飯盒擱在桌上道,我媽讓你趁熱吃。父親盯著一張數(shù)學(xué)卷子,眉頭緊鎖,放這兒吧。我待了幾秒,剛想轉(zhuǎn)身離開,父親道,這次摸底你考得不錯,再努把力,中考時發(fā)揮穩(wěn)定,能進一中。我抬頭,與父親的目光相遇,感覺那里面少了些許往日的嚴(yán)厲、不屑和慍怒,多了幾分期許和肯定,甚至稱得上愛意的東西。這讓我受寵若驚,連忙低頭,“嗯”了一聲。父親道,回去吧,我今天睡宿舍。我答應(yīng)著,出了門。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竟是與父親此生的最后一面。

出校門時,天已擦黑,沒走出幾步,就聽見有人喊我。我循聲而望,隱約可見余老七跨在摩托上,一點猩紅明滅,他在抽煙。他載著我來到更加繁華的鄰鎮(zhèn),主街兩邊皆為商鋪和小飯館,有些門面還閃爍著霓虹燈,不像臨河鎮(zhèn)只有一個商店。他說這次是來和我告別,臨走前要請我吃一頓好的,點了什么菜我忘了,但我記得有烤串,好像還喝了不少啤酒。我問他去哪里,他說趕著算,到時候去火車站看看,哪個地方最遠(yuǎn),就買去那兒的車票。幾年后,當(dāng)我熟悉了縣城的火車站,發(fā)現(xiàn)開往東北方向的火車居多,最遠(yuǎn)的目的地當(dāng)屬加格達(dá)奇。導(dǎo)致我曾一度懷疑余老七就在那里。

我問他哪天走。他說,看情況,李愛玲懷孕了你知道嗎?

我驚訝地?fù)u頭。

余老七舉著酒杯,瞇著眼憧憬道,今晚她要跟你爸再談一次,要是你爸決定帶她走或是娶她,那我就自己走;要是李愛玲打掉孩子,跟你爸一刀兩斷,那我就等她處理完帶她一起走。離開是肯定的,差不了幾天。

吃過飯,余老七打包了幾根烤串,連帶鐵釬子一并帶走,并因此多付了錢,說是留著當(dāng)夜宵。隨后,我們?nèi)チ虽浵駨d,放的港片《英雄本色》,差不多演到了一半,小馬哥雙槍對著包廂里的眾人無差別掃射,鮮血濺射墻壁,看得我心驚膽戰(zhàn),而余老七目不轉(zhuǎn)睛,眼中似乎在噴火。電影最后,小馬哥死于對頭的亂槍之下,宋子豪對親弟弟宋子杰說,我們倆誰都沒錯,只是走的路不同??赐觌娪埃嗬掀邔⑽逸d回,撂在主街,我步行幾分鐘到家。父親果然不在,他肯定見李愛玲去了,多半在學(xué)校宿舍商量如何解決懷孕的事。母親埋怨我回來得晚,問我和誰出去的,我說就自己瞎溜達(dá)。母親自然不信,但也沒多問,日后她會慢慢搞清楚,只要她想,她就有本事調(diào)查清楚。關(guān)于這一點,我是后來才意識到的。父親和李愛玲的事,我沒告訴過母親,可她并不比我知道得晚,可能比我還知道得多,卻表現(xiàn)得被蒙在鼓里一樣。因為喝了酒的緣故,頭暈?zāi)_軟,我只想躺在床上,很快便進入夢鄉(xiāng),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昨晚發(fā)生了什么,我根本沒印象,只記得有一陣狗吠得很狂。

問妹妹,得知母親昨晚出去過,回來時已十一點多。不見父親的影子,只有失魂落魄的母親強裝鎮(zhèn)定地做著早飯。接近中午時,我出門,街上已有我父親和李愛玲私奔的傳聞,至傍晚,已傳得有模有樣,各種細(xì)節(jié)漸趨飽滿,似乎能將整件事還原。與此同時,余老七也失蹤了。李愛玲的家人和親戚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認(rèn)定我爸誘騙少女,不僅報了案,還堵在我家門口,要我媽給個說法,其實是想訛點兒錢。我媽什么都不說,被逼急了才道,我也是受害者??!民警前后來過三四次,詢問了基本情況,終究不了了之。余老七的摩托車于十多天后被警察在縣城火車站南邊的玉米地里發(fā)現(xiàn)。我猜他是從火車站買票出發(fā)的,父親和李愛玲應(yīng)該也是搭乘了火車,可那時并非實名制購票,也沒有網(wǎng)絡(luò)和監(jiān)控,根本無從查起。

