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8期｜路魆：豪雨中的地圖
一
當(dāng)周刊記者幾年后，對于日夜報道雞毛蒜皮之事，遠圖已感到厭倦。他不時打開抽屜，拿出一份經(jīng)過局部裁剪的地圖，用手指在一條已磨損的路線上蛇形行走。那是從市中心到數(shù)百里外的故鄉(xiāng)的路線。他熟悉地圖上標(biāo)記的每條公路、每個分岔口、每道溪流，就如熟知自己的掌紋。他能準(zhǔn)確地畫出村莊輪廓。輪廓由三種地理界線勾勒而成：村莊轄區(qū)線，邊境線，海岸線——三條角邊組成一個近似三角形的故鄉(xiāng)。A國與D國毗鄰相依，曾有過敵對交鋒。他的故鄉(xiāng)是當(dāng)年D國戰(zhàn)敗撤兵回國的必經(jīng)之路。
他每夜都在咀嚼一樁往事，就客觀而言，它的現(xiàn)實部分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但其中的真實部分，又并非來自他的記憶。世界曾歷經(jīng)戰(zhàn)爭動蕩，這片土地曾在戰(zhàn)火中生靈涂炭，那些沒有遭到戰(zhàn)爭波及的地區(qū)的人們，只能從世界的宏觀角度來談?wù)撨@場真實發(fā)生過的戰(zhàn)爭。遠圖最初也只能從宏觀角度來看待這樁往事：D國戰(zhàn)敗后，一個在遣返歸國途中的士兵，為了報復(fù)泄憤殺害了他父母。罪案發(fā)生時，他還是一個嬰兒，在睡夢中僥幸躲過一劫。然而在他即將上小學(xué)的前夜，叔叔遠濟酒后向他透露了其父母死亡的真相。遠圖在叔叔的養(yǎng)育下成長，視其為最親的人，從前一直以為是父母拋棄自己，并視之為人生恥辱，從不敢細問雙親是誰。在突然得知父母被敵人殺害的真相后，宏大的憤怒與恨意才真正地支配了他；以往幻覺般的戰(zhàn)爭認(rèn)知，最終成為現(xiàn)實生活的組成部分；它是一次黑暗的學(xué)前教育，為他打開了一條偏僻險峻的岔道，將他扔到往事的荒野中去，使他再也無法置身事外。殺戮來臨的那個夜晚，睡夢與沉默救了他。不管往后的回憶多么悲痛，他都不敢哭出聲，生怕驚擾施行殺戮的陰魂，暴露他作為幸存者的藏身之所。
罪案發(fā)生在他如今已毫無記憶的故鄉(xiāng)，他想回去看看。這個意愿在他成年后越發(fā)強烈。叔叔一如既往地勸阻他，后悔當(dāng)初說漏嘴，使他徒增可怕的黑色鄉(xiāng)愁。叔叔無意中解開了裹尸布的繩頭，拉扯之下，赫然露出了往事的尸身。那夜臨睡前，叔叔心虛了，后悔了，告誡遠圖：“明天是你全新人生的起點，要好好學(xué)習(xí)，別去追究往事……我怎會跟你講這種事呢？無妄之災(zāi)?！?/p>
遠圖對兇手的痛恨卻日益膨脹，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法暫緩這恨意。漫長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首要戰(zhàn)犯已被審判清算。但他與那個素未謀面的抽象的兇手之間，仍有未清算完畢的私人恩怨。叔叔告誡遠圖隱藏戰(zhàn)爭遺孤的身份，而向他隱瞞雙親之死，也是他父母的遺愿。因此，遠圖的調(diào)查計劃一直被擱置，即使兇手仍存活于世，也難以進行跨國調(diào)查，只有案發(fā)現(xiàn)場永遠留在故鄉(xiāng)。直至叔叔逝世后，遠圖才看見時間正式向他敞開了歸返的大門。
人們在夜里默默咀嚼往事殘渣：逝去的愛情、生命的來歷、久遠的異聞……只是秘而不宣，翌日醒來，當(dāng)作大夢一場。為開拓職業(yè)前景，或是為向世人證明，往事的幽靈仍在人間棲身，又或是出于私心，追尋真相，他決定趁線索完全被淡忘前，為父母翻案。處理完叔叔的喪事后，遠圖申請出一趟差，還向同事們承諾，回來時，他將揭開一樁遙遠的跨國罪案的真相，而且必定會霸占新聞頭條，挽救周刊的銷量頹勢。
二
他早已熟讀地圖地理，千百次模擬地圖行走，甚至自信能徒步抵達故鄉(xiāng)。然而出發(fā)后，途中陌生的風(fēng)景與印象大相徑庭，沒有一絲熟悉的參照物。每次乘務(wù)員經(jīng)過，他就舉起車票晃一晃，問道：“你好，這趟車真的經(jīng)過那里嗎？”不知是第幾次回答他，乘務(wù)員說：“這趟車從來只有一個前進方向，途經(jīng)的站點從列車開通到現(xiàn)在都保持著原樣。只要票沒錯，就能抵達，不知道您在擔(dān)心什么？”“你也看到，鐵路處處是分岔口。我只是怕……”遠圖囁嚅道。乘務(wù)員拍拍他肩膀，最后一次回答似的：“這么說吧，殊途同歸，理解嗎？”
乘務(wù)員為他帶來了奇異的安撫力量，當(dāng)他也如此堅信的時候，列車慢慢靠站了。外面豪雨傾盆，下得異乎尋常。與他一同下車的僅有一個乘客，是一個提著紅白藍蛇皮袋的中年男子。在這兒下車的都是要去村子的人吧。從中年男子一身帶著城市風(fēng)潮的衣著判斷，應(yīng)是外出打工回來的村民。他們站在站臺的兩頭，靜靜地等雨停。遠圖不想引起對方注意，只想尾隨他進村。
狂風(fēng)劃過樹林，吹向D國那邊，一會兒又吹回A國土地。沒有邊界感的樹，在邊境線上左搖右晃。左側(cè)葳蕤的山林，屬于D國國土，邊境線淹沒在莽莽林海中。站臺地勢居高，可遠眺灰蒙蒙的海面，聽見隱約的海潮聲。列車過此站后，剩余的旅程便沿著兩國邊境線行進。雨越下越大，不斷注入山下，匯入海洋。村子仿佛一顆心臟，天然連通三種地理。
男子不時望向山下，又朝D國那邊凝神細看，抬頭看天，跺跺腳。山下似有什么緊迫的事。回過神時，他發(fā)現(xiàn)男子已不在站臺。此刻雨還沒停，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入他的脖子上。他馬上離開站臺，走上村道。好不容易追上男子，他放慢腳步，保持距離，唯恐有點形跡可疑。
“我留意你很久了，你這條跟尾狗！”突然響起一句話，卻不見說話的人，仿佛是回聲。
遠圖獨自進村。村子到處是吊腳樓，灰暗、發(fā)白，底層由幾根柱子懸空搭成，飼養(yǎng)雞鴨豬。那群蔫了似的家禽家畜，在圍蔽起來的潮濕角落里吃食。吊腳樓表面長滿蘑菇，形態(tài)各異，搞不清是野生的還是人工種的。一個婦女從窗口探出頭來，隨手摘了幾朵蘑菇，洗干凈，扔進煮開的湯鍋。在自家房子種蘑菇實在詭異，像在用自己的皮膚培植菌落。這些并排而建、長滿蘑菇的吊腳樓，有種永遠無法干透的樣子。他感覺自己的皮膚也能擰出咸咸的水珠來。婦女放慢攪拌湯鍋的速度，打量遠圖。他趁機向婦女打聽些情況，
