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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9期|易清華:生長過靈莓的河灘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9期 | 易清華  2023年09月15日08:32

編者說

離婚后,“我”患上抑郁癥,冥冥中受指引,去前妻龍秀的故里龍口鎮(zhèn)看看楊姓老人。我從金發(fā)女口中得知,楊姓老人小時,外地逃難來的父母親人落水而亡,他淪為孤家寡人。青年時,村人許他以中意的女人為妻,說服他參戰(zhàn)。一年后他從戰(zhàn)場倉皇歸來,上門提親的女子兩年后另嫁他人。他傷心到自殺,卻因啞巴施救而未遂……啞巴死后,他以全部身家為其辦了一場體面葬禮;他收留了每家每戶都不愿收的病兒,并將他養(yǎng)大成人,擔心兒子無法獨立存活,在他生命盡頭,帶兒子一起上路;他在一場場運動中守護著水神廟……當“我”得知,楊姓老人愛慕的是前岳母時,所有疑團迎刃而解。老一輩的恩怨已然遠去,而令我困頓的人生之結(jié)似乎已打開……

莊子在《德充符》中杜撰出幾位形畸而德行超眾之人,同形全德虧之士做對照,易老師此篇的構(gòu)思有異曲同工之妙:世人以為楊姓老人是瘋子,可他和啞巴身上卻現(xiàn)出許多常人沒有的良知,散發(fā)著可貴的人性的光輝,而龍秀幾個成功卻生活作風烏煙瘴氣的哥哥、金發(fā)女的數(shù)任丈夫、冷漠的村人……那些看起來正常的男女,卻多不過空著人衣冠賦為人形而已。小說以連續(xù)不斷的伏筆和精彩的敘事,完成對于人性的反諷和叩問:對文明和道德無所皈依的多數(shù)形全者,才是真正的瘋病之人??芍^是古語“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的最好闡釋。(姚陌塵)

生長過靈莓的河灘

易清華

01

只要你選擇了出發(fā),這個世界總會給你一條路。不管一路上的風景是熟悉還是陌生,是桃源仙境抑或荒山禿嶺,你皆可歷歷在目,也可熟視無睹。這完全取決于你的心情。此刻的我,就這樣走在去龍口鎮(zhèn)的路上。開著從朋友袁大頭那兒借來的越野車。一年前,這輛破越野車還是袁大頭的一條命。他曾多次借著酒勁,給我們一搭朋友打預防針,借他堂客可以,借車不行,借他的車就是要他的命。但一年后,他突然意外地繼承了一大筆遺產(chǎn),好像成了九條命的貓,以前的那條命他不在乎了,誰想借,拿走就是。

自從與龍秀離婚后,我就沒有去過龍口鎮(zhèn)了,一晃就是五年。但這與龍秀并沒關(guān)系,她一家早就不住龍口了。而我又時時有想去龍口的沖動,這種沖動,有時模糊,有時清晰,卻總被我有意無意地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其實真要去龍口,走高速也就一個多小時,可能比城里塞車時見個朋友喝杯咖啡還要快捷。

這次終于上路了,我不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就像一個越獄成功的囚犯,有種僥幸,也有種隱隱的擔憂。

到達龍口鎮(zhèn)時,已是晌午。這個小鎮(zhèn)上的店鋪和民居,都是經(jīng)過改造后的仿古建筑,一棟棟三層小樓整齊劃一——青磚灰瓦、雪白的山墻、懸山式屋頂,連店鋪的招牌也是統(tǒng)一規(guī)格的電腦字體,看上去就像省城洗腳妹臉上經(jīng)過培訓的微笑。什么“萬家麗超市”“姜子牙漁具”之類,都是高大上的店名,只可惜店鋪前門可羅雀,大街上也沒有幾個行人。不過狗倒是看到了好幾條。幾乎一眨眼間,我就看到了兩條貴賓犬、兩條京巴,一條博美、一條比熊、一條英格蘭牧羊犬,都是名副其實的寵物,如今,它們仿佛一夜之間成了這個小鎮(zhèn)的主角,那遠近聞名的龍口土狗倒不見了蹤影,難道是龍口狗肉火鍋出名后,龍口土狗便因此遭了殃?