- 7 -

父親為了一個女人舍家棄業(yè),對我而言并沒有產(chǎn)生負(fù)面影響,至少當(dāng)時如此,甚至讓我神經(jīng)放松,心情愉悅,在中考時超常發(fā)揮,輕輕松松上了縣一中。家里突然少了一個人,我沒有感到任何不適,畢竟期望父親從家里消失這個愿望貫穿了我的整個年少時期,猶如某種隱疾不時發(fā)作,那樣就不用再看到母親被他惡語相向、拳打腳踢,我也不必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同時暗暗詛咒他暴病身亡或是被車撞死。就算在出走之前,父親能安安心心待在家的時候也不多,我和他的相處大部分都發(fā)生在學(xué)校,雖然我是他的兒子,但我并不比父親的其他學(xué)生和他見面的機會更多。父親熱愛工作,熱愛校園生活,這里沒有家庭責(zé)任,沒有在他看來愚蠢至極、冥頑不化的妻子,沒有唯唯諾諾的兒子和不值一提的女兒。這里朝氣蓬勃,是知識的海洋,處處洋溢著青春的臉龐,關(guān)鍵是有他喜歡的女人。盡管在學(xué)校里父親多半不茍言笑,但我能明顯感覺出他站在了屬于自己的位置,那是作為一名人民教師的價值,是做回自己的尊嚴(yán)。當(dāng)然,這里更契合他的本性,能讓他的風(fēng)流種子生根發(fā)芽,甚至開花結(jié)果。

父親出走后,家中有關(guān)他的痕跡被母親逐一抹去,就連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痕也漸漸痊愈。盡管家中殘留的父親氣息一天比一天稀薄,可父親畢竟在此生活了多年,他的身影遍及每個角落。尤其是正屋靠窗擺放的那張書桌,父親在家的多數(shù)時間都是坐在書桌前,看書或者寫字,有時也會把我叫過去,給我講他剛剛看過的文章,希望我從中能悟出些人生道理。某個下午,我坐在父親坐過的椅子上,紅木桌面被父親的身體和衣物打磨出瑪瑙的光澤,我側(cè)臉趴在桌上,一股類似中藥的苦澀鉆進鼻腔,還帶著點兒腐朽,我明白那來自父親。他走了,又好像隨處可見。我有點兒擔(dān)心,擔(dān)心有一天父親突然回來,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回歸這個家,理由是他和李愛玲過不下去了。

母親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我中考過后,我們一家三口搬到了縣城,原來的家具一件都沒帶。母親先后做過飯店服務(wù)員、商場售貨員、保健品推銷員,在菜市場賣過菜。當(dāng)我高考完時,她在鬧市賣雞蛋灌餅和豆?jié){。老家的房子擱置三年,終于出手,因為緊鄰鎮(zhèn)子的主街,適合做買賣,著實賣了一筆錢。母親在縣城南邊買了一塊宅基地,蓋了三間大瓦房,此時我已考上大學(xué),一年到頭能住在家里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在我工作后的第六年,房地產(chǎn)行業(yè)在縣城發(fā)展迅速,我家的宅基地被開發(fā)商占用,賠償了兩套三居室。其中一套給了妹妹,另一套被母親賣掉,給我用作在城里買房的首付。

