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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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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華讀書報 | 汪家明 宋莊  2023年09月14日07:59

汪家明,曾任山東畫報出版社總編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副總編輯、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社長

汪家明,曾任山東畫報出版社總編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副總編輯、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社長

您從什么時候接觸范用? 您對他是什么印象?

汪家明:我是1997年通過徐城北介紹認識范用先生的。當時我在山東畫報出版社工作,在出版《老照片》之后,打算再創(chuàng)辦《老漫畫》。范先生十分熱情,他是《老照片》的超級粉絲,還是“漫畫的大情人”,對中國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漫畫如數(shù)家珍,而且收藏頗豐。也許是愛好一致,初次見面頗覺投機,很快就成為忘年交。每次來京,范用先生家是必去之處,還經(jīng)常約他去小飯店吃飯聊天。他是一個愛書人中的愛書人,家中幾個房間里全是書,而且全是珍貴的現(xiàn)當代版本和作者簽名本。他的話不多,行動很快,喜歡一些有情調(diào)的東西,比如收藏酒瓶,來了客人,倒一杯洋酒,什么菜也沒有,一邊抿酒一邊說話;比如穿民國時的大褂、戴圍巾照相;比如聽唱片、唱歌。總之,又懷舊,又時髦。

起意寫作《范用:為書籍的一生》是什么機緣? 為了寫這部傳記,您做了哪些準備工作?

汪家明:范先生對我的出版生涯影響很大。與他熟識之后,我又了解到他對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對中國近四十年來中國出版的巨大影響。他是三聯(lián)書店九十年歷史中最重要的兩位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另一位是鄒韜奮。前些年有出版社約我寫范用傳,我很愿意寫,但斟酌再三,覺得材料不夠,能力不足。而且,若寫范用傳,希望能在他所摯愛的三聯(lián)書店出版。范先生去世以后,我一直在收集有關(guān)資料,比如編輯回憶范用文章的集子《書癡范用》,比如編輯范用生前編好的《存牘輯覽》,整理編輯范用收藏的1800多封朋友和作者給他的信件,后來在三聯(lián)書店和上海出版博物館的幫助下出版了四卷本的《范用存牘》。當我覺得有了一定的積累以后,我打算通過一本本書的出版來表現(xiàn)出版家范用的一生,于是又在人民出版社和三聯(lián)書店的幫助下,查閱了與范用有關(guān)的書稿檔案。動筆以后用了兩年多時間。很高興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這本書。

在8月18日舉行的《今天,我們?nèi)绾渭o念范用——出版五人談》座談會上,您提到范用先生是“書癡”,有眾所周知的“三多”:書多、酒多、朋友多,此外他還有四愛:愛書的設(shè)計,愛書的插圖,愛漫畫,愛音樂。在寫作的過程中,您是不是對范用有很多新的認識?

汪家明:是有新的認識。過去業(yè)界比較強調(diào)范用先生的“三多”“四愛”,似乎他只是一位有情趣的出版家,其實他是一個有出版高度的人。他認為對讀者、對社會有意義的書,無論碰到什么困難,他都會想辦法沖破阻力出版。他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蹲x書》創(chuàng)刊時正值改革開放、解放思想的初期,政治上責(zé)任很重,他作為人民出版社副社長和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明確提出責(zé)任由他來負,很智慧地處理敏感稿件。他根據(jù)上級的指示,參加救國會,親眼見到民主黨派人士的愛國情操和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大力支持,了解外國友人對中國的無私奉獻,所以他極力支持出版這些人的著作;他積極聯(lián)絡(luò)海外作者,尤其是港臺作者,通過出書使他們?nèi)谌氪箨?;改革開放初始,一些曾受到?jīng)_擊的老文化人,心有余悸,作品出版困難,范用先生傾盡全力幫助他們出書……這些事情,現(xiàn)在看來都是有高度、有遠見、有魄力的舉措。過去,大家對范用先生的這些方面關(guān)注不夠。

《范用:為書籍的一生》以“書”為線索,呈現(xiàn)了范用先生一生的出版風(fēng)貌。據(jù)您了解,范用先生對于書的選擇有什么特殊的愛好? 有沒有一讀再讀的書?

