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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3年第8期|鐘二毛:最佳聊友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8期 | 鐘二毛  2023年08月30日08:46

父親被抓過很多次。

很多年后,我都能背下徐警官的手機號碼,尾數(shù)是三四七八。那幾年,徐警官至少打過我十次電話。電話一來,我就知道父親又被抓了。我還記得第一次的情形。我在電話里脫口而出,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心想,好歹父親也是個知識分子。他是高工,高級工程師。徐警官說你父親是不是叫孔有知,今年七十歲,還念出身份證號碼和地址。我趕緊跑去派出所,隔著窗戶就看到了坐在長條椅子上的父親。那是十月,深圳依舊炎熱,父親穿一件暗紅色T恤,正盯著墻上看。后來知道那是《轄區(qū)平面示意圖》。當時父親一定在小聲默念地圖上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樓房。這是他的習慣,喜歡默念。辦公室里的徐警官應該是等得有點久了或者不耐煩了,刷刷撕下一個表格,讓我簽名。那是《不執(zhí)行行政拘留處罰書》。要處罰,但不用執(zhí)行。理由是父親已滿七十歲,法律規(guī)定不能再拘留。我故意把簽名簽得很潦草,簡直就是劃了劃。徐警官不但沒說什么,還先我們出了辦公室。他一定有急事外出。不過他很快又給我打了個電話,讓老人家別搞這些了,萬一被別人敲詐了怎么辦,萬一一激動血壓升高弄出人命怎么辦。我在電話里“是的、是的”應著。這也是我想對父親說的話。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廳,我和父親一前一后出了派出所,上了我的車。小區(qū)其實就在派出所附近,我故意兜了很大的圈子。我不知道該怎么跟父親說。最后父親要下車的時候,我說,萬一被別人敲詐了怎么辦,現(xiàn)在的人做事都不計后果的。

一周后,徐警官又打我電話。又是你父親哦,徐警官說。我說,是不是有人設陷阱。我沒好意思說我父親好歹是知識分子。徐警官說,不是陷阱。我又趕緊從公司趕到派出所,依舊是隔著窗戶就看到正在讀墻的紅衣父親。他對著另外一面墻讀,后來知道那是《人民警察職業(yè)道德規(guī)范》。我點頭進去,默默簽了名,心中充滿了愧疚。耽誤徐警官工作了,我說。這次徐警官不著急外出的樣子,正在一筆一劃填著一個表格。我不好意思先走,心想他肯定有什么話要交代。沒想到他一句話都沒說,完全只顧著自己低頭填表。我悄悄打著手勢,示意父親趕緊走??熳叱鲩T口的時候,我聽到徐警官長長的一聲嘆氣:唉。這讓我怒火中燒。上了車,打著火,兩手緊緊握著方向盤,我說,找人下下棋、打打牌不行嗎,非要搞這個。

父親永遠都是扭頭看窗外,不理人。

第三次間隔時間是一周還是兩周,不記得了,總之不會太久。我磨蹭了很久才到派出所。墻上的文字應該是被父親讀完了,只見他正坐在長椅上低頭拿著一張彩頁在讀。后來知道那是《常見戶籍業(yè)務便民手冊》。徐警官站在門口問我怎么才來。我扯過《不執(zhí)行行政拘留處罰書》畫了幾筆,心里來了氣:你們就不能一口氣端掉那些賣……那些場所嗎!到嘴邊的“淫”字,被我吞掉了。徐警官人擦著我的肩,走開了。我和父親上了車,我再次兜了很大圈子,停車之前幽幽說了句:這么大年紀了,不知道注意身體的啊,出了危險怎么辦。

這些話都不能阻止父親的繼續(xù)和被抓。

《不執(zhí)行行政拘留處罰書》越簽越多,我?guī)缀醭闪伺沙鏊某??。我不知道徐警官是否打煩了我的電話,反正我是接煩了他的電話。碰到開重要會議的時候,我甚至直接掛掉他的電話。他說話也越來越不客氣:你老爸啊,我真是服了,哪個犄角旮旯都鉆得到。

我問,你們怎么知道消息的呢?