這個曾被稱為閃耀在萬子湖上的一顆明珠,別號小南京的湖濱小鎮(zhèn),想不到如此清靜,沒有人氣了。在我的記憶中,二十多年前的龍口鎮(zhèn),可謂甚囂塵上,熱鬧非凡。第一次隨龍秀來到鎮(zhèn)上,一進街口,就感覺被一股灼人的熱浪挾持,置身在一個人流的旋渦中,就像是一片樹葉,貼著那旋渦光滑的內(nèi)壁不停地旋轉(zhuǎn),隨著一團團閃爍的白光,沉入了深淵。那深淵是灰塵,是人的汗味與濁氣,氤氳一團,讓人透不過氣來。

到處都是人。那些帶著渾身泥漿的建筑工,挑著一擔鮮魚的漁民,數(shù)著零錢的水果攤販,手提一串死老鼠賣老鼠藥的人,守株待兔的江湖郎中,耍猴的,穿著喇叭褲在街邊打臺球的少年,兜售電子表的,穿制服的稅務(wù)人員和警察,正在墻上貼商品海報的中年男人,從駕駛室內(nèi)跳下的貨車司機,在美發(fā)店燙發(fā)的中年婦女,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的小姐,財大氣粗噴著酒氣的大老板,還錢的,討債的,一言不合就打起來的小流氓……一股腦兒向我涌來。幸虧有龍秀拉著我的手,否則真是寸步難行。龍秀的伯伯是這個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堂哥是派出所警察,父親是龍須村老村支書,叔叔是建筑包工頭,大哥是鎮(zhèn)上第一個開賓館的人,二哥是開賭場的,三哥是……總之,照龍秀當時的話說,改革開放以來,龍口鎮(zhèn)的半壁江山,差不多被他們一家子給打了下來。為迎接我這個未來的女婿,從省城來的知識分子,龍家人在鎮(zhèn)上擺了有名的龍口狗肉宴。剛走到酒店門口,我就看到一只龍口土狗當場被宰殺,剝皮,一道道血水像粗大的蚯蚓在厚厚的浮塵中拱動,成了我揮之不去的記憶。

我將車停在路邊,向一家叫富麗華的賓館走去時,看到不遠處一棵香樟樹下有兩條寵物犬在交配,一條是英格蘭牧羊犬,一條是博美。英格蘭牧羊犬體形巨大,而博美比一只拳頭大不了多少。兩相比較,就像茶壺與茶杯的區(qū)別。英格蘭牧羊犬和博美的交配很是安靜,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響,看得我驚心動魄。在我眼里,這是多么不可思議,那么荒誕??磥恚@個世界真的是變了,變得異常陌生了。

就在我心里發(fā)出如此感慨時,不遠處有一個女人也看到了這一幕,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我時,竟有些慌亂地跑了開去,一眨眼就不見了人影。

富麗華賓館是龍口鎮(zhèn)目前唯一開著的賓館。在服務(wù)臺前等了好久,才等來一個用毛巾擦著手的中年婦女。我敢肯定,她就是我剛才看到的那個女人。她身材高大,且一頭金發(fā),當然,那金發(fā)是染的,笑起來時,讓我感到似曾相識,感覺在很多年前見過。但金發(fā)女似乎對我沒有熟悉的感覺。難道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人到中年后,這沒有什么奇怪的。所以便不再糾結(jié),將行李箱放進開好的房間后,我脖子上掛著一臺單反相機,肩挎一個小型攝影包下了樓,大搖大擺地從服務(wù)臺前經(jīng)過——我想讓金發(fā)女老板娘看見我這身裝扮。要在這個賓館里住上一段時間,且獨來獨往,在這個如此清靜少人的小鎮(zhèn),勢必會引起人的注意,甚至會懷疑你來小鎮(zhèn)的目的,所以我將自己偽裝成一個攝影家,以此來打消旁人不必要的好奇與猜疑——萬子湖是攝影家的天堂,搞攝影的人一般都行蹤詭秘,人們早已對他們的行為習以為常。這是我從一幫攝影朋友處得來的經(jīng)驗。