汪家明:范先生喜歡小開本的樸素的書,喜歡大作家、大學(xué)者的深入淺出的書。比如他喜歡陳原的《社會語言學(xué)》,喜歡周有光的《語文閑談》,喜歡楊絳的《干校六記》。年輕時候,他喜歡魯迅的書,喜歡陳白塵的劇本,喜歡外國文學(xué)名著,對《約翰·克里斯朵夫》情有獨鐘。他愛好很廣,喜歡有創(chuàng)意的新作,什么書都讀,什么文章都讀,比如他編輯了《文人飲食譚》《愛看書的廣告》《隨想錄》、雜文系列等,也策劃了《傅雷家書》、丁聰漫畫集等。所以我理解他讀書很多,但不太有時間把一本書讀了又讀。

他讀書有什么方法?

汪家明:這個不太了解。他讀書是很快的,記憶力很好。他快速翻書的樣子,很多朋友都留下深刻印象。

您曾編輯《范用存牘》等書,《范用:為書籍的一生》也描寫范用與李公樸、田家英、戈寶權(quán)、趙家璧等人的交往故事,您認為范用的為人有什么特點? 為什么他在出版界會有那么大的影響? 范用先生對您影響最大的是什么? 您認為我們應(yīng)該如何紀念范用?

汪家明:陳樂民說范用是“赤子”,這樣的赤子十分少見。朋友們都喜歡他,因為他是一眼就可以看透的人。他從不計較名,也不計較利,即便是他喜歡編《漫畫范用》,喜歡自己編輯別人寫他的《書癡范用》,了解他的人也都知道,他沒有為自己樹碑立傳的意思,他只是覺得有趣,沒人反感。這很奇怪。他是一個有情趣、有情義、講原則的人。

范用的影響,在于他繼承鄒韜奮等前輩出版人的光榮傳統(tǒng),經(jīng)歷了抗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以及從閉關(guān)鎖國到改革開放,從思想僵化到解放思想的天翻地覆的大時代,開辟了三聯(lián)書店的新傳統(tǒng)。這個新傳統(tǒng)影響了幾代知識分子,充實了廣大讀者的精神家園,得到當今出版界的公認。而這一切,都是通過他策劃和編輯、設(shè)計的一本本好書來實現(xiàn)的。

范用對我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從出版到人品,從有趣到嚴肅,他對書的熱愛,對文化的熱愛,尤其他的“竭誠為作者服務(wù)”,把作者變成朋友,把朋友變成作者,令我為之向往。在當今商業(yè)文化沖擊嚴肅文化,娛樂閱讀沖擊高雅閱讀的情況下,我們紀念范用,就是要堅持自己認為的好書標準,堅持自己的出版理想,同時像他那樣,把書出得漂亮,把好書做好,通過認真做每一本書,尋找書的讀者。范用先生一直相信,好書會有人讀的。關(guān)鍵在于堅持。

您從1984年進入出版業(yè),早年曾提出“圖文并茂,高品位的通俗讀物”的出版方針,策劃出版的“老照片”系列讀物引起很大反響。四十年來,您對于出版的理解和認識是否也在逐漸變化? 您的出版理念是什么?

汪家明:四十年來,中國出版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認真捋一下,我當年提出的“一本書主義”“高品位的通俗讀物”的主旨沒變,對書的熱愛沒變。所謂的“一本書主義”,并不是只做一本書,而是做每一本書都當做只做這一本書那樣認真對待。我不小看高深的學(xué)術(shù)讀物,時而也“啃”幾本,但我做出版,還是希望多出范用先生喜歡的大作者的小作品,如果是大學(xué)者,我特別喜歡他們的授課講稿,幾乎不用典,不引用,不加注釋,把高深的學(xué)問用自己消化過的淺白的語言講出來,比如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許倬云《我者與他者》。我是做圖文書起家的,如《老照片》《老漫畫》《名人照相簿叢書》。最近幾年,我特別關(guān)注好看的圖文書。我認為真正的圖文書,不僅是有圖有文,而要求圖文高度融合,在版面上也很融合。

再談?wù)勀救说拈喿x吧,您有枕邊書嗎?

