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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3年第8期|阿瑩:信仰從未斷裂
來源:《美文》2023年第8期 | 阿 瑩  2023年09月05日08:32

橋山之碑

我拜謁過好多次橋山了,每次面對漫山遍野的千年古柏便會心生敬慕,總要在軒轅廟前請上三炷高香,在油缸前點燃了,恭恭敬敬插進香爐,向人文始祖深深地鞠躬致敬。

這次我登上了漢武仙臺,望著那郁郁蔥蔥的橋山之脊,想起司馬遷在《史記》里記載“黃帝崩,葬橋山”。這六個字的背后是一個感天動地的故事,傳說黃帝要升天了,百姓們從四面八方涌來,依依不舍拽住他的衣服,但黃帝還是化龍而去了,大家便將拽下的衣冠葬于橋山之上。當?shù)乜h志更是記載,漢武帝征伐歸來,匯集在橋山腳下,旌旗在望,鎧甲耀閃,二十萬將士,一人兜一襟土,無人喧嘩,莊嚴肅穆,步履緩緩地朝著山頂匯聚,堆成了這高達三十多米的祭臺,想當初那該是何等壯觀的場面啊!

不過,我登臨黃帝陵很少關(guān)注過龍道兩側(cè)的碑刻,心想那都是些想沾點先祖仙氣的人,為讓自己文墨流芳后世的書家所為??蛇@天我謁陵之后步入左側(cè)廊道,只略略看過幾尊碑石,心底便生發(fā)出無限感慨,一些坊間流傳的無稽之談似乎不攻自破了。

那第一塊碑,勒刻的是北宋嘉祐六年(1061年)的圣旨。碑文清晰記載宋仁宗因此地有軒轅黃帝陵,詔令坊州在橋山栽種松柏。文中明確“及唐大歷中,置廟于州北橋山下”。由此可見軒轅廟始建于唐代,大宋皇帝指出這一點,是為強調(diào)此廟是為三百多年的古跡,應(yīng)該多栽松柏以示莊嚴。當?shù)卣銓⒇瀼厥ブ嫉那闆r,順勢記功于碑上,即栽種松柏一千四百余株,并因此免除了三戶人家的差役糧稅,令其專事看護橋陵,這應(yīng)是現(xiàn)存最早的保護黃帝陵的官方文件了。而這方碑距離漢武帝的世紀祭拜也就相距了四百多年,可見漢武帝之后這里不僅修建了軒轅廟,皇家的祭祀也絡(luò)繹不絕了。

有趣的是,這尊碑的另一面勒刻著元代泰定皇帝的圣旨。據(jù)狀告,本縣古跡軒轅殿宇,“每年春秋,不畏公法之人,執(zhí)把彈弓吹筒,輒入本宮,采打飛禽,掏取雀鳥;又有愚徒之輩,潑皮歹人,赍夯斧具,將橋陵內(nèi)所長柏樹林木盜伐”。為此圣旨明確“今據(jù)見告省府,給榜文長訓,張掛禁約,無得似前騷擾”。當時,陪同我們的講解小姐說,碑文記載,如有盜伐,先斬后奏。我想這該是多大的權(quán)力啊,縣衙萬不敢以此為名濫殺無辜。然而,當時我盯著石碑想析出個一二,卻是難以辨識完全了。后來我去圖書館找到拓文照片,仔細解讀后方知,應(yīng)為“如有違犯之人,許諸人捉拿到官,痛行斷罪施行”,可見古時對黃帝陵的保護依然是很嚴厲的。

細細品讀這兩通碑文,我不由地生發(fā)諸多感慨。那皇帝日理萬機,每天需處理的事務(wù)堆積如山,但仁宗皇上和泰定皇上依然將黃帝陵的守護之事奉為要項,依然操心黃帝陵的草木安危,竭力想為黃帝陵營造一個安詳?shù)沫h(huán)境。遺憾的是,這通石碑是砂石質(zhì)的,兩面的字跡都已被歲月蝕漶,已有字跡永遠消失在歲月的風塵里了,但就碑上所剩文字而言,此碑仍不失為中華國寶也。

然而,越往碑廊的深處走,碑文似越發(fā)清晰了,那明清兩朝皇帝留下的碑刻也愈發(fā)規(guī)范了,其中有黃帝廟免除稅糧的記述,有重修軒轅廟的碑記,更多的是御制祝文碑,把皇家謁陵之事勒刻詳錄,浩浩三十幾通石碑哪,歷代皇帝對人文始祖的敬仰歷歷在目。尤其洪武四年(1371年),明太祖朱元璋還親撰祭文,并遣使到黃帝陵敬香祭拜,這可是皇帝撰寫得最早的一篇祭文,清晰表明國家對黃帝陵的祭祀已經(jīng)制度化了。我還注意到,清世祖自沈陽遷都北京后,就于順治八年(1651年)專遣特使赴黃帝陵祭祀,而文韜武略的康熙皇帝親撰的祝頌文更是別具一格,居然是滿漢兩種字體,字字清晰,句句尊崇,足以顯示大清王朝對黃帝的崇敬之意。