果然如我所料,金發(fā)女一見我這身裝備,便朝我會心一笑,并邀請我與她共進午餐,以后用餐的次數(shù)她會記在一個小本子上,走時一并結(jié)算。我當然求之不得。想不到吃飯時就我和她兩個人,也就是說目前只有她一個人在打理這家賓館。我想到過賓館生意清淡,但沒有想到會如此清淡。金發(fā)女吃飯時一直低著頭,不主動說話,沒拿正眼瞧我一下,但當我吃完一碗飯時,她卻能及時地接過我手中的碗,給我添上,這不禁讓我有些感動。盡管這種感動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沖動,是有一種想和她說點兒什么的沖動。

請問,我說,你知道一個姓楊的老人嗎?現(xiàn)在要是還活著,應(yīng)該有八十多歲了。

是住在鎮(zhèn)上嗎?

不是,是在村里,他有些瘋瘋癲癲的,喜歡在前面那片河灘上活動,還養(yǎng)了一個傻子。

哦,好像還真的有那么一個人,金發(fā)女陷入了沉思,說,要是你不提起,我還真是想不起來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后來在外打工多年,這兩三年才回到鎮(zhèn)上,就沒有聽說他,也沒見過他了。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事嗎?

我不是他什么人,找他也沒有什么事,只是想和他喝一杯酒。我謹慎地選擇著措辭。

哦,這樣啊,你去村里找找吧,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

好的,謝謝。

我眼前一陣恍惚,一個身影在云山霧罩中隱現(xiàn),漸漸地清晰。這么多年,我都記不起他的樣子了,是因為我不想記起,內(nèi)心中有種抗拒。我不知道是對他不屑,是同情,還是有些不敢招惹,怕麻煩,總之,我連自己都不清楚。我將他從記憶中屏蔽,卻又時有碎片從記憶中漏出,防不勝防。

吃過飯,我繼續(xù)開車上路,穿過小鎮(zhèn)最后一棟仿古建筑。在一條鄉(xiāng)村公路上,我加快車速,后視鏡里閃爍出一片白光。我意識到自己正與一個大湖擦肩而過。是萬子湖。我將頭伸出車窗,一邊盯著前方的道路,一邊用眼睛的余光打量遼闊的湖面——因為車子在前行,其實涌入我眼簾的,只是一道道長長短短的白光。一陣微風吹過,從萬子湖的方向傳來一股氤氳的氣息,黏糊糊的,淡甜、微腥。一種原始的體味,仿佛出自某個濕漉漉的母腹。

自從和龍秀離婚后,我的抑郁癥就有些嚴重了。為了緩解抑郁,我曾開車來萬子湖釣過幾次魚,是在另一個方位,離龍口鎮(zhèn)至少二十公里。而且沒有呼朋引伴,一個人獨來獨往。這是我對抗孤獨的一種方式。我從沒有從萬子湖里釣到過一條魚。好像釣的只是某種意境,但我不是詩人,不是畫家。上鉤的只有我自己,赤裸裸的。最厲害的一次,我仿佛感覺到自己沉在了湖底,被一只鋒利的魚鉤掛住,從胸膛穿過去,整個身體被洞穿,鮮血不停地往上冒,將寧靜的湖面染得一片通紅,就像一縷縷霞光——那是我,內(nèi)心的孤獨之光。

但這次,我不是來萬子湖垂釣的。

現(xiàn)在能夠確定了,我是來找他的,就是我跟金發(fā)女提起的那個老人。因為我還欠他一頓酒。這是我來見他的唯一理由。畢竟過去了那么多年,這個所謂的理由,不說別人,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是的,五年了,我沒來龍口,與其說我是不想勾起與龍秀在一起的回憶,不如說是我一直無法面對他,不想、不敢,也不忍見他,甚至只要一想起他,就會有一種心理上的不適與不安。而矛盾的是,我卻一直惦記著龍口,也是因為有他。

這次之所以來龍口,還有一個不得不說的原因,就是——我預感到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畢竟年紀那么大了,還有一身的病痛。如果他真的不在了,那我就只須面對他的亡靈,反而不會有那種不適和不安了。盡管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但對我來說,卻是那么真實。

