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生活中“打撈”劇本
劇作家李寶群
話劇《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
“作家要做人民的學生”，我體會，對劇作家而言就是要向人民學習，到生活中去“打撈”劇本。走入民間、走向生活深處、走向人性深處，體驗百味人生，才有可能寫出好劇本。
我從事劇本創(chuàng)作已經(jīng)40年，排演了60多部戲，寫過東北國有企業(yè)下崗工人、資源枯竭礦山的揀煤女工，寫過中原貧困鄉(xiāng)村冒死分土地單干的農民，也寫過懷揣夢想進城打工的農民工，寫過地震災區(qū)舍生忘死的士兵，還寫過出租車司機、長途貨車司機、賣花送花的北漂小伙兒、住在城中地下室打拼的外省青年、當家教的貧困大學生，等等。這些人物都來自生活，都是普通尋常的“小人物”。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事跡，沒有豪言壯語，如草如木如石如溪，但他們是中國社會最基礎廣大的人群，是支撐社會發(fā)展、時代運行最基本的力量，也是最能打動我的人。
在我看來，人類有兩部歷史，一部是寫帝王將相英雄豪杰名人名士的，他們的功績見諸史冊，家喻戶曉；另一部是由尋常百姓書寫的，他們的故事多不見經(jīng)傳、不為人所知，但同樣重要、同樣精彩，藝術更應該關注和書寫他們。小人物身上蘊藏著人性的復雜性、豐富性，蘊藏著真善美，蘊藏著異常頑強的生命偉力，當社會動蕩紛雜，價值觀念混亂，很多人陷入大迷惘大困惑時，普通百姓卻以最樸素堅強的生命態(tài)度和生活信念互相支撐著，在各樣的生存困境中釋放著他們的力量、他們的光芒，他們的痛苦歡樂和他們的夢想渴望、拼爭苦斗……這些更耐回味，更值得作家、劇作家去發(fā)現(xiàn)、去開掘，我愿意用一生去書寫他們。
這些年，我最快樂的事便是到生活中行走，到廠區(qū)礦區(qū)棚戶區(qū)去，到一座座鄉(xiāng)村去，到一座座軍營去，和各行各業(yè)的人喝酒聊天交朋友。他們教會了我很多，也給予了我很多。下崗工人家庭的艱難讓我流淚，地表600米下的礦工讓我動容；山石飛落，背著救災物資奔行的士兵令我血熱心熱，城中村、城邊村農民工的日子又讓我沉默沉思……每個普通的人都是一本厚厚的書，每片平凡的土地都埋藏著詩、埋藏著戲劇，讓我內心被激蕩、靈魂被洗滌，讓我不能不寫。一個個人物、一個個場面、一個個細節(jié)、一句句臺詞，如河水般從我心中流涌而出。話劇《父親》《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黑石嶺的日子》《萬世根本》以及《士兵們》（合作）、《兵者，國之大事》（合作）、《長夜》，還有小劇場話劇《花心小丑》《兩個底層人三部曲》和獨角戲《鄉(xiāng)村往事》等，都是這樣寫出來的。不管別人怎么看怎么說，我將沿著心中認定的這條路繼續(xù)走下去。
從生活中“打撈”劇本大抵有幾種情況：一是寫熟悉的生活，寫積累多年深藏于心、被重新激活重新點燃的生活。但寫作時仍要到生活中去，到生活現(xiàn)場去再補充，進一步強化你的生命體驗、你的思考，展開你獨特的想象。如我的話劇《父親》，就是寫20世紀90年代末東北下崗工人生活的。我從小生長在工人堆里，十分熟悉工人，也了解下崗工人的生存處境和精神困境，寫作時調動了大量生活積累，但我仍不時到工廠廠區(qū)，到下崗工人中去再感受、再體驗，不斷燃燒自己。
二是寫不熟悉的生活。寫作前更要下功夫到那片土地上去深入體驗、充分占有生活，尋找真實的人物，尋找最好的切入點，尋找不“一般化”的語言和細節(jié)。這個過程不能省略，不能走馬觀花、淺嘗輒止，更不能想當然，你需要深入到生活的最深層去，發(fā)現(xiàn)金子、發(fā)現(xiàn)寶藏。話劇《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黑石嶺的日子》就是寫我不熟悉的礦工生活，為此我用了長達兩年的時間去礦山和礦工們交朋友，掌握了大量生活素材，結識了各種各樣的男女礦工，感受到了他們十分豐富的內心世界。
三是寫歷史年代戲。歷史已成為遙遠的過去，寫作者需要大量閱讀研究歷史文獻資料，走到歷史生活中去，同時也需要到歷史人物生活過的地方去，到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地”去，進一步喚起你的體驗，燃燒你的激情與想象。寫話劇《從湘江到遵義》（合作），我們重走長征路，從紅軍湘江血戰(zhàn)的戰(zhàn)場一路走到遵義，沿途搜集了很多鮮活的素材。巖石上，紅軍標語仍在，一座座無名紅軍烈士的墓仍在，紅軍領袖們開會的會址仍在，那些山、那些水，那飄動著的云霧、那崎嶇的山路，那里的風、那里的云都在向我們講述，隨處都有故事，都有紅軍的氣息。我們一點點被感動被燃燒……
走向生活、深入生活的過程是寫作者“看見”和“聽見”的過程，也是寫作者體驗和想象的過程。你會被生活激活、照亮，你會看見“光”，看見未來想要書寫的那個世界在向你走來。
40年間，我一直堅信，只有劇作家真誠向人民學習，被生活感動、被生活燃燒，劇本才有可能感動和燃燒導演與演員，只有他們都燃燒起來，才有可能燃燒觀眾，受到觀眾的喜愛與追捧。
生活是無邊無際的汪洋之海，是礦藏豐富的遼闊山野，是一本無字奇書，而人民則是這壯闊生活的主角。作家、劇作家要走入其中深入其中，要做人民的學生，用全部身心去發(fā)現(xiàn)、去開采生活的給予，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硬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