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9期|陳克海:好漢坡(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9期 | 陳克海  2023年09月13日11:45

陳克海,土家族,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現(xiàn)供職于山西文學(xué)院。出版有小說集《清白生活迎面撲來》《道德動物》《簡直像春天》《墊腳箱》《單槍匹馬》《烈日下》。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2015年度《莽原》文學(xué)獎、首屆土家族文學(xué)獎、2020年度《黃河》文學(xué)獎等。

1

忘了是怎么提起的漁川。一定是時不時麻煩黃道周,就順口問了那么一句。漁川是個什么地方呢?原始。原始倒也不是說真的有多落后,而是政府的界定。光國家自然保護區(qū)就有七姊妹山、八大公山好幾座。蕭養(yǎng)浩沒少跑過山區(qū),他甚至記得布羅代爾還是誰說過那么一句話,山?jīng)]有自己的文明史。黃道周不覺得老家有多野蠻。真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漁川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黃道周就說,我還是講個故事吧,來得更形象。

前兩年,鄰村洪溪坪一個后生,二十來歲,在舟山打工,不知怎么見財起意,把房東一家三口滅門,人都傳言他跟著漁船跑到了公海上,哪里知道他竟然騎著輛破自行車回了村里。在自家房后山洞里躲了半年,跑出來偷東西,看見一個小姑娘,直接拖到了柑橘林里。幾天后,過來人才發(fā)現(xiàn)尸體。幾百公安滿山找人,除了在山洞里發(fā)現(xiàn)幾百本言情小說,再不見罪犯身影。溪水潺潺,警犬在河溝里嗅來嗅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殺人犯早已翻過好漢坡,上了漁川。

正是七八月份,荒藤野草長瘋了,密密匝匝,都快把路埋住。誰來砍路呢?平常村里就見不到年輕人。黃道周他爹黃福有六十好幾了,不愿意進城,非要守著熏了上百年的黑屋,說是如果木頭房子家里沒人住,瓦一打爛,幾天就塌了。這天睡到后半夜,只聽陽溝板壁拍得山響,還有哀求:老人家,可憐可憐我,給口飯吃吧。黃福有一下嚇醒,想,莫非這是那個殺人犯?前幾天,村支書領(lǐng)著人一戶一戶打問,還貼通緝令,說是誰知道情況,懸賞二十萬。當(dāng)時和兒子黃道周打電話,黃福有還納悶,現(xiàn)在的人真是可怕,做個什么事不好,怎么想著去取人性命。下輩子還能投胎做人嗎?又說從前村里頭偷雞摸狗的多,邊鄰處近,為柴山里幾蔸茅草,打得頭破血流的也有?,F(xiàn)在呢,地就那么荒著,想和人爭,還找不見對手。因為什么?都出門打工,掙到了錢。誰還有心思計較這荒山野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見墳堆變成青山,卻不見誰把山林搜羅到墳里去的。這是暗示黃有祿和人爭山林界權(quán)了。黃道周無心聽父親東拉西扯,只是在電話里提醒黃福有,要是害怕就去城里頭,祖孫幾個在一起,也好做個伴。黃福有還一臉不在乎,說殺人犯只怕早被警犬?dāng)f進黑老山了,有什么好怕的。嘴里這么說,那些天,他也不像從前摸黑撿柴,天還亮著,就上了門閂。這不,怕什么就來什么。殺人犯還在窗外喊著,黃福有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響動激怒對方。他清楚,這房子板壁也沒多結(jié)實,要真是飛起一腳,只怕也能踹開。雙手捏著被子暗暗禱告,也不知道禱告了些什么。

黃道周講完這一段,又說,蕭老師,《蒙古草原天氣晴》你看過吧,我們那個地方,也值得轉(zhuǎn)一轉(zhuǎn),架個攝像機,隨便剪一剪,就是一部好片子。他說不出來哪里該轉(zhuǎn),只是模模糊糊有種印象,他出生的地方和經(jīng)過的那些世界不大一樣。

蕭養(yǎng)浩聽了,也并沒怎么熱心,只是淡淡應(yīng)了一句,是嗎?不過,下一回電視臺的小劉來工作室喝酒,打問有沒有什么掙快錢的活兒,蕭養(yǎng)浩不知怎么就來了興趣,說,咱們都這把歲數(shù)了,怎么還想著掙錢?是不是也得好好發(fā)揮發(fā)揮咱們的專業(yè),拍個片子,送到國際上去獲個獎?他說得那么壯烈,好像不馬上干一票,這輩子真是無法交代。然后,就把黃道周講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蕭養(yǎng)浩雖然沒去過漁川,卻早把那里的一草一木按他的思路重構(gòu)了。小劉說,蕭老師到底還是個有情懷的人。一個破村子能拍出什么花來?那山那人那狗,不就是些人性獸性生存和毀滅嗎?小劉二十歲前從沒在農(nóng)村待過,有回和同學(xué)坐了一夜火車去大朝臺,夜宿獅子窩,半天才找見茅廁,從此聲稱,沒有抽水馬桶的地方就不是文明世界。現(xiàn)在蕭老師竟然鼓動他一頭扎進村里,好像荒山野嶺藏著什么金礦,任憑他挖掘。