“您好，怎么稱呼？”
“啊。”她喉嚨像卡住了，發(fā)出烏鴉似的聲音，“啊。”
遠圖謊稱自己是城建局的職員，前來考察吊腳樓文化保護工作。婦女仍未放下戒備，滿腹狐疑，水汽裹住她亂糟糟的頭，像滴水的爛椰子。
“我來統(tǒng)計現(xiàn)存的吊腳樓數(shù)量?！边h圖拿起筆記，這樣看起來有說服力些，“這里是不是有戶姓遠的人家？好像多年前就不在這兒住了?！?/p>
“晦——氣——”她罵道。不，只是打噴嚏，“啊——嚏——”
婦女指了個方向，迅速把窗戶關(guān)上。她如此肯定地指出方向，是不是說明全村上下僅有一戶遠氏人家？她所指的，是邊境方向。在那邊，遠圖只找到一棟獨立的吊腳樓，依附在山體突出的巖石上，同樣長滿蘑菇。相比其他顏色灰白的蘑菇，在這棟吊腳樓上生長著顏色鮮艷的品種，看來有毒。懸空層的柱子長滿比蘑菇還多的藤壺殼。通往上層的木梯，沒有可以讓人下腳的地方，每寸木板都覆蓋毒蘑菇。蘑菇，藤壺，雨水……異常的景象使他渾身發(fā)癢，發(fā)熱。他搜索過去的記憶，但一無所獲，想不起在這里生活過的印記。若此處真是父母故居，他就不算非法闖入，于是踩著毒蘑菇走上平臺。蘑菇的柄在鞋底裂開，發(fā)出清脆的嗦嗦聲。
他用手抻幾下，以為能撬開銹蝕的門鎖，誰知鎖頭堅固如初，不得不搬起石頭砸開它。哪怕是父母故居，這樣做總擺脫不了做賊心虛的情緒。第一夜睡得不安穩(wěn)，屋里的毒蘑菇雖沒有外面多，可要找個干凈地方卻不太可能。桌子、椅子、床，甚至窗簾和舊衣服，都是毒蘑菇的溫床，落滿紅艷艷的一片，還發(fā)著熒光，比那盞破燈還亮。水管、燈罩、畫框等鐵器也少不了毒蘑菇點綴。地板被水漬侵蝕，黑一塊、白一塊地向外蔓延。墻上有個舊相框，是一張全家福?！澳呛⒆硬粫俏野?？”他擠著眉觀察。照片中的孩子像一個沒有五官的小肉團，看不真切。“抱著我的就是阿爸和阿媽?！彼麄兊乃闹谎壑榉謩e長出一朵蘑菇，摘掉蘑菇后，眼球也沒了，只剩四個黑洞。他注意到照片里的第四個人。這人也是面目模糊的，但遠圖不會認(rèn)錯一個與其生活多年的人的臉，他正是叔叔。若有什么證據(jù)曾保存在屋里，也經(jīng)不起這經(jīng)年累月的蠶食。毒蘑菇最密集、個頭最大的地方，是一張沙發(fā)，是父母的橫尸之地。
他清理出一個勉強可供休憩的角落，靠墻打瞌睡。一閉上眼，大腦轟鳴，好像聽見毒蘑菇發(fā)出尖叫。若世人無法證明罪案發(fā)生過，這些毒蘑菇將成為唯一的見證，它們的吶喊就是父母的哀嚎。他四處游蕩，走到吊腳樓深處，又漫步至陽臺。真菌噴薄孢子的夜，他有些頭昏腦脹，耳道內(nèi)仿佛盡是孢子。樹林幾百米開外，海潮洶涌，怒吼。祖國、敵國、海洋，組成一個相互角力的穩(wěn)固三角。三角內(nèi)角的度數(shù)總和，本是180度，是一種可以被計算的地理，但三條彎曲的角邊使這個近三角形的故鄉(xiāng)，填充超過180度的憤怒。
他需要火，需要暖意，需要照明。桌子和椅子都是潛在的證據(jù)，不能燒。發(fā)光的毒蘑菇能燒嗎？毒蘑菇與可燃物，風(fēng)馬牛不相及。要使毒蘑菇燒起來，點亮吊腳樓，驅(qū)散雨夜寒意，肯定需要某種催化劑吧。這種催化劑不是來自現(xiàn)實的任何一種物質(zhì)。那么，是憤怒？是恨意？是不甘？還是報仇雪恨的決心？他摘一朵毒蘑菇，輕輕搓動，再加速。剝落的粉末好似硫黃火藥。他的指肚感到一股熱力。再加點煤油好了。再用火機烤一下。毒蘑菇冒出點點火星，燒起來，發(fā)出紅色焰火，像一盞小蠟燭，照亮了眼前的筆記。太好了，終于能坐下來工作，最重要的是，調(diào)查者身在罪案中心的現(xiàn)場。叔叔講述的罪案背景，將首次以文字形式記錄在案，像把遙遠的回聲以聲紋形式印在紙面上。他深知開展跨越漫長年代的調(diào)查，需要堅定的信念支撐，只要進入回憶通道，保持頭腦清醒，增加憤怒的濃度，那么這團來自意識的怒火，就不會熄滅。
三
那年各戰(zhàn)區(qū)紛紛告捷，勝利在望。主戰(zhàn)場上，A國軍隊接受了D國投降。一周后D國軍隊撤退，從撤退路線預(yù)計，他們將途經(jīng)這個村莊，穿越邊境線回到D國。敵方交通設(shè)備悉數(shù)被摧毀，穿越邊境線后，他們還要在莽莽山林里徒步三天，才能抵達有人煙的村落，再耗上一天時間，才看得見城市。村民早就聽說，D國軍隊在撤兵時將從此地經(jīng)過，一個個摩拳擦掌，想見識一下入侵者落敗后的落魄模樣。但沒人知道他們會在什么時候經(jīng)過。這個地處邊境的村莊不時有來自D國的非法偷渡者和合法通婚者。但與戰(zhàn)爭的巨浪相比，通婚和偷渡不過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
通婚者、偷渡者、入侵者，三者身份涇渭分明，但此刻，曾跟D國人通婚的村民卻噤若寒蟬，不敢提起自己妻子或丈夫來自D國，生怕引起誤會，招來怨恨。他們與D國通婚的傳統(tǒng)因戰(zhàn)爭一度中斷。戰(zhàn)爭期間，戰(zhàn)火自始至終沒有波及這個與D國毗鄰的村子。戰(zhàn)爭中心遠在天邊，這里是世外桃源。戰(zhàn)爭消息通過廣播送來，勝敗與生死不過是一種抽象的電波。幾年前，敵軍進攻的突破口在邊境線另一端，到了撤兵時卻選擇從這兒過，仿佛要將最后的戰(zhàn)爭氣息盡可能地沾染A國的每寸國土。
D國軍隊經(jīng)過這里時，已是深夜。人們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灘涂上除了積水的鞋印，不見一個士兵……
——以上是事件的公共部分，是人們的共同記憶。
以下則來自父親遠壬的視角，和叔叔遠濟的轉(zhuǎn)述——
D國軍隊離開幾天后的一個黃昏，一個落單的D國士兵遲遲來到村子。祖國近在眼前，他奔向邊境線時，撞上一個村民。遠壬是第一個見到D國士兵的村民。他站在界碑前，像等一個戰(zhàn)敗者前來向他投降。當(dāng)士兵來到與他相距百米處時，他大吼一聲：“滾吧，失敗者！”士兵嚇得臉都青了，繞了很遠一段路，才得以進入D國境內(nèi)，消失在鷓鴣啼叫的林中。
遠壬確信，他見到的是一個真正的敵人，回家路上，逢人便說起這場不流血的正面交鋒。人們紛紛追問敵人到底是什么樣子。消息迅速傳遍了。燈火黯淡的吊腳樓里，人們都在談?wù)撨@樁近在咫尺、卻又遺憾沒看見的傳奇事件。人們期待親自見證歷史，而后來命運確實給了他們機會。
