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菲斯的教益
卡瓦菲斯(C.P.Cavafy,1863—1933),希臘詩人,也是20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潛心創(chuàng)造了一種無論在詞匯或者句法上都很純樸的希臘語言,給希臘詩歌注入了新的血液。其詩風簡約,集客觀性、戲劇性和教諭性于一身。奧登、蒙塔萊、塞菲里斯、埃利蒂斯、米沃什和布羅茨基等眾多現(xiàn)代詩人都對他推崇備至。
每一次打開卡瓦菲斯的詩集,我的閱讀視力總是被一片微黃的光暈所籠罩?;蛟S是因為河北教育出版社版的《卡瓦菲斯詩集》橘黃色的封面,和因為隨時間的貯存而逐漸有些泛黃的內(nèi)頁形成了這一小片淺黃色的視野,也可能是世紀文景版的新版封面上,那一枚從航程不遠處的黑暗山巒中噴薄而出的蛋黃狀太陽的光芒,撐開了日與夜、黑暗與光明的界線,而使前往伊薩卡島的波瀾的海程,閃耀著金色、躍動的橘子海的顏色。但更多的,這種被氤氳著的微黃光芒拂照的閱讀感覺,來自于卡瓦菲斯詩歌創(chuàng)設的情境。一方面是那些復現(xiàn)往日情事的詩總是帶著失悔、悵然的語調(diào),一方面在卡瓦菲斯本人最具野心也最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部分,也便是那些用自己的想象力重構(gòu)和復現(xiàn)古希臘至拜占庭時期特定歷史情境,甚至虛構(gòu)歷史場景和故事的創(chuàng)作,使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古希臘文明仍舊留存其影響的那一整段琥珀色的時期。卡瓦菲斯在這一部分帶有歷史癖好的作品里,又格外著意于去描繪和復現(xiàn)繁盛文明因起伏錯動的流言、陰謀和情事而逐漸衰亡的過程,這就使我在閱讀他的詩的時候,那片泛黃的視野、那一小片微黃的光暈始終伴我左右。
在閱讀卡瓦菲斯時,我自己也常常幻想,他會不會像個親切的陌生人那樣,突然從希臘化和拜占庭已經(jīng)衰落的、微黃的歷史光暈深處走來,或是從19、20世紀之交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埃及亞歷山大港的什么隱秘的小巷子里,剛剛滿足了“見不得人的快樂”,撣撣身上的灰塵,捋捋有些蜷曲的希臘式短發(fā),松垮地在肩上耷拉著西裝外套,朝一個小咖啡館里慢慢散步地走來。同樣,我也會想起與卡瓦菲斯的生活方式類似,一生中除了很短的時光在自己的故鄉(xiāng)之外游歷、漂泊,而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所在城市的幾個街區(qū),幾乎是在隱居中度日、在室內(nèi)寫作的幾位作家,如卡夫卡和佩索阿。他們構(gòu)成了一種作家的類型,雖然一生對真實世界的游歷是那么少,但卻在自己想象力的世界中各開辟出一片自己的“第八大洲”,大量、豐盈地寫作,且每一位都貢獻了獨屬自己的、具有清晰辨識度的文學類型,流溢著創(chuàng)造的華彩,不可被摹仿和替代。他們之間還有一處共同點,是他們都是小職員。熟讀《變形記》的讀者會感知到每天坐通勤火車上下班的保險推銷員的一生是如此機械板滯以至于變形、異化;佩索阿則是一家小公司的會計,每天循規(guī)蹈矩默默工作;卡瓦菲斯在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在亞歷山大的水利局任普通職員,直至退休也沒有得到太多的晉升。我經(jīng)常任性地浮想,既然這三位作家生活在差不多同一個歐洲的世代,為何一生中就沒有見過一次面呢?也許他們都太宅了,見面的時候可能也相互社恐,但我相信只要其中一位就某個文學的話題開啟了話匣子,三位一定都會滔滔不絕。當然,這只是一個斷想。
