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3年第9期|孫睿:年年有魚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9期 | 孫睿  2023年09月06日08:59

1

一道白煙兒從煎餅車里不間斷地冒出來,像段一米長的白紗在空中輕舞,煙兒到了一米以外的地方便消散了,但香味兒還在。崔國利雙手各持一柄鋼板小鏟,在餅鐺上煎烙著一塊面餅。兩柄小鏟如兩根線繩,讓與它們連接的面餅像木偶一樣聽任調遣,一會兒這面朝上,一會兒那面朝上?,F(xiàn)在兩柄鋼鏟又像夾子一樣伸進調味盆,將里面的洋蔥末出一撮,撒在已經煎熟的烤冷面上,然后小鋼鏟就成了明晃晃的兩把刀,左右輪番,此起彼伏,將洋蔥剁得更碎,讓汁液融入附著雞蛋的面餅中。白煙兒更白了,消散后留下的味道更濃了。

背著書包在一米外等待的小胖墩已經咽了半天口水,因為胖,埋在膠原蛋白豐富的肉下的喉結不易被察覺地上下滑動,不止一下。這讓崔國利的動作更加流暢,不自覺加入提腕、甩肘等以前未使用過、也未意識到的花活兒。

太陽此刻就在崔國利左手的前方,已經快挨到那片高層塔樓的樓頂,它射出的光穿透煎餅車的玻璃框架,然后不知道又發(fā)生了怎樣的折射和反射,其中一束落在不規(guī)則運動著的鋼鏟上,猶如一抹刀光——在與餅鐺有限的接觸里,鋼鏟锃亮的金屬面尚未受損——也帶著寒意,晃了一下崔國利的眼睛。崔國利自如灑脫的動作瞬間硬化,又借著慣性剁了幾下,才停止動作,閉上了眼睛。

一直等著出鍋的小胖墩關切問道,叔叔,洋蔥嗆眼睛了吧?崔國利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剛才的寒光讓他心頭一緊,感覺自己被扎了一下。他閉著眼睛,調整了呼吸,睜開眼說了個“沒事兒”,便繼續(xù)操作。他用右手的鋼鏟抵住面餅,左手的鋼鏟再次被當做刀使,將面餅豎著劃了幾道,又橫向按了幾道,完整的面餅變成一塊塊小方片兒。然后左手的鋼鏟又恢復了鏟子功能,將這些面片兒盛進紙盒,扎上三根牙簽,從煎餅車的玻璃窗后傳遞到小胖墩手里。小胖墩的手已經等在空中,接過紙碗時說,您是左撇子呀,怪不得做出的味道和別人不同!不等崔國利作出回應,小胖墩已把烤冷面端到一旁,倚著電線桿享用起來,之前他已經付過錢。

小胖墩吃得狼吞虎咽,崔國利懸著的心也落了地,點上一根煙抽起來。心里剛才緊了的那一下,還沒完全過去,但對此刻已構不成影響,崔國利不再理會它,任其自生自滅。

小胖墩上六年級,今天是他第十二天來吃烤冷面,這是他吃的第十五碗,前三天都吃了兩碗。崔國利第一天出攤兒的時候,第一份烤冷面就賣給了小胖墩。那天他吃完第一碗,又要了一碗,說太好吃了。崔國利知道,小孩們所謂的好吃,就是有些滋味罷了,其實這玩意兒沒什么營養(yǎng),主料是淀粉摻堿面,除了磕的那個雞蛋還算正經東西,剩下的就靠各種刺激性調料讓口腔興奮起來。對于小胖墩剛才說的“左撇子做出來的味道就是和別人不同”,崔國利認為,不過是他放的調料恰好正中小胖墩的味蕾而已。

那天崔國利看著小胖墩吃得狼吞虎咽,就跟他開玩笑,說,這么胖了,還吃。小胖墩聽不出是玩笑,認真作答說,回家我爸不讓我多吃,逼我減肥,我吃不飽,只能先在外面吃個半飽,然后回家再吃一點。吃完第一碗,小胖墩又要了一份。崔國利是賣烤冷面的,靠這個養(yǎng)家,他才不管這個吃多了會不會變得更胖,便又給小胖墩做了一份。接下來的兩天,小胖墩又是放學路過這里,吃完兩碗再回家。第四天,小胖墩只吃了一碗,說他爸給他量體重,發(fā)現(xiàn)胖了兩斤,罵了他一頓,他只能控制自己。從此,每天放學,小胖墩都會先在這兒吃上一碗烤冷面,然后擦掉嘴上的油,滿足地朝家走去。

小胖墩前后吃了十五碗,不是崔國利有心一碗一碗地數(shù)著,是他清楚記得今天是自己出攤的第十二天,也是出獄后的第二十一天。

十二年前,崔國利從本市的閥門廠下崗后,自謀生路,在商貿城二樓租了個服裝攤,成為個體戶,賣衣服為生。商貿城是新開業(yè)的,一共三層,一樓是小商品區(qū),二樓經營服裝,三樓是家具和家電。各層都有管委會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安排了一個主任,負責管理本層商戶,物業(yè)和居委會的作用兼而有之。服裝這層的主任四十來歲,酒糟鼻子,一副大紅鼻頭兒戳在臉上像個熟透的草莓,卻讓人不想多看。不知他怎么就來這層任職了,用當?shù)卦捳f,人特揍性。有個一官半職,便對商戶們吆五喝六,找他辦點事兒,永遠叫你等著吧,一等就是好幾天,具體幾天,得看你什么時候把東西送到他的手里——如果是賣鞋的,送一雙鞋,事情便能很快解決;如果是賣內衣的,送他兩條褲衩,說透氣不勒屁股,問題的解決也近在眼前了。開業(yè)一個月后,商貿城原配的不銹鋼卷簾門壞了,按說是質量問題,商貿城應該負責修。崔國利去辦公室說明情況,酒糟鼻給他做了登記,然后就讓他回去等著吧。崔國利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崔國利性子直,不慣他這毛病,就是不送東西,寧可自己那間商鋪的門不能完全打開,個兒高的顧客進出門都會磕腦袋。很多逛店的看卷簾門沒完全打開,以為這里暫不營業(yè),便也不再往里走,買賣因此也耽誤了。

崔國利賣保暖衣褲,旁邊的商戶跟他說,送酒糟鼻一條秋褲,就說給嫂子穿,明天門就能徹底打開。崔國利倔,說我就不信不給他東西,他就能不給我修門!