晚餐期間，聽完遠壬那番眉飛色舞的吹噓后，遠濟連飯都沒吃完，就出了門。他說臺風(fēng)將來，屋里悶熱，要去海邊透透氣，其實是因為感到嫉妒。他多么嫉妒哥哥！哥哥不僅娶了村里最美的姑娘，不久前還當(dāng)上父親，今天更是成了名人。遠濟妄想趕上D國士兵的腳步，也想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士兵面前，大吼一聲：“滾吧，失敗者！”然而風(fēng)聲入林，人影無蹤，時代機遇已過去。但命運偶爾會展露它公平的一面，給了遠濟另一個機會。當(dāng)他回到屋前，屋里傳來劇烈的打斗聲、慘叫聲和喘氣聲……還沒來得及查看情況，他看見一個慌張的人影推開門，從吊腳樓欄桿處跳下，如幽靈般遁入山林。
屋內(nèi)一片狼藉，鮮血灑在余溫尚存的晚餐上。哥嫂二人腦袋被砸出幾個大洞，躺在沙發(fā)上奄奄一息。他們臨死前向他指認(rèn)了兇手的身份。遠濟告訴村民，那晚他看見了同一個士兵，士兵當(dāng)時根本就沒有離開村子，埋伏在暗處，一直等到夜晚，伺機報復(fù)嘲笑他的男人。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戰(zhàn)爭才第一次降臨這個世外桃源。事后，遠濟帶著幸存的孩子離開，來到城市掩埋傷痛。
四
潦草寫畢，遠圖感到不滿足。必須承認(rèn)，這個故事再怎么往里填充細節(jié)，也無法保證引爆周刊的銷量，它沒有任何驚爆點，頂多是一件奇聞逸事。歸根結(jié)底，這是一段無法索解的歷史，若沒有更多證據(jù)，只能作為奇聞逸事在坊間流傳。遠圖計劃從村民口中挖掘更多證據(jù)，但他們還愿意談起這樁往事，還記得這樁往事嗎？叔叔是唯一目睹暴行發(fā)生的證人，回憶往事時，臉上還洋溢著自豪之色，說要不是他親眼見證，哥嫂之死將會成為懸案。想不到多年后，叔叔的嫉妒心仍在作祟，終于忍不住向哥哥的后代彰顯自己作為拯救者的光輝。這也許就是他無心說漏嘴的原因吧。
雨還在下。用毒蘑菇燒的火，讓人心生寒意，不知如何掐滅，使得屋里積聚起一層灰白色的毒瘴。他打開窗通風(fēng)，看見屋前空地上有一排黑壓壓的人頭，在他打開窗子的一瞬又如鳥獸散開。他以為見到游魂，嚇得關(guān)緊門窗，在未散去的煙霧中昏昏睡去。翌日醒來，幾個人把他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昨夜的游魂原來是一群穿著蓑衣的村民。
村里派了幾個人跟遠圖談話。一個代表請他收拾好物品到外面去。遠圖自知理虧，不宜硬碰硬，只好默默照做。他們來到樹林。冷雨滴落額頭和頸背，眾人不時伸手擦拭，仿佛是熱天午后大汗淋漓。
“闖入那里是不敬的行為?！贝碚f。
“要把我抓起來嗎？村規(guī)民約不能高于法律，要抓也不是你們來抓?！?/p>
“倒也不是。但你真是城建局的人？”
“沒錯。是的。”
“誰也不能未經(jīng)允許，闖入私人領(lǐng)地?！?/p>
“你們不知道，我確實有權(quán)進去。”遠圖盯著他們說。
“你的權(quán)力來自哪里？”
“我的身份。倒是你們有什么權(quán)力趕我走？”
“當(dāng)然是出于安全考慮。這里是邊境，我們是巡邏小組的人?！?/p>
昨晚巡邏時，他們被屋里的火光嚇壞了。如果不是鬧鬼，那么屋里的陌生人肯定是一個偷渡者。他們不想打草驚蛇，于是撤退了。偷渡者經(jīng)常偷走魚干和糧食，還進屋盜竊，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立刻躲進樹林，讓人難以追捕。
“你有什么特殊權(quán)力？”代表問。
“好吧……其實我是一個文化報記者，在研究吊腳樓文化。之所以謊稱是城建局的，只是為了給工作謀點便利?！?/p>
“無論你是誰，是什么身份，擅闖就是非法行為?！?/p>
“如果我是遠壬的遺孤呢？”他此時必須以私人身份對話，再次念出父親的名字：“遠——壬——你們應(yīng)該不會忘記，他們遇害時，我還很小。要看看我的身份證嗎？”
“不用，夠了?！?/p>
命案發(fā)生后，那座吊腳樓成了一個戰(zhàn)爭遺址般的存在，別說外人，就算是本地人也不能隨便進入。每逢節(jié)日，他們在屋外祭拜，悼念逝者。這個在戰(zhàn)爭期間沒有被戰(zhàn)火波及的村莊，長期遠離中心城市，似乎也沒發(fā)生什么大事，因此，那樁命案，那個落單士兵的罪行，成了幾十年來唯一值得銘記的悲劇，一直被提起，被銘記。他們認(rèn)為遠圖的出現(xiàn)，正是士兵罪行的鐵證，這里所有紀(jì)念和記憶都將變得有源可溯。
“你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一個當(dāng)時還在吃奶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我回來是為了找證據(jù)的。我是個周刊記者，希望你們能提供信息，為死者討回公道。”
“我們沒見過兇手。當(dāng)年只有遠濟看見了事情的經(jīng)過。既然你今天能夠回來，想必遠濟已經(jīng)把事情告知你了。我們所知的事，可能沒有太大出入?！彼麄円詾閷Ψ绞遣豢苫蛉钡恼摀?jù)，卻發(fā)現(xiàn)雙方都是苦尋論據(jù)的人。但他們認(rèn)為對方身上也許還有尚待確認(rèn)的信息，因此要求互通有無，一起還原事件真相。
中午時分，確實來了一位考察吊腳樓的城建局職員。身份得到確證后，他卻受到了村民的冷遇。因為吊腳樓本身保存得是否完好，又有什么價值，在他們眼里不值一提，重要的是樓里的罪案真相?！澳銈冞@樣不對。萬一樓沒了，真相也就沒了?！背墙ň致殕T說。幾個村民交頭接耳，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私下又擔(dān)心他另有所圖。
昨天煮蘑菇湯的婦女帶著幾個姑嬸來到家里。她們要幫遠圖清理煩人的毒蘑菇，還給他帶了閑置的家具來裝點門面，說這段時間不能委屈了他。
“蘑菇留著還有用?！边h圖說。
“你家的蘑菇有毒，留著做什么？”婦女問。
“你不懂?！?/p>
“文化人的事我確實不懂，但不妨礙我。”
婦女叫阿花，那天給遠圖指路的就是她。這時另一個婦女回憶起她的一個隔代遠親，當(dāng)年在跟D國的戰(zhàn)爭中陣亡，陣亡消息在戰(zhàn)后多年才傳來。她也沒見過這個遠親，不過一想起這件事，便徹夜難眠：“這種事就像噩夢，一想起心里就發(fā)毛！”她們帶來了充足的食物，幾乎都是用蘑菇做的，偶爾才會有魚吃。她們雖然生活在海邊，卻只會處理蘑菇這種食材。