汪家明:有枕邊書。所謂枕邊書,就是感情最深的書,反復(fù)閱讀的書,對我影響最大的書。我的枕邊書有列夫·卡西里的《初升的太陽》、蕭紅的《呼蘭河傳》、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還有《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張潔小說劇本選》《普希金抒情詩選》……還有幾本大部頭的:《戰(zhàn)爭與和平》《卡拉馬佐夫兄弟》《約翰·克里斯朵夫》《大衛(wèi)·考坡菲》。我一讀這些書,就會浮想聯(lián)翩,就想寫作。這些書都跟我?guī)资炅恕S绕涮K聯(lián)小說《初升的太陽》,我第一次讀的時候才十三四歲,讀了十幾遍。這本書影響了我一輩子的生活道路。

您有什么樣的閱讀習(xí)慣?

汪家明:每晚睡覺前讀書。出差必須帶書,在車上讀書最專注。十三冊《德川家康》,每晚讀一兩節(jié),足足讀了一年半。讀罷,若有所失。

從事幾十年的出版,是否有大量的藏書? 書架上最終留下來的是什么書? 會怎么處理自己的書?

汪家明:我本來就是愛書人,做出版前就買了很多書,后來在三家出版社工作過,得到很多好書樣本,同時還在不斷買書。這些年在孔夫子網(wǎng)上買舊書很多。我的藏書很多,但我不是收藏家,全靠愛好存書,比如我把小時候讀的書的原版本盡量買回來存著。我主要喜歡文學(xué)書,但也喜歡雜書,如講風(fēng)俗的書、講京劇的書、講歷史的小冊子、講對聯(lián)的書等。我自以為是懂書人,所以家里書雖然很多,但都是有用的書,是好書,舍不得給別人或賣掉。有時候忽然找不到一本珍貴的書,會急出汗來。將來這些書會是什么命運? 隨緣吧。

所有您見過的作家中,對誰的印象最為深刻?

汪家明:汪曾祺。他是一個善良又有獨立見解的好老頭。他的情感表面看是平淡的,但實際上很有深度,也很清高。他能感受到一般人感受不到的東西。這些東西一經(jīng)他表現(xiàn)出來,一般人就發(fā)現(xiàn)原來身邊、自己就有這樣的東西。他吸收的營養(yǎng)很雜,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也有西方文化的;有很濃厚的民間傾向,但也有很強烈的文人味。我1981年的畢業(yè)論文就寫的他,那時他的名氣還不大,我并不認識他,是通過《北京文學(xué)》編輯部聯(lián)系到的。他很支持我把他的作品放在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的坐標上衡量,鼓勵我說真話,不要一味吹捧,而且開玩笑說,如果吹捧,會讓人以為一家人瞎吹(我們都姓汪)。和他談話時,他的眼神專注地看著我的眼睛,有時垂著,像在思考遙遠的東西。我曾以繪畫為業(yè),他也是一位高明畫家,有共同語言。他當我的面畫過畫。但我沒好意思跟他要畫。女作家張潔曾說把她存的汪曾祺的畫轉(zhuǎn)贈我,后來陰差陽錯,未果。遺憾。

如果您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見到誰?

汪家明:汪曾祺,或者張潔。我真的很想念他們。

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汪家明:陶淵明集、古文觀止、《約翰·克里斯多夫》,都是可以消磨時間、長時間滿足自己的書。古代文學(xué)我喜歡莊(子)、陶(潛)、李(白)、蘇(軾)。他們都有點出世色彩,但其實都有雄心壯志?!都s翰·克里斯朵夫》據(jù)說在法國已經(jīng)沒人要讀,而且認為作者是二流作家??墒窃谥袊鴧s影響了幾代人。這種現(xiàn)象屬于接受美學(xué)的一種,很值得研究。

假如正在策劃一場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想邀請誰?

汪家明:魯迅、郁達夫、蕭紅、孫犁、汪曾祺、肖平、史鐵生、張煒……很多很多??上Р豢赡馨?!

您希望成為什么樣的出版家?

汪家明:做比生命還長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