一周后,崔國利的門還是那樣子,他又去找酒糟鼻。酒糟鼻說,商戶進駐前,門壞了商貿城負責,你都用了一個月了,說明是你自己弄壞的,自己解決。崔國利沒辦法,只好在立冬那天送出保暖褲,門的問題解決了。他心里的門又關不上了,每次和酒糟鼻打照面經過,也不理他,直目楞登走過去,當他不存在。

第二年春天,二樓在過道立了兩排柜臺,打算出租這些位置。大家都知道,這是二樓管理者想出的創(chuàng)收辦法,柜臺是他們拉來的,到時候租金就收入自己的小金庫。崔國利的店鋪挨著過道,平時開門后,他會把模特大腿和庫存貨物等雜物從店里搬到過道,這樣屋里就顯得豁亮了,打烊時再挪回屋里。現(xiàn)在過道變窄,他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擺東西了,經營受到影響,便去辦公室討說法。

崔國利說,當初租這門臉兒,就是看中它挨著過道,位置好,現(xiàn)在旁邊擺上柜臺,擋了店面,也礙事兒他擺東西了,要求管委會停止招租。酒糟鼻說,過道本來就是商城公共面積,不能擺東西。崔國利說,房租不止按店內面積交的,公攤面積也給算進去了,既然交了這份錢,就可以使用這些面積。酒糟鼻說,公攤面積是大家享用的,不是你獨占的,你從那兒走可以,擺東西不可以。擋了大家的面積,但擺上柜臺,可以招攬更多顧客,利益大家。崔國利說,過道弄得這么擁擠,不符合消防安全要求,著火了人都跑不出去。酒糟鼻說,不可能著火,家家都有滅火器,火星一起來,就能滋滅。

崔國利無功而返?;氐降昀?,看著玻璃墻外面的那些柜臺,越看越氣,就給消防隊打電話,說這兒存在消防隱患,過道擁堵,不利于人員疏散。沒一會兒消防隊來人了,酒糟鼻陪著,拉尺子量了柜臺外過道寬度,確實不夠標準,就叫人把兩排柜臺往中間推推。柜臺之間的空間小了,過道看上去并沒有寬出來多少,但合乎標準了,消防隊的人就撤了。送他們走的時候,酒糟鼻看了眼崔國利,看完是先閉上眼,把頭扭過去后,才睜開眼,并微昂起脖子。這樣的一眼,把崔國利看得生疼,感覺自己被酒糟鼻的眼皮夾了一下。

很快那兩排柜臺就被新入駐的商戶填滿貨品,還有人充分利用空間,在柜臺上立起展架,變成一堵堵矮墻,擋住了崔國利的店。他的店,原本是過道丁字路口最搶眼的位置,兩面玻璃窗,展示面積大,現(xiàn)在被新增添的這些柜臺淹沒覆蓋,進店人數(shù)肉眼可見地少了。每天酒糟鼻像檢閱一樣,從那些新立的柜臺前路過,攤主們主動和他打招呼,還偷偷往他手里塞東西。酒糟鼻拿著那些東西,像帶著戰(zhàn)利品,從崔國利的店鋪前招搖走過,盒飯吃一半的崔國利扣上飯盒,擰開礦泉水瓶,咕咚咕咚灌自己。

第二天上午,商貿城正上人的時候,崔國利挪動貨架,把挨著過道的那扇落地玻璃墻露出來,把本就锃亮的玻璃擦得更亮,屋內顯露無疑。他拎起一條秋褲,用打火機點著褲腳的線頭,火苗向上燃燒,越燒越烈,引燃了秋褲的布料,隨后,一撮火苗變成了一片火焰。崔國利面無表情拎著燃燒的秋褲,站在玻璃窗前,直到那團火焰要燒到手的時候,才松開?;饒F掉進下方的鐵桶里,繼續(xù)燃燒,冒出青煙,桶里燃燒的秋褲殘骸漸漸變成一團黑色的灰燼。這一場景,引得顧客無心選購商品,紛紛掏出手機拍照,也引來管委會的人。

酒糟鼻帶人進了崔國利的小店,問他折騰什么呢。崔國利說處理庫存,外面不讓堆放,屋里又擺不下,只好燒掉。說著又點著一件保暖內衣,用晾衣桿挑著,左右搖擺,仿佛一個身上起火的人正翩翩起舞。玻璃門外,商家們大概也知道崔國利此舉用意,饒有興趣注視著屋內。

酒糟鼻說,引起火災怎么辦?崔國利說,我屋里有滅火器。酒糟鼻說,你這弄得也太嗆了,別的商戶怎么做生意?崔國利說,那也沒有你們那兒嗆。說到了酒糟鼻的軟肋。平時酒糟鼻叫一群狐朋狗友在辦公室扯淡打牌,煙不離手,商城裝的是中央空調,每個房間的上方都通著,挨著他們的商戶聞著煙味苦不堪言。酒糟鼻又說,你不要帶著情緒做事。崔國利不理他,繼續(xù)燒。酒糟鼻企圖拉攏周圍商戶,用集體情緒制止崔國利,說,你這樣造成的影響很惡劣,耽誤大家掙錢。但這次,大家站在了崔國利這一邊,并沒有表現(xiàn)出抵觸。平時大家面上哈著酒糟鼻,其實恨之入骨,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乃眾望所歸。跟耽誤半天買賣比起來,大家都更愿意看崔國利多燒幾件衣服,忍氣吞聲的結果只能是讓酒糟鼻的專橫變本加厲。甚至有人悄悄找出自家過季服裝,準備等酒糟鼻走后,給崔國利送去,為他輸送彈藥。