徐警官說,有時候是居民舉報,有時候是同行舉報。

同行舉報?誰的同行。

賣淫女的同行。你老爸專找年紀大的,四五十歲的,而且出手大方,別人是二百,你老爸四百,年輕同行就羨慕嫉妒恨了。

妻子終于知道了父親的事情。她應該是不止一次在我的車上、公文包里、甚至是枕頭下看過《不執(zhí)行行政拘留處罰書》。妻子是中學老師,常年擔任班主任,職業(yè)習慣,處事永遠顯得很冷靜的樣子。一個晚上,臥室里,她敷上面膜,伸著腳踢了我一下:老爸是在報復我們。

報復什么呢?

報復我們不允許他再婚。

七十的人了,換了別的子女也不會同意吧,廣州那套房子幾大百萬,還有至少幾十萬的存款,再找個人結婚,不明擺著分遺產(chǎn)嗎。再說了,現(xiàn)在社會復雜,誰能保證那個女人是不是心地純正善良。他搬來深圳和我們住一起,關系都很融洽,就這點……唉!

可能我們都不了解他。妻子接著說。

怎么不了解!我自己的父親我還不了解?說完這句話,我有點心虛起來。

父親是工農(nóng)兵大學生,一九七零年秋天第一批,進的是北大。那年他二十歲。班里他是最小的,但入學學歷最高,高中學歷,大部分人都是初中學歷,有的還是小學學歷,聽不懂課,記不了筆記,只好平時積極幫大家打開水打飯疏通關系,考試的時候好抄同學的試卷。但是大家畢業(yè)后,到各個地方當官的都是這些學歷低的、沒文化的,學歷高、成績好的都當了技術工人。父親的數(shù)理化班里最好,最后成了石油勘探工程師。畢業(yè)典禮結束,家都沒回,父親就被接上了船,在茫茫海面上一待就是三年。都是男的,寂寞無聊,連拍死只蚊子都要討論是公的還是母的。別人都渴望輪船靠岸登陸,唯有父親對大海興趣盎然。他是個學習狂,對知識充滿熱情。區(qū)域概查、綜合性地球物理普查、地震大剖面測量……我自打記事起就不停地聽他叨叨這些無比枯燥的詞。他的工作經(jīng)歷,只有一件事讓我覺得好玩,就是有一天終于船靠岸了,可以登陸了,大家興沖沖背起行李上岸,可是等甲板放下,很多人又退縮了。他們看到岸邊熙熙攘攘看熱鬧的人群,頓時無比恐懼,心臟受到了壓迫,他們不知道到了陸地上該怎么坐車、買東西和稱呼人。很多人為此取消了探親休假,繼續(xù)漫長的航行。在海上,在船艙里,在單調(diào)和寂寞里,他們恢復了自由。父親呢,則是第一個沖上甲板、跳上岸的人。那次停留的地方是廣州,是父親向往的大城市。更具體說,是因為父親聽說廣州不僅可以買到收音機,還可以買到福建人研究出來的家用電風扇。父親找了他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同學,爭取到了購買指標,然后拿出全部工資換到了這兩個時髦玩意。父親買回來不是享受,而是測試他的無線電知識。他在船上,撿到了十幾期破舊的《無線電》雜志,別人擦屁股都不要,他卻一個字一個字給讀完了,還做了滿滿的讀書筆記。他的筆記,作為唯一的遺物,我保留了。翻開,第一頁寫著“《微波集成電路化L波段敵我識別機》知識摘抄”。

父親輕松拆裝收音機、電風扇的事情,第二天就被他的工農(nóng)兵同學知道了。這消息瞬間炸了。因為他這個同學剛買的一臺收音機,質量有瑕疵,不比不知道,比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肝寶貝”扭開波段時總是有微微雜音。這雜音不知道還好,知道了就覺得耳朵里全是雜音,讓人心煩意亂。同學立即請父親幫忙看看,看看能否消滅那可惡的雜音。父親擰開背面的殼子,這里按按,那里扭扭,好了,聲音清晰明亮,如子夜響起的鐘聲。這可不得了,同學的同學正好也要買收音機,于是就請父親出馬去挑個精品。也就是在挑精品的時候,父親認識了母親。