卡瓦菲斯詩歌的兩種類型
我閱讀卡瓦菲斯,是從大學的時候開始,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ㄍ叻扑沟脑娂渤蔀槲业陌割^書之一,時不時要撿起來翻覽一陣。大學時我正處在漫無目的自我探索寫作方法的時期,直到讀到了卡瓦菲斯的詩,我的心頭才開始真正篤定下來,始覺得卡瓦菲斯兩種類型的詩——追憶現(xiàn)世情欲的詩,以及歷史想象的詩,恰恰也是我想要在自己身上加以實踐的,然后在吸納養(yǎng)分的基礎上逐漸轉(zhuǎn)化和形成自己的聲音。對卡瓦菲斯這兩個面向的詩歌的了解,自然是從黃燦然先生在河北教育出版社版的《卡瓦菲斯詩集》里原創(chuàng)性的分輯處理而獲得的教益,對我未來的寫作影響很大。初讀卡瓦菲斯的詩集,的確如奧登在《C.P.卡瓦菲斯》里所言,撲面而來的是他獨特的語調(diào)。奧登在文章中坦陳自己不懂現(xiàn)代希臘語,但仍能在不同的英譯和法語譯本中準確識別出卡瓦菲斯的聲音,便得益于卡瓦菲斯詩歌語調(diào)的可譯性,這種作為風格的語調(diào)是彌漫性的。對奧登而言,閱讀一首譯詩應該調(diào)整自己的讀法,不是原教旨般地去對照原詞原句在翻譯前后語義上的精準匹配度,而是“不管讀者喜歡與否,他所能獲得的只能是該詩的感受力”。一首譯詩的語調(diào)能夠大概率地呈現(xiàn)寫作這首詩的詩人的感受力,這對閱讀卡瓦菲斯是一個很好的指南。我也不懂現(xiàn)代希臘語,但黃燦然先生的中文譯本也很好地呈現(xiàn)了卡瓦菲斯的語調(diào),那是一種略顯慵懶的,簡潔、干凈、收束利落但又持存著回響,極少用隱喻和譬喻而多用敘述和直陳,在素材上也許世俗但在聲音上又非常高貴的一種語調(diào),一種克制和慵懶并存、漫漶和機警很融洽地混合在一起,往往在字行間和詩的結(jié)尾處又容留有深深的感嘆的余味的語調(diào)。
我們不能否認他的詩是很直白的,詩人寥寥數(shù)語便完成了對一個從時間的此刻向前追溯的情境的勾勒,基本上使用的是直陳的方法,而沒有任何隱喻和譬喻,修辭上很單純。但我想我們無一例外會被詩人構(gòu)建出來的情境所吸引,而之所以被吸引,便緣于彌漫全詩的那種混雜著失悔、羞恥,又略顯不甘的語調(diào)。這種語調(diào)的效果,又與這些詩所普遍使用的回溯性視角有關。因為過去的時光已經(jīng)逝去,那些過去也不曾完滿享受過的好時光便在回溯性視角的加持中更加添上了一層悵然、零落的情緒,而卡瓦菲斯又非常懂得這些情緒應該在什么時候找到一個可以撐托起它們而不至于向無盡處滑落的語言的罩子,于是有了這些詩余味悠長的結(jié)尾。更為重要的是,卡瓦菲斯寫出了欲望未完成的形態(tài),而欲望恰恰是因為它沒有被完全滿足、未完成,才如此令人著迷,它呈現(xiàn)為一種持久的羞恥。很少有詩人能夠把欲望的羞恥寫得如此動人又分寸適當,卡瓦菲斯無疑是這方面的高手。
在我看來,讀一首譯詩,除卻如奧登所言可以感受到它的語調(diào)外,寫作的視角也是可以在翻譯過程中充分呈現(xiàn)的,視角也可以傳遞一首譯詩獨特的感受力。卡瓦菲斯的詩除卻那構(gòu)成其整體抒情質(zhì)地的追憶性語調(diào)外,靈活調(diào)用不同的敘述視角以形成歷史敘事的錯動效果,也是詩人非常擅長的技巧之一。正是在這些不同的敘事視角引領下所展開的虛構(gòu)的歷史故事,從很小的敘事的截面?zhèn)让娉尸F(xiàn)出歷史人物命運的變化,以及更深廣地照應著文明史興衰流變的過程中那個泛希臘的文明的影子逐漸消亡的歷程。在《狄俄尼索斯的侍從》《腳步聲》《就是那個人》《亞歷山大的國王們》《尼祿的死期》等詩作中,詩中的情節(jié)是從敘述人回看當時的歷史情境這一全知視角呈現(xiàn)出來的,這些詩往往采用的是第三人稱敘事,當然這個第三人稱敘事也常常附著在詩中的人物身上。