酒糟鼻見勸阻無用,便留下一句話:見好就收吧,再燒下去,后果自負!說完便走了。崔國利用幾件保暖衣褲打擊了酒糟鼻的囂張氣焰,贏得了商戶們的尊敬。有人進店慰問,給崔國利遞上煙?;疬€沒滅,崔國利把煙伸進火苗點燃。窗外的商戶看到,紛紛拿煙進來,借此圣火,點著自己手里的煙,扎堆兒抽了起來。

民眾的擁戴像一陣雞血注入崔國利體內,本來他打算收手了,聽到大家對酒糟鼻的種種抱怨后,他決定再玩一下午,替大家出口惡氣。中午飯是旁邊的商戶訂的,不由分說,直接叫外賣送到店里。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店主跟崔國利一起吃的,每人還吹了三瓶“勇闖天涯”,喝得心情舒暢。

崔國利不會白吃白喝,酒足飯飽后,又翻出一摞打底褲,一條條燒了起來。燒到最后一條的時候,警察來了,擠進人群,拎起崔國利店內的滅火器,澆滅著火的打底褲,順便劈頭蓋臉滋了崔國利一身,然后以擾亂公共秩序為名,把他帶走了。

兩個禮拜后,崔國利胡子拉碴出現(xiàn)在商貿城。那天被警察押走,沒來得及鎖店門,拘了十四天,現(xiàn)在才放出來,他去辦公室取店門鑰匙——后來是管委會替他鎖的門,鑰匙在酒糟鼻那兒。

酒糟鼻從抽屜里拿出鑰匙,沒立即交給崔國利,攥在手里問他,在里面沒受委屈吧?崔國利故意說,沒發(fā)現(xiàn)我都胖了嗎?酒糟鼻坐在老板椅里笑了,說,確實有點兒發(fā)福。說完,把鑰匙往桌上一扔。桌面滑,鑰匙沒停住,離開桌子,落到地上。酒糟鼻說,對不起啊,手上沒準兒。崔國利站著沒動。酒糟鼻點上一根煙,站起來,轉身推開窗戶,背對崔國利說,以后別瞎折騰,再被逮進去,還得胖,胖了還得減肥,多累呀——而且你看,我是在屋里抽煙,但煙都跑外面去了,嗆不到商戶,你挑我這毛病也沒挑到點兒上。說完酒糟鼻不再看崔國利,兀自對著窗外抽。

崔國利瞥見桌上的水果刀,酒糟鼻正背著身,他便把刀拿到手里,俯下身,但是沒有撿起鑰匙,而是鉆到辦公桌下面,展開水果刀,照著酒糟鼻右腳后腳跟上面的那條大筋一抹,“噗”一聲,酒糟鼻身體向右側傾斜了一下,哀嚎著倒地。

從此,酒糟鼻在商貿城消失了。崔國利也因此被判了十年,罪名是故意傷害。酒糟鼻的兩根腳筋被挑斷了。崔國利在割斷酒糟鼻的第一條腳筋后,又在他倒地后,上前攥住他的左腳,把水果刀橫向一揮。酒糟鼻從此再沒有站起來過。那天崔國利選擇“挑斷腳筋”這種江湖上流行,但未必有多少人真敢用的方式完成自我表達后,帶著水果刀,打車去分局自首。

宣判前,酒糟鼻家人索要一百二十萬賠償金,崔國利家人拿不出。他單身,就兩萬塊積蓄,父母還在上班,東拼西湊把十八萬送到酒糟鼻家,酒糟鼻坐在輪椅上欲哭無淚,說,就不能再多點兒了嗎,我都這樣了!最終因賠償金數(shù)額沒能滿足酒糟鼻的要求,崔國利被重判,按致人重傷罪上限十年拘役。

入獄后第三年,崔國利表現(xiàn)良好,正準備給他減刑,卻傳來酒糟鼻去世的消息。因久坐輪椅,缺少活動,器官機能下降,加之情緒低迷,長期嗜煙酗酒,身體難受,一檢查,肝癌晚期。從查出來到去世,不到半年。受害人死亡,崔國利的刑沒減成。

役滿十年,崔國利出來已經三十八歲。父母都退休了,十年里省吃儉用又攢了點兒錢,都拿了出來,給他做小買賣用,知道他現(xiàn)在想正經上班已不太容易。

2

進去前,崔國利只知道有“朝鮮冷面”,出來后,發(fā)現(xiàn)大街上流行一種叫“烤冷面”的小吃,很好奇,吃了一碗,挺香。在里面吃不到調料這么豐富的食品。邊吃,崔國利邊跟老板聊天,一碗吃完,也大致知道成本和竅門了。

一周后,他弄了輛煎餅車,玻璃窗上貼著經營項目,煎餅、烤冷面、烤魷魚、鐵板金針菇都做,一個餅鐺,弄熟一切。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出攤兒,崔國利選中一片新小區(qū)的門口,配套設施還沒建起來,上班族沒地兒吃早飯,正好賣他們煎餅?,F(xiàn)在看著煎餅車停在那兒,崔國利手心癢癢,急于出攤兒一試。于是就趕在黃昏放學的時候,把煎餅車停在中學后門的那條路上,小胖墩便成了崔國利的第一位顧客。

崔國利是第一次出攤兒,但之前已在家中的餅鐺上苦練多日,火候掌握得當,調料量拿捏準確,第一單就拴住小胖墩的胃口。此后的十一天里,崔國利早上服務匆匆忙忙的上班族,過了十一點就轉移陣地,去服務饑腸轆轆的學生族,一直待到學校鎖門;然后滅了火,自己點根煙兒,磕倆雞蛋攤在餅鐺上,用余溫自然煎熟。期間他收拾好家伙式兒,擰緊調料瓶,蓋好盛放香菜蒜末蔥花的不銹鋼盆,煙抽完,活兒干完,雞蛋也熟了。吃完一抹嘴,把改造過的三輪車打著火,騎著回家。三十八歲以后的生活,就算開始了。

現(xiàn)在崔國利看著小胖墩狼吞虎咽吃得一腦門汗,從車里拿出瓶礦泉水遞給他,小胖墩說不用,崔國利說喝吧,不要錢,慢點兒吃,細嚼慢咽不容易胖。小胖墩接過水,說,謝謝叔叔,灌了一大口,喝完沖崔國利咧嘴一笑,繼續(xù)埋頭吃起來。突然一輛吉利帝豪停在小胖墩跟前,小胖墩瞬間嘴臉僵住,丟下裝烤冷面的紙碗,轉身就跑。帝豪駕駛室躥出一個中年壯漢,三步兩步追上小胖墩,一把揪住他的書包。小胖墩動彈不得,求饒說,爸,我錯了,以后再也不吃了!