一天中任何時候，他們都可以上門來找遠圖，提供線索，每條線索都會記在筆記上。他們在外面排隊，進來給他講故事，隊伍從門口一路排到樹林。但實際效果令人氣餒，故事大同小異，無非重述遠濟講過的情節(jié)。少數(shù)幾個當(dāng)年進過屋子，目睹過橫尸現(xiàn)場的老村民，一面咳嗽，一面語無倫次地描述他父母慘死的畫面。后來他們直接涌入房子，坐在地板，你一句，我一句，圍繞當(dāng)年的慘劇高聲談?wù)?，在他父母橫尸的地板祭拜，在客廳中央痛陳謾罵。他們的臉呈現(xiàn)出暗沉的豬肝色，憋得泛紅，仿佛出現(xiàn)肝損害，而損害他們肝臟的，一定是沉重的記憶。屋里的毒蘑菇被幾十瓣屁股壓得嗦嗦作響，零零碎碎。他們終于在神圣不可靠近的遺址里，制造了冒犯和不敬。這一切除了加深他的悲哀情緒外，對深入調(diào)查沒有任何幫助。
他出門透氣。雨水沖淡了空氣的鹽霧濃度，他沿海灘漫步，走到邊境線上。劃出邊境線的不是鐵絲籬笆，是一排木樁。已是秋末，插入泥土的木樁還是長出了新芽。他沒看見界碑，只見木樁后方是一片陰暗的叢林。邊境口岸離偏僻的村莊尚有距離，村民自發(fā)組成巡邏小組維護治安，定期向巡邏隊報告情況。得益于崎嶇的地勢，偷渡者要從這里越境，必然要冒生命危險，因此阻遏了一部分偷渡者。木樁延伸到海里，形成一道遙遠的虛線，將兩個國家的領(lǐng)海一分為二。地圖顯示附近確實有一處界碑。為了打發(fā)時間，遠圖繼續(xù)沿著木樁向山上攀行，料想能在沿途上碰見它。但界碑還沒見到，他就碰上那個城建局職員。職員已經(jīng)考察過此地的建筑情況。
“你還在這兒?！边h圖說。
“嘿，世上竟然還有這種地方?！背墙ň致殕T說，“要不是任務(wù)派遣，誰會來這種三不管地帶。你呢，來做什么？”
“周刊記者?！?/p>
“凈報道些閑事?！?/p>
“只有記者會關(guān)心真相?！?/p>
“好吧。也只有你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我連那些舊屋都不敢進去，到處都是陳年舊物，眼不見為凈。”城建局職員一面朝火車站走去，“我在山上看見一座宗祠，或許你有興趣看看?！彼麄冊诜植淼郎细鎰e。遠圖望著那個離去的背影，它輕若浮萍，而自己身后橫亙著一重又一重的黑暗。
那是一座遠氏宗祠，邁入頭門，迎面是一堵石頭做的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是露天的中堂，雨后的地面濕漉漉，中央擺著一個養(yǎng)著睡蓮的龍紋瓦缸。側(cè)廊空無一人，他走過側(cè)廊繼續(xù)參觀。一滴雨珠滴入瓦缸，聲音清脆又孤冷。后堂半掩著門，陰暗無風(fēng)，歷代遠氏祖先牌位位列前方。他在祖先牌位前上了香，只是不知父母之墓在哪里。牌位前的祭品還很新鮮，有水果，有包子，神柜表面纖塵不染，而在點香之前，他就注意到堂內(nèi)有煙氣繚繞未散，看來此處有人管理。兩條側(cè)廊的終端并非止于后堂，它們繼續(xù)環(huán)繞至后堂背面，匯合處有一道后門。
宗祠開后門著實罕見，前納后泄穿堂煞，不吉利。門外是一片密林，忽然響起窸窣的腳步聲，似是有人穿過樹林走來。他連忙退后回避。一會兒，從后門走進一個約莫七十歲的老人，一看見遠圖，神色慌張，欲要解釋什么。當(dāng)他瞇著眼看清遠圖時，揮手驅(qū)趕：“不準(zhǔn)擅闖宗祠，馬上出去！”
“你們怎么那么喜歡下逐客令？”遠圖回應(yīng)。
“來者不善，一律不歡迎。”
老人瘦骨嶙峋，膚色棕黑，毛發(fā)稀疏的腦袋凹凸不平，薄薄衣衫之下，腹部腫脹異常，圓鼓鼓，似是有積水。
一只肥大的灰蜘蛛！遠圖腦海里浮現(xiàn)了一種形象。
“宗祠是公家之地，哪有擅闖一說？”他來了幾天，此人卻不認(rèn)識自己，雖說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掩飾身份，但他仍撒了個謊：“我是城建局的，前來考察建筑保護工作?！?/p>
“這不剛走了一個城建局的人嗎，怎么又來一個？”
“那是我上司，他要我寫一份考察報告?！?/p>
“這樣?。‰S便參觀！”老人做了個請的手勢。他說自己是宗祠管理員，管理宗祠已有四十年，四十年來盡心盡責(zé)，把里外打掃得干干凈凈。“考察完畢，還望為我說幾句好話呢。”
“難道你這工作還能升遷？”
“只是想讓外面的人知道，我守宗祠守了四十年?！?/p>
“是不甘默默無聞吧？再說守宗祠這種工作，不會有升官發(fā)財?shù)目赡??！?/p>
“我等的不是升官發(fā)財，”老人笑起來，帶著滿臉陰郁之色，“而是一次解脫，從這份沉重的工作解脫?！?/p>
“那就更難了，有誰愿意接替你？除了繼續(xù)干下去，別無他法?！?/p>
“我等的不是繼任者。我等的是解脫?！?/p>
老人守了宗祠四十年，四十年前他正好出生。這只是一個單純的巧合嗎？他心頭一緊，激起了惡意的揣測：老人就是當(dāng)年的D國士兵吧！這是一個罪人由于良心譴責(zé)，花了四十年時間在逝者靈前贖罪！若兇手發(fā)現(xiàn)受害者的遺孤正站在他眼前，四十年后的殘酷恨意還會發(fā)作嗎？
遠圖走到后門，朝樹林張望。
“地圖顯示，界碑在附近。”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崩先顺匾恢福斑@里就是界碑，而且你已經(jīng)在D國境內(nèi)了?！?/p>
“我越境了？！”
宗祠坐落在邊境線上，若深入其中，按走過的距離推算，他確實已越過兩國邊境了。他急匆匆往回走，生怕走慢一步都會被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敵意殺死。老人一面跟上來，一面說，他很期待碰見像遠圖這樣的人，因為無知而受到驚嚇，只是來這里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些年他也少了這種樂趣。遠圖以中堂為界，一步步走回中堂和頭門間，確認(rèn)回到A國領(lǐng)土后，才松一口氣。
“別緊張，這座宗祠橫跨邊境線，一部分在這邊，一部分在那邊。”老人說，手指一邊撥弄瓦缸里的蓮葉，“它原本沒有后門，后門是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才開的，象征友誼互通。戰(zhàn)爭爆發(fā)前，兩地有通婚傳統(tǒng)，所以此處供奉的遠氏祖先或多或少有兩地血緣宗親在內(nèi)。宗祠作為界碑的代替，劃出兩國邊界的同時，寓意宗親無國界。兩國人都能進入宗祠，只要D國人不踏出頭門，我們不踏出后門，那么在這內(nèi)部活動，便是合法的?！?/p>