父親的出走似乎令母親變得堅強,或者說不得不變得堅強,養(yǎng)活我和妹妹成為她此生唯一重要的事。我猜父親一定拿走了積蓄,去和李愛玲逍遙,根本不顧及我和妹妹的死活,這讓我對他的恨意再次加深,但因為無的放矢也只能嘆嘆氣而已。母親很少提及父親,按說她有理由對他恨之入骨,即使對著照片或是空氣也應(yīng)該罵上幾句,就算是宣泄也好啊,可是從來沒有過,至少我沒見過。經(jīng)常在家的妹妹也沒聽過母親說起父親的不是,倒是在極少的情況下回憶起父親的某個神態(tài)、做過的某件事或是說過的某句話。她還曾見過午睡的母親夢囈呢喃,淚水涌出雙眼,似乎睡夢中還有讓她傷心的事。哎,母親只是在我們倆面前裝作堅強,其實她心里很苦哇!為了讓母親不為我操心,讓她晚年幸福,我也一直很努力工作幾年后,我辭職單干,弄了個商務(wù)公司。起初倒也風(fēng)生水起,賺了兩年錢,可后來由于擴張的步子邁得大了些,導(dǎo)致無法持續(xù)經(jīng)營,只得賣給了行業(yè)老大,倒是賺了一筆養(yǎng)老錢,因此不必像上班族那樣打卡,得以每日優(yōu)哉游哉,而眼下正需要我專注地照顧母親。

當(dāng)我成家立業(yè),尤其是做了父親之后,竟然時不時想念起自己的父親,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愈發(fā)強烈。和他在一起那些年里,我總覺得他離我很遠(yuǎn),彼時的他更像一個稱謂、一個符號、一個背景、一團天邊的黑云,令我畏懼,不敢靠近,更沒興致琢磨他的心思。當(dāng)我有了家庭和兒子,為了家人疲于奔命時,我開始審視我和父親之前的關(guān)系,盡量理性地剖析我和他。令我難以相信的是,在這種反省中,父親的形象逐漸變得清晰,我甚至覺得自己走進了他的心,同情起他的遭遇,并發(fā)現(xiàn)年少時對他的看法和責(zé)難有失公允,不夠客觀,明顯情緒化。固然,他專制、霸權(quán),可他也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他愛而不得,被世俗道德拴在一個沒有感情的人身邊,天長日久,性格扭曲在所難免,孩子和老婆自然成了他的出氣筒。他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那他和李愛玲私奔呢,我是不是要用“奮不顧身地追求愛情和自由”來為他開脫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已經(jīng)原諒了他。我之前有多么希望他消失,現(xiàn)在就多么希望他突然出現(xiàn);之前有多么怨恨他,現(xiàn)在就有多么想念他。

- 8 -

寒假結(jié)束后的第一個周六下午,麗蕓不請自來,嘴上說著來看母親,其實我知道她肯定有別的事。之前,母親和麗蕓相處得還算不錯,除了生活習(xí)慣和觀念差異外,麗蕓不曾跟我抱怨過其他問題。而母親頗為敏感,哪里做錯了或是別人對她不滿,她很快就能意識到,也許是和父親那種雞蛋里挑骨頭的人生活久了養(yǎng)成的技能吧。為了顧全大局,母親常常從自身找原因,改變自己,哪怕削足適履,也要委曲求全,使得婆媳從沒紅過臉。在和母親聊了幾句后,麗蕓拉我到廚房,一邊從購物袋里往外掏東西,一邊說,我買了手工羊肉卷、黃牛肉,還有海鮮和青菜,晚上咱們涮火鍋吧,我已經(jīng)通知兒子,他下課后直接過來。

自從離婚后,麗蕓基本沒來過,也很少聯(lián)系我,更別說吃飯。我直截了當(dāng),你到底有什么事?她沉吟片刻方道,兒子早戀了,你知道嗎?我問她,怎么發(fā)現(xiàn)的?她道,先是他們的班主任告訴我的,接著我從他手機上找到了證據(jù),確實在跟一個女孩戀愛,不上學(xué)時倆人經(jīng)常約會,看電影、逛街、喝奶茶。我說,你怎么能偷看孩子的手機?你這是侵犯隱私。班主任也是多管閑事。麗蕓瞪起眼睛,礙于母親在客廳,只得低聲道,人家老師也是為了孩子好,再有幾個月就高考,這個節(jié)骨眼上哪能談戀愛?再說,我是她媽,我看他手機怎么了?既然他還未成年,還沒獨立生活,那我就有權(quán)過問。

你打算怎么辦?我語帶譏諷道,棒打鴛鴦?