母親當時是百貨商店一門市部的售貨員。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干部、售貨員,那個年代最令人羨慕的職業(yè)。商店里,父親一連串嫻熟的調(diào)試動作,吸引了正在給人抓糖的母親。母親繞到父親面前,隔著玻璃柜臺問,你會診斷半導體?父親說嗯。母親大驚失色差點落淚——這是父親用過的詞。接著母親懇求父親等她等到下班,因為她的收音機不響了。父親又嗯了一聲。母親顫抖著說太好了太好了,聲音像關門瞬間夾出來的,高而尖。很多售貨員都聽到了,都以為父親和母親是熟人,甚至是戀愛對象。母親回到了她的崗位,繼續(xù)抓糖。父親則沒有離開商店,他隔著玻璃一節(jié)柜臺一節(jié)柜臺看過去,所有有點技術含量的東西都被他研究了個遍,電池、燈泡、手電筒、縫紉機、自行車、機械表。售貨員都把父親當熟人看,也不阻攔。跟個大人物似的,在商店里東看西看看了整整半天——這是母親形容父親的印象記。

后來父親去到母親宿舍樓下,等母親取來她不響了的收音機。父親照例是打開背殼,三下兩下就弄響了。在那個年代,這是何等的功臣!兩人順理成章地去吃了東西、逛了街道。很快,父親跟著母親見了住在廣州郊區(qū)的外公外婆。門當戶對、又紅又專,兩位老人認可了父親。接著父親攜母親回到湖南,一張結婚證蓋下了紅戳戳。三個月的探親假結束,已經(jīng)懷上了我的母親送父親從珠江口登船。常年不見面的夫妻生活從此拉開序幕。

我是五歲的樣子才知道父親長啥樣的。因為五歲那年,他回家了,我有記憶。五歲,我上小學一年級了。我還在本子上畫過他,就是一團黑。我沒見過這么黑的人,從腳到手到嘴唇到額頭都黑得發(fā)亮,我以為是非洲人進了家。父親不管我的驚訝,一手拐起我就往床上抱,然后掀起一塊白紗布,大叫:凱歌電視機,看好了。接著父親啪啪按下開關,鑲嵌在木殼子里的銀白色熒幕亮了,有人影,有聲音,有歌曲。父親瞬間又啪地一按,人影沒了。父親說,晚上再看節(jié)目。

也是從那個時候,父親開始跟我灌輸他的人生觀:現(xiàn)代社會必須懂技術,而且你要學得比別人快。電視看到一半,他就會考我,我們這是幾英寸電視機,熒屏下面那個紅色的鍵是什么意思,另外兩個白色的鍵又分別代表什么,音量扭到多少刻度最合適。我回答不出或者錯誤,他就會很失望,扭頭不看電視。似乎這電視機他搬回來就是為了考我。

后來父親回家的頻率大約半年一次。每次回來,他永遠都是一句話、一個動作:“快過來”,然后單手拐起我把我放床上,展示他新帶回來的高科技,收錄機、單缸洗衣機、彩色電視機、小霸王游戲機。等他單手拐不動我了,家里出現(xiàn)了VCD。我后面就不喜歡他這些展示了,因為每次展示都是一次速記和考試。我不喜歡記那些按鍵、數(shù)字和功用。我愛上了寫詩和畫畫。課外書喜歡看歷史、哲學。高二文理分科的時候,我選了文科。那個夏天,父親不用出海勞作,膚色已經(jīng)恢復正常,但他的臉色卻比我記憶中的那個“非洲人”更黑。高考結束,得知我錄取到的是中文系,他說了一句話:花花架子要,但知識、技術更要要,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們的隔閡從此拉開。二零零零年,我研究生畢業(yè)落戶深圳,半年后自己開公司,五十歲的他則被國家重用,派到更遠更復雜的海域勘探石油。我們都有了手機,但卻從未撥打過對方的電話號碼。偶爾看報紙科技版,知道他們的團隊又攻破了新的科技難題、突破了什么什么世界紀錄。我有時會想,每當父親接受記者采訪,分享他們的光榮與夢想時,可能也會閃過一絲遺憾,那就是他的兒子對他這些東西一點也不感冒。

知識的掌握、運用和突破,給父親帶來持久的高光時刻,直到他六十五歲真正退休。按照規(guī)定,父親六十歲就退休了,離開他的大船、他的大海、他的石油?;氐綇V州的家里沒三個月,也是剛退休下來的母親查出鼻咽癌晚期,這是廣東人最容易得的癌癥。三輪化療做下來,癌細胞是被殺死了不少,但健康細胞也基本耗盡,回到家沒幾天,母親就走了。我們一起安頓好母親后事。母親喜歡養(yǎng)魚,家里兩面墻都鑲嵌著半米高的魚缸,各種魚壁上游弋。父親說這下好了,我又回到大海了,與魚為伴,與水為伴,與孤獨為伴。那時候妻子剛懷上球球,我說要不你去深圳和我住。父親說,這幾年不去,我還要發(fā)光發(fā)熱。