一場酒喝到最后,蕭養(yǎng)浩見小劉還是提不起興致,就打電話叫黃道周,還扭頭和小劉說,你不信?我把老黃叫來,你聽聽他的形容,就知道這里頭有戲沒戲。小劉忙問老黃是誰。蕭養(yǎng)浩說,我們單位的能人,早年一個人跑來濱海炒鐵,后來自己考了技工證書,把老婆孩子都接了過來。兩口子都吃得下苦,沒幾年,攢了些錢,竟然在單位門口盤下一家店洗車。有回單位領(lǐng)導(dǎo)在門口買煙,兩人聊得投機,得知黃道周還想找個活兒干,就問他有沒有駕照。黃道周指了指快要散架的帝豪,道,濱海漁川一年跑幾趟,是不是老司機咱不敢吹牛,反正這些年下來總里程繞地球走個兩三圈是有的。這才知道老干處還缺個司機。領(lǐng)導(dǎo)問黃道周想不想干。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不干?黃道周抖著手又過去給領(lǐng)導(dǎo)點煙。領(lǐng)導(dǎo)說,你先想一想,想好了,再給個回話。黃道周說,這還用想?搞得我倒像是個會端架子的人。不想了不想了,現(xiàn)在就能,只要領(lǐng)導(dǎo)收留我,咱一農(nóng)村人,別的本事沒有,知恩圖報還是懂的。他說是開了個洗車店,這都多少年了,也沒跑下正經(jīng)營業(yè)執(zhí)照。黃道周說起開黑店的提心吊膽,一家四五口人,個個都嗷嗷待哺。領(lǐng)導(dǎo)聽了,果然答應(yīng)得更加痛快。幫誰不是個幫呢?

那個時候,機關(guān)單位管理得還不像如今這么嚴格,調(diào)個人,也就領(lǐng)導(dǎo)的一句話。更何況黃道周還不是個普通人。黃道周到單位借調(diào)了一段時間,也不止開車。老干部們誰家電表壞了,他懂得拆裝,還順路就在五金店買上功率更好的空氣開關(guān)。馬桶堵了,蹲下來就用鋼絲捅,也不管渾濁的糞水會不會濺到身上。至于地下室跑了水,重新粉墻刷膩子粉,更算不上技術(shù)活兒,只要得空,他戴上口罩就去忙活。別人給他錢,他也不會坦然接受,總要推讓一番,說上幾句感謝。慢慢地,單位人都覺得老黃不錯。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老黃不只是借調(diào),他和大家是同事了。調(diào)進來的理由,還是人才引進。因為他不光會開車,還有煉鋼工的技能證書。說起來別人都是公務(wù)員,他只是個后勤崗上的三級工,七股八雜算下來,工資待遇卻并不比干部們差多少。

人緣又好,一個單位幾十號人,提起別的人可能還要緩下神,獨說起老黃,一個個都跟自己家人似的。蕭養(yǎng)浩和黃道周也不見外,平日在門口小飯館里喝酒,沒人就喊上他,人多也要把剩下的飯菜打包帶回來,順手放在傳達室。黃道周呢,也不是不懂禮數(shù),每到年關(guān),就會給蕭養(yǎng)浩兩只火腿,有兩年還弄了些野味。蕭養(yǎng)浩還說,這都是國家保護動物,不會犯法吧?黃道周說,犯什么法呢?現(xiàn)在的野豬都快跑到豬圈里來搶吃的了。在山上是國家的,進了自家院里,咱把它馴養(yǎng)熟了,是不是也可以打個擦邊球?蕭養(yǎng)浩不知怎么想起《儒林外史》中的嚴貢生,一時恍惚。見黃道周不像是說笑,蕭養(yǎng)浩就問東西到底怎么來的,可千萬別圖一時口腹之欲,觸犯法律。黃道周就講,真沒違法,土槍20世紀80年代就上繳了,森林警察一再宣傳,就是下套、安鐵夾子,也得勞改。一般人誰敢亂來?村里都是些老弱病殘,野雞就是飛到鍋邊,老胳膊老腿也追攆不住。不過也有膽子大的。村里有個年輕人,說年輕也不年輕了,快四十歲,有回看到野豬成群結(jié)隊過來,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一個辦法,竟然私接電線,想著用電和它們斗爭。結(jié)果野豬沒電到,一只熊瞎子誤打誤撞,給電翻了。起先也不敢聲張,只是幾大塊卸了,做成臘味。后來終是按捺不住,賣到縣城館子里。好家伙,還有人敢吃熊掌?警察順藤摸瓜,捉住判了三年。

蕭養(yǎng)浩本是感慨如此蠻荒之地,竟也出了黃道周這么一個有意思的人。小劉別的沒聽見,獨獨被后半段吸引,就說這個人與動物爭奪領(lǐng)地的故事好像有那么點意思。蕭養(yǎng)浩說,老黃的生活沒有意思?你要有心,花上個十年八年,跟蹤拍一下老黃在城里的生活,也是了不得的一個標本。小劉說,不是我有沒有心,是人家未必肯讓咱拍。平日里別人侵犯了自個兒隱私,還怒火沖天,咱要是天天在人跟前晃來晃去,一來不道德,二來有表演的嫌疑,你要是知道頭頂有個攝像頭,能自在?蕭養(yǎng)浩說,一會兒老黃來了,你讓他自己講一講。我跟你說,這些年我若不是因為老被重大題材任務(wù)绹住,早跟著他回漁川逍逍遙遙住上一年半載。根本不用你多費心思,三腳架一放,十天半月?lián)Q回電池,就把這活兒干了。