中年壯漢揪著小胖墩往車里走,走到車前瞥了煎餅車一眼,只是想對攤主表達出憤怒之情。家長都反感這些街邊售賣的小孩食物,除了解饞,只剩百害。結果這一眼,讓中年壯漢獲得了意外信息,他都轉回頭了,又扭過來,看了崔國利第二眼。崔國利不認識他,但從他的眼中,崔國利知道自己被認出來了。當年挑斷酒糟鼻腳筋的事兒在當?shù)貜V為流傳。

崔國利沖中年壯漢點點頭,對方也點頭回應,然后把小胖墩推進車里,開走了。

車開出兩百米,突然停住,小胖墩跑出車外,扶著路邊的樹嘔吐起來,翻江倒海,哇哇不停。崔國利拿起小胖墩落在他那兒的水,準備送去,小胖墩看到崔國利走來,趕緊躥回車里,車提速開走了。

第二天,崔國利還在這兒出攤,到了放學時間,看見小胖墩走在馬路的另一邊,低著頭只顧朝前走,快走到煎餅車對面的位置時,竟健步如飛,直到把煎餅車甩在身后才減速。第三天以后,崔國利再沒看見過小胖墩。后來有一天,也是幾個小學生等烤冷面出鍋的時候,又過來一個騎車學生,大聲招呼守在煎餅車前的那些學生,你們怎么還吃這家的東西呀,沒聽胖子說嗎?那幾個學生問,胖子說什么了?騎車的學生沒說話,蹬上車就走,騎出老遠,才回頭喊道,這老板殺過人!那幾個學生聽傻了,回頭看著崔國利不敢說話,等待確認。崔國利說,是真的。聽完,那幾個學生愣在原地,目光慢慢垂落,停到冒著熱氣的餅鐺上,煙霧繚繞,崔國利關了火,把做好的烤冷面盛入紙餐盒中。第一鏟子盛好,準備盛第二鏟子的時候,突然一個學生轉身撒腿就跑,另幾個學生也二話不說,像捅了馬蜂窩,狂奔而去,烤冷面也不要了。

人不是崔國利直接殺的,被他挑了腳筋的人死了,他就變成了殺人犯。

你敢吃殺人犯做的烤冷面嗎?這成了學生中間流傳的一個冒險游戲,越傳越廣,沒人來挑戰(zhàn),烤冷面賣不出去了。崔國利知道那天小胖墩為什么嘔吐了。再攤煎餅的時候,手變僵硬,以前腕子一擰,轉一圈,面糊就能變成一張純圓的煎餅,現(xiàn)在得轉兩下,才能畫出一個圓,還抹不均勻,面餅上都是洞。

靠手藝活兒吃飯,手沒了自信,那就完了,不得不換工作。崔國利在里面待了十年,已經和外面的智識型社會脫節(jié),腦子里僅存的一點兒知識就是犯什么事兒會判多少年,日常生活中用不到,只能去扛大個兒。崔國利去了搬家公司,搬家不靠手,靠體力。崔國利有的是力氣,攢了十年的力氣,和積存的怨氣。

一輛搬家車上配倆人,一個司機,一個純干活的,兩人都要動手搬。崔國利就是那個純干活的。搬家的起步價是兩百,公司留一百,剩下一百兩個人分,司機六十,純干活的四十。平均算下來,搬一車需要三四個小時,一天最多搬四車,收入有限。所以司機——他是這趟車的老大——會以東西太多裝不下,或電梯進不去,需要走樓梯為由,讓客戶加錢。哪怕加五十塊錢,也相當于收入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公司允許師傅們這么干,畢竟掙的是辛苦錢,每個行業(yè)都有潛規(guī)則。司機抬價的時候,崔國利不插話,就在一旁等著,價格談攏,他就動手搬。也有個別主顧偏跟他們置這口氣,不縱容坐地起價的行為,寧可不搬了,再找別的搬家公司。但大多數(shù)人不會為這百八十塊錢改變計劃,這天往往是特意挑選的搬家吉日。

價也不會說漲就漲成,往往需要唇槍舌劍一番。崔國利摸索出規(guī)律,你來我往的過程通常在二十分鐘左右,可能這時候是人的疲勞期,主顧被說煩了,時間寶貴,便應了。有一次司機剛和女主顧討價,男主顧出現(xiàn)了,問怎么回事,然后看到了坐在一邊抽煙的崔國利,兩人認識,都在商貿城練過攤兒。男主顧說三百就三百吧,然后跟崔國利打招呼,還給他和司機從冰箱里拿出雪碧。搬好后,男主顧還要留他們在新家喝茶,女主顧態(tài)度也不一樣了,特意買了兩盒煙送給崔國利和司機,顯然她知道了崔國利是誰。這種熱情令崔國利難堪,他沒有坐下,東西搬完手都沒洗,憋著尿就走了。

干了半年,崔國利看清一個事實:大部分不認識他的人,對待他和司機都很冷漠,指手畫腳;而一旦認出他,立馬客氣起來,頭都會隨之前傾。對此崔國利很受挫,說明他在旁人心里,還是一個殺人犯。

他覺得有必要離開這座城市,這里太小了,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情,至今揮散不去。父母身體尚可,崔國利決定去南方,離這兒遠點兒。

3

到了南方,崔國利的第一份工作仍是搬家。跟別人比起來,除了力氣,他找不出別的能拿出手的東西。南方一片繁榮景象,大家競相開店、辦廠、弄公司、遷新居。崔國利一天忙到晚,熬了三年,干過各種活兒,掌握各類客戶需求后,買了面包車,開始干貨拉拉,也當司機也搬貨,進賬多了,還找了女伴,一起生活,并有了結婚的打算。