父親找了一個民營的石油化工公司,當技術顧問。后面幾年,有了微信,偶爾看父親轉發(fā)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他轉發(fā)的新聞依舊是他退休前的老東家的一些輝煌戰(zhàn)績,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很專業(yè)的報告或者論文。他現(xiàn)在服務的公司,沒有一條新聞,估計行業(yè)地位一般。偶爾看到父親發(fā)一些自己的照片,藍色襯衫、綠色工牌,人是很精神,但顯然也是老了許多。

我自己當了父親后,開始對父親多一些理解,問候、來往也多了起來。不是我?guī)е蚯驈纳钲谌V州,就是他從廣州來深圳看球球。他無比喜歡球球,每次都會準備無數(shù)玩具,并教他怎么玩。這讓我想起小時候,他從船上帶回家的各種電器。我再次讓父親搬到深圳一起住得了。父親說,過兩年。

球球五歲幼兒園大班的時候,父親不請自到。我后來才意識到,父親都是精打細算過的。五歲過后就是六歲,六歲就是小學一年級。小學了就有考試,有考試就有比較,有比較就有輸贏勝負。輸什么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父親來給球球抓“起跑線”教育了。果然,球球的幼兒園大班時光過得非常緊張,起居、接送、數(shù)學、認字、英語、玩耍,時間安排到每一分鐘。我和妻子都是大忙人,父親如此投入,我們更多的是欣慰。何況,球球一上小學,成績確實不錯,科科都是滿分。再強調(diào)素質教育,但也不能跟科科一百分過不去吧。

就是球球連年科科一百分的時候,父親頻頻相親了。七點五十,球球一進校園,父親就踩著共享單車去了社區(qū)公園。社區(qū)公園,我天天從那里上下班,卻從來不知道那是城中著名的十大老年人相親地。父親有天晚上等到球球睡著了,推了一下正獨自在客廳看劇的我。我按下暫停鍵,抬頭看父親。父親先是站著,然后又坐了下來。好一會,他說,我在社區(qū)公園相了個親,處了快一年了,感覺不錯,什么時候把張阿姨帶給你兩口子看看。父親還打開手機給我看了他和張阿姨的合影。父親穿著在石油化工公司當顧問時經(jīng)常穿的那一身衣服,脖子上依舊掛著綠帶子牌牌,只不過不是工牌,而是小區(qū)出入門禁卡。張阿姨穿著一身白色的防曬薄衣,里面是藍色的T恤,看上去要比父親年輕活力許多。父親說,她是演員,和我同歲,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的,是鞏俐的師姐咧?!斑帧笔呛峡谝?,往往帶著得意和輕快的意思。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親內(nèi)心閃過的小男人心態(tài)。我說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考慮好。父親說,我考慮好了,但你們要點頭,不然以后怎么生活,畢竟住一個屋檐下。你們點頭了,我還要辦個酒席,六十六配六十六,六六大順咧。我說,我跟小寧講一聲。

枕邊,我把父親的想法講給妻子聽。聽完后,妻子起身拔下正在充電的手機,按亮,手指戳著屏幕。不一會,妻子躺下了,側身背著我。很久后,她轉過頭,嘴里的氣噗噗而來: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七十年代的畢業(yè)生就沒有一個姓張的。氣噗完,一個手機塞在我手里。手機打開的網(wǎng)頁正是“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的百度百科,往下一拉,有歷屆畢業(yè)生名單。七十年代,只有七三、七四、七六、七八這四個年級的畢業(yè)生,名單里有陳寶國、蔡國慶這些名人,確實沒有張姓女生。這會是騙局?我下意識說了句。

妻子說,還是讓老爸搞清楚點為好,現(xiàn)在這社會,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我讓父親進一步落實下張阿姨的身份再做決定。

話說過之后,張阿姨似乎就再也沒有被父親提過。六十七歲生日那次,喝了點酒,我問父親,張阿姨怎么樣了?父親沒說話,但眼里閃過一絲不快。很快,父親當著我和妻子的面說,我現(xiàn)在和另外一個張阿姨交往,時機成熟了,有什么決定,再和你們講。

晚飯吃完,球球睡著后,我走進父親睡房,斗膽問起為什么第一個張阿姨沒有任何交代就結束了。

父親沒有回答,到處找東西,我的眼鏡呢。我說你的眼鏡就掛在你領口。戴好眼鏡后,他悶悶說了一句,交什么代,傷害到人家了,還要人交代。

我問,傷害到你還是張阿姨?