這不是來找你商量嗎?真要強行拆散又怕孩子傷心,影響高考,可要放任自流,假裝不知道,不干涉,又怕他把精力都放這上面。

肯定不能來硬的,戀愛在一定程度上能促進效率,當(dāng)作緊張學(xué)習(xí)之后的調(diào)劑也不錯。

喲嗬?你這什么意思?不聞不問?麗蕓道,我警告你,可不要站錯隊。

你不懂嗎?管孩子必須一個紅臉一個黑臉,這樣他想說心里話了才有人可找。

這么說,壞人讓我做?麗蕓不滿道。

咱們都是過來人,少男少女,青春期的萌動多美妙啊,你不要搞破壞,敲敲邊鼓得了。

就因為是過來人才懂得注定沒結(jié)果,再美好也白搭,修不成正果。

至少將來有段美好的回憶,我道,我們所經(jīng)歷的到最后還不是都成為回憶,結(jié)局不重要。

別扯那些沒用的,你就拿個主意吧。她不耐煩道。

見機行事,先看兒子的態(tài)度,你要記住,不要反應(yīng)過激,別說太深,給孩子點兒面子。

切,知道了。麗蕓將最后一根蒿子桿扔進洗菜盆。

將近六點,兒子上了樓,手里拿著一杯喝剩的奶茶。麗蕓跟我使眼色,我明白,她是想說兒子放學(xué)后又跟小姑娘一起買了奶茶喝。說實話,我很羨慕他們,我上高中時,老師和父母管得特別嚴(yán),大部分少男少女只能像我一樣把感情深埋心底??磥沓錾迷酵碓胶?,不管怎樣,時代總是在向前,社會的文明程度只會越來越高。即便有彎路,也只是暫時的。

當(dāng)兒子第二次添加麻醬和芫荽沫時,麗蕓咳了一聲道,兒子,給媽嘗嘗你的奶茶。

兒子遞給她,我今天點的蜜桃四季春,不是奶茶,早知你要喝,就幫你帶了。

麗蕓啜飲一大口,說好喝,又問,你一個人買的,還是和同學(xué)一起?

和同學(xué)啊,那家分店就在學(xué)校旁邊。

男同學(xué)還是女同學(xué)?

女的。

成績怎樣?

長得好看嗎?我插嘴道。

一個班的,全校排名比我靠前,不過我也超過她兩次。

你們經(jīng)常在一起嗎?麗蕓問。

你們想知道什么,直奔主題就行,兒子道,不必拐彎抹角。

你搞對象了吧,大孫子。半天沒言語的母親突然道。

看你們,還不如我奶奶痛快,兒子道,沒錯,我是在戀愛。

你那叫早戀。麗蕓不屑道。

全世界恐怕只有咱們國家有這么可笑的詞吧!封建社會十五六歲就結(jié)婚,咋不說那是早戀?兒子道,既然有沖動,有感覺,就證明成熟了,我又沒準(zhǔn)備原地結(jié)婚,你們擔(dān)心啥?

生理上成熟了,可心理上還沒有,麗蕓道,現(xiàn)代社會競爭多激烈啊,哪能跟舊社會比?你的首要任務(wù)、重中之重是高考,其他任何分心的事都不能做,萬一考不好就得再等一年,別為了兒女情長耽誤前程,媽不是不明事理,等你考上好大學(xué),愛咋談就咋談,我保證不管。

放心吧,不會影響學(xué)業(yè)的,跟她在一起只會彼此提高。

據(jù)我長期以來的關(guān)注,兒子的成績確實呈上升趨勢,我說,尤其是最近。

我不是禁止你們交往,但要掌握好度,不要牽扯太多精力,麗蕓道,畢竟還有半年多鐵定分手,就算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也很可能走不到一起,那時候的選擇可多了。

我們倆的志愿本來就不一樣,兒子道,我們在乎的是當(dāng)下,是在一起的時光。

就給他自由,讓他們在一塊吧,強扭的瓜不甜。母親手持長筷攪動著火鍋,蒼老的聲音在裊裊的水汽中氤氳、擴散,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外太空。

你媽說什么呢?麗蕓在我耳邊嘀咕,看她生無可戀的表情,有點兒嚇人。

又想起我爸了唄。

奶奶,您還恨爺爺嗎?兒子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我恨過他嗎?我不知道。母親思考片刻,將燙熟的黃牛肉夾給她孫子道,愛也好,恨也罷,都不重要啦,人生還不就是那么回事,有時就得裝糊涂,自欺欺人,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真的、假的又有什么不一樣呢?