一天崔國利接到一個電話,是以前找過他的一位叫扈明的主顧,對方挺客氣,問他最近忙不忙,有點活兒想找他幫忙。崔國利記得這位主顧,四十上下的男性,剛干貨拉拉的時候給他搬過東西,是一地的書,打包成一個個小箱子,受累不討好的活兒——總體積不大,一車倒是拉得下,但搬上搬下麻煩,單件還重。崔國利正琢磨該怎樣找個借口取消這單,對方先擺出態(tài)度:師傅你別為難,都是小件,得一趟一趟搬,搬完給你加點兒辛苦費。對方先這么說了,崔國利也不好意思再問辛苦費是多少,就干了。東西瑣碎,崔國利又是一個人,不好搬了,這男的就上前搭把手兒,也一直沒閑著,反弄得崔國利有些過意不去,心想,辛苦費給不給、少給點兒,都無所謂了。最終辛苦費還是給了,給得也合適,符合他之前的預期。崔國利對這人印象不錯,言而有信,又不摳摳索索。

現(xiàn)在這人又來找崔國利干活,他覺得應該去,哪怕不好搬也得幫這個忙,沒問搬什么,便當即答應。

到了約定地點,是湖邊,小碼頭停著船,一筐筐注了水的活魚已經在箱式貨車上碼好。旁邊有幾個人,扈明也在其中,正雙手合十置于胸前,沖著魚筐念念有詞,崔國利聽來,像在念經。他走上前,和扈明打招呼,說,約的兩點,我沒遲到吧?扈明仍保持著雙手合十的動作說,沒遲到,還沒開始,稍等片刻,說完繼續(xù)念誦。崔國利在一旁認真聽了聽,一個字沒聽懂,聽節(jié)奏就是像在念經。

念完,扈明和這幾個人沖著魚筐緩慢鞠了一躬,合十的雙手放下,恢復生活常態(tài)。扈明告訴崔國利,活兒就是把筐里的這些魚搬到船上。崔國利怕自己聽錯了,重復了一遍,扈明說對,我們要放掉這些魚。崔國利來不及理解這種行為,已經有人跳上車,開始卸魚。他趕緊參與其中。

扈明讓崔國利別著急干活兒,給他安排了具體工作,就是把別人從車上卸下來的魚筐搬到船上,像在車上碼放的那樣,再一筐筐整齊擺好。

崔國利照做。活兒不難,同一套動作不停地重復,但魚筐沉,連魚帶水,得有四十斤。不能干快了,扈明囑咐過,別把魚甩出來,盡量穩(wěn)。一貨車差不多兩百筐,估計搬完,明天腰會酸兩天。工作量顯然比一車貨拉拉大,工錢多少,崔國利邊干邊合計,他猜扈明應該不會虧著他的。

卸車比裝船快,貨車空了后,那些人開始把地上的魚筐往船上搬。崔國利也不知道他們這算幫自己的忙,還是也來掙錢的。

都搬完,大家上了船,扈明讓崔國利也一起。駛至湖中央,他們就把一筐筐魚倒入湖中,扈明讓崔國利也倒,要慢一點兒,筐盡量貼近水面,動作柔和,別驚著魚。原來放生是這樣。崔國利倒了幾筐后,心慌起來,看著一筐筐魚投入湖中,無異于一摞摞錢隨手揚掉。同時他也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來干活的,手腳要麻利。

放完魚,坐船回到岸邊,眾人告別,紛紛散去,剩下扈明和崔國利。扈明問,崔師傅,今天的活兒怎么收費?崔國利就怕別人跟他客氣,這么一來,反而不好開口。崔國利咂咂嘴說,比搬書累點兒,主要是量大,加個油錢吧,來這兒多跑了四十公里。城里的公園不讓放生,扈明他們只能在郊區(qū)找地方。扈明說,回去也得多跑四十公里,說著掏出準備好的錢遞到崔國利面前。崔國利接過,數(shù)完,又咂咂嘴說,是不是有點兒多了,說著抽出一張退給扈明。扈明說,不多,收著吧,下回有這事兒還得麻煩你。

聽說還有下回,崔國利就多問了兩句,你們經常放魚嗎?扈明說,每周一次,以前搬魚的師傅回老家了,需要再找個師傅,你要是愿意,以后每周都找你。崔國利說,倒是愿意,就是有點兒干不習慣——一車魚得多少錢呀,說倒就倒了?扈明笑了,說,我們是一個放生小組,已經放了很多年,全國各地都有人匯錢來,讓我們幫著買魚放掉,為自己積功德,收到多少錢,我們必須放掉多少魚。為什么這么多人要放魚?崔國利問。扈明說,他們想幫助到自己。

崔國利沒有再往下問,他決定以后每周都來,干著干著,就懂什么叫“幫助到自己”了,這幾個字讓他有種莫名的興趣。

漸漸地,崔國利搞明白扈明這伙人是怎么回事兒。放魚是“副業(y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平時各忙各的,放魚的時候才湊一起。他們是一群在家的學佛人,也有老婆孩子,像扈明,還是一家民營公司的副總。這些人有個統(tǒng)一的老師,見面學習的機會少,他們就跟著老師的直播講座學。老師已過六旬,信眾廣泛,自青年時代開始放生,追隨者日漸增多,現(xiàn)在形成一定規(guī)模,扈明就是其中之一。

早些年老師腿腳利落的時候,也會到放生現(xiàn)場,親力親為,后來行動遲緩了,放生的統(tǒng)籌管理等事務就交給專人去做。扈明在放生過程中展現(xiàn)出良好的組織協(xié)調和與人打交道的能力,師父便把這事兒交給他。能多為師父做事情,是扈明的心愿。他在一家設備制造公司當銷售副總,很多業(yè)務靠電話就辦了,不需要去公司的時候,就專心操持放生的事兒。放雖然半天夠了,但前期的買和聯(lián)絡更費時,每放生一次,至少忙活兩天。從放生上的投入,能看出學佛的投入。