在《蒂亞納的雕塑師》《愛希臘者》等詩作中,詩人采用的是歷史中人的限定性視角,這一部分詩作常常以第一人稱“我”為敘事聲音,并且也經(jīng)常構(gòu)設一個歷史人物間的對話性情境。在《語法學家利西亞斯之墓》《愷撒里翁》《大流士》等詩作中,詩人又把敘事聲音安排在歷史事件發(fā)生之后一段時間的古代人身上,這些講述故事的人物多為圖書館里的年輕學者、學生和詩人,他們或在查閱歷史文獻時遭逢了過往的歷史事件,或正在準備撰寫有關特一歷史事件的書稿或詩篇,從而娓娓道來發(fā)生在過去的故事。視角的轉(zhuǎn)換,與詩人獨特的語調(diào)一起,成為卡瓦菲斯抒發(fā)歷史感興的自我技術(shù)。卡瓦菲斯歷史題材的詩作多數(shù)是虛構(gòu)的歷史片段,但也通常是在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或歷史環(huán)境中去合理地虛構(gòu)一定量的人物,在真實的歷史物件中去搭設一個想象出來的歷史場景,因而使讀者覺得非常恰切、真實。在這些詩里,人物乃至人物的心境、對話可能是想象的,但他們所置身的環(huán)境和遭逢的歷史危機又是真實的,而這些帶有威脅的歷史的空氣又被詩人巧妙地借用來營造一個很小的生活的場景。這些場景可能只是幾個人物之間隨興的對話,可能是在完成一件日常的工作,而詩中的敘事聲音往往又被設計成泛希臘時期種種不同身份、職業(yè)的大小人物的聲口,他們來自希臘、羅馬、基督教早期和拜占庭的不同城市和城邦國家,或?qū)ψ儎又械臍v史情勢做出判斷、采取行動,或?qū)Ξ斦卟粚こ5脑庥鲎h論紛紛,或是交換著陰謀、消息、情報,或僅僅在談論一件王室或貴族的風流韻事。這是卡瓦菲斯非常獨特的歷史眼光,也是精熟希臘古典學和希臘歷史的卡瓦菲斯為他的泛希臘認同所做的詩歌上的社會史研究,更是一曲曲隱秘的希臘文明史的挽歌。
關于歷史想象:在回溯中重構(gòu)
在談到卡瓦菲斯的歷史眼光的時候,也存在一條從當下的感覺結(jié)構(gòu)往歷史中回溯的線索,從而使得詩人對過往歷史的重構(gòu)和想象,帶著寫作當時的心影,這也是卡瓦菲斯歷史題材的詩作中一個特別的方法論,最給我以啟發(fā)。在寫作于1923年的短詩《西頓的戲劇(公元400年)》中,詩人虛構(gòu)了一位在希臘化時代的黎巴嫩港口城市西頓從事戲劇的年輕人,他用地道的希臘語寫作一些“極其大膽的詩”,它們只能在“私底下”流傳,因為它們描述的是“通向受譴責的、無結(jié)果的愛情的那種”。
我們很快就會聯(lián)想到卡瓦菲斯那些非歷史題材的、追憶現(xiàn)世情欲的詩。那些如葉芝所言隱忍“在內(nèi)心的破爛店里”、不能公開的情欲,被卡瓦菲斯巧妙地借用在他書寫歷史題材的詩歌里,構(gòu)成歷史人物的一種心境,成為歷史人物在他那個時代便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這些似乎是從當下的體驗往前追溯和想象出來的情感模式和行為的類型,放在這首詩里卻仍然非常自然、妥帖,沒有溢出歷史本身的邏輯。卡瓦菲斯是怎么做到的?在這首詩里,我們能夠經(jīng)由一些語詞的提示,大致勾勒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這一背景是由詩中“希臘語”和“清教徒”的對照而來的。公元400年的黎巴嫩已經(jīng)成為早期基督教傳教繁盛的地區(qū),同時它也是一個希臘化的國家,整個黎巴嫩在耽溺享樂的希臘化傳統(tǒng)與提倡禁欲的“清教徒”式道德自律這兩種文化取向完全不同的社會風尚中擺蕩。