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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逝世140周年|俄國文藝走向歐洲第一人
來源:文藝報 | 吳靖  2023年09月06日09:06

屠格涅夫不只是《獵人筆記》、《父與子》等名著的作者,他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一個才華橫溢的“高富帥”(身高達到190cm),一個追隨心中女神長達四十年而終身不婚的情癡,一個為反抗農(nóng)奴制奮筆疾書而遭到沙皇驅逐的斗士。在俄國文學藝術還不為歐洲所知的現(xiàn)代前夜,屠格涅夫成為第一位在歐洲取得巨大成功的俄國作家,他不僅為知識產(chǎn)權的提出和版稅制度的實施作出重要貢獻,更是作為“俄國和西方國家之間的文化中間人”致力于推廣俄國的文學和藝術,其構建的巨大文藝網(wǎng)絡使托爾斯泰等重要俄國作家在歐洲脫穎而出,并將福樓拜和左拉的作品引入俄國,在那個大眾文化興起的時代開啟了俄國和歐洲在文學藝術領域的夢幻聯(lián)動,成為當之無愧的“俄國文藝走向歐洲第一人”。

屠格涅夫

女神超級迷弟

屠格涅夫的一生始終與一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波利娜·維亞爾多。這一切要追溯到1843年11月9日,這天不僅是屠格涅夫25歲的生日,也是他找到一生摯愛的紀念日。當晚,來自西班牙的女高音歌唱家波利娜·維亞爾多在圣彼得堡歌劇院的音樂會上一舉成名,演出結束后她在后臺化妝間接見了四位狂熱的追求者,包括一位將軍、一位伯爵,以及兩個紈绔子弟,其中之一是劇院經(jīng)理的兒子,另一位正是“高富帥”地主少爺——伊萬·屠格涅夫。這位歌唱家讓四人在幕間休息時給她講一個故事,屠格涅夫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她的芳心。在此后的四十年里,化身超級迷弟的屠格涅夫展開了漫長的如宗教徒般虔誠的追星之旅,甚至為她終身不婚,至死方休。

這位多才多藝的波利娜確實具有令人心醉神迷的女神氣質,浪漫主義繪畫大師德拉克羅瓦盛贊她的繪畫天賦,鋼琴詩人肖邦對她視譜即奏的能力欣賞有加,音樂家圣桑驚嘆她“容顏有無法抗拒的魅力”,“七月王朝”宮廷畫家阿利·舍費爾親自為她繪制肖像,著名女作家喬治·桑以她為女主人公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康蘇愛蘿》,稱她為“時代最杰出的天才”,作曲家舒曼更是將自己的杰作《聲樂套曲》題贈給她,可見波利娜在那個時代的巨大魅力和影響力。然而,彼時波利娜已名花有主,夫婿路易·維亞爾多在巴黎坐擁“意大利劇院”,有著顯赫的藝術地位,但這一切都無法動搖屠格涅夫追隨心中女神的決心。

1845年,屠格涅夫不懼母親的反對和周遭的非議,甚至辭去內(nèi)務府辦公廳十品文官的職務,毅然決然離開沙皇統(tǒng)治的俄國,經(jīng)由倫敦、柏林一直追到距巴黎東南六十公里的庫爾塔弗內(nèi)爾。在維亞爾多莊園里,兩人終于重逢了。在這段歲月中,屠格涅夫白天寫作,晚上去拜訪波利娜一家。她外出時,屠格涅夫經(jīng)常一天寫好幾封長信向她表達感情和談論各種事情。這份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感情有著驚人的持久力,一直到普法戰(zhàn)爭(1870-1871)結束后,他對波麗娜依然念念不忘。1874年,屠格涅夫在塞納河畔的布日瓦爾買下一塊地,在其翠崗綠坡上專門建造了一座白色別墅,環(huán)以冷杉、雪松和山毛櫸,特讓與維亞爾多夫婦居住。自己則在一旁搭了一個俄羅斯式的赭石色木屋,與別墅僅數(shù)步之遙,只為每日能與自己的女神凝眸相望。最令人吃驚的是,屠格涅夫竟與波麗娜的夫婿路易·維亞爾多一直相處融洽,甚至“親如兄弟”。這份融洽且親密的“三角關系”不由讓人想起中國近代的金岳霖與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同樣令人羨慕且吃驚的和諧關系。

