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8期｜孟醒石：敬畏與遲疑（9首）
《鴿哨聲》
幾經(jīng)輾轉(zhuǎn)，落戶在千萬人口的大城
像一把小米，幾番淘洗，撒進熱鍋中
翻滾的漩渦，迅速沸騰
調(diào)為小火，防止溢出
等待，稀湯慢慢熬到香軟黏稠
等待，揭開鍋蓋的瞬間
水蒸汽彌漫，宛如鴿群凌空
往事，蒸餾，冷凝
水滴，越來越清晰，不堪回首
像戒酒之后，出現(xiàn)痛苦的“戒斷反應(yīng)”
能夠讓我微醺的
就剩半碗夕陽，一鍋小米粥
能夠讓我充實的，就是務(wù)虛
將粒粒皆辛苦的詩句，寫給無數(shù)的異鄉(xiāng)人
我們脊髓中空，在夾縫中奔波不停
常常發(fā)出鴿哨聲
宛如失眠癥候群中的耳鳴
《恪 守》
水仙卵球形鱗莖，像一頭頭大蒜
風塵仆仆，輾轉(zhuǎn)歷經(jīng)多個商戶幾次販賣
才在陌生的水中扎下根
迅速發(fā)芽生長，往上躥
算計著，趕在春節(jié)前開花
在異鄉(xiāng)，隔空開給遙遠的故鄉(xiāng)看
父母跟我們在省城生活了十二年
每到小寒，總買上一盆水仙
每逢小滿，總買上幾掛大蒜
母親一直后悔，大蒜買多了
生芽了，還沒有吃完
她把生芽的大蒜種在花盆中，郁郁蔥蔥
與水仙對照，分不清虛實
在省城樓房中，關(guān)上門過自己的小日子
母親仍然恪守節(jié)儉
仿佛依舊生活在鄉(xiāng)親們的目光中
水仙與大蒜面對面
彼此心存敬畏，心照不宣
默默承受著對方圍觀
《黃河鯉魚》
青蔥歲月，我寄居珠江流域
幻想著瀾滄江一樣洶涌的愛情
縱貫橫斷山脈，摧枯拉朽
跨越天塹鴻溝，蹚平東南亞熱帶叢林
流經(jīng)萬象，滋潤萬物
眼含青藏高原的熱淚
進入永恒的太平洋
每一根毛細血管都牽動著未來和蒼生
人到中年，不再幻想，也不再謳頌
更關(guān)心身邊那些
懵懂地愛過之后，永世孤獨的普通人
像一片干枯的落葉
在黃河波浪里飄蕩，在泥沙中翻滾
游出鯉魚的身影
《捕蛇者》
時隔二十年，白云環(huán)繞著蜃景
再次飛臨滹沱河上空，與我對話
時隔二十年，蜃景依舊怨恨流水
映出真實的倒影
白云依舊怨恨我
把我的申訴當作耳旁風——
你只記得我懵懂年代的樣子
自私、魯莽、粗鄙、蠻橫
欲望像青筋，從皮膚中蜿蜒而出
“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①
落日無言，湖泊不語，山巒沉默
殊不知，時光再殘忍，也有捕蛇者
你只看到松柏樹干上長滿疤痕
不知道大地早就收服了兇猛的根系
讓其保持潔凈的本色
日月雙輪切割，不斷產(chǎn)生鋸末
如大雪，紛紛揚揚
寧可與落葉一起融化為泥土
也要防止干柴遭遇烈火
注：①，引自柳宗元《捕蛇者說》。白話譯文：“（這種蛇）碰到的草木全都干枯而死；如果蛇咬了人，沒有能夠抵擋蛇毒的辦法。”
《敬畏與遲疑》
剝大蔥皮，像活剝蛇皮
扯下一片白菜葉子，像撕下一片羽毛
山羊被趕下山
羊排在鍋里沸騰，要燉到骨肉分離
人類為了生存、延續(xù)
馴化了許多動植物，滿足口腹之欲
而我寫作，就是給漢語松綁
讓動植物重新煥發(fā)野性
讓一只羊從食物鏈的種群中竄出來
變成獨立的個體，用羊角頂跑豺狼
讓白菜展翅飛翔，躲過霜降
讓我們在面對一根蔥時
保持警醒、敬畏與遲疑
《愚公移山》
從省城到太行山很近
如同荷花到蓮藕的距離
前者在水面之上，嫩蕊凝珠
后者深陷淤泥，無聲無息
你生如絲綢，可精煉、漂白、染色、印花
刺繡，織成云錦，水佩風裳，蓮開并蒂
我命若宣紙，被皴、擦、點、染
潑了太多的墨，只能大寫意
你看我一直在上莊鎮(zhèn)奔波勞碌
虛度光陰，毫無裨益
實則，我在不停地收拾、整理
早年草率的筆觸，氤氳的記憶
我依然愛你。希望有朝一日
把太行山脈從烏云中挖出來
切成藕片，還它清白
掛上星空，讓它透氣
《小舟一系》
老父母把降壓藥藏在孫子孫女摸不到的地方
把故鄉(xiāng)藏在華北平原
我們把牙周炎、咽喉炎藏在嘴里
把白矮星和黑洞藏在銀河系
只給孩子們講月亮的陰晴圓，不說缺
歷史課本沒有的東西，就用動畫與游戲代替
三代六口人，生活在省城，同一屋檐下
如此親密，互相依靠，又隔著萬水千山
直到老人的心臟與膝蓋相繼出現(xiàn)問題
才知道他們年輕的時候，為了生計勞累過度
豐富的想象力，也無法彌補骨贅增生的縫隙
惟有溯源而上，在亂石雜草叢中
找到一條涓涓細流。貌似隨時會消失
卻又始終在那里。古槐樹蔭下，有小舟一系
《地方志》
老家的房子滲水了
霉斑爬滿墻壁，占領(lǐng)天花板
我搶救出一些舊書和雜物
還有爺爺奶奶的遺像
一起帶回省城
三室兩廳，一百六十平米的新房
竟然找不到安放遺像的地方
不敢掛出來
不敢每天面對爺爺奶奶的目光
而放入地下室，又感覺不尊重老人
遺像一直待在紙箱里，從未翻動
直到有一天，我讀書的時候
忽然想到，相框恰如一本書大小
干脆把兩張遺像拿出來，放在書架上
像兩本地方志側(cè)身于二十四史的夾縫中
對于外人，地方志無用
對于離鄉(xiāng)的游子
地方志勝過任何文學名著
人近中年，鐵石心腸
讀到河水上漲，竟淚流滿面
《石灰墻》
午后的陽光很嫩
仿佛剛從泥土里鉆出來
仿佛不曾被濃霧籠罩過
窄窄的木格窗，像電影院里的投影燈
把他們的愛情
在潔白的石灰墻上放映
影子在墻壁上靜默
灰塵在光柱里舞動
冬天過后，便是夏天
一個又一個夏天
陰濕了一大片
陽光依舊很好
銀幕卻在霉變
斑駁的墻皮慢慢脫落
他們的疏松彰然可見
露出里面的水泥
他們的堅固觸手可及
孟醒石，原名孟領(lǐng)利，河北無極人，畢業(yè)于石家莊學院美術(shù)系。曾參加詩刊社第30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3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詩無極》《子語》《封龍獲鹿》等書。獲孫犁文學獎、賈大山文學獎、“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芳草》雜志第五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等獎項和榮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