“好吧！這種形式確有先例?！彼肫鹆硪粋€邊境城市，有一條街道延伸到另一個國家的城市中。他曾在那條長達幾百米、如幻象般的街道走過。
“有一事相求……請別把我剛才踏出后門的事說出去?！?/p>
守宗祠四十年來，他早已失去國界概念。后門那片山林在他眼里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然而，宗祠未能如當(dāng)初開設(shè)后門寓意的那樣促進兩國友誼，他們一直困在戰(zhàn)爭往事的陰影里。令他欣慰的是，兩地通婚的傳統(tǒng)恢復(fù)了。他平日住在宗祠，今天正好要下山，因為他兒子從城里回來，要跟一個正從D國過來的女子成婚。傍晚時分，他們一起下山。遠圖還在琢磨，如果老人真是當(dāng)年的兇手，他是怎么搖身變成村民，還接手了宗祠的……
“宗祠開后門，前納后泄，是不祥之意?！边h圖提了一句。
“也有光前裕后的吉祥含義?！?/p>
“好吧。你姓什么？”
“你在懷疑我的資格？當(dāng)然姓遠，遠作。”
“我能懷疑你什么？”
一個費盡心思潛入村子內(nèi)部的敵人，不管是為了贖罪，還是蓄謀什么，當(dāng)然不會在身份上露出馬腳。戰(zhàn)后紛亂，百廢待興，改名換姓是輕而易舉的事，包括洗清罪孽，從頭來過。抵達山腳，天氣轉(zhuǎn)冷，海面白茫茫一片，風(fēng)暴在海平面某處醞釀。老人再次囑咐遠圖答應(yīng)過自己的事，道謝后就走了。他搖晃著腦袋，佝僂著腰，一會兒后，在傍晚的濃霧里，他整個人四肢著地，像一只灰蜘蛛，在陰暗的海灘上爬行……遠圖開始相信，就像四十年前的黃昏，父親看見士兵時那般堅定地相信，那正是一個戰(zhàn)爭的贖罪者。證據(jù)確鑿那天，他要效仿父親的語氣，對一個罪人大吼：“滾吧，罪無可恕之人！”
有幾天，遠圖縮在屋里，一面留意村莊的動靜，一面處理村民的來訪。只是村莊風(fēng)平浪靜，沒傳出婚禮消息。村民提供線索的熱情也大不如從前，一天下來，只有三兩個人上門，說的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事，提供種種離奇的猜想。盡管這樣，他還是在筆記上記下他們的話。他向村民打聽遠作的來歷。其他老人說，遠作幾乎是村里年齡最大的人了，但好像誰也說不清楚他的來歷，更別說年輕人。他們只對刻骨銘心的宏觀往事保留一種抽象記憶，至于遙遠的細節(jié)，就像海面上瑣瑣碎碎的垃圾，很快被浪卷走了。
五
阿花接到安排照顧遠圖的飲食起居的任務(wù)，直到調(diào)查結(jié)束。照目前的進度看，冬天來之前他都無法搜集到足夠有效的信息。周刊那頭，所有人都在等他歸來，似乎他這趟出差是孤注一擲，周刊的生死存亡就看這一役的成敗。他問阿花有多少人與D國人通婚。阿花回答不清楚，說現(xiàn)在越來越多年輕人從城里回來跟D國女子結(jié)婚。村莊遠離中心城市，年輕人在城里結(jié)婚的條件嚴(yán)苛，相比之下，這里離D國更近，方言相近，他們更易覓得從那頭過來的姑娘。村莊潮濕，偏僻，望出去又是一片惡浪，D國女子怎會愿意嫁到這里來？
“她們嫁到這里，肯定是瞎了眼……”他嘀咕。
“我沒瞎……是命！是命！”阿花神情大變，“我們都以為會嫁去城里，可是誰能想到，幾十年在這破地方天天吃蘑菇，夜夜在吊腳樓吹海風(fēng)入睡，濕疹治也治不好……”她撓撓背，撓撓頭，抓下一大把灰白頭發(fā)，“我老公死后，我變回一個無依無靠的D國女人?！?/p>
“原來……但你沒想過回去嗎？”
“早不記得故鄉(xiāng)，不記得有什么人，父母也可能早死了吧。我是異國他鄉(xiāng)的孤魂……大家都知道你回來的目的，卻還叫我照顧你，誠心要我難受，要我記住祖先在戰(zhàn)爭年代對你父母犯下的罪?？墒俏也荒芴鎯词众H罪。我還是走吧，你回來了，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她嘆一口氣，顫巍巍地走出門。那是一個純粹受難者的背影。他竭力忘記阿花剛才的話，提醒自己，往日戰(zhàn)爭與今天她們的遭遇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他要做的是揭發(fā)一樁遙遠的罪案，是一項正義之舉。
第二天，沒人來送食物，他只吃了點剩飯。第三天，饑餓難耐，他以為阿花懷恨在心，便去打聽情況。這時，人們才說阿花誤食毒蘑菇，死在閣樓里。由于無親無故，當(dāng)她死的時候，人們才想起她是來自D國的女人，不能埋在本村公墓。她的遺體已經(jīng)由村民幫忙處理，放進棺材投入海里。前幾天阿花抓下來的那把頭發(fā)，還卡在桌腳，像一群蜘蛛細腿。他在家里巡視一圈，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一絲熟悉的物品，墻上掛的只有一個令人作嘔的現(xiàn)實。這里也早已是異鄉(xiāng)了。異鄉(xiāng)沒有平靜。遺忘是城市上空晦暗的月亮，怨恨是鄉(xiāng)村里那灼人的烈日。這兩道痛苦的枷鎖，分別將他的雙臂和雙腿捆在兩匹馬身上，向前拉，向后扯。他的鄉(xiāng)愁已被兩馬分尸。今夜毒蘑菇突然瘋長起來了。“早知道讓阿花幫忙清理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立足之處。阿花死后，幾個婦女接替她的工作給遠圖送食物。阿花養(yǎng)的幾只雞也送到這兒來。為了不讓雞們中毒，婦女幫他清理掉毒蘑菇。再也沒人提起阿花的事。遠圖問過她們的身份。她們都說是本地人。外出散步時，他遇到的村民都在催促他，頗有微詞：“該說的都說了，你還沒查出一個結(jié)果?！彼看味挤艞夀q解。
冬至后，遠作兒子的D國新娘才從口岸坐摩托過來。他最近還得知，遠作兒子正是跟他一同下車的男子。有時散步到宗祠，以為能見到遠作，但每次都落空。他不想到遠作家去打聽，如果遠作要以罪人的身份懺悔，應(yīng)該親自上門向他道歉。下山那天起，宗祠就沒人管理了，貢品發(fā)霉，神柜落滿灰塵，中堂的瓦缸長滿野草。跨過宗祠后門，就能走進無人巡視的異國邊境，兇手或許還在大地上逍遙法外。站在門檻后，遠圖被一種深重的厭惡與疲倦禁錮，心想，真相也許是沒有的，罪孽也許是可以和解的，自己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