雖然屠格涅夫經(jīng)常陪伴在波麗娜身邊,但這份愛而不得的感情始終具有濃重的悲劇色彩。對此,屠格涅夫在1860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初戀》中顯露無遺。在這部具有鮮明自傳性質的小說中,人到中年的主人公弗拉基米爾·彼得洛維奇回憶起自己16歲時的初戀經(jīng)歷,當時的他癡戀比自己大五歲的貴族女子,從單相思到失戀,及至女方嫁人后難產(chǎn)慘死,種種戀愛心理的描寫深邃幽微,跌宕起伏,反映了屠格涅夫視愛情為自然幻影,有情人難成眷屬的宇宙生活觀。不過,現(xiàn)實中的他對波利娜的虔誠感情一直維持到底,就像他在著名演講《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中高度贊揚長久以來被嘲笑的堂吉訶德,因為他“表現(xiàn)了信仰,對某種永恒的不可動搖的事物的信仰,對真理的信仰”。

這么多年中,曾不斷有朋友勸他放手,對于像他這樣的“富二代”,且在歐洲已躋身頂流作家之列,不應傻乎乎地吊死在一棵有主的樹上。對此,屠格涅夫說過一段令人瞠目結舌的話:“很久以來,在我的心目中,波利娜就是女中豪杰,她永遠使所有別的女子黯然失色。我自作自受。我唯有在一個女子踩著我的脖子,把我的腦袋按進泥地里時,才感到幸福?!闭^“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就像一代大哲金岳霖為林徽因終身不娶,一代頂流屠格涅夫也將這份年少時的癡情保持終身。直到1883年,65歲的屠格涅夫生長在脊椎內(nèi)的腫瘤開始惡化,他在咽氣前仍然對波利娜喊道:“你,是皇后中的皇后!”

至死,屠格涅夫也沒有品嘗過家庭的幸福,而且從未真正得到過波利娜,但他卻體驗了人間最深刻的愛情,并極大地滋養(yǎng)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對此,法國著名傳記作家安德烈·莫洛亞的評價入木三分:“屠格涅夫本人是曾經(jīng)戀愛過的。他對波利娜·維亞爾多顯得有些騎士風度。且不管他們之間的交往究竟是友誼還是愛情,反正他體驗過這種熾烈而又持久的感情。人們從他身上所透出的某種寬容恬靜的氣度,立刻就能辨認出他是個有過真正愛情的人。屠格涅夫小說大部分的勝人之處就源出于此?!?/p>

歐洲頂流作家

隨著屠格涅夫抵達巴黎這個世界藝術之都,他所帶來的不僅是追隨心中女神的癡情,也帶來了他在故土所一貫持有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和眼光。就在一年前,屠格涅夫在俄國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霍爾與卡里內(nèi)奇》,后經(jīng)由好友別林斯基的推薦,這篇“向俄國農(nóng)奴制的第一炮”以某種掩人耳目的方式發(fā)表在俄國進步刊物《現(xiàn)代人》的“雜拌”欄目,并冠以一個奇特的副標題:“摘自獵人筆記”。這正是后來以一系列短篇小說和隨筆而構成的大名鼎鼎的《獵人筆記》的起始之作。在布日瓦爾這個恬靜的世外桃源,屠格涅夫繼續(xù)創(chuàng)作這個系列的其他篇什。直到1852年,包括22篇短篇小說和隨筆的《獵人筆記》正式在莫斯科結集出版,一舉成為轟動俄國文壇的一個重大事件。進步評論界稱贊它是射向俄國社會生活的災難——農(nóng)奴制度的“一陣猛烈的炮火”,是“一部點燃火種的書”。

與此同時,一個重大變化正在歷史的演進中悄然發(fā)生,它將對屠格涅夫乃至所有的作家和藝術家產(chǎn)生重大影響。就在屠氏抵達巴黎的前一年(1846年),巴黎至布魯塞爾的鐵路正式開通,盡管它并非世界上第一條國際鐵路,但意義之重大前所未有,因為它連接了法國和低地國、英國與德語區(qū),意味著一個歐洲文化的新時代即將開啟。在這趟首航火車上,1500名旅客接受鐵路公司邀請,其中包括大仲馬、雨果、戈蒂耶、安格爾等文藝界名流,柏遼茲甚至指揮樂隊在火車上演奏了《葬禮及凱旋大交響曲》。從此,作家、藝術家、歌劇團、樂隊和演員成為鐵路???,他們穿梭各國,舉辦大量演奏會、藝術展覽、讀書會和沙龍,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審美認知。更重要的是,鐵路帶來的跨國運輸便利,使得量產(chǎn)畫作復制品、書籍和樂譜等印刷品流向國際市場,一場文學藝術的革命即將到來。