因為每個人放生完還有工作要干,不能把自己耗得筋疲力盡,所以每次需要一個人專門來搬運,這就找到了崔國利。一來二去,崔國利和扈明混熟了,問他為什么要學佛。扈明說,心里不安,所以學。崔國利又問,學了就能安了嗎?扈明說,這得你自己試。崔國利繼續(xù)問,佛教都教什么?扈明說,與人為善,多做好事,學會放下,修煉忍辱,什么都教。崔國利說,那怎么學呢?于是扈明就帶著崔國利一起學,再看師父直播授課的時候,也叫上他。

那些課,崔國利不全能聽懂,似乎又感覺說得全對,有點兒聽上癮,只要沒事兒,趕上有課,就會去聽。慢慢地,扈明不再管崔國利叫師傅,改叫師兄,學佛的居士相互間都這樣稱呼。扈明也開始關心起崔國利的生活,問他一個北方人,為什么來這邊生活。崔國利被人多次這樣問過,對答如流,說老婆是這里人,這邊過日子也比老家舒服,他就留下了。

每次放生,崔國利看著一條條即將變成腹中餐的魚再獲新生,翻晃著白肚皮歡暢游走,他也歡快起來,覺得這活兒干得挺有意義。收工的時候,扈明給他工錢,他沒要,說算他也給放生捐次款。扈明便收好錢,拿出本子,寫下崔國利的名字和數(shù)額,合上本子后說,隨喜師兄。

崔國利漸漸覺得自己也成了扈明他們那樣的人。出獄快四年了,他“幫助到自己”,重新體會到快樂。

有一天,崔國利做了個夢:自己在游泳館游泳,越游越深,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聲音漸無,最后就剩他一個人了。他繼續(xù)往深處游,也不需要換氣,遇到一群紅色的鯉魚,它們跟他自來熟,圍住他,啄去他身上的污垢,弄得他又癢又舒心。他在水里翻了幾個身,一會兒仰泳一會兒蛙泳,紅色魚群跟隨著他,啄干凈身上的穢物,又去啃他腳上的陳皮。正享受著,突然一條脊背黑青的魚游過來,似曾相識,崔國利正琢磨在哪兒見過它,它沖著崔國利的左手就是一口,竟然有尖利的牙。崔國利躲閃開,問,你要干嗎?黑魚不理崔國利,依然沖他左手咬去。崔國利除了寫字用右手,使筷子、拿刀,左手都是慣用手。

崔國利說,我知道你是誰了!黑魚說,沒錯,就是我,我現(xiàn)在變成一條魚,沒有手筋腳筋,不怕你了,說著沖著崔國利的左手又是一口。這回崔國利沒躲開,左手被牢牢叼住,牙齒扎進肉里,針刺般疼痛。崔國利想甩掉黑魚,甩不開,又用右手去拽黑魚,黑魚渾身堅密,像一根橡膠棍,越咬越緊,掌心被它的牙齒刺透,疼得鉆心。

崔國利疼醒了,坐起來,汗?jié)裢溉?。右手擰開臺燈,伸出左手看,完好無損,卻真的疼。不知道這疼是哪兒傳來的。老婆半睡半醒地問他怎么了,崔國利又關上燈,說,你接著睡,沒事兒,然后自己坐在黑暗中緩神。他知道,在自己的眼里,他仍是一名殺人犯,而不是崔師兄。

剛剛獲得的快樂在崔國利身上消失了。搬起魚筐來,也沒有了往日的投入,還失手打翻一筐。扈明正在一旁,沒說什么,跑過來幫著撿魚,撿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國利仍繼續(xù)去聽直播課,坐在師兄們中間,卻愈發(fā)覺得自己像個進錯教室的雜人。

有一天老師講的是清洗罪業(yè),說每個人在今生和前世都做過大大小小無數(shù)錯事,嚴重的可以叫罪過,懺悔可以讓人清掃這些罪過,對已犯的錯誤生出悔意,并發(fā)愿未來不會再犯。懺悔有很多種方式,可以念誦口訣心咒,也可以靠做事情,比如放生。以前做的錯事、壞事,本質是傷害他人乃至生命,做完掖著藏著,不愿意讓人知道,越捂越發(fā)霉。放生是一種幫助其他生命的行為,無形中為心里注入了陽光。所以參加放生的人,結束后會通體喜悅,能逐漸形成做好事的習慣,也就杜絕了再做錯事。

課聽得大家異常興奮,在場的人似乎都覺得自己有救了,要把放生一直進行下去。扈明注意到崔國利近期的低沉,突然問他,現(xiàn)在能明白我們?yōu)槭裁匆鲞@事和為什么那么多人捐錢放生了吧,不僅幫助放生的動物,也幫助自己消罪。崔國利若有所思說,你看上去不像犯過什么錯誤的人。扈明笑了,說,這能看出來嗎?崔國利說,你看了那么多書,還會犯錯嗎?扈明笑得更厲害,也帶著一絲慚愧說,也說不定更會換著花樣犯錯誤。

說著,眾人就開始袒露自己做過什么錯事。一個師兄說自己小時候偷拿過大人的錢,第二個師兄說自己中考的時候做過弊,第三個師兄說自己騙過女朋友,第四個師兄說自己曾經拋棄過父母。在這種氣氛下,崔國利也動心了,想把自己挑斷酒糟鼻腳筋的事情拿出來說一說,順便討教一下,這種事情是不是通過放魚,也能消掉。但同時他也清醒地知道,以世間的標準,他犯的這種錯和別人的那種錯,不是一個等量級的,弄不好會讓他失去放魚這份差事。就在他進退不得的時候,手機響了,老婆急著找他。

4

再放生的時候,崔國利請示扈明,想帶上老婆,讓她也參與參與,沾沾福氣。扈明說當然可以。

崔國利的老婆挺能干,四十斤的魚筐也搬得動,頂半個男人用。扈明讓她悠著點兒,她說沒事兒,自己練過,打小就干活。上直播課的時候,崔國利也帶著老婆,讓她也跟著學學。無論老婆干活還是上課,崔國利總會多往她那邊看幾眼,不像老夫老妻,更像還沒把她追到手。