在這首詩里,戲劇、詩、希臘語、諸神乃至漂亮青年的身體與面孔都與希臘化的享樂傳統(tǒng)有關,而新的市民精神可能又由嚴苛遵守道德自律的清教徒所重新締造。這首詩里的西頓年輕人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風尚變革的時期??ㄍ叻扑箍此坡唤?jīng)心地把一些可以提示秘密的語詞零星排布在他的敘事語里,而短短的幾行便能準確勾勒一個變動的歷史時期里人心浮動的景象。卡瓦菲斯在這一技巧上可謂爐火純青,而他特別的地方又在于常常是把歷史中人心浮動的變化聚焦在一個很小的人物身上,聚焦在一個很小的敘事的切面。在這首詩里,“清教徒”的出現(xiàn)以及他們的出現(xiàn)所帶來的對西頓青年生活方式的隱形的壓力似乎預示了泛希臘精神的行將衰落,而這種歷史的變動又具體演繹為西頓青年書寫的那些秘密情事終于會受到譴責(而不是像往常一樣被贊美),這也是卡瓦菲斯在寫作此詩的1923年回溯年輕時那些因道德上過于謹慎而錯過的際遇時出現(xiàn)的悔恨,在他歷史題材的寫作中的一次變形和投射。卡瓦菲斯以很不惹人注目、輕描淡寫的方式將當下的情緒滲透進歷史書寫之中,其形成的歷史感興的效果,就別有韻致,特別使人嘆息。
當下的中國詩壇有一個觀察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先鋒詩歌創(chuàng)造力形態(tài)變化的視角,叫“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提出這個別致的觀察視角的,是批評家陳超先生。在解釋這一闡釋范式時,陳超先生多從90年代中后期以來先鋒詩對歷史和現(xiàn)實加以“異質(zhì)混成”的寫作方法來談先鋒詩感受力遞變的現(xiàn)象,所舉之例多為微型的抗辯之詩,或以反詰、反諷的形態(tài)營造詩歌內(nèi)部的戲劇性結(jié)構(gòu)的詩作。而卡瓦菲斯通由他特別的構(gòu)造歷史場景、想象歷史人物的方法所形成的歷史想象力和歷史感受力,難道不也可以納入到“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典例之中?當然,陳超先生提出“個人化歷史想象力”這一范式,有其特定的論爭背景和對話對象,但從一個概念自身的概括性及其容納度而言,卡瓦菲斯的寫作恰恰為90年代以來中國詩壇確立的種種敘事和歷史想象的法則帶來了新的視野,他應該被讀入我們的當代新詩史中。
聽人談起愛情
聽人談起強烈的愛情,受到觸動,
像個審美家。不過,在滿心喜悅之際,
別忘了你的想象力發(fā)揮了多大的作用。
這是第一,其次是你一生中經(jīng)歷過
和享受過的其他(較次要的)
愛情:那更真實和可感觸的。
諸如此類的愛情你并不缺少。
召喚幽影
一支蠟燭已經(jīng)足夠。它的柔光
會更為合適,更為雅致,
當幽影降臨,愛情的幽影。
一支蠟燭已經(jīng)足夠。今夜房間里
光不能過多。在沉思冥想中,
全部是接納,并且,伴著這柔光——
在這沉思冥想中我將組織視力
召喚幽影,愛情的幽影。
一個老人
在咖啡店喧鬧的角落,一個老人
獨自坐著,頭低垂在桌上,
一張報紙攤在面前。
他在老年那可悲的陳腐中想到
當年擁有力量、口才和外表時
他享受的東西是何等少。
他知道自己老得很了:他能看到、感到。
然而卻好像他昨天還是年輕人似的。
相隔是這么短、這么短。
他想到謹慎怎樣愚弄他;
他怎樣總是相信——真是瘋了——
那個騙子,他說什么:“明天你還有很多時間?!?/span>
他想到被約束的沖動,被他
犧牲了的快樂。他失去的每一個機會
現(xiàn)在都取笑起他那毫無意義的小心。
但是太多的思考和回憶
使這個老人暈眩。他睡著了,
他的頭伏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