一個身穿黑色衣褲、背著魚簍的人出現(xiàn)在前方。下意識地還以為是他,不禁嚇了一跳。等車子靠近,才知道是個背著電瓶非法打魚的中年人,他東張西望,也不看車,我連忙踩了一腳剎車,讓他從擋風玻璃前一晃而過。他朝萬子湖的方向走去。一刻鐘后,我將車子開上了一條高高的河堤。

眼前就是那條叫尋龍的大河了。堤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農(nóng)舍,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綠樹掩映的屋頂上升起一縷炊煙,像一個蹲在屋頂上的啞巴,朝天空打出一串串啞語。在大堤上行駛了大約十分鐘,感覺河面突然下降了不少,好像一面不斷往下掉落的鏡子。我很快意識到這只是視覺帶來的幻象,不是河水或河床下降了,而是整個河道在不斷變寬,出現(xiàn)了河灘。透過車窗玻璃,那河灘就像一把在電影鏡頭中漸漸打開的折扇扇面。

我的心猛地一緊,楊姓老人的那片河灘終于到了。

02

我第一次見到楊姓老人時,是在二十多年前。他當時有六十歲了吧。那天,我在龍口鎮(zhèn)吃了著名的龍口土狗肉,喝得酩酊大醉后,被龍家人前呼后擁著上了一輛警車。當然是龍秀堂哥的警車。他同樣喝得大醉,一上車就拉響警笛,就像一束強烈的陽光穿過云層,本來被東風貨車、南方摩托車、水果攤子以及人流堵塞得水泄不通的大街,突然騰出一條路來,讓耀武揚威的警車毫無障礙地呼嘯而過。

來到龍須村后,我在龍秀家里排山倒海地嘔吐起來,而后失去了知覺和記憶。醒來時已下午五點多。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喝茶,一個身材高挑、肌膚黝黑的老人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門外的斜陽將他濃重的黑影直接打在我的腳下。我禮節(jié)性地站起身,請他在一把木椅上坐下。他身材瘦削,穿著一件直挺平整、雪白耀眼的襯衫,就像剛從貨架上取下來試穿的,忘了放回去。我忍住笑,也太滑稽了。他打著赤腳,破舊的褲子上綴著一塊鮮艷的補丁,沾著泥巴的褲腳高高挽起,看得見小腿肚上凸起的青筋,宛若一條條青蛇纏繞在疤痕累累的老木樁上。他似乎沒有領(lǐng)會我讓座的意思,或者說,干脆就不領(lǐng)情,待我坐下后,徑直走到我的身后,用雙手支撐著椅背,像只老猿般趴在我的背后,朝我吐出一股股難聞的胃氣。老人的這一舉動讓我如坐針氈。我試圖從椅子上站起,卻被他一把按住。

你坐你坐,我站習慣了。

見他這么說,我只好不動了,挺直身子,繃緊臉。也許他感覺到了什么,兩人面面相覷,沉默不語。這段時間雖說只有幾分鐘,但我覺得特別漫長。不知道他是龍秀家的鄰居,還是親戚,要是親戚的話,就是我的長親了——看來這種可能性較大,否則他不會特地穿上一件新衫來見我。面對這樣的長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說錯了話,就可能是冒犯。老人終于打破沉默,他一開口,就說個不停,他的口音極重,語速又快,讓我感覺仿佛迷失在一片原始的叢莽中,左沖右突,找不到方向。他一直說個不停,我基本上沒聽明白,但隱隱感覺他在講自己當兵和打仗的經(jīng)歷。而且,他多次提到“朝鮮”這個詞。我猜測他應(yīng)該是參加了20世紀50年代的那場戰(zhàn)爭。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對于那場戰(zhàn)爭,我基本上一無所知。我時刻擔心他向我提問題。過了一會兒,他從我的身后走到身前,我以為他要走,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起身送客。結(jié)果他并沒有走。他顯得很激動,撩起那件雪白的襯衫,給我展示他的傷疤。是那場戰(zhàn)爭留給他的紀念。他的肚臍上方有一道長長的刀傷,子彈在心臟邊留下了一個洞。我張口結(jié)舌,忐忑不安,不知道應(yīng)該是去贊嘆還是安慰他。老人繼續(xù)用他那光怪陸離的語言之林將我覆蓋。到后來,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仿佛隨時要號叫起來。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需要傾訴。我完全聽不明白了,只好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希望這一切早點結(jié)束。