懷疑人家不是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yè)生,說網(wǎng)上沒有她名字。父親說,人家也是有尊嚴的,再也不會面了。

可確實沒她名字啊。

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我們這么聊得來,我們可以一口水不喝聊一個大上午。

我開始也替父親感到可惜,但很快又覺得并不可惜。不怕一萬怕萬一,這第一個張阿姨沒準就是有問題,得知我們子女發(fā)現(xiàn)不對勁后,立刻閃了、不會面了。老年騙婚騙財產(chǎn)的新聞和花樣多了去了,就當是一段美好回憶吧。

第二個張阿姨,在我和妻子的忐忑等待中,父親攤了牌。比父親小幾歲,還是個蠻有名的建筑工程師。父親自己到網(wǎng)上查到她的很多新聞,打印了出來給我看,有點驗明身份的味道。照片也看了,外貌身材比第一個張阿姨是差了一大截,但也算是典型的知識分子,戴著眼鏡,衣著樸素。她還從來沒結過婚咧。父親再次表達出內(nèi)心的雀躍。

其他呢?我問。

其他,其他就是剛做了一個大手術,腦殼開顱。辦退休手續(xù)前一天,去一個工地上參觀,結果一根大鋼管斜偏下來,砸到她的安全帽上??赡苁卿摴芴亓耍部赡苁前踩辟|量不過關,總之當場昏迷。在醫(yī)院做了開顱手術,顱內(nèi)的血水抽了差不多半個月,半個多月后才完全蘇醒。不過手術比較成功,現(xiàn)在跟正常人沒什么區(qū)別,加上她愛運動,半個馬拉松不在話下咧。

我打心里是不同意這個張阿姨的。我說,我大舅你還記得吧?

我這么一問,父親不說話了。我大舅也是開顱,頭幾年也跟沒事似的,直到后遺癥出現(xiàn)。他先是秋冬季節(jié)身體麻木,后來又扯起羊癲瘋,大舅媽后面二三十年基本上就成了專職按摩師和一刻不能離開的監(jiān)護人。

妻子說,爸爸,你和張阿姨談得來,就先處著唄,結婚的事慢慢商量。

父親不是傻子,嗆了一句,再談得來,也不能拿感情欺騙人。

轉眼球球到了四年級,學業(yè)更重,也更難了。年近七旬的父親迸發(fā)出驚人的學習力,球球睡覺的時候,他就拿出課本來預習,第二天的課后作業(yè)自己先做一遍。偶爾看到他挑燈夜戰(zhàn)忘了關房門,我腦海浮現(xiàn)出很多主旋律老電影,比如老一輩科學家西北戈壁上研究氫彈原子彈的場景。不得不承認,他們這代人身上自帶一股韌勁、拼勁。

輔導球球任務加重,我想應該不會有第三個張阿姨了。但沒想到,我錯了。第三個阿姨,確實不姓張,姓陳。而且父親直接把陳阿姨領進了家,給我們看。那是一個周末的上午。父親干凈而利索地說“進來吧”,陳阿姨就進來了。繼而,父親先介紹我和妻子:這,我兒子,小孔,搞藝術的,開公司做設計;小寧,兒媳婦,中學老師。我鎮(zhèn)靜地點著頭,妻子忙著沏茶。父親接著介紹陳阿姨:陳阿姨,我的同齡人,還是老鄉(xiāng),家鄉(xiāng)話都是通的,退休了,過來和兒子住。

陳阿姨穿著一身運動服,白色的,鑲著綠邊,很是精神。陳阿姨看到我們陽臺種著花草,跟妻子聊了起來。妻子懂花草,兩人聊得熱乎,澆水、施肥、修剪、光照,等等。父親坐在沙發(fā)上,臉上掛著生硬的微笑。陳阿姨和妻子聊完花草,又到房間里看正在寫作業(yè)的球球。父親也跟了進去。我和妻子在客廳里聽到他們兩人在討論如何快速解出這道數(shù)學題,還有沒有第二種更簡便的方法,等等。他們談論了很久,似乎動用了筆和紙,演算起來。