就這樣,整個歐洲的作家們都開始回應由制造業(yè)和鐵路的發(fā)展所創(chuàng)造的新的社會現(xiàn)實,回應一種只關心此時此刻的現(xiàn)代性新概念(即波德萊爾所說的“短暫的、即逝的和偶然的”),回應照相術發(fā)明后看待世界的新方式。伴隨而來的是精英文化的沒落和大眾文化的興起,越來越多新近識字的城市讀者成為文學和藝術作品的主要受眾,其中許多人來自匠人和工人階級。他們渴望了解與自己的日常生活相關的故事,小說正是他們接觸這一當下現(xiàn)實的最佳媒介。正是在這個具有革命性意義的歷史節(jié)點上,屠格涅夫在俄國引發(fā)轟動的《獵人筆記》乘著鐵路的東風,駛向了他一生心心念念的歐洲。毫不令人意外的是,這部將人物與景物描寫巧妙交融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力作在英法德等國家大受歡迎,一舉讓屠格涅夫成為歐洲頂流作家(這讓他成為很早一批依靠稿酬和版稅獲得豐厚收入的歐洲職業(yè)作家之一),并打開了他深入廣闊歐洲的大門。

作為一部向沙皇統(tǒng)治下的農(nóng)奴制度開炮的文學作品,《獵人筆記》所關注的不僅僅只是農(nóng)奴們的苦難和智慧,還在于如何在刻畫普通人時既不帶感情色彩,又不將其簡化為某種類型,這在傳統(tǒng)小說中是難以見到的。在此,屠格涅夫試圖完全通過觀察農(nóng)民的行為來呈現(xiàn)他們的思想和情感,其中無須作者的介入,這些獨立個體的特征和動機被認為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像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一樣,從莎士比亞那里學到了更微妙的東西:看似平凡的事物的神秘性,那是對永遠在擴展的現(xiàn)實所作的藝術處理?!东C人筆記》所擁有的這種難以言喻的美讓它在后世經(jīng)久不衰,愛爾蘭作家弗蘭克·奧康納將之列為任何短篇小說集的首選,中國作家沈從文更是直言:“(我)用屠格涅夫寫《獵人筆記》的方法,糅游記散文和小說故事而為一,使人事凸浮于西南特有明朗天時地理背景中……十三年前我寫《湘行散記》時,即具有這種企圖。”

正如我們在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1857)中所看到的那樣,屠格涅夫小說中的非主觀性——作家的聲音完全從對日常現(xiàn)實的科學觀察中消失——構成了19世紀小說藝術革命的基礎。翻譯書籍的國際流通為這種思想共識提供了基礎,因為每個人都在閱讀其他人。于是,一批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19世紀50年代的歐洲大陸得以涌現(xiàn),包括俄國的屠格涅夫,德國的奧爾巴赫和馮塔納,法國的福樓拜,英國的艾略特和蓋斯凱爾。1854年,艾略特在德國長期停留期間讀了歌德、巴爾扎克、狄更斯、喬治·桑等人的作品。她寫道:“藝術是最接近生活的東西,放大和擴張了我們與超出個人命運范圍的人類同胞的接觸?!痹诖耍蕴赝昝赖乇磉_了屠格涅夫在《獵人筆記》中的藝術信條。

俄國藝術推手

隨著19世紀下半葉俄國向西方的逐步開放,西方國家對俄國的興趣也與日俱增。19世紀70年代,法國人首先接受了俄國文化。尤其在被普魯士擊敗后,法國與俄國走得更近,視其為對抗德國的外交盟友,并對俄國經(jīng)濟進行了大量投資,特別是鐵路。同一時期,在倫敦、維也納和巴黎舉辦的多場國際性展會進一步助推了歐洲對俄國文化的興趣。1878年,尼古拉·魯賓斯坦在巴黎世博會上指揮的系列俄國音樂會吸引了很多人參加,曲目包括柴可夫斯基、格林卡、安東·魯賓斯坦和達爾戈梅日斯基的作品。然而,巴黎媒體認為這些音樂有趣但缺乏原創(chuàng)性,風格過于德國或意大利化。公眾們更希望聽到一些更具異國情調(diào)的,具有民族特色的“俄國”音樂。這一切都讓屠格涅夫感到驚訝,這位在求學時期就深度浸淫在歐洲文化中的“西歐主義者”試圖改變這一局面。