兩個月后,崔國利再來湖邊,已是老婆開車,包括平時干貨拉拉,崔國利也都讓老婆開,他坐副駕指揮。崔國利管這個叫培養(yǎng)新人,他老婆——其實兩人還沒結婚——最近失業(yè)了,崔國利讓她考了駕照,多門技能多條出路。

老婆漸漸成了崔國利家干活掙錢的人,崔國利則積極地上起直播課。有活兒的時候,老婆送他來聽課,自己開車去拉貨。上課地點在扈明家,扈明離過婚,現(xiàn)在自己住,經常在家招待師兄們。一次下了課,別的師兄都走了,崔國利特意留到最后。剩他倆的時候,崔國利問扈明一會兒忙不忙,不忙的話,跟他說說話。扈明又給崔國利的杯里續(xù)上水,兩人聊起來。

崔國利告訴扈明,其實他沒有結婚,只是打算和帶來放生的那個女人結。扈明說,沒什么區(qū)別。崔國利說,再跟你說一件她也不知道的事情。扈明問,還有別的女人?那倒不是,崔國利說,我留在這邊,其實是因為老家那邊混不下去了。什么原因?扈明問。崔國利并沒有像倒魚那般輕柔,直接說,我殺過人。

扈明一時沒緩過來,看著崔國利,說不出什么。崔國利說,我不是通緝犯,已經服過刑,在里面待了十年。于是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最后不忘為自己騙了扈明進行道歉。

扈明說,怎么想起說這個了?崔國利說,我想問問,像這種錯,也能洗刷干凈嗎?扈明說,老師說過,越嚴重的錯,就越要積累更多的功德——一筐魚四十斤,一車三百筐,總計一萬五千斤,折合七噸半,你覺得放生多少車能讓錯誤一筆勾銷?

崔國利想了想說,不知道。扈明說,那就一直放下去,直到你覺得罪業(yè)被洗清。崔國利又咂著嘴,半低下頭,目光看向一旁說,那要是犯了兩次這種錯誤呢?扈明也將目光移向他處,若無其事地說,盡管放下去,全心去放,不用多想。崔國利關心地問,放魚的事情你們會一直進行下去嗎?扈明說,當然。崔國利問,兩年后還會再放?扈明笑了,說,二十年后也不會停。崔國利也笑了,說,好。

這天上午崔國利和老婆放完魚,又拉了兩單貨,忙到晚上六點,累得夠嗆。天已經黑了,老婆開著車往家走,崔國利坐在副駕駛上睡著了。到了家,老婆也累得不行,沒勁兒再弄飯,只想立即睡上一覺,讓崔國利自己出去吃一口,不用管她,說罷便上了床。

崔國利和老婆住在城中村,巷口都是小吃店,他吃了份紅燒肉蓋飯,又加了個雞腿,吃完給老婆打包了黃燜雞飯,帶回家放到桌上,然后開車出門了。

到了一家文具店門口,崔國利下車進店,要買訂書機。店員一指遠處的柜臺,崔國利走去拿。這兒賣的是正常的訂書機,不符合他的需求。崔國利又走到收款處,問有沒有大號的,店員問多大的,崔國利并排伸出食指和中指,然后橫過來,沖店員比畫著說,訂這么厚的東西吧!店員說那得是圖片社專門訂論文用的那種,文化街可能有賣的。

崔國利又開車去了文化街。這里是全市文化用品最全的地方,真有。新訂書機是空的,沒釘兒,崔國利又買了一盒大號的長釘,裝上,拿旁邊不要的厚紙箱試了試,拇指和另外四指用力一捏,需要使點勁兒,才能釘住兩層紙板。賣貨人說,方法不對,你把訂書機放桌上,手掌蓋住訂書機上端前沿,用身上的勁兒,一壓,就釘上了。崔國利并沒有照做,而是又用拇指和四指用力捏了一釘,然后說,就是它,開票吧。

離開文化街,崔國利把車開進一個別墅區(qū)。進大門的時候,他輕車熟路沖保安說了一個“送貨”,桿兒便抬起,他輕松駕車駛入,將車停到小區(qū)的供暖中心門口。從這個門進去,往地下走是小區(qū)的安保中心,監(jiān)控室和保安宿舍都在這里。三個多月前,崔國利老婆就在這兒上班、睡覺。

當年這里開盤的時候,為了吸引眼球,宣傳上說小區(qū)內會二十四小時配備女保衛(wèi)員巡邏,為業(yè)主們增添一道靚麗的風景。樓書上還出現(xiàn)了女保衛(wèi)員的照片,兩名英姿勃勃的女性穿著特制的保安服,帶著白手套,行進在樓宇間,面頰白皙,睫毛高翹,雙眸明亮。有人說,這么一來,增加了小區(qū)的危險,本來沒壞人,女保衛(wèi)員一出現(xiàn),尤其夜間,反而招來壞人。這么說的,都不是會買這里房子的人;買得起這些房子的人,會深入了解這里的安保構成:物業(yè)也安排了更多男性保安,女保衛(wèi)員只是幌子,無異于園內一株盛開的花,讓業(yè)主看了感覺親切,讓來串門的朋友看了,感受小區(qū)的高大上,為業(yè)主掙足面子。崔國利的老婆當過兵,長得也不難看,挺順利就應聘上了,一年一簽合同,已經干了兩年。這一年,安保中心的負責人換了,以崔國利老婆超齡為由,要辭掉她。當初招聘的條件是三十五歲以下,那時候她三十四,現(xiàn)在三十六,其實對工作影響不大,核心問題是新的負責人沒在她身上撈到油水。崔國利老婆買了煙和酒,還備了一個紅包,準備找機會送給負責人。她給負責人發(fā)了信息,說您在辦公室方便的時候,告訴一聲,我去找您。直到晚上八點多,負責人才回信息,說我在賓館和朋友打牌,你來吧。她說要不等您打完再說。負責人說,我們打到天亮,你來吧,他們不認識你,并發(fā)來房間號。就這樣,她取出宿舍床下備好的東西,離開宿舍,出了小區(qū),到了負責人說的賓館,找到對應的房間,敲了門。