大約半個小時后他們才出來,兩人臉上帶著打了一場打勝仗的表情,自信而松弛。父親說,坐吧。

陳阿姨坐下,坐在沙發(fā)上。

父親對我說,你們也坐下吧。

我和妻子坐在餐桌椅上。

明人不說暗話。這是陳阿姨的開頭,我和孔工相處一年多了,他中午還經(jīng)常去我那邊弄個飯吃什么的,我們相處得很好,無話不談。我呢,特簡單,一直在企業(yè)里,國企、民企都待過,后來老伴走了,就來了深圳,跟兒子住一起。我兒子跟你們不差上下,他七六年的,屬龍。我有自己的退休金,一個月六千多,也有一些積蓄。

陳阿姨,住哪里?我下意識地問道。

南荔。

南荔花園?

南荔村。

我和妻子沒說話。南荔花園是高檔小區(qū),南荔村則是快要拆遷改造的城中村。兩個地方一墻之隔,環(huán)境、檔次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陳阿姨和四十大幾的兒子還租住在城中村農(nóng)民房里啊。

陳阿姨兒子賣房子炒股,結果套住了。父親補了一句。

遲早會解套的,只要不割肉。妻子把尷尬緩和過來。

聽說股市有好轉了。陳阿姨說。說完,她和妻子又聊了一下花草。這次是硬聊,相同的話重復了好幾遍。十多分鐘后,陳阿姨聳聳肩,孔工,我該回去了。

父親把陳阿姨送出小區(qū),很快返了回來。他走到陽臺花草前,重重地大氣一嘆:唉!妻子見狀閃回臥室。我想了想,走到父親身邊,說,你和她們談得來,就和她們處朋友吧,非得結婚嗎?

什么她們!是她,不是們。父親看著陽臺外的一方天空,重重地說,你們就是擔心我那房子。

不是我們擔心你那房子,是我們擔心你那房子被人無端端占有。我理直氣壯地回了父親。

我跟陳阿姨說了,明天我去租個房子,我搬出去住,我有這個經(jīng)濟實力,我不靠你們,這總可以了吧。父親有點激動,聲音像使用了短視頻剪輯軟件里的變聲功能,突然變得沙啞、顫抖。

我不作聲了。父親在外面一定是個很有威望、說一不二的男子漢。但在我面前,他總是顯得溫和、謙卑。這次,應該是傷到他了,他做了反擊。他的反擊都是那么謹小慎微。這反而讓我愧疚。我默默退出了陽臺,帶球球出去玩了。

第二天是周一,下午我提早回了家,我真擔心家里是空的,只剩下球球一個人在安靜地寫作業(yè)。慶幸的是,父親在。父親在和球球探討更多的解題方法。父親想和陳阿姨住一起,但他更離不開球球,擔心無人輔導。他選擇了球球。

父親七十大壽生日前,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起了個大早,去了社區(qū)公園的老人相親地。我躲在遠遠的,看到十幾個叔叔阿姨正在跳交誼舞,也看到了穿著藍色襯衫的父親。父親一個人跳,手伸在眼前,像抱著一團空氣,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腳后撤半步、轉圈。幾曲下來,別人都有舞伴,只有父親始終抱著一團空氣。我的心像是受到了刺激,想走過去為父親打抱不平:為什么沒有一個阿姨跟我父親跳舞。

我一直守到父親離開。他一走,我就走到那些阿姨中間。舞曲終了,有人一對一對地,或站或坐,聊著天,那都是找到了伴的。沒找到伴的,或一個人踽踽離去,或兩三個人說著閑話。我假裝是來替自己的父親相親的。我和三個聚一起的阿姨攀談起來,哪些大叔最受歡迎?