D國新娘來的那天晚上，村莊起了騷動。聽聞新娘不見了，還騙走禮金，人們報了警。至于逃跑的原因，他從阿花那里可以猜個大概。若新娘想通過口岸過境，肯定會被民警截住盤查，因此更有可能從樹林非法越境。四十年前，D國士兵殺人后同樣消失在邊境后，蹤影難覓，若新娘也這么做，那么他們永遠別想把禮金追回。巡邏小組開始了連夜搜索。這場對D國新娘的追捕更像是對當(dāng)年無法追訴的罪案的一次補償性行動。他們在樹林里弄得雞犬不寧。那時浪潮大作，風(fēng)聲四起，氣溫下降得很快。遠圖打開窗戶，望向赤褐色的天空，想象D國新娘頂著料峭寒風(fēng)，孤身穿越莽林，回到人煙之地的冒險之旅。
這時，有人敲門。他認(rèn)出了來人。雨中的紅白藍蛇皮袋，一面雨中招搖的旗幟。“我注意你很久了，跟尾狗！”遠圖對跟尾狗這個稱謂有種認(rèn)同。因為追著往事尾巴，尋覓線索的人，正是一條可憐的狗啊，它匍匐在地，東嗅嗅，西嗅嗅。然而，逝川難追。門外的人是遠作兒子，滿頭雨水，還掛著落葉。來的不止他一人，還有另一個人，兩人一起抬著什么。他問遠圖，能不能進去。遠圖讓開一條道。
“問好兄弟。”來訪者說，“今夜麻煩多，有勞你分擔(dān)一點。我的女人跑了，今晚去夜巡。偏偏我父親病重，無人照料——我并非要你照顧他，但眼下，只能將他交給你了?！?/p>
“他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有話要跟你講。”
“他人呢？”
“我將父親交給你，也是配合你的工作。別不識好歹。在我回來前，你要對他負(fù)全責(zé)?！?/p>
兩個來訪者將手里抬著的東西擱在地上，便動身去追捕逃跑者。
雖然屋里光線充足，可是蹲下去也看不清他們放下來的什么?！盎奶频氖挛?，要用荒唐的光去照亮?！边h圖心血來潮，摘了一朵毒蘑菇，點燃它。如此奇異，火苗驅(qū)散了覆蓋在那東西表面的黑暗，看吧，罪人最終還是親自上門來了。躺在地上的，是遠作本人。
他的眼珠深陷眼眶。兩個瓦缸般的眼眶，似宗祠里的瓦缸，只是干涸了，睡蓮也枯萎了。一顆灰白色的頭顱，表面有著多處凹陷。遠圖不忍細看，繼續(xù)向下照亮他的身體。他的皮膚一律呈現(xiàn)灰白色，腹部腫脹?；抑┲脒@個形象再次出現(xiàn)。他病得很嚴(yán)重，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自己要對垂死的罪人負(fù)責(zé)？這份強加的重負(fù)，遠圖只能在長夜里獨自承擔(dān)。他把遠作挪到角落，盡量遠離漏風(fēng)的門窗，還給他蓋上被褥。罪人懺悔認(rèn)罪前，絕不能讓他死了。
“我父母就死在你躺的位置?！边h圖想拷問他，直到他承認(rèn)罪行。但他對問話毫無反應(yīng)。遠圖一度以為送來的是一個死者，于是去探其脈搏和呼吸。
手指還沒靠近，灰蜘蛛就開口說話了：
“我把它藏在……一個……沒人知的……”話斷斷續(xù)續(xù)，人又昏過去。
夜很深了，他感到困倦。樹林里的追捕還在進行，他卻遭遇一場無妄之災(zāi)，跟一個垂死的老人較勁，恐怕等到其命數(shù)已盡之日，都問不出一句話來?；饻绾?，老人又退化成一團失去形體的黑暗物質(zhì)。后半夜的朦朧中，他看見遠作撐起四肢，拱起腫脹的身軀，在吊腳樓的墻壁和天花板上爬行，捕食蚊蟲，活力充盈……但有種奇怪的動靜，不是幻覺，它持續(xù)從地板下傳來。懸空層下養(yǎng)的是阿花的雞鴨，但黃昏已喂過，不知為何此時還在躁動。
他打手電筒去一看究竟。雞鴨的動靜越來越大，似有東西闖入它們中。光線透過籬笆照進去，照亮了一個女人滿是泥巴的臉。她閉著眼，以為這樣就能隱藏自己。他朝著她的臉晃動手電筒。意識到暴露了，她向籬笆出口沖過來。他立刻把門拴住。她一頭撞在門上，一個反彈，整個人壓在雞鴨上。他很肯定，這女人正是逃跑的新娘。籬笆內(nèi)沒發(fā)現(xiàn)任何禮金錢財，估計被她藏在別處了，等風(fēng)聲過后，她就會挖出來潛逃回國。遠圖暫不打算通知巡邏小組，此時此刻，他認(rèn)為自己更有資格處理一個D國潛逃者。新郎只是被偷了一筆錢，與父母之仇相比簡直微不足道。僵持一會兒后，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第一種懲罰，是寒冷。第二種懲罰，是饑餓。第三種懲罰，是公眾審判。第四種懲罰，才是將她交給警察。他對女子說：“雞鴨一只不能少，一只不能死，否則罪加一等?！彼貥巧纤X。
直到破曉時分，他驚醒了，心緒大亂。
“天啊，到底是什么混亂的事物，什么癲狂的念頭，使我犯下這種無恥的錯誤，定下這樣的結(jié)論？”他起床走出門廳，經(jīng)過遠作時，又自問：“憑什么認(rèn)為他就是兇手？”他強烈地感到，雖然往事的幽靈仍在作祟，但他的心靈也被盲目的恨意掠奪了。他走到籬笆外，但手電筒光線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人?；h笆完好無損，沒有破拆痕跡，但人不可能憑空消失。天亮后他去打探追捕情況，得知遠作兒子仍未歸家，顯然逃跑者還沒找到。他沒有把昨夜的事告知他人。
下一個夜晚，新娘再次出現(xiàn)在籬笆內(nèi)，在雞鴨中間奄奄一息。想起破曉時清點雞鴨數(shù)目，數(shù)量似乎多了一只，他猝然看到人與動物之間的某種親緣性。她從來沒離開過這里，以動物形態(tài)掩藏自己，以求在寒冷中存活。遠圖把她帶回屋里，這樣一來，屋里便有兩個垂死者等著他去拯救?！八麄兯涝谶@里，罪責(zé)就嫁禍給我了?！彼仨毐Ｈ说男悦?，保全自己的榮譽。
新娘醒后還很虛弱，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村里送來的食物只夠他一個人吃，但新娘需要營養(yǎng)。他在夜里殺了一只雞。從未殺過生的他又害怕又笨拙，搞得鮮血四濺。新娘一口氣吃掉半只雞，呼呼大睡，醒后卻仍不作聲。直到某天，遠圖看見她獨自離開吊腳樓，朝海灘走去。她是自尋死路，或自首，遠圖對此毫不在意，怕的是萬一有人看見她從這里走出，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他尾隨她來到海灘上。她在潮水漫漲的礁石間，找到幾塊帶弧度的木板，一塊一塊地拖到岸上去。那不是普通木板，是一副遭遇過海難、又被海浪撕碎的棺材。阿花正是被裝進棺材扔進海里的，這就是她的棺材吧？礁石那邊看不到她的遺體，也看不到陪葬品。新娘不顧勸阻，執(zhí)意要把棺材板帶回吊腳樓。她還在山邊找到一艘破船，連同棺材板一起拖到閣樓。她切開棺材板，削成各種形狀，夜以繼日地修補破船。她是想造一艘船劃過對面海灣，乘船回到祖國嗎？每次有人上門提供線索，遠圖都不得不絞盡腦汁，隨時準(zhǔn)備搬出各種借口解釋從閣樓傳來的不尋常的動靜。