龍秀和她媽終于從廚房里走了出來,龍秀媽問他什么事,老人這才停止訴說,恢復了正常的表情。原來,他并不是龍家親戚,而是鄰居,來借一盒火柴。我知道原委后,連忙掏出一只塑料打火機遞過去,他不接,明確地表示只要火柴。我有些尷尬,搖搖頭,無話可說。老人走后,龍秀說他的精神可能有點問題,要我別在意,甭理他。我當然不會去理他,這樣的一個人,我避之唯恐不及。

半個小時后,老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還火柴。他的舉動再次讓我目瞪口呆,恍若隔世。鄰里間拿一盒火柴還需要還嗎?難道還活在五十年前?到底是像龍秀所說的,是他的精神出了問題,還是在他的內(nèi)心,一直恪守著某種我們所不能接受,或者刻意回避的東西呢?后來,站在屋前的空地上,我特意問龍秀老人的家在哪兒。沿著她所指的方向,透過一個方形池塘、一排水杉樹,我看到了一棟孤零零的破敗的小屋。這時暮色漸降,從老人的屋頂升起一縷炊煙。望著那時斷時續(xù)、歪歪扭扭的炊煙,我心中似乎也有類似的一縷東西飄裊而出,人一下子恍惚起來。耳邊再次響起老人的聲音,竟然比當時聽到的更為明晰。咔咔咔咔咔咔,嗒嗒嗒嗒嗒,嘣嘣嘣,轟轟轟,啪啪啪,撲哧,嘩。當時還以為是老人方言間歇的尾音,是呼吸急促的虛嘆,是模糊不清的語調(diào),但實際上,是子彈的呼嘯,是炸彈的怒吼,是刺刀的凜冽……我沒有親身體驗過那場殘酷的戰(zhàn)爭,也想象不出子彈和刺刀穿過肌膚時的切身感受,但我心里還是有些難受,怎么說呢?那種難受就像嗆了一口濃煙,忍不住咳嗽,等煙霧在風中消散,那難受也在轉(zhuǎn)瞬間隨風而去,只剩下了好奇。

那天晚上,龍秀的母親為我這個未來的女婿準備了豐盛的家宴。但在開席之前,龍家的男人們還在外面打拼,一個都沒回來。夜色像巨大的布匹嘩地籠罩下來,而從遠近農(nóng)戶里透出的燈光,將厚重的夜色鑿出無數(shù)個孔洞。我去屋檐下遠眺,試圖分辨出那位楊姓老人棲身在哪一個孔洞。但眼前一片閃爍,僅憑一雙肉眼,簡直是大海撈針。于是我只好再一次索然無味地坐到了八仙桌邊。

在龍秀母親溫柔的嘀咕與抱怨聲中,龍家的男人們一個個回來了。從他們的口吻里我聽出,與其說是抱歉,不如說是炫耀與自豪。龍秀的父親去村部處理一件民事糾紛,將一個以強凌弱的人送到了派出所,他暗地叮囑所長至少要關(guān)他兩天;大哥的賓館里住進了一位來龍口鎮(zhèn)考察的副縣長,他得保證他的安全;二哥的賭場有人來砸場子了,三哥帶一幫兄弟前往撲火……我舉起酒杯,站起身,一一向他們敬酒,他們也一一起身和我干杯??磥?,他們對我還是挺滿意的。龍秀是村里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女大學生,是他們?nèi)业尿湴?。而我,不僅來自省城,有著研究生學歷,父母還是中學教師……龍家男人們的酒量堪稱了得,我也豁出去了。酒過三巡,龍秀的父親講起了家里要建三層新樓房的事情,從設(shè)計到用材,從請建筑隊到規(guī)模,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一個個熱血沸騰。要是建成,將是整個龍須村甚至龍口鎮(zhèn)最氣派的房子。就在彼時,我突然想起那個借火柴的楊姓老漢來。借著酒勁,我向龍秀父親打聽起老人的事情。為了不至于唐突,繞了好大的一個彎子。但龍秀的父親對這個話題置若罔聞,顧左右而言他,問龍秀媽家里還有多少盒火柴,龍秀媽答說好多年沒用了,好像就那一盒,還不知道上潮了沒有。龍秀爸就沒說別的了,不動聲色地拿起桌上那盒火柴,嗖的一下扔在墻角的垃圾桶里。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后來,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咋的,幾杯酒下肚后,我突然向未來的岳父發(fā)難。意思是,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農(nóng)村經(jīng)濟日益好轉(zhuǎn),龍口更是發(fā)展迅速,為何龍須村還有窮得連一盒火柴也要借的人。而且那人還曾是一名受了傷的老軍人。我的言下之意是,你作為老村支書,難道沒有責任?