孤寡成功人士,沒兒沒女的。穿旗袍的阿姨脫口而出。另外兩個阿姨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點贊。

就是能夠自己做主。穿闊腿褲的阿姨補充說。

像剛才那個老頭,穿藍色襯衣的,談幾次兒女阻止幾次,沒人會再和他談。戴大墨鏡的阿姨說。

穿旗袍阿姨接著話又說,那個老頭,真的很不錯,我接觸過,知識非常豐富,天文地理全都懂,尤其談起科技,地球、物理、飛機、輪船、石油、大海,那是信手拈來、深入淺出,和他在一起,真不會膩。

闊腿褲和大墨鏡一聲嘆息。

天天抱著一團空氣跳舞的父親,最后選擇了“嫖娼”。也可以說嫖娼選擇了他,因為法律規(guī)定年滿七十免于拘留。他被徐警官攆到派出所,就像是天突然下起雨來找個地方避雨而已,唯一麻煩的是雨一直下,最后需要我來送傘。

父親去世后,我一直好奇父親為什么三天兩頭會去南荔村找賣淫女。和徐警官熟了之后,有次徐警官給我看了一份審訊賣淫女的筆錄,其中一則問話涉及父親。

問:你的同行舉報你經(jīng)常誘騙一個名叫孔有知的老人。

答:我只能說我被冤枉了,或者是她們嫉妒我??子兄@個老人,七十了,他找我不是搞那些事,他是要找個人聊天。當然,他也要享受,他要你給他全身按摩,不輕不重,要按舒服。按著按著,他就跟你講各種事情,有的是他的人生故事,農(nóng)村的,城市的。有的是他看書看到的故事,古代的,現(xiàn)代的。有的是他做夢夢到的故事,完整的,不完整的。還有,他懂的東西特別多、特別奇怪。比如他說,他有次掉進海里,一條大白鯊張口把他接住,大白鯊咬了一口他的腳梗子,立即把他吐了出來。為啥呢?大白鯊對人不感興趣,因為人肉太咸,而且不夠肥。關于世上有沒有外星人,他說有。那外星人為什么不打我們地球人,是因為他們壓根不感興趣。他為什么喜歡找我這種年紀大的說話,因為年紀大的有耐心,不會聽了半截睡過去。加上我是沒文化的人,他講的很多東西我跟聽天書一樣,數(shù)不清的疑問要問他,有時候也跟他爭論。問著問著、爭著爭著,一個半天過去了。他很講規(guī)矩,按時間給我付費,一小時一百元,不足一小時按一小時算。南荔村所有站街女,他應該都找過,我感覺他有講不完的故事和知識。他想從中挑出最合適的,以后可以做長久的聽眾。

我相信賣淫女筆錄里說的一切,這就是我的父親。父親二十三歲出海,直到退休。半輩子在茫茫大海上度過,他有多少從未告訴我們的故事。遺憾的是,我們父子之間沒有一次安靜下來,面對面,認真地說會話。不知道別的父子關系是否也如我們這樣?

父親去世前半年,南荔村被爆破拆除。偌大一個城中村,幾萬人的生活記憶,喜悅與悲傷,汗水與淚水,瞬間被一層厚厚的石灰覆蓋住,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被投訴為藏污納垢的賣淫女也不復存在。新的地產(chǎn)開發(fā)商進駐了。一切都規(guī)規(guī)整整、干干凈凈。徐警官再也不用通知我來接父親了。球球也升到初中,很多作業(yè)輔導,父親是無能為力了。父親無處可去,開始整日蝸居在他的小臥室里,夾在我們中間的是每天早晚簡單的幾句問候。

父親最后是自殺而去的。服了大量安眠藥。這個只有我和妻子心里清楚。我們對外說父親是腦梗。父親自殺的地方是他廣州那套房子。那套房子有父親一生的物證:收音機、收錄機、黑白電視機,等等。他都沒有扔掉。這些物件被滿腦子知識的父親拆過、裝過、拆過、裝過。除此之外,還有他的各種書刊、筆記,幾十年前的《無線電》雜志、《微波集成電路化L波段敵我識別機》知識摘抄,等等。父親滿身知識,卻沒打敗晚年寂寞。我瞬間想起我考上中文系的那年夏天,父親對我說:“花花架子要,但知識、技術更要要,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p>

我替父親難過。

一年后,我把父親廣州的房子賣了。南荔城中村改造緊鑼密鼓,平地起高樓,過幾天就變一個樣。昔日擠擠挨挨的握手樓、親嘴樓即將被高大上的住宅小區(qū)取代。從打出的預售廣告看,新小區(qū)名字在“南荔村”的基礎上僅僅加了個“新”字。手里有些錢,我和妻子考慮是不是要投點資再買個房,正好還有一個購房指標。妻子也讓我有空去南荔新村看看,問問價格。

整日忙忙碌碌,我也是拖了好久才去了一次。那是個工作日的下午,大約兩點半的樣子。嶄新的售樓中心就安在老南荔村村口位置。我在售樓中心轉悠了大概半個鐘頭,填了表,拿了些資料就出來了。我一出來,就覺得總有個人在跟著我。我停下來,轉身,定住。一個老大姐,五十多歲的樣子。她想撇頭,又忍不住轉頭看我。我沒動,看著她。她低頭朝我走來。

果然有事。她走到我身邊,又退了小半步。你是孔老先生的兒子吧?她小聲說。

哪個孔老先生?

