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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沈從文晚年書法中的童心
來源:文匯報 | 劉媛  2023年09月01日06:50

沈從文的書法愛好保持終身,晚年的書法作品尤為精妙。據沈從文之子沈虎雛回憶,1975年年初,時年73歲的沈從文“在黃永玉的鼓動下,重新以習字作為休息手段,此后并將部分書法作品分贈友好,或償還多年前允諾的舊債”。但不同于書法家們追求的“人書俱老”,沈從文似乎有意反其道而行之,稱晚年的書法創(chuàng)作源于“童心”。例如,他在1975年題贈黃苗子、郁風夫婦的草書條幅中自述,晚年作書“猶復多童心幻念”;在1977年題贈葛鴻楨的章草條幅中,亦稱贈予舊友們的書法是“老而不甚衰,尚復各有童心未盡喪失”的“一點紀念”;同一時期給親友的信中,“童心”一詞也被屢屢提及——何謂“童心”?或可從沈從文晚年的一幅民歌書法中窺見一斑。

這幅《草書湘西看牛伢崽山歌》(下圖)題贈作家李準,創(chuàng)作年份未注明。從落款“書奉李準兄新年哈哈一笑”,可推知為賀歲之作。書法內容別出心裁,不是常見的文人雅詞,而是沈從文記憶中“湘西看牛伢崽”傳唱的俚俗山歌:

其一為“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那個”;其二為“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種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嬌妹纏壞后生家”;其三為“你歌莫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剛剛唱完一只牛耳朵”。

熟悉沈從文作品的讀者不難發(fā)現,這三首民歌也曾多次出現在沈從文的小說中。它們由《蕭蕭》中的花狗唱出,由《雨后》中的七妹唱出,由《長河》中的夭夭唱出,勾連起沈從文最具代表性的小說,也勾勒出湘西普通男女的性情。淺白的文辭,映照出心靈的樸素;詼諧的趣味,映照出心胸的開朗;豐沛的情感,映照出心性的天真。這些民歌蘊藏著中國人的樸素、開朗而不失天真的“童心”。

這幅書法也鉤沉出兩代作家鮮為人知的友誼。沈從文是李準的前輩,“書奉李準兄新年哈哈一笑”的落款卻透露了他的平易、率真。以文壇“鄉(xiāng)下人”自居的沈從文和同樣來自農村、關注農村的李準,很難不生出鄉(xiāng)黨般的情誼。不過,兩人述及彼此的文字記錄并不多:一則來自1984年沈從文與學者凌宇的長談,沈從文提到“李準喜歡《蕭蕭》”;一則來自李準晚年的散文《伏櫪館素描——我的書屋》,李準寫道,“我屋中的字畫有的常換,有的卻不敢常換”,“有兩個人的書法條幅我是不換的:一個是茅盾先生寫的條幅,一個是沈從文先生給我寫的四首民歌條幅”。那么,沈從文是否曾向李準傳授寫作秘辛呢?在孫蓀的紀念文章《懷念李準》里有一則相對詳細的記錄。孫蓀回憶,李準生前曾談及沈從文對自己的指點,“沈從文對我好著呢,他給我寫過兩幅字。他讀了我的小說后說:‘李準,你寫得太少了。我們年輕時候一年起碼寫十篇八篇,你一年寫三篇兩篇?!@批評很準”。

沈從文讀過李準的作品,沒有留下直接的評價,但不難揣測他讀《李雙雙小傳》的反應。短篇小說《李雙雙小傳》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政策下的應時之作,也是李準最具影響力的作品。小說以1958年的人民公社運動為背景,講述上進的村婦李雙雙動員思想落后的丈夫,一起為村集體辦食堂的故事。李雙雙潑辣、爽利的“鄉(xiāng)下人”性情無疑是沈從文熟悉的;李雙雙上過識字班,琢磨出的“大作”——“家務事,/真心焦,/有干勁,/鼓不了!/整天圍著鍋臺轉,/躍進計劃咋實現?/只要能把食堂辦,/敢和他們男人來挑戰(zhàn)”——大概也曾逗得沈從文哈哈大笑。村婦寫詩堪稱大躍進時期新民歌運動的縮影,新民歌的淺白、詼諧也與沈從文熟悉的湘西山歌相通。沈從文贈李準的民歌書法頗有些“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意思。不過,李雙雙的言辭尚有作家“改造”的痕跡,是特定時代背景下典型環(huán)境提煉出的典型;相較而言,沈從文筆下的湘西男女無論言辭還是性情更近乎天然,甚至堪稱古樸。實際上,1957年前后,沈從文也曾積極響應“雙百”方針,發(fā)表《湘西苗族的藝術》,介紹湘西普通人創(chuàng)造的民間藝術。文中引用的民歌也正是后來書奉李準的三首看牛伢崽山歌。沈從文對湘西農人村婦的樸素“童心”和藝術天賦,更是不吝贊美,“許多山村農民和陌生人說話時,或由于羞澀,或由于窘迫,口中常疙疙瘩瘩,辭難達意。如果換個方法,用歌詞來敘述,即物起興,出口成章,簡直是個天生詩人。每個人似乎都有一種天賦,一開口就押韻合腔”。沈從文還特別提到1956年冬中央民族音樂所的專家在苗鄉(xiāng)錄歌記譜的情景。眾人圍著火盆賞歌,年輕的苗族干部陪同翻譯。這些干部會唱山歌,也受過良好的教育,是當地典型的青年知識分子。輪到他們翻譯時,卻一再搔頭,直言歌中的神韻譯不出。顯然,民歌與現代教育無甚關聯,也絕非思想改造的成果。年過七十的歌師傅與十七歲少女的迎神和歌更是觸發(fā)了沈從文的曠古幽思,他不禁感嘆:“似乎就正是兩千多年前偉大詩人屈原到湘西來所聽到的那個歌聲。照歷史記載,屈原著名的九歌,原本就是從那古代酬神歌曲衍化出來的。本來的神曲,卻依舊還保留在這地區(qū)老歌師和年輕女歌手的口頭傳述中,各有千秋。”在這個意義上,蘊于民歌的“童心”并非一般的兒童之心,而近乎魯迅所推崇的與精神“本根”聯系的古民“白心”。

沈從文初登文壇時,徐志摩曾鼓勵他多寫反映中國鄉(xiāng)村的作品。徐志摩贊美他熨帖、自然、猶如天成的筆觸,直言對這類作品“獎勵也是多余的,因為春草的發(fā)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著人們的獎勵的”。晚年的沈從文鼓勵李準多寫,并贈他民歌草書,大概也有類似的意思——去看春草的發(fā)青吧,去聽云雀的放歌吧,去尋那顆“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