正說得熱烈,黃道周進來了。他站在那里,聽蕭養(yǎng)浩夸贊了一番,也不多言語,只是不尷不尬地跟著笑。又去書房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來,先干了大半杯白酒,才說,蕭老師,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正準備找你,有事求你呢。

2

起初事情沒那么復(fù)雜。

不過是為爭一座山。林改多年,早就確權(quán)到戶,只是新?lián)Q的林權(quán)證遲遲下不來。隔壁洪溪坪的人都領(lǐng)了快十年補貼,他們還是沒聽到什么音信。這中間到底有什么貓膩?黃道周也跟著脹氣。只不過他表現(xiàn)得不像別人那么激動。什么都講究個依據(jù)。他怕自己身在局中,被偏見蒙蔽了雙眼,就想請個有名望的人居中看一看。

蘭德酷路澤在盤山公路上屁股還沒擺正,又到了回頭線,感覺車子就在懸崖邊騰挪。小劉雙手緊緊攥著吊環(huán),直喊,這路!黃道周就笑,說,這路是政府前些年修的,花了上千萬。原先老百姓進城,都是走路,光翻過這座山就得兩三個小時,還是空手。要是挑個百八十斤東西,回到屋里肯定是摸路黢黑。前面那座山頭看見了吧,我們叫火燒巖,現(xiàn)在長得跟黑老山似的,早年走了一把野火,不知幾百還是上千年的林木燒得精光。小劉看著窗外的景致,想象不出來這樣的環(huán)境,光爬坡就夠受的了,還要耗費一輩子生活。黃道周像個導(dǎo)游似的,看到什么講什么,語氣聽不出多少激動,還是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雀躍。

又轉(zhuǎn)過一座山頭,一棵歪脖子樹立在路邊。幾個穿著迷彩服的人正在樹邊拍照。黃道周忙喊停車,說,這里就是好漢坡,現(xiàn)在成了咱漁川一道標志性景觀,尤其是下雪時候,白茫茫一片,這棵樹渾身也跟披掛了銀子一樣,閃亮通透,拍的照片那叫一個漂亮。北京的記者都來拍過。村里人也喜歡來這里拍,動不動就在朋友圈發(fā)照片,直喊,想看雪景的快來。這才幾年啊。從前人們提起好漢坡,都直擺腦殼。記得那會兒我姑姑嫁到烏泥塘,過來拜年,一到落雪結(jié)冰凌,哪里還找得見路呢,就從這好漢坡一路滾到山底下,背的糯米粑粑、火腿,掉得滿山都是。我姑父總是說,等到雪消了再來撿吧。等過些天再來找尋,哪里還有什么東西。我爺爺沒少講氣話,說嫁個女兒,幾十年了,就沒吃到過一回火腿。這摳門姑爺,給老丈人火腿沒背就沒背吧,還風(fēng)張風(fēng)勢,說謊調(diào)皮,怪罪山上走獸,好像是它們撿去打了牙祭。下回嫁二姑,我姑父想著再介紹到烏泥塘,兩姊妹離得近,也好有個照應(yīng)。我爺爺上了一回當(dāng),哪里還敢輕信這個姑爺,反正是聽不得烏泥塘,也煩人講好漢坡,一說就來氣,不知道是這山高路遠敗壞了心情,還是因為被困在這里煩躁。

黃道周一番話說得蕭養(yǎng)浩小劉小趙都笑起來。黃道周還沒招呼大家拍照,小趙已經(jīng)架好三腳架,擰開了攝像機鏡頭,好像眼前枝枝丫丫歪向一邊的老樹也有可以挖掘的故事。在樹旁擺姿勢拍照的人認出黃道周,直喊稀客,問大老板回來是不是來投資領(lǐng)著大家共同富裕。黃道周說,有你們這么挖苦人的?我一炒鐵工,大什么老板?人一個飛步過來,說,我們又不找你借錢,看把你緊張的,說吧黃大老板,今天攏屋了準備怎么喝?黃道周就笑著給蕭養(yǎng)浩介紹,說都是小時候一起念書的同學(xué)。那人就笑,說,念一樣的書,吃一樣的苞谷飯,我們還是泥腿桿子,你黃大老板早當(dāng)了干部啦。說起來誰信,那會兒全班二十來號人,作文我考三十分還是第一名,現(xiàn)在就你脫掉了農(nóng)皮。黃道周也跟著笑。蕭養(yǎng)浩聽他們說得熱鬧,忙掏出中華煙給大家散。