在大海上工作的孔老先生。

沒等我確認,她又說,我見過你的,在派出所,你去接你爸。

我試圖想看清楚她的臉,但她是低著頭的,我只能看到她的頭頂和前額。前額的頭發(fā)有些微微發(fā)白,飄蕩在風中。

你爸找我按摩按得最多,至少三四十次,有段時間,除了周末,天天來,兩點半到,四點半走,走的時候一聲不吭留下四百元錢。

瞬間明白了她的身份。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路上突然堵起車來,喇叭聲此起彼伏。老大姐居然拉了我一下,到里面說,太吵了。

我跟著她回到了售樓處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她還是低著頭說話。你爸不在深圳了嗎?

不是不在深圳了,是不在了。我說。

不在了?她有些驚訝,驚訝的時候,不自覺地抬起了頭,哎喲,怎么就不在了。

那是一張普通得我現(xiàn)在早已沒有記憶的臉。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垂在前額微微發(fā)白的頭發(fā),以及它們在風中飄蕩。

老大姐突然放松起來。她似乎故意清了下嗓子,聲音也大了起來。你爸救了我。前兩年,我最慘的兩年,錢被騙光,女兒上研究生每個月千把兩千塊錢的生活費我都接不上。沒辦法,做了按摩。做按摩也沒用,年紀大了嘛。我不能讓女兒研究生上到一半就不上了啊,所以就打算把小鎮(zhèn)里的房子賣了。正要賣房的時候,遇到了你爸。兩三個月的時間,我從你爸那里掙了將近兩萬塊錢,你爸大方,有時候多給好幾百。女兒生活費有了。接著,老家傳出要修高速公路的消息,高速公路正好穿過我小鎮(zhèn)的房子,射箭一樣,直穿而過。幸好沒賣房子。政府賠了我一百多萬的拆遷款。倒了幾十年的霉,老天爺突然開了眼。這都多虧了你爸。

她這么一說,我倒是有些驚奇,但談不上有興趣繼續(xù)聽她說下去。我哦了一聲。

老大姐還有話說。她說,政府通知回去領賠償款,我匆匆忙忙就回去了,也沒跟你爸說一聲,我們也沒有互相留過電話。我以為回去就可以領到錢,沒想到各種手續(xù)、簽字、開會,搞了兩個多月才領到錢,等回到南荔村,南荔村早已成了平地,我放在出租屋里的東西,房東說聯(lián)系我?guī)状温?lián)系不上早就丟了出去。我在附近的小區(qū)租了一間房子,每天下午就來這里,東轉轉西轉轉,想看看能否再遇見你爸。可惜再也沒見到。我不甘心,就一直等下去。我不需要再做他生意了,我想和他交個朋友,說說話聊聊天,也感謝他一下。你知道吧,你爸蠻有意思的,他說要不是社會成見,同時顧慮到子女,他是想和我結婚的,說我是他的最佳聊友喲。

說到這,天下起雨來。一開始是毛毛細雨,接著淅淅瀝瀝,再接著嘩啦啦,傾盆大雨。不遠處是一個茶餐廳。我對老大姐說,到茶餐廳去,我請你喝杯飲料,你講講我父親都跟你聊過些什么。

可以啊。三天六夜都講不完。

那就每天下午我過來找你,請你喝杯飲料,直到講完為止。說完,我?guī)ь^跑進了雨中。

【作者簡介:鐘二毛,男,湖南人,瑤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小中產(chǎn)》《小浮世》《有喜》等10余部作品;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并獲《小說月報》百花獎、《民族文學》年度文學獎、《青年文學》城市文學榜等。編劇、導演電影作品《死鬼的微笑》,獲第60屆美國羅切斯特國際電影節(jié)電影獎,等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