每天的修理工作結(jié)束后，新娘走下樓，主動照料起老人。遠圖看在眼里，但對這種守望相助的意義另有所思。她給老人擦臉，喂水，使他逐漸恢復(fù)了氣色。另一天，一個村民牽來一條黑狗，說是遠作家的母狗。由于遠作家沒人，需要遠圖幫忙照料它。來人叮囑說，母狗懷孕了，需要多加注意。這條母狗跟遠作一樣腹部異常腫脹，兩排乳房快垂到地上，走起路來顛顛蕩蕩。他不知如何拒絕，于是收留了它。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女人，一個垂死的老人，一條臨盆的母狗。這屋子里全是陰郁之物。
六
遠作終于開口說話那天，第一時間是要求遠圖替他清掃宗祠。遠圖當(dāng)面拒絕，催促他有什么要說的，趕緊說?！澳阆胍臇|西，要用勞動來交換?！边h作說。遠圖身心疲倦，迄今為止，他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失敗的。事到如今，打理宗祠也不是難事，不過是上香、清潔、更換貢品。宗祠貢品消失得很快，瓦缸里的魚也不見了幾尾。他以為是老鼠偷吃，卻不見老鼠活動蹤跡。打理宗祠幾日，他心生倦怠，面對祖先牌位，宗族興衰與榮辱就如泰山壓頂。遠作卻堅持了四十年。四十年空無注視，四十年神佛沉默。
母狗臨盆將近，遠作說出真相的欲望也日趨強烈。事物協(xié)同運作，將共同抵達終點。臨盆那天，風(fēng)暴過境，空氣冰冷，它非常不安，四處扒拉，最后躺在主人身邊，等待分娩。然而等待許久，它身下只流出一小溜羊水來。遠作望著天花板，哽咽難言。遠圖不懂處理分娩，叫來新娘幫忙接生。她充耳不聞，從閣樓往下搬運修補好的船體，到屋外拼接她的方舟。
“誕生的時刻，遠航的時刻，解脫的時刻?！边h作說，“三者到齊了。”
“我一直等著呢?！?/p>
遠圖拿出筆記。筆記寫了一半篇幅，但大多是重復(fù)的素材，不值一提。他一點兒興奮之情也沒有。這篇報道注定無法挽救周刊。真相一旦浮出水面，旅途到此結(jié)束，往事走向終結(jié)，走向沉默，剩下時間咀嚼過的殘渣，食之無味。他甚至希望遠作將真相帶入墳?zāi)?，沒有開始，就沒有結(jié)束。但怎么可能呢？一條母狗懷胎數(shù)月，腹部一天一天大，也終有分娩的一天。
“是你殺死我父母的吧？再不說，你就要死了。我只求一個真相?！边h圖哀求道。
“要死的不是我?！边h作笑起來，“正相反，只有說出來我才能活下去，才能有未來。我們學(xué)不會文明世界那一套，遺忘在這里沒有成為共識。你成長在新世界，我本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既然你決定回來，是上天為我安排了一個好結(jié)局。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殺害你雙親的人不是我。絕不會是我，我跟你父親是好朋友……”他停頓，闔眼小憩，而后繼續(xù)說：“年輕時，我們在海灘一起干活兒，收網(wǎng)，拖船。不過在他面前，我只是一個樹洞，只能豎起耳朵聽他吹噓自己。每當(dāng)我要說什么，他總是不耐煩打斷我，認(rèn)為我那些破事沒什么值得講。對，我什么都不是，只有他才是崇高的。他向我描述宏圖大略，他想入伍，但現(xiàn)實一次次挫敗他。這里靠近邊境，人員身份混雜，上面沒有接受他入伍的申請。兩國交火后，這里毫發(fā)無傷，雙方都將它看成一片中立的蠻荒之地。他雖然落選，但人生尚未失意，很快認(rèn)識一個姑娘，并有結(jié)婚的念頭。他向我夸贊她的美貌，夸贊自己風(fēng)流倜儻?；楹?，他仍幻想總有一天他會在報效祖國的事情上大展拳腳。相比之下，遠濟更像我的朋友。哦，他現(xiàn)在……”
“他去世了?！?/p>
“死了……好吧。遠壬和遠濟真是一對奇怪兄弟。雖然遠濟更愿意聽我說話，但也是為了找人大吐苦水。他的苦跟哥哥有關(guān)。這個被遺忘的地方，遠離文明，沒有出路，但與外面的世界相比，這里稱得上純潔。后來遠濟找到了一個入伍方法，通過追溯祖上三代與D國沒有通婚關(guān)系，以證血統(tǒng)純正。他把方法告訴遠壬。但那時遠壬已訂下婚約，組建家庭，拋棄家庭入伍令他矛盾萬分。遠濟顧不上哥哥的矛盾處境，決定獨自報名。遠壬是不會讓弟弟搶在自己前面出人頭地的，于是燒毀所有材料，將他禁錮在凄風(fēng)苦雨的海邊，要他一輩子活在自己的注視下，折磨他的人生。遠壬向我炫耀他的人生，遠濟向我傾訴他的苦楚，今天輪到你，拷問我，折磨我。”
遠圖已不那么確信自己曾相信的事。看著風(fēng)暴越來越近，一種正在成形的恐怖迫在眉睫。他回過神來，點點頭，示意遠作繼續(xù)說下去。強烈的好奇心蓋過了內(nèi)心的惶惑，無論結(jié)果如何，這次都能置身事外嗎？
這時母狗的胎盤露出了體外，仍有大部分卡在狹窄的產(chǎn)道內(nèi)。母狗不斷舔舐下體，試圖迫使胎盤滑出。狗分娩時，是不會感到疼痛的，至少不像遠作吐露真相的過程那樣令人煎熬。
“狗不太對勁兒……”遠圖說。
“分娩是自然而然的事，狗都不急，你急什么？”
“難產(chǎn)的話，它可能會死……”
“意志力，要用意志力。”
“你還沒說完?！?/p>
“又不是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守了幾十年的秘密，哪能一夜講清？”
遠作苦悶的神色一掃而空，語氣變得刻薄又刁鉆，難掩心中的激動。他又怪笑起來，已經(jīng)掌握了局面的主動權(quán)。
“如果你夠細心，應(yīng)該注意到宗祠牌位后的墻上，有一處顏色不一樣?！?/p>
“沒留意。”
“那你為什么不馬上出去看看？！”
“好的……”
遠圖頂著大風(fēng)，穿過樹林，朝山上的宗祠走去。他遙望，看見新娘仍在海灘上拼接船體，海潮隨時會卷走她。他喊了一聲，沒得到回應(yīng)，只好繼續(xù)走自己的路。離宗祠還有幾步，傳來一陣吵鬧聲。以遠作兒子為首的村民正抓著一個女人，從宗祠里走出來。女人低著頭，身上滿是灰塵。
“你來做什么？我父親還好嗎？”
“很好！好得不得了！”
“抓到了?！?/p>
“是她？”
“是她?！?/p>