山上起霧了,幾棵枯枝隱在其中,人站在那里說話,聲音也像帶上了露水。再往前走,霧氣稀薄,一車人像是從云層里沖了出來。遠處是一重又一重黑魆魆的山,看不到盡頭。蕭養(yǎng)浩就說,老黃,你這老家可真是夠老,能把這路修通,太不容易了。黃道周說,可不是,路沒修通時候,山里也沒什么出產(chǎn),又趕上幾任村干部不得力,把靠近河邊的山林全砍了燒炭,就剩好漢坡火燒巖那幾坨山林,實在太遠,沒人愿意去砍伐。結(jié)果現(xiàn)在路一修通,人們又開始爭。結(jié)果周邊村子都搞規(guī)矩了,國家林業(yè)補貼領(lǐng)了幾年,就我們漁川這幾坨山搞不歸一。找到村里,村里推到鎮(zhèn)上,找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讓找林業(yè)站。找到林業(yè)站,林業(yè)站說那塊山林,有一塊前前任村委早私自做主賣給了個人。這不,等到承包好漢坡的人順路把樹苗子栽到我堂叔家門口,我堂叔這才想著要去上訪。小趙就說,領(lǐng)導(dǎo)工作都一個思路,有了矛盾,先讓你們自己扯皮,等到問題充分暴露,厘清了雙方訴求,這才調(diào)停,看看能不能給大家消氣。黃道周說,可不是,鬧半天,鬧的人沒鬧到應(yīng)得的,參與其中的人卻借此生事,只是一味發(fā)泄怨氣。你說說,鬧半天鬧了個啥?小趙說,鬧了個寂寞。黃道周說,我估摸啊,受益最大的,肯定是人家林業(yè)站,反正你們鬧去吧,我這幾十萬年年在賬上趴著,任誰上來,只怕你們不鬧。鬧才好呢。眾人說說笑笑,大致能明白黃道周說的糾紛,又好像并沒有誰真的關(guān)心這個村里正在發(fā)生什么,只是打開窗戶聞著草木氣味,好像被這層層疊疊的各式顏色弄花了眼。

公路扯了十來個回頭線,終于看清了漁川。村子不知道在哪里。到處都是樹。藤蔓從坎下爬到了公路中央??匆娧逻呉坏狼迦h下來,蕭養(yǎng)浩忙喊停車,說是想洗把臉。洗了臉,又小便了一回,扭頭再看,公路又消失在了密林中。黃道周就說,現(xiàn)在開車上來,只用個把小時,你不知道從前,好漢坡走一回,不說過鬼門關(guān),反正一挑東西到屋,腿總要腫幾天。

半山腰上起了一棟兩層小樓。黃道周說,前面拐個彎就到了,只怕這車太大,開不到屋邊。蕭養(yǎng)浩說,咱們試試,都抓好。車子在茅草叢里慢慢滑行。一個老人正蹲在坡上扯草。黃道周喊,爸,快把地黃瓜摘一盆,嘴巴干死了。蕭養(yǎng)浩說,老黃你可以啊,現(xiàn)在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城里有房,鄉(xiāng)下有院?黃道周嗨了一聲,說,快別提,上回說有殺人犯拍板壁,這不想著我爹一個人住破破爛爛的木頭房子不安全,就起了個磚房。驢糞蛋兒表面光,都沒錢鋪地板磚,現(xiàn)在還是毛墻毛地。

正在院里閑話呢,一位戴著藍帽子的老人走過來,還端著一盆水光亮滑的黃瓜。黃道周說,我爹,我爹黃福有。小趙見他們說話,嘴里叼著黃瓜,又擰開了鏡頭。黃福有看了一眼,沒再吭聲。

幾個人扯東說西,終于落了汗。又進來一個老頭兒,眼睛半瞇著,也不坐,只是遠遠在門口站著。黃道周就喊,叔,你自己找板凳。說完,又和蕭養(yǎng)浩說,這就是我叔黃有祿。又轉(zhuǎn)過頭對黃有祿說,叔,這些都是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這回給你壯膽來了。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政府不給你解決,我們領(lǐng)導(dǎo)給你想辦法。蕭養(yǎng)浩說,老黃你這可是給我戴高帽子,架著我往火上烤啊。黃道周笑道,我有沒有和你們提過?我這叔這個人可有意思啦,之前他不是跟著我炒了兩年鐵,工傷,把眼也弄瞎了,又沒買保險,老板交了兩萬塊醫(yī)藥費,再不露面。眼睛不行了,誰敢要呢?回到屋里想打個零工,別人看我叔這樣子,生怕沾上麻煩,都直擺手??偟门c吃喝不是?我叔不知怎么想起火燒巖好漢坡那一片山林是他老丈人幾十年前燒的,樹也是他老丈人補栽的,就天天到鎮(zhèn)里頭找領(lǐng)導(dǎo)。起初領(lǐng)導(dǎo)還認真和他講道理,你栽的就是你的?那時候你老丈人惡意縱火,沒把他當(dāng)成反革命判刑就不錯了。我叔正面強攻不下,就換了思路,只要看見車隊進政府院,他就去大門口跪著。到最后,還是領(lǐng)導(dǎo)和他講好話,說,老人家,你也不要犯橫。就憑你這先天優(yōu)勢,要不學(xué)個嗩吶,我給你配上一套響器,總歸是個正經(jīng)營生。我叔還真行,別看兩只眼睛都不怎么看得見,竟然拉起了一票人馬。每年一到寒冬臘月,閻王來收人,我叔真是跳翻了腳板皮,高興得錢都數(shù)不過來。你們自己問他,我有沒有胡說。因為這些,還被政府推舉為自主脫貧典型。隔三岔五,就有記者來采訪。

黃有祿不知什么時候從門外搬進來一個塑料桶,還是遠遠坐在門口。黃道周說,叔,我沒胡說吧。我叔說得可好啦,每回把記者送出門,都不忘來上一句半截話:只要給我一點光。說得似乎有了這點光,他就可以怎么著似的。黃有祿說,道周,你出門多年,別的沒學(xué)會,就學(xué)會陰陽怪氣損你叔了。你們這些文化人才會亂聯(lián)想,我說的不過是一句大實話,倒被你形容得,好像我就會搞陰謀詭計。