拜讀完這些排列整齊的石刻,我不由地停住了腳步。顯然,從這些碑文中,我們可以強烈地感悟到,歷史長河,浩浩蕩蕩,橋山文脈,源遠流長,中華民族的成員都將黃帝奉為始祖,其信仰從未發(fā)生過斷裂。而且,這些石質(zhì)碑刻本身就在鄭重申明,不論是蒙古族的元朝皇上,還是滿族的清代帝王,盡管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仍以虔誠之心尊崇黃帝為自己的祖先,都將祭祀黃帝陵奉為盛典,一字一句,詳加記載,這就更不用說漢族人執(zhí)政的朝代了??善婀值氖?,這些鐫刻在青石上的國家祭祀的歷史,怎么會有人視而不見呢?

我慢慢徜徉在密密的碑廊之間,感受著隱隱傳來的陣陣林濤,愈發(fā)感到這些琳瑯滿目的碑刻,已成為黃帝陵重要的組成部分了,我們可不能因為各地發(fā)現(xiàn)的碑石眾多,而忽視其內(nèi)容和安放地的神圣。尤其令我感慨的是,在抗日戰(zhàn)爭最艱難的時候,國共兩黨共祭黃帝陵,毛澤東親筆撰寫的祭文長達三百六十多字,昭告列祖列宗,“民族陣線,救國良方,四萬萬眾,堅決抵抗”,錚錚誓言若黃鐘大呂始終縈繞在橋山之上。后來蔣介石還親筆寫下黃帝陵三個大字,命人刻碑立于橋山之上,這里所蘊含的意味便愈發(fā)深長了。后來,每當國家血洗前恥收復(fù)故土,也都會在黃帝陵前豎碑昭告。不過,也許是為了方便游客識讀,今日守陵人居然在每通古碑旁,刻了一方新碑并列而立。我站在廊道端祥許久,終于忍不住告訴講解小姐,這種展陳方式讓人感到有點莫名其妙,會讓人存疑這些都是古碑嗎?

當我緩步走到橋山腳下,回望那滿山的高松古柏,郁郁蔥蔥,昂首挺拔,恰如忠誠的衛(wèi)士身披綠衣簇擁在橋山之巔,也凸顯著龍道旁那一方方石碑發(fā)散的神彩,當使人的腦海愈發(fā)地清爽了,渾身的熱血也不由地奔騰起來,那些有關(guān)祭祀的謬論也就頃刻間被蕩滌了。后來,我的心終于平靜下來,開始醞釀如何提升古碑的展示水平來……

漫長的午后

今天,我午餐后握著手機,默默地走進了興慶公園的北門。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踏進這座久負盛名的皇家園林了,里面的沉香亭和花萼相輝樓,以及那碧波微瀾的湖水,曾經(jīng)留下了我少年和青春的記憶,很多已經(jīng)悠久的頑皮也都在這兒留下了印跡。且看腳下這條穿行在綠林間的曲折小路,以前好像是鵝卵石鋪就的,現(xiàn)在變成了泛青的花崗巖,似乎只有路邊婀娜多姿的垂柳仍帶著淡遠的清香,在招呼著到這里來追憶的舊人。

早年如果林間的小路像今天這樣平坦多好啊,母親是“解放腳”,當年領(lǐng)著我和弟弟走在小路上,疙里疙瘩的鵝卵石一定硌的腳痛,但母親從不喊痛,只管領(lǐng)著我們往小路的深處走。我知道沿著這條小路可以到達那個小碼頭,可以登上游覽的大船小艇在湖中蕩漾;也可到達那座演繹過霓裳羽衣舞的沉香亭,那里不遠處還有一排售賣零食的攤位。

不過,當年母親沒有把我們領(lǐng)往那里,而是在湖水東面一片草坪處停住了腳步。本來那湖邊散布著零星的長椅,但母親卻領(lǐng)我們來到人跡罕至的林蔭深處,那兒多有青年人談情說愛留下的磚頭和小石板,母親便招呼我們搬過幾塊來,用手絹把上邊的土灰撣去讓我們坐下。我那時上小學三年級,兜里常會揣本小人書,便百無聊賴地翻起來,似乎翻不了幾頁,便沉浸到連環(huán)畫營造的氛圍里了。弟弟那時候只有三歲多,胖乎乎的挺可愛,可他在那兒坐不了一會兒,就會往樹林里張望,稍不留意就會朝湖邊跑。母親便急忙起身,一邊喊我,一邊去追,追上就攥著胳膊拽回來,苦口婆心地告訴他那湖水很深的,每年都有人掉下去丟了命。我也用相同的口吻嚇唬弟弟,湖里還有水怪,會把岸邊小孩拖下去。但弟弟根本不聽我的,該怎么玩還怎么玩,母親便把我的小人書收了,讓我把弟弟看住只準在草地上玩,不能往湖邊跑了。

其實能把弟弟看住的最好辦法,便是拉住他席地而坐,給他胡編亂造林中故事。但弟弟有時候愿意聽我胡謅,眼睛瞪得溜圓,時不時還會戳穿我編的漏洞。有時候聽不了兩句起身就跑,喊著鬧著要到好玩的地方去。母親就說這今天不過節(jié),也不是禮拜天,我?guī)銈兊焦珗@來,是消磨時間來了,哪有心情閑逛???