她才是騙走禮金的逃跑新娘。這段時間，一直在閣樓里修補破船的女人，到底又是誰……入冬后，樹林里的氣溫急速下降。新娘幾次試圖穿過樹林都失敗了，躲在宗祠神柜下過冬，靠吃貢品填飽肚子。他從來沒注意到有個女人藏在每日清掃的神柜下。就算有那么一次打開神柜下的木門，他也不至于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她。
“她能活下來多虧有你?！?/p>
“我沒有把她藏起來?！?/p>
“你給祖宗的貢品，都讓她吃了?！?/p>
“純屬巧合?！?/p>
遠圖想起海灘上的神秘女人。但眼下，他必須先進入宗祠一探究竟。神柜表面一片凌亂，散落各種食物殘渣。新娘在這兒掙扎過一番，把牌位撞翻了。擺正牌位時，他注意到牌位后的墻確有一處顏色看起來更新，用水泥修補過。輕敲一下，咚咚作響，墻后是空的。他拿起金屬燭臺，敲開薄薄的墻體。一小堆白色的骸骨露了出來，從頭骨判斷是一只小獸的骸骨。是老鼠吧，這是一個老鼠洞。封洞時，老鼠沒來得及逃出來，被封死在里面足足四十年?！拔乙业闹皇且恢焕鲜髥?？”他把手探進洞里摸索，摸到一堆織物，抽出來后，灰撲撲的，上面還有一種紋飾，像是迷彩服。
拿到露天中堂去細看。那根本不是迷彩服紋飾，是血跡。一片散射狀的密集血跡，印在綠色衣服上，在暗處看確實像迷彩服紋飾。遠作守了四十年的不是一座宗祠，是一套血衣。
他像捧著易碎的寶物，捧著血衣沖出宗祠，一路跑下山。刺骨的雨水打濕了血衣，溶解頑固的血跡，手心感到些許溫?zé)幔路鹗歉改付嗄昵暗呐f血注入他的血脈。他把臉埋進濕漉漉的血衣中，深感終于在歷史的荒野上找到出口，直接完成了生存的本身。
七
海灘上。神秘女人和船已經(jīng)不在了。只有一道由船底拖行留下的轍痕，通向大海。在雨中呆立，他恍然看清某個形象。神秘女人真像死去的阿花。無暇多想，他繼續(xù)捧著血衣朝屋子奔去。屋里傳出遠作的一聲大吼：
“滾吧，失敗者！”
遠圖捧著血衣跑進屋。在遠作面前，他感覺自己是一個淘金者，歷盡磨難后回到故鄉(xiāng)，期望得到父親肯許。
“看我找到了什么?！?/p>
“滾吧，失敗者……”遠作重復(fù)一遍，“記得這句話嗎，你父親遠壬當(dāng)年的豪言壯語，那年人人都拿它當(dāng)勝利宣言。”
“這是一個值得銘記的事件。”
“是嗎？”遠作竊笑，“其實那天，遠壬根本沒有看見士兵?！?/p>
“不可能……”
“因為這句話，是他對遠濟講的：滾吧，失敗者……當(dāng)時戰(zhàn)爭都快結(jié)束了，遠濟還不甘心，自薦加入部隊，可惜又失敗了。主戰(zhàn)場即將取得勝利，已不需要新兵。他堅持到D國撤兵時，才獨自落魄而歸。那天我和遠壬在海灘上拖船，聽他大談成為父親的責(zé)任感，你的出生又是怎么令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就在那個黃昏，我們遠遠看見遠濟回來的身影。我借機到其他漁船上幫忙，不想再看兄弟斗氣。遠濟來到遠壬面前時，遠壬嘲笑道：滾吧，失敗者！等我收工回家時，得知遠壬遇見士兵的事已傳遍村子。我想，他愛吹噓的老毛病又犯了吧？沒想到，遠壬夫婦當(dāng)晚就慘死了。令我不解的是，遠濟竟跟大家說，他親眼看見士兵打死遠壬夫婦。可是那天黃昏，根本就沒有任何士兵經(jīng)過。”
“大家不都說殺人的就是——”
“那是你叔叔，也就是遠濟的片面之詞，是他講的故事。遠壬撒謊說看見士兵，遠濟只是順?biāo)浦郏媚莻€不存在的士兵殺死自己哥嫂。我是唯一知道遠濟話中錯漏的人，但我什么都沒說出來。我的沉默，讓他成了第二個英雄。遠濟私下威脅我，要是我敢說出去，也會沒命，還會讓村莊內(nèi)部蒙羞。既然入侵者已背負(fù)那么多無辜人命，為什么不把這兩條人命也一起算進去？那不過是諸多錯誤中的微不足道的一個。”
“你說胡話?！?/p>
“不如看看墻上的照片，再看看你手里的東西。”
墻上合照：叔叔穿的衣服和他手里的血衣，一模一樣。
“遠濟沒處理好的血衣，被我藏在宗祠里。如果沒人懲罰得了他，我想祖宗會記得他的罪。那年他重獲自由，帶你遠走他鄉(xiāng)。審視自身需要付出勇氣和代價，我忍氣吞聲守四十年秘密，正是為了今天把它還給你們！”
樓板也震動了。這就是他所說的解脫吧。
旁邊難產(chǎn)的母狗，忽然一個顫抖，卡在產(chǎn)道里的胎盤滑了出來。胎盤薄膜內(nèi)，卻只有一汪渾濁的羊水，沒有幼崽。一個空胎盤，一個一開始就相當(dāng)怪異，中途停育，如同累贅的胚胎。母狗沒有悲傷，將胎盤吃進肚子。
愿亡靈安息！真相過分詭異。遠圖胃里翻江倒海，吐在血衣上。久臥床板的遠作慢慢站起身，精神抖擻，如獲新生，大笑走出門去，走進由風(fēng)暴旋渦造成的強烈白光里。遠圖的皮膚浮起一種灰蜘蛛般的虛弱氣色，受腹部某種死之拉力的牽扯，四肢痛苦無力，向內(nèi)蜷縮。四十年秘密的重量，一夜間壓在他身上。人們隨后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涌入他的房間，撕掉筆記記錄，扔給他一本空白殘稿。母狗舔凈羊水，跟在人們后面，也走出門去。走吧！走吧！遠圖敞開大門。不久后，村民臉上深沉的豬肝色漸漸消失，除偶爾因海風(fēng)吹拂而發(fā)白，整體趨于健康，趨于紅潤。他們一致覺得，臉色好轉(zhuǎn)的原因在于他們決定再也不采食有毒的野蘑菇。
另一個清晨，風(fēng)暴止息。遠圖沿著冰冷的海岸漫步，想起神似阿花的女人。她坐上古怪的棺材船后，成功回到失落已久的故鄉(xiāng)了嗎？望著白森森的海面，他停住腳步，再次審視女人用棺材板造船這件事：棺材既是死之容器，也是生之渡船。他欣喜地看到，事物有待闡釋的意義是可以無限延續(xù)的。周刊那邊打來電話，問及調(diào)查進度。他手一抖，電話掉進海里，頓時心有戚戚：挽回一種行將消逝的事業(yè)，和掩埋一個古老家庭的秘密，到底誰更重要。
離開村莊那天，他回到當(dāng)初下車的地方，從清晨開始等待，卻整日不見任何列車經(jīng)過。這里只有一座破舊的瞭望塔，從來就不存在停靠的站臺。地圖早已在風(fēng)雨侵蝕中損毀，不堪檢索，而記憶又有多可靠呢？他跳下鐵軌，決定徒步穿越群山，走回城市文明中去。每當(dāng)以后回顧漫長歲月，對故鄉(xiāng)的記憶只留下人影殘照時，遠圖就會看見屋檐下的一根蛛絲上，有一只垂死的灰蜘蛛隨風(fēng)飄蕩。
路魆，1993年生。著有小說集《夜叉渡河》《角色X》，長篇小說《暗子》。小說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鐘山》《花城》等刊物。曾獲“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