一旁的小劉說,黃師傅講得有意思,停一下,我得記一下大爺?shù)拿?,沒個場記,片子將來都不知道怎么剪。黃道周就說,我叔,黃有祿。見黃有祿只顧著看攝像機,黃道周說,叔,不要怕,都是在給你錄證據(jù)了。快講講你好漢坡火燒巖那兩坨山,你掰扯明白了,我們給你掛在網(wǎng)上,讓全世界的人給評評理,還你一個公道。

黃有祿整了整衣領(lǐng),坐得板板正正,說,我也不是非要爭那坨山,那坨山有什么好爭的?歷任領(lǐng)導(dǎo)幫我斷了那么多年,我也感謝。就算山林沒有判給我,至少還在那里不是?我是生氣顏松茂要砍掉這好好的樹,說是重新植樹造林,說是重新栽就能掙得國家補貼。這是哪門子道理?你現(xiàn)在栽的樹,能比得上我老丈人當(dāng)年栽的?結(jié)果我找顏松茂講理,他聽也不聽,倒罵我一句對牛彈琴。我好賴還是他表叔,怎么就是牛啦?

眾人不明就里,等著他繼續(xù)往下鋪排。黃道周就說,他不過是打個比方,你還當(dāng)真。黃有祿說,有這么打比方的?他就是看不起人。好像當(dāng)了個村干部就可以只手遮天了。黃道周說,你怕什么,他就是遮住了天,也不影響你,反正你也看不見心不煩。黃有祿說,卸磨殺驢至少還給你兩捆好料吃頓好的!我老丈人還有我在火燒巖栽了幾十年樹,沒有功勞也就罷了,倒成了罪了?黃道周就笑,說,你看你,自己還把自己比喻成驢,牛不比驢值錢?

一番話說得大家哈哈直笑。黃有祿急了,說,你先別打岔。我想了好幾天的思路,又被你搞亂了。

3

村子說是叫漁川,就那么三條小河,武陵山里,哪里找不見幾條河呢?除非發(fā)大水,從暗河里沖出魚來,平時就是些小魚小蝦,捕撈半天,還不夠人打一頓牙祭。還特別偏。偏到什么程度?2015年前就沒出過什么新聞,別說是省級市級媒體,縣里的報紙都沒上過。1992年,黃道周讀小學(xué)五年級,得翻山越嶺,走五六個小時,跑到鄉(xiāng)里頭。隔了幾十里地不說,還被山下平川同學(xué)嫌棄,動不動就喊黃道周界巴佬。到后來,別人問他是哪里人,自個兒也承認是界上的。

心里到底不服氣。黃道周十幾歲年紀,仗著讀了幾本武俠,也滿山亂轉(zhuǎn),跟個堪輿的道士似的,估摸那些鼓起來的山包像不像王室巨賈大墓。好像考證出來什么歷史,就能證明他的出身并非人想象的那般貧乏蒼白。這塊土地應(yīng)該古老,只是實在太高太遠了,人類活動的痕跡要到很晚才出現(xiàn)。他們黃姓這一支來自哪里,爺爺也講不清白,過年在堂屋供“天地君親師位”,總是照著舊時規(guī)矩,在旁邊用毛筆加上“潁川府上”。聽老輩人講,是躲水患,一路討吃到了這里。

最初也不是生活在現(xiàn)在的屋場,在更高的好漢坡墾荒。為什么呢?躲土匪方便。真是無法想象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六七十年前也一直飽受土匪騷擾之苦。說起大部隊開拔到村里的那天,爺爺記得清清楚楚。大清早的,他還在薅苞谷草。聽見對門垮山塌天似的巨響,還以為土匪又來了。埋頭躲了一陣,才意識到這些動靜不像平時拿著馬刀鳥槍的土匪做派,探頭一看,只見青龍堡一帶冒出幾股黑煙。接著是一片喊殺聲,紅旗在林間閃現(xiàn),風(fēng)卷殘云般,往八大公山深山老林里掃蕩過去。到了晚上,大部隊勝利歸來。據(jù)說,幾股土匪逃的逃、死的死,早作鳥獸散。休整隊伍,發(fā)現(xiàn)犧牲了一個解放軍。部隊還要繼續(xù)開拔,到別的地方清剿,犧牲者就地葬埋。小學(xué)生每年清明都會去掃墓。也有老人義務(wù)去掛青,剪除墳頭雜草。前些年,村里條件好了些,又給遷了墳,立了塊碑。村民生活從此也是翻天覆地改變。不用在好漢坡飽受風(fēng)寒之苦,幾十戶人家搬到了更溫暖、土地更肥沃的山腰山腳過日子。也不住茅草屋了,家家戶戶伐木修吊腳樓,挖窯燒瓦。

好多年和人說起他們那個村子,黃道周總要講講犧牲的解放軍,這差不多算是唯一能和大歷史勾掛住的過往。

這么一個地方,苦是苦了些,改革開放前,也看不出和平川有多大差別,甚至因為靠山吃山,山里能開荒,可以采點藥材,比起平川單靠地里刨鬧,經(jīng)濟上還要富裕些。但一旦放開搞活,誰還想在地里苦受?有本事的,都奔到了南方。姑娘們更是沒誰還愿意嫁進山里來。想吃口米,還得走幾十里路上街趕場。喝口水,還得上山下溝肩挑背馱。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黃道周為什么偏要考技工,把老婆孩子都接到濱海?就是因為界上太苦了。