還記得當時酒桌上的氣氛驟然緊張,龍秀暗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襟,龍秀的父親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他的神情是不屑還是惋惜。我尷尬萬分,心中充滿了冒犯感。得知龍家的人都不愿意談他,我一個初來乍到的人,怎么能窮追不舍地去問東究西呢?但我有一種感覺,龍秀她父親同楊姓老人的關(guān)系,肯定不是一個老村支書與一個窮老漢那么簡單。就像被一場大霧所籠罩,我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前方事物的輪廓,卻又分辨不出它本來的面目,不禁又難受起來。是一種憋屈的難受。

我知道龍秀的性格,那時,她的確是個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女孩。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可能也怕我就楊姓老人的事再生事端,引起她父親的不快,在我一再追問和糾纏下,她勉為其難,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起了楊姓老人的故事。在我聽來,有些地方語焉不詳,甚至邏輯混亂,經(jīng)不起推敲,但她只能做到這樣了。楊姓老人比她父親還大兩三歲,她又是家里的老小,因為成績優(yōu)異,讀初中就去了縣城的重點中學,可以說待在家里的時間少之又少,所以有關(guān)楊姓老人的故事,她也只是道聽途說,東鱗西爪。后來,我根據(jù)龍秀以及村里熟人所提供的那些故事碎片,經(jīng)過一次次梳理、重組、拼貼,加上合理性的想象與推測,終于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個粗略的印象。

楊姓老人一家是從江西萍鄉(xiāng)遷徙到龍須村來的,可能是逃荒,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原因,戰(zhàn)亂什么的。當時他只有兩歲。龍須村上了年紀的老人都還記得,他和一個哥哥是坐在一擔破籮筐里被挑過來的。本來他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途中經(jīng)過一個瘟疫肆虐的村莊時,不幸染病死在了路上。來到龍須村時,餓病交加,一家人再也無力前行。他們割了尋龍河邊的蘆葦,在河灘上搭了個棚子住下來。村里人聞訊后,擔心他們帶來瘟疫,勒令他們馬上離開。他母親死活不走了,有人氣勢洶洶地掀翻了他們棲身的棚子。他母親不想活了,徑直往尋龍河里撲,被人攔住。這時一個叫龍老大的人看不下去了,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他們才沒有被趕走。這個龍老大就是龍秀的祖父,據(jù)說年輕時參加過漢流幫會,還差點當了一個分舵的舵總。后來因為龍秀的曾祖母死活反對,不得不脫離了幫會組織,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村里人不得不給龍老大面子。

楊家人在葦棚住下后,龍秀的曾祖母還派人給他們送去一擔紅薯和南瓜。可以說龍秀家是他們的恩主。想不到?jīng)]過多久,尋龍河在一天深夜突發(fā)大水,將葦棚沖倒,他父母都是山里人,不會游泳,而且在慌亂中一次次出錯,導致他哥哥被淹死,他倒是命大,被一股激流席卷到了岸邊。但十二歲那年,村上遭蝗災(zāi),顆粒無收,他父母不得不自制一條木船去萬子湖打魚,結(jié)果當天就被萬子湖的狂瀾給卷走。從此,他成了孤兒,以乞討和幫人打零工為生。來龍須村的說書人和漁鼓藝人都能成為他的朋友,久而久之,他也能說書和打漁鼓了。幾次有藝人要收他為徒弟,游走四方,他也曾心動和行動,但不出幾天,又出現(xiàn)在了尋龍河的河灘上。十六歲那年,兩支部隊在尋龍河的那片河灘上交火,槍炮聲響了一天一夜,死傷無數(shù),他沒有像其他人躲進萬子湖的蘆葦蕩,而是藏在河灘上的雜樹林里看熱鬧,那個雜樹林里的老鼠和蛇被炸死了好多,他卻安然無恙。后來那場戰(zhàn)爭爆發(fā)了。當年他二十歲。那些年,人們經(jīng)歷了太多的戰(zhàn)爭,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明明是去送死,誰也不愿去參軍。但他是個孤兒,是龍須村不二的人選,雖然他并不想去,像龍須村所有人一樣,也怕死。于是由龍姓和張姓的兩位尊長出面,做出一個決議:只要他去參軍,并活著回來,他看上誰家的姑娘,無條件嫁給他。當時村里的體面人家是這么想的,他參軍至少要過三五年才能回,到他回來時,該嫁的都嫁了,沒能嫁出去的嫁給他也無妨。至少是一個退伍軍人,雖說是個孤兒,比一般苦巴巴的農(nóng)民和打魚佬兒還是要強。但沒想到的是,一年多后他就回來了,因為受了傷,從戰(zhàn)場上撤了下來。