我那時隱約知道父親出事了,但為啥要到公園來就不明白了。而弟弟還小,根本聽不懂,還是鬧著要到人多的碼頭去玩耍,母親只好給我掏出八分一角的毛票或硬幣,讓我領(lǐng)弟弟去沉香亭旁的橋頭去買兩根冰棍。那個時刻我和弟弟便把什么都忘記了,我一手攥著錢,一手拉著弟弟胳膊,一路小跑著去了。我喜歡豆沙冰棍,我倆一人一根,剝?nèi)ケ骷?,便貪婪地一口接一口吮吸著表面的糖汁,好像自己變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什么憂愁和煩惱都煙消云散了。

可是,那天我吮著冰棍樂悠悠地回到草坪,遠遠看到母親,心里不由地顫動起來,那種吮吸冰棍的喜悅一瞬間就無影無蹤了。只見母親雙手抱膝坐在磚頭上,呆如木雕,抿著嘴咬著牙,任憑曉風吹亂額發(fā),只有烏黑的眼晴還有點生氣,只是瞳仁里盛著滿滿的迷茫,直到我們走得很近了,母親聽到我們的聲音,扭頭看是我倆回來了,愁苦的臉上才擠出一點笑容來。那天母親定定地看著我們,又拉住我的衣袖問:“要是人家讓咱回老家去,你咋辦?”我聽了隨口便說:“反正我不回,我還要上學呢。”母親聽了我的回應(yīng),嘆了口氣,眼睛又望著墨綠的湖水不吭聲了。

經(jīng)常是公園的高音喇叭告訴十二點了,我們才感到肚子餓了,母親便把拎在手上的小包裹打開。那是一塊大手絹包著的三個饃頭和幾片咸菜,我們咬一口饃,啃一點大頭咸菜,等吃的差不多了,母親便領(lǐng)我們到碼頭邊賣大碗茶的地方,也忘了給人家了幾分錢,一人端上一碗茶,就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吃過午飯,我們又回到那塊草坪上,母親讓弟弟枕在她腿上睡覺,讓我背靠著她背瞇一會兒。弟弟好像一會兒工夫就睡著了,而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只好又開始翻騰小人書。后來,母親感覺太陽偏西了,才領(lǐng)著我們從公園的北門出去,沿著來時的土路往回走。那時,我家已搬到東郊的三十街坊了,回家的小路兩邊盡是寬敞的莊稼地,母親似乎走累了,會坐在路沿上歇一會兒,還會隨手拔些芨芨菜,再用那塊手絹兜住拎到手上,我便期待晚上回家能吃上香香的菜饃饃了。

可是,天暗了我們才回到家,母親鉆進廚房給我們做晚飯。其實,我家的晚飯多年來始終一個樣,一碗稀飯、一個饃頭、一盤炒菜、一盤涼菜。但每天必須要等父親回到家,才允許我們動筷子,那可是我們一天的期盼呢。

可那天,我聽見門上的鑰匙眼響動,父親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見到我們也不搭話就進屋了,母親跟進去隨手掩上門。我躡手躡腳湊過去,聽見母親壓低嗓音告訴父親,今天把兩娃領(lǐng)到興慶公園去了,沒讓娃看到游行的隊伍。我這才恍然醒悟,母親為啥最近總愛帶我倆去興慶公園,為啥要等到天暗了才回家,是怕我和弟弟看到父親掛牌子游街的場面。母親啊母親,真可謂用心良苦啊!如今那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世紀了,可我每每想起總感到酸楚難耐。

湖面的風拂到了臉上涼涼的,我孤獨地走在公園的小路上,心里愈發(fā)沉重了,似乎每挪一步都很艱難了,不由地朝母親當年坐過的地方張望,當然是想找到那塊草坪了,可那里已被莫名其妙的假山占據(jù)了。盡管現(xiàn)在公園里的花草比原來茂盛了,路徑也變平坦了,但我沒有半點心情去欣賞姹紫嫣紅,也對后來修造的仿古建筑毫無興趣,心里始終在回想當年的那個情景,在體會母親當年的惆悵,最終母親坐在草坪上的身影和那對憂郁的眼睛,在我的腦海里定格不動了。

等我終于走出公園北門,手機忽然又收到一條短信,又在提醒我今天是母親節(jié)……

阿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第五屆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短篇小說集《惶惑》,散文集《綠地》《重訪綠地》《俄羅斯日記》《旅途慌忙》《大秦之道》,報告文學《中國 9910 行動》,劇作《米脂婆姨綏德漢》《秦嶺深處》《大明宮賦》。其中,多篇作品被收入全國年度作品選集和中小學課外讀物,《俄羅斯日記》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米脂婆姨綏德漢》獲國家文華大獎特別獎和優(yōu)秀編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