此后多年,黃道周都不好意思提起漁川。當(dāng)初領(lǐng)導(dǎo)讓他填個表,又是祖籍,又是父母兄弟社會關(guān)系,黃道周填得直冒汗,好像這么一張紙又把他精心偽裝起來的表皮剝開了。

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人們出門打工,也沒少掙錢,早早買上手機,回到村里,還得滿山轉(zhuǎn)悠找信號。通電是什么時候的事?也差不多到了2010年。用的是木頭桿子,冬天一落雪,電線就斷了,隔三岔五停電差不多是常態(tài)。好不容易到2015年修通土路,一遇山洪暴發(fā),路就斷了。偏僻不說,還要和野豬爭搶領(lǐng)地,來了歹人,也不知道該從哪里堵起。家家戶戶住的都是木頭房子,家里沒人燒火熏屋,綠霉就長滿板壁。有狠心的,幾年不回來,早房倒屋塌,慢慢和灌木雜草長在了一起。

所以,2016年,黃道周看見親戚群老鄉(xiāng)群都在轉(zhuǎn)一條新聞,那種興奮,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是市里的報紙,抬頭就是《老司孤島借政策東風(fēng)走出貧困陰霾》。沒過多久,村里頭的事又上了省里的電視臺,題目也痛快:《我省最后一個村村通——漁川通車啦》,簡直能聽得出里面恨不能敲鑼打鼓的歡天喜地。也確實值得高興,鋪的可是柏油路,單單這一條路,前后投進去上千萬。村里人個個都好像見證了一個時代的大事件,成天都在議論。這不,總算是告別了孤島生活,接下來還會發(fā)生怎樣的好事?

好消息總是接二連三,到了十月,村里人又在轉(zhuǎn)一條新聞,原來是冬天下了第一場雪,城里的人開車上好漢坡來看雪景。記者用了個詞,冰雪王國。黃道周注意到攝影記者標明的單位還是新華社??吹萌四墙幸粋€心潮起伏。當(dāng)時老鄉(xiāng)們轉(zhuǎn)發(fā)時還亂扯淡,說也要開車回漁川看雪景,一個個眉開眼笑,心頭自豪摁都摁不住。后來見好多人的微信頭像,都是一棵歪脖子樹。村里人任誰見了都熟悉,在村里最高的地方好漢坡,有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青岡樹,常年風(fēng)吹,眼看就要貼到地面,仍是不屈不撓地向著有陽光的地方生長。過去藏在深山不為人知,現(xiàn)在公路繞樹而過,竟成一道標志性景觀,一到冬天,滿樹霧凇,就跟遇到了什么心花怒放的喜事一樣,怎么看怎么好看。

過去村里人哪里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會得到這么多人關(guān)注?有能力的人,不是在外省安家落戶,就是去鎮(zhèn)上置地蓋樓。實在沒有辦法的,也早認了命。誰能想到國家的幫扶力度如此之大?有那么一段時間,村里人在微信群里聊天,不是回村拉裝修板材,就是拍移民小區(qū)的景致。他們甚至為自己生活在這個省里最大的貧困群眾集中安置區(qū)倍感幸運。短視頻里,那一棟棟白色樓房沿山而建,和城市沒有兩樣,小學(xué)就在文化活動廣場邊,還有社區(qū)服務(wù)中心,還有標準化衛(wèi)生室,還有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空間,還有便民超市,戶戶還有一塊菜地。但凡能想到的,政府都考慮到了。甚至還在廣場邊,建了超級豪華的公共廁所,往小便池前一站,自動沖洗的水都是從小溪坡引來的山泉。

最近又聽說鄰村蓋什么博物館,投資三十個億。三十個億是個什么概念?百元鈔票摞起來兩三千米高,滿山溝得怎么鋪排才能填滿?規(guī)劃設(shè)計的樓還入了國外什么建筑雙年展。外國人也來了。照村里人的說法,全世界哪個地方都能看見鄰村。鄰村都能看見了,還不能捎帶看一眼漁川?人們說什么的都有。反正前期投入的五個億都落了地,十四層帶電梯的沖天樓一天一個樣子,豎在了山溝。村里人又在群里議論,要真來了客,是不是也可以拉到漁川來,看看冰雪王國,搞個農(nóng)家樂什么的,反正也有車,幾十里路也就一腳油門的事。先前有車的,一到夏天成群結(jié)伙到河邊燒烤歇涼,現(xiàn)在他們又似乎琢磨到了新的生財之道。具體做什么,還沒有規(guī)劃,感覺人比先前更敢想了。

村子早就劃到了七姊妹山國家自然保護區(qū),不多的地也已退耕還林,不光不用交農(nóng)業(yè)稅,一年還有不少糧種補貼。種地的先人根本無法想象一個搞農(nóng)業(yè)的泥腿桿子,還能過上這樣的光景。如今村里的動靜似乎也不比前兩年,但黃道周明白,那是因為人們適應(yīng)了新常態(tài)。在這青山綠水里生活,指不定又會冒出怎樣的人物、怎樣大膽的設(shè)想,難說什么時候又有天大的新聞出來刷屏,滿村人奔走相告。