我還得囑咐你兩句。麗蕓對母親和父親的事不感興趣,她對兒子道,你們年紀(jì)還小——

兒子剪斷她的話道,行了媽,你別說了,你放一百個心,我們只是拉拉手,頂多親一親,別的事不會做,就算我想做,她也不會答應(yīng)。

那可說不準(zhǔn),你們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麗蕓道。

爸,快管管你老婆,她思想太骯臟了。

麗蕓“哼”了一聲,我現(xiàn)在不是他老婆,你搞清楚跟著誰呢。

突然,母親身子一歪,倒向一邊,我手疾眼快,將其扶住。打120,送往醫(yī)院。其實我心里很清楚怎么回事,元旦以來,這已是母親第三次突然昏迷。醫(yī)生說以后她的昏迷間隔會越來越短,身體會愈發(fā)虛弱,各種癥狀相繼并發(fā),因癌細(xì)胞已擴散至全身,累及臟器,讓我不僅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還有給她辦后事的準(zhǔn)備。麗蕓和兒子都去了醫(yī)院,檢查了一個多小時,醫(yī)生說的和上次差不多,隨后讓我?guī)赣H回家。母親暫時續(xù)了命,腦筋也清醒過來,讓孫子和麗蕓回去,該干嗎干嗎,不必再陪著她。

從醫(yī)院回家不過月余,母親的病情陡轉(zhuǎn)直下,雖時好時壞,可壞的時候多,好的時候少。起先只是身體各處疼,便服用止痛藥,沒多久,止痛藥就不再管用,只能加大劑量,或是更換沒用過的。接著,呼吸開始變得困難,時常惡心嘔吐,吃不下任何東西,人迅速消瘦,根根肋骨像是要穿透皮膚。再后來,下肢麻木,近乎癱瘓。她仿佛一株離開了泥土的植物,僅靠自身的養(yǎng)分捱日子,先是蔫掉,接著變黃,直至枯萎。在折磨肉體的同時,疾病也在銷蝕著她的尊嚴(yán)。母親以前最怕被人伺候,現(xiàn)在她不得不將身體暴露在我和妹妹面前,如同失去生命氣息的一攤?cè)猓瑱M陳案板,任人處置。

妹妹住縣城,開車過來雖然方便,耗時也不長??伤诔猩习?,不能總請假,每周只休一天,家里也有事需要她,所以大部分時間還是我在照顧母親。誰讓我不用上班,是個開網(wǎng)店的自由職業(yè)者呢!其他晚輩得知情況后,也都相繼過來看望母親,常常是相約著一起來,比如堂姐、堂弟和表弟、表姐等人及其配偶。有一個周末,幾乎所有晚輩都來了,住的地方小,搞得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孩子跑來跑去,鬧哄哄的。母親于滿臉病容中露出欣慰的笑,等不得人走,就和我說,多熱鬧,像不像你小時候過年,親戚們都來看望你爺爺奶奶。

怕母親生褥瘡,我會定期給她翻身,每天擦身。能自理時她是個愛干凈的人,從不叫人伺候,如今也是迫不得已。當(dāng)雙手剛剛觸摸那干癟、滯膩、皺巴巴的身體時,我稍覺尷尬,母親也會將臉扭過去,看向窗外:陽光明媚,鳥兒歌唱,有些樹開滿了花,紅的,粉的,白的。春天來了,母親眼中還是冬天。有一次當(dāng)我擦拭她的肩膀時,她忽然扭過頭,熱切地注視著我。我感覺到她的身體一陣一陣細(xì)微地顫栗,便問,怎么了?

你爸呀!她吃力地說,你爸也給我擦過后背,那次割麥子鐮刀劃了手背,不能沾水。

就這么想他?我道,他做過那么多對不起您的事。

我也對不起他,當(dāng)初我該成全他,不然他后來不會變成那樣,他本性還是不錯的。

現(xiàn)在想明白太晚了。我問,當(dāng)時為啥不跟他離婚呢?怕我和妹妹受委屈?