在屠格涅夫看來,俄國藝術家應該成為偉大的歐洲文明的一部分,他們的民族性表達應該服從于這一目標——即內(nèi)化于他們的藝術中,而不是流于表面。正是基于這一觀念,屠格涅夫在普希金、托爾斯泰和柴可夫斯基身上看到了偉大的藝術:他們的俄國性并沒有影響他們的歐洲性。要知道,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因1861年的一場激烈爭吵而徹底決裂,甚至連勸解的朋友都不惜與之決裂。但是,當屠格涅夫讀到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1869)時,他不由自主地說道:“這樣的作品全歐洲除了托爾斯泰以外沒有人寫得出來?!庇谑?,屠格涅夫立刻組織翻譯這部巨著,讓它得以進入法語世界。就這樣,法文版《戰(zhàn)爭與和平》經(jīng)由屠格涅夫到了福樓拜的手上,這位“現(xiàn)代小說之父”給出的評價耐人尋味:

謝謝您懇請我閱讀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這真是一流的杰作,他是多么擅長描寫,是何等高超的心理專家。前兩卷精妙絕倫,但第三卷則一落千丈。他說話重復,哲學議論太多,最后這位先生——作者和俄羅斯人才露出真面目。

如今,對于一部小說中出現(xiàn)哲學議論,讀者已經(jīng)毫不感到奇怪,盡管這長期不為西歐小說家和評論家所接受。后來,米蘭·昆德拉在評價奧地利小說家赫爾曼·布洛赫的《夢游者》時發(fā)表了一番精彩洞見:“在《群魔》中,三條線索雖然特點不同,卻是屬于同一種類(三個都是小說故事),在布洛赫那里,五條線索的種類徹底不同:小說;短篇小說;報道;詩歌;隨筆。這一在小說復調(diào)中引入非小說文學種類的做法是布洛赫革命性的創(chuàng)新?!痹诖艘饬x上,托爾斯泰在探索小說藝術的過程中走在了時代的前面,整部巨著的精妙要等到許多年之后才能為世人全部看到。

不論如何,屠格涅夫為托爾斯泰揚名歐洲作出了重要貢獻。對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托爾斯泰1878年的和解信中看到:“近來在回顧我與您之間的關系時,我又驚奇又高興。我感到,我現(xiàn)在對您已毫無敵意?!鷮ξ业暮锰幎嗟貌豢蓜贁?shù),我能在文學界享有盛名完全是得益于您的幫助?!蓖栏衲螂S即以親切和藹的口吻回信托爾斯泰,這場長達17年的誤解和矛盾終于劃上了句號。直到辭世前,屠格涅夫給托爾斯泰寫信說:“我對自己有幸成為您的同時代人深感欣慰。”這封信后來被證實,是屠格涅夫的絕筆。

同時,屠格涅夫也利用自己龐大的文藝網(wǎng)絡不遺余力地宣傳和推介俄國藝術家的作品。在1876年的一次莫斯科之行中,屠格涅夫看到了瓦西里·韋列夏金的大型戰(zhàn)爭畫和中亞風景畫。兩年后,他造訪了位于巴黎附近的藝術家工作室,被韋列夏金的原創(chuàng)性深深打動。于是,屠格涅夫組織了韋列夏金的大型作品展,這是俄國藝術家在巴黎的第一次個展。為此,他在報紙上刊登廣告,撰寫文章進行宣傳,并邀請了30多位評論家在法國和國際報刊上做了評論。個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有5萬人造訪和排隊參觀了沃爾內(nèi)街的藝術俱樂部展出的超大畫布,作品的沖擊力來自其燦爛的光彩和用色,以及不同尋常的中亞草原場景。隨后,韋列夏金相繼在維也納、柏林、漢堡、德累斯頓、布達佩斯和布魯塞爾舉辦了畫展,一個個盛況空前的場面,連同這一時期風靡歐洲的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以及跨國展出的俄國文物,標志著俄國藝術全面進入歐洲市場。

晚年定居巴黎的屠格涅夫一邊繼續(xù)創(chuàng)作“回憶的中篇小說”系列,一邊致力于積極推廣俄國的文學藝術。作為第一個擁有全歐乃至全世界影響的俄國小說家,人們把屠格涅夫與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并稱為“俄國文學三巨頭”。其實,屠格涅夫對于宣傳推廣俄國文學藝術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完全不在于他的文學成就之下,未來的人們將越來越全面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