等到黃道周講完,蕭養(yǎng)浩實在沒忍住笑,說,老黃,你不能把民主生活會上的講稿這么念一遍。我們這是紀錄片,要原生態(tài)。你這調(diào)子一起,搞得我們也血脈僨張的,得吃降壓藥。黃道周說,蕭老師,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你們要的復(fù)雜,是不是就得拍這里如何落后原始,看到人們自相殘殺,看到你們想看的東西才是真實?蕭養(yǎng)浩說,老黃,你現(xiàn)在覺悟高了。和你怎么形容呢?我們希望更自然一點。比如,你剛才的講述,能不能稍微生活化一些??偨Y(jié)啊概括就不必。黃道周說,那你們得在這里住上幾年。說實話,我因為疫情幾年不回來,村子里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我也不大好講。山山水水變了嗎?沒有。人心呢?以前,我以為我知道他們怎么想的,現(xiàn)在,我又發(fā)現(xiàn)我對人一無所知。就說我叔黃有祿。以前老實巴交的,你看現(xiàn)在,也有了老主意,動不動就說他的權(quán)利。你說他是故意壞?也不像。站在他的角度想,不過是為爭一口氣。

蕭養(yǎng)浩這回沒有打斷他,好像期待他有更深入的剖析。

4

黃有祿的行頭越來越全,繡著八卦的鶴氅不光自己買了一件,操練鑼鼓的道友,人人都置辦了一身。什么叫人靠衣裳馬靠鞍呢?鶴氅上身,他們就不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成了溝通陰陽兩界的信使。甚至他們自己也感覺莊重了不少。經(jīng)書還是跟從前一樣,這回披上行頭再念,好像被什么架著,舌頭都要僵硬幾分。后來又添了各種儀仗,給人一種正規(guī)軍的印象,不像那些純粹為掙錢臨時拼湊的雜牌隊伍。

法事上的黃有祿甚至還表現(xiàn)得有那么點討嫌。孝男孝女在棺材前跪著,他呢,拿著手機不停錄視頻,嘴里還解說,你們都來看看,人活一輩子,死了能這么風(fēng)光一場,值。他不光拍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更多的鏡頭是在展示他親手布置的一切,念經(jīng)的念經(jīng),敲鑼的敲鑼,打鼓的打鼓,個個憋著腮幫子,好像不多賣點力氣,一會兒都不好意思分打發(fā)錢。

黃有祿編排得俏皮。主要還是和亡人熊世孝熟。算起來也是幾十年一起受苦的弟兄。走的時候是不大好看,倒在陽溝里被老鼠啃得只剩一副骨架,不過也不能怨老鼠。人死如燈滅,早死早超生。村里這些年,受不了病痛折磨,上吊的有,走進好漢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也有。人活一輩子,前仆后繼,最終不也還是到另一個世界相聚?他認定熊世孝沒受什么痛苦。減少了年輕人多少負擔(dān)啊,走得沒病沒災(zāi)的,上個月還在街上和婆婆客扯淡呢,褲襠都差點被人撕破。他一句跟一句,跟念詩似的,還押韻。話里話外的意思是,這個熊世孝是個亂彈琴,不該自殺上吊,搞得好像是孩子不孝順。漁川上千人,有幾個看過天安門爬過長城?一個癌癥就把他打趴下啦。自殺就自殺,結(jié)果讓老鼠啃成了骨架架。又說什么熊胖子壽命長,討了兩個好婆娘,兩個婆娘坐月子,雞蛋吃掉幾籮筐。三個娃娃屙屎又屙尿,把熊胖子沖到昌清江。不是胖子會鳧水,閻王馱他游四方。寧往土里埋,不在世上挨。

蕭養(yǎng)浩也站在大門口看,對著黃道周說,你們這里的人是不是把話記反了?不是生死疲勞就為了活著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思路清奇,他轉(zhuǎn)過身對補著光的小劉說,文化這東西真是神奇。到了這個地方,你看這些人,穿得不如城里人,對生命的看法還真和我們不一樣。你看看這些人,一個個又唱又跳的,好像歷經(jīng)一回人間磨難,終于得了大解脫。我想說的還不是這個,我是說,假如人從小接受的是另外一種文化熏陶,是不是就會有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的眼光看待眾生。比如這一句,寧往土里埋,不在世上挨。人從小就這么記了,反倒顯得我等是俗人,為求續(xù)命,只好卑賤地活著。

小趙說,黃大爺唱得好,你沒發(fā)現(xiàn),他一旦講開,那種心花怒放,旁若無人,好像周圍的人都是觀眾,這里就是他一個人的舞臺。小趙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補了一句,黃大爺這一套還真有點即興說唱的意思。你聽聽,三五句,就把人一生勾畫出來了。然后又和蕭養(yǎng)浩講,小豹子的即興演唱你聽說過嗎?他開發(fā)了個微信小程序《說盡天下事》,哪天讓大爺和他連連麥,來上幾段,說不定能火。小趙好像為自己想出這么一個點子興奮不已,也不好好打光了,只是拿出手機搜索。黃道周說,漁川的人誰不會張口來幾句?薅草都要唱山歌,扯淡都要飆幾段三句半。