孩子只是一方面,我最害怕的是別人的眼光,那時候哪有離婚的?我不想與眾不同,不想成為別人的談資,說我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不想做十里八村的第一個!還有,更重要的一點,當(dāng)時我想破腦袋也想不通,明明以前對我那么好,可怎么說變就變,說冷就冷了呢?為什么我對他就一直有感覺呢?我得承認(rèn),當(dāng)時我抱有幻想,總覺得等他玩膩了,玩夠了,就會想起我的好,甚至回心轉(zhuǎn)意。我真是太傻了,喜新厭舊是人尤其是男人的本性,感情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淡,直至消失,是自然規(guī)律,我怎么對抗得了?

對啊,您這是在跟人性的弱點對著干,注定輸?shù)煤茈y看。我毫不留情。

還有,我害怕離婚失去經(jīng)濟來源,畢竟我沒什么能耐。母親淡淡一笑,不在乎我的奚落。

事實證明沒有他,你照樣能把兩個孩子養(yǎng)得很好。

那是被逼的,母親嘆道,人有時候就得被逼一逼才行,你以為是絕路,其實是轉(zhuǎn)機。

母親本來就虛弱得很,說了這么久更是讓她氣喘吁吁。我便讓她歇會兒。

她說,兒子,我求你個事兒,你定要依著我,盡量幫我辦成。

什么事兒?

我沒多少日子了,等我死了,你不必大辦,叫實在親戚來一趟表示一下就夠了,火化以后把我的骨灰?guī)Щ嘏R河鎮(zhèn),撒在原來咱家那片地頭上,或者倒在那口廢棄的土井中。

為什么?。课译y以理解道,就因為那里是你和我爸戀愛時約會的地方?

對,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你就滿足媽最后的愿望吧。

我當(dāng)然沒問題,問題在于那片地現(xiàn)在不是咱們家的,余老六能愿意嗎?正常人都會忌諱吧,又不是自家老人。

所以才要你去交涉,好好說,哪怕花點兒錢。

我毫無把握,但還是答應(yīng)道,行,我想想辦法。

母親氣若游絲,安心地閉上了眼。我以為她快不行了,但她又煎熬了一個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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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間三月,小麥抽節(jié),油菜花黃,燕子銜泥,楊柳吐青。

我驅(qū)車開往臨河鎮(zhèn)那片自留地,車?yán)镒愂|和兒子,母親的骨灰裝在瓷壇子里,抱在兒子懷中。地頭的蒲公英炸出一朵朵黃,好似春天眨巴著眼睛。余老六家的海棠樹已是一片新綠,更有朝陽的枝頭上冒出點點水紅。下車后,我從兒子手中接過瓷壇,妹妹和她的兒女在樹下等候。我、妹妹和麗蕓圍在井口邊,孩子們站在身后。我抓了一把骨灰,撒進井中。井口漆黑,骨灰飄飄灑灑,很快了無蹤跡,毫無聲息。

你怎么跟余老六說的,這么爽快就同意了?妹妹好奇。

不是我的功勞,我說,我跟他交涉了兩次,說給他錢,或者把這片地包下來,可他還是不情愿,我跟母親實話實說,想讓她放棄,另尋別處。她讓我給余老六打電話,接通后,她對余老六說了一句話,就掛了電話。過了不到一天,余老六聯(lián)系我,不僅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不要一分錢,還幫我搞定了附近幾塊地的主人。

奶奶說了什么?兒子問。

老六啊,你兄弟老七還在廣東嗎?我學(xué)著母親生前的語氣道。

媽竟然和余老七有聯(lián)系?妹妹的訝異和我聽到這句話時一樣。

我忽然想起來,于是暫停撒骨灰,問兒子有沒有帶釹磁鐵。兒子道,你交待的事我怎么能忘呢?說著,他從包里掏出工具,解開繩子,將釹磁鐵一點點下到井中,直到繃緊的繩子徹底變松才停止下放,隨后不斷晃來晃去。兒子像個專業(yè)人士解釋道,繩子一共五十米,現(xiàn)在下了一半多,這井還挺深。過了約莫一分鐘,兒子收繩,起初繩子是干的,快到頭時才成了濕的,釹磁鐵上吸附著幾樣金屬,除了瓶蓋、鐵釬,還有另外兩樣。盡管銹跡斑斑,腐蝕嚴(yán)重,我還是一眼認(rèn)了出來,那是父親的精鋼腕表,還有母親的非純金手鐲。