屋里烏煙瘴氣,但是除了負責人,沒有別人。墻邊的麻將機桌上散落著四家的最后一局牌,煙灰缸里立滿煙頭,外圍也都是煙灰。負責人說,臨時有事,他們剛走。崔國利老婆把帶的東西放到麻將桌上,說這是一點兒意思。然后又從兜里摸出紅包,遞到負責人面前說,還有這個。

負責人接過紅包的同時,拉住她的手說,還有別的嗎?崔國利老婆聞到酒氣,要抽出手,抽了三次,抽不出來,反被負責人一把摟住。他說,跟我來一次,你就繼續(xù)留下上班。崔國利老婆越掙扎,箍住她的那雙胳膊就越緊。他的身體向她傾倒,將她壓到床上,手開始往她腰下伸。

抗爭無濟于事,她的力氣完全處于劣勢,他當過特種兵。于是她就喊。這是一家正試營業(yè)的賓館,房間在頂樓,四周的窗口都黑著燈,不會有人聽到。勁兒用光了,嗓子喊啞了,他的事兒也辦成了。

他像一塊鐵餅一樣從她身上挪開后,她哭濕了臉跑出賓館,給崔國利打了電話。當時崔國利正在扈明家,剛上完直播課,接到電話后,他匆匆離開。

當崔國利趕到賓館樓下的時候,老婆眼睛紅腫著從馬路對面的“真功夫”里走出來,告訴崔國利說,他已經走了。崔國利掏出手機,打了110。

警察進入房間后,屋內已經清掃過,空氣清洗劑的味道尚未散盡,扯下的床單正在洗衣機里滾動。警察看了監(jiān)控,然后來到安保中心,把負責人帶上車,拉到派出所,詢問事情經過。隔壁問詢室是等候中的崔國利,他老婆剛剛被女警帶去提取身上的痕物。

負責人承認發(fā)生了關系,但性質跟崔國利老婆說的不一樣。他也展示了手機上的信息內容,說是她主動送上門來的,不算強暴,頂多是通奸。檢查結果出來,她身上多處淤血,警察問他這些如何解釋。他說這都是她自愿的,當時她對他說,你想怎么弄隨意,只要能留下我繼續(xù)上班。他一口咬定,是她引誘他,現(xiàn)在倒打一耙。

警察又去了隔壁,把這話向崔國利老婆問了一遍。此前崔國利一直拉著老婆的手,現(xiàn)在感覺到她劇烈顫抖起來,嘴唇都白了。崔國利說,這是污蔑,罪加一等,必須嚴懲。警察說,光你們嘴說不行,如果是他犯罪,需要證據,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

監(jiān)控里也能看到崔國利老婆到來前,三個男人搖搖晃晃從這房間走了出去。他們被叫來調查,確實在屋里打過麻將,因為一人家中突然有事兒,三缺一,只好提前結束,另兩人結伴去捏腳了。再一問有事兒那人,事情不假,孩子此刻還在醫(yī)院輸液退燒。

女警讓崔國利出去一會兒,她要再問問他老婆點兒別的。老婆拉著崔國利的手死死不放,一個勁兒搖頭。崔國利說他留在這兒行嗎,女警說也可以,主要是為你考慮。崔國利說,我沒事兒,我就一個想法,把壞逼繩之以法。女警便開始問了,第一個問題就讓崔國利老婆的身體像接上了電的篩糠機,同時淚如雨崩。她問,你高潮了嗎?

崔國利拉著老婆的手站起來,說,我們回去,不報案了。女警說你們等一下,她出去換了一名男警進來。說說你們?yōu)槭裁磮蠹侔赴?,男警坐下后說道。崔國利辯駁,我們沒報假案。男警問,你在事發(fā)現(xiàn)場嗎?崔國利說,我在就發(fā)生不了這事兒。男警說,那你怎么確信你老婆說的屬實?崔國利說,我當然相信她。男警說,兩口子之間,靠信任沒問題,我們辦案信任誰,信你們,還是信他?辦案講證據,現(xiàn)在證據不足。崔國利問,如果那人親口承認,算不算證據?男警說,當然算,這也叫供認不諱。

現(xiàn)在崔國利的車就停在安保中心門口,他來拿證據。

5

崔國利老婆是當天晚上十點多被渴醒的。先叫了一聲崔國利,沒人應,又叫一聲,還沒人應。她下了床,來到屋外,桌上放著一份打包好的飯,揭開蓋一看,是她愛吃的黃燜雞飯,旁邊還有一張紙條。

她拿起紙條,上面寫著:

我沒準要離開兩年,車留給你開,堅持每周去放魚,增長力氣,再有人欺負你,捏爆他的蛋。

兩年后,等我回來,再一起去放魚。

落款,崔國利。她沒看懂,就打崔國利的手機,接電話的不是崔國利,是一個警察。

三個多月前的那位男警察接待了崔國利老婆,這次見面,多了幾分親切。她想見崔國利,男警察說現(xiàn)在見不了了,崔國利這事兒,得判兩年。然后給她講述了崔國利供認的事件經過。

崔國利在安保中心等到負責人出來,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下了車,攔住他,要他給句真話。負責人見他舉著手機,就說,你老婆犯賤就是真話!崔國利保持著平靜說,再給你一次機會。負責人沒接茬兒,掏出對講機,叫人過來,有人搗亂。對講機里說,收到收到。崔國利沒有慌,依然舉著手機,說,再給你最后十秒鐘的機會。負責人看到他們的人正往過跑,心放寬了,說,沒想到你老婆身上比臉白那么多。

話音剛落,崔國利將訂書機伸到他的嘴前,沒等他反應過來,右手揪住他的嘴唇,左手用力一捏,兩片嘴唇被釘?shù)搅艘黄稹X撠熑撕安怀鰜?,胸腔發(fā)出哀嚎,捂著嘴亂扭。崔國利一腳將他踹倒,騎在身上,按住他的腦袋,又給嘴唇上了兩枚釘子。保安們趕到時,崔國利已經上了車,一腳油門,撞掉大門欄桿,直接開來警局。

崔國利老婆聽完,臉上出現(xiàn)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還是被男警看到。這種笑,讓他覺得異常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使勁想了想,終于想起來,半小時前,也是在這里,他從崔國利的臉上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