小劉架著攝像機,聽不太分明黃有祿的唱詞。倒是老板耳后夾著煙過來,問,都拍上了吧?剪得好,下回別人叫,還請你們。我跟你們說,要愿意留下來,一年四季都有生意,根本忙不過來。小趙說,這生意不好做,每天錄這些,只怕做噩夢。

幾個愛喝酒的酒癲子,霸住一張桌子,遲遲不散。黃有祿中間歇憩,過來聽他們擺古,卻被人扭住,要敬他一碗酒。黃有祿見推辭不過,一口喝了,便坐下來和他們吹牛。有人笑他一只眼睛倒比兩只眼睛的強,黃有祿就說,那是趕上了好時代?,F(xiàn)在的人,都有錢了,兒孫又多,打發(fā)老人又舍得。他形容起散花時候,孝子賢孫們爭著掏錢的樣子,感覺就不像是在他討打發(fā)錢。反而是因為他搭起了舞臺,做兒女的才有機會當(dāng)眾比拼一回實力和面子。

支客司是村主任顏松茂,他聽見里屋說得熱鬧,還過來勸,說是主家備了宵夜,不要著急散。本是變相催促大家快點結(jié)束的意思,黃有祿聽了說,你們聽聽,我們喝一回熊胖子的酒,倒要看顏大書記的臉色。難不成熊胖子給你傳話了,嫌我們喝多了?顏松茂也喝了些酒,陡然聽到這么一句,臉色就有些難看,說,表叔,我尊重你,喊你一聲表叔,別給臉不要臉,我要不尊重你,你什么都不是。黃有祿說,好好好,我是什么都不是。我要什么都不是,你又是個什么。

其他的人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一時哄堂大笑。老板聽見里屋吵個不停,忙過來當(dāng)和事佬。暗影里不知誰突然來了一句,和氣生財,這個時候就不要爭什么長短。萬一把熊胖子招回來,邀你們?nèi)ソo他搭伴呀。聽的人又笑起來。

黃有祿眼見得這個時候和顏松茂吵不出個名堂,扭轉(zhuǎn)身,去堂屋繼續(xù)敲鑼。

黃道周扭頭和蕭養(yǎng)浩講,你看我叔,知道你們攝像機在拍,想引蛇出洞呢。哪里知道喝了些酒,舌頭打結(jié),氣勢上竟然落了下風(fēng)。

堂屋里放了三四盆火,每一盆上面都架著八仙桌。原先坐夜的人,有的回了家,看熱鬧的也終于坐了下來。顏松茂卻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給每張桌子都甩了兩副撲克,還說,離抬人上山還有兩三個小時,大家再辛苦辛苦,招呼不周到的,都算在我頭上。

接下來,好像誰也沒注意到堂屋中間還有口棺材,一個個都圍在牌桌周圍,有說有笑的,好像要借亡人的場子在牌桌上見出真章。

見小劉小趙把攝像機又對到牌桌上,顏松茂就過來,說這個不要錄。你這一拍,直接成了證據(jù),公安來抓人,我們跑都跑不脫。小趙說,主家讓我們隨便拍呢。后期會重新剪輯,要有不合適的,就刪了。話是這么說,到最后還是蓋上了鏡頭。

黃道周進來,見他們說話,就喊,顏書記,你得空給我們講幾句。顏松茂道,你快別埋汰我。黃道周又把蕭養(yǎng)浩他們介紹了一通。蕭養(yǎng)浩說,我們也是聽說漁川搞得不錯,想回來拍個片子。又對小趙說,你快把你們在國際上獲獎的報道給顏書記看一下。顏松茂說,別的我不懂,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只要是為村里好,隨便拍,將來需要我出錢出力,你吭氣。小劉又打開了攝像機。顏松茂看了一眼,仍是客客氣氣,說,哪天得空了,我請你們來茶場喝茶,喝地道富硒茶酒。黃道周遞過去煙。顏松茂順勢往耳后一夾,聽見人喊,又出門招呼別人。

回黃家堡路上,小趙還問,顏松茂不是喊黃有祿表叔嗎?怎么感覺像有生死仇恨似的。黃道周說,說是表叔,也隔了好幾房。再說,現(xiàn)在顏松茂在村里主事,我叔老說他好漢坡的山林被村干部串通賣了,你說誰聽了不窩火?這個覺得自己被欺負了,另一個認定自己沒得到尊重,權(quán)威受到了挑釁。有一回,我叔給我打電話,說他就在微信群里問了一句好漢坡山林的問題到底什么時候解決,就被顏松茂一通罵,說他調(diào)子太高,罵完了也不給機會反駁,直接把我叔從微信群里踢出去了。把我叔氣得,好不容易半路上攔住,想問問為什么要把他踢出去。結(jié)果顏松茂死活不接他的茬。這不,這回終于讓我叔逮住了機會。架吵沒吵贏不好講,反正當(dāng)眾挑戰(zhàn)了顏松茂的權(quán)威卻是肯定的。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幺蛾子,真不好講。蕭養(yǎng)浩聽到后來,就對小劉小趙說,咱們不是斷案的,遇見什么就拍什么,先不要著急下定論,繼續(xù)往下再看看。

天上不多的幾顆星星如同水洗過一般,嵌在淡灰色的背景里。遠處,傳來吹吹打打的聲響,嗩吶的聲音透過來,聽得人心揪起來。狗的叫聲此起彼伏,像是收到了什么世人看不分明的訊息,正在起勁爭論。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