看來,母親彌留之近跟我說的都是真的。

三十年前那個立秋的晚上,余老七從鄰鎮(zhèn)的錄像廳回來之后直接去了中學(xué),李愛玲和我的父親就在宿舍里。父親沒想過和她私奔,讓她打掉孩子,可以帶她去醫(yī)院。李愛玲認(rèn)為孩子可以打掉,但前提是父親要賠償她一萬塊。關(guān)于錢的用途,她已想好,留給弟弟三五千,剩下的用作她和余老七遠(yuǎn)走高飛的路費和抵達(dá)陌生之地后的安置花銷。父親只想“白嫖”,付出少許金錢哄她安心也不是不可以,但讓每個月工資才三四百的他拿出所有的積蓄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因此他嚴(yán)詞拒絕了她,還說沒想到她是個見錢眼開的俗物,竟然用孩子當(dāng)作發(fā)財?shù)墓ぞ?。李愛玲威脅道,你要是不拿錢,那我就昭告天下,讓你身敗名裂,反正不管怎樣,我都被你毀了,干嗎不拉著你陪葬。父親暴怒,動手打她,下手狠毒。

躲在樹后的母親剛想進門勸阻,卻從窗側(cè)躥出一個黑影,踹門而進,手里還拿著什么。接著,母親聽到爭吵聲、怒罵聲,更多的是打斗聲,最后是父親的慘叫聲和李愛玲的尖叫聲。當(dāng)母親意識到事態(tài)嚴(yán)重,并進門時,慘禍已釀成。她的丈夫躺在地上,上半身被血染透,脖子處長出幾根鐵釬,血汩汩往外冒。李愛玲蜷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牙齒打顫,面無血色。余老七騎在父親身上紅頭漲臉,大口喘著粗氣,眼珠子往外努,目光呆滯。母親趕緊上前,發(fā)現(xiàn)父親口中只有出來的氣,瞳孔愈變愈大。

到底是孩子,李愛玲和余老七都傻了,如同會呼吸的木雕一動不動。還是我母親有主意,眼見父親已無生還可能,便讓兩個孩子和她一起清理現(xiàn)場。好在校園內(nèi)除了他們四個,沒有任何人,即使鬧得再大聲,也不會有人聽見。清除了血跡,擺好桌椅和書本,用床單裹住父親,三個人將其移至摩托車上,開到我家的自留地,在床單內(nèi)裝了許多石塊后,將父親沉入井底。一聲悶響后,歸于平靜。母親站在井邊默哀片刻,褪掉腕上的鐲子,丟進井中。做完這一切,母親讓二人趕緊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而她若無其事地回家,在之后的多年里偽裝成可憐的棄婦,竟沒遭到過任何人質(zhì)疑,誰讓她適合扮演這種角色呢,說是本色出演也不為過。

原來我錯怪了父親這么多年,聽完母親回光返照時刻條理清晰的追憶,我內(nèi)心濕漉漉的,半晌才問她,這么說我爸從沒想過要離開咱們,我還以為他把家底帶走了呢!母親露出欣慰的笑容,那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多錢買地又蓋房,還是在縣城,就算黑白干,累死我也賺不了那么多。你爸早就跟我說過,積蓄留給你上大學(xué)用的,所以他才那么省吃儉用。他覺得你這種性格的孩子只有靠知識才能改變命運,在自己的幸福和你的前途之間,他選擇了你。

幾年后,風(fēng)聲過去,從家人那里打聽到我家住址的余老七給我媽寫了一封信,說他和李愛玲在陽江,已經(jīng)結(jié)婚,孩子沒打掉,生了下來。李愛玲在工廠上班,比較辛苦,又懷了孕,他在汽修店打工,打算賺夠本錢自己開店。母親回了信,告訴他們以后不要再聯(lián)系,后來他們還是給母親寄過三次信,但她再沒回過。

我將瓷壇傾斜,骨灰流沙般緩緩垂落,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金子般的色澤。

焦沖,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2008年開始在《當(dāng)代》《人民文學(xué)》《山花》《長江文藝》等期刊發(fā)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七部出版或發(fā)表,中短篇小說集《沒事就好》。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長篇小說佳作獎,2017年度廣西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