他看上的是張姓尊長的寶貝孫女,比他小兩歲,長得如花似玉。

03

不想讓龍須村的人知道我來了這里,我將車停在河堤上一個較為隱蔽的角落。那里被拆下的挖砂機和洗砂設(shè)備堆積成一座小山——巨大的帶著鋸齒的輪盤,還有那些鐵架、滾軸與翻斗,都已缺棱少角,且銹跡斑斑。這些廢物毫無頭緒、首尾倒置地擠挨在一起,就像一場大戰(zhàn)中潰敗下來的傷員,輕聲地呻吟,透著一股死亡與荒涼的氣息。

我迅速地走下河堤。堤坡上綠草如茵,長著密密麻麻的青帆草、白茅和水蓼。早在六年前,我曾開車在尋龍河八十八公里的河堤上走了一遭,發(fā)現(xiàn)只有這片河灘又長又寬,地貌顯得復雜而又迷幻,像古老的八陣圖。如果說河灘是由流水日積月累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件藝術(shù)品,我不知道尋龍河的水流到這里時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怎么說呢?就像一個藝術(shù)家在創(chuàng)作他的作品時,突然靈光一現(xiàn),腦洞大開,充滿了無法抑制的瘋狂與激情,完成了他堪稱杰出的作品。我無法解釋這片河灘的形成,也許是由于我孤陋寡聞,缺少這方面的博物學知識;也許自然科學根本就無法解釋,難道需要借助于神學?而我這個凡庸之人,除了對大自然懷著崇敬的心情,對神的一切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這片河灘上是否真的住著某個神靈。

楊姓老人從戰(zhàn)場回到龍須村的那天,太陽已經(jīng)落水。他是從縣城里走回來的,走了七八個小時,穿著一身破爛的黃軍裝,一雙半舊不新的黃膠鞋用一根草繩系著,搭在肩上,一只在胸前,一只在背后,不停地晃蕩,拍打著他的身體——很顯然,他舍不得將軍鞋給磨壞。他蓬頭垢面,打著赤腳,精疲力竭地出現(xiàn)在村口。村人們見到他,一個個猝不及防,臉上露出驚詫的神情——想不到他這么快就回來了。晚飯是在大隊支書家吃的。當他一口氣風卷殘云似的將支書家的剩飯剩菜以及半籃生黃瓜一掃而光時,幾個大隊干部,包括龍姓和張姓兩位尊長齊展展趕來了。在昏黃的燈光下,就像面對一個前來討債的人,他們神色慌張,欲言又止。倒是他一臉的滿不在乎,仿佛勝券在握。

那天晚上他睡在一個空置的牛棚里。以前他住的那個磚瓦棚早被村人拆掉,用去堵水口和砌自己的豬欄。第二天他睡得太陽曬屁股才起來。他養(yǎng)足精神,帶著村里的一個啞巴去張姓尊長家求親。啞巴四十好幾了,吃過他送的魚蝦和黃鼠狼肉——他找不到別的媒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兩個人來到了張姓尊長家,本來應(yīng)該由媒人說的話,只能靠他自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來。張家人笑臉相對,雖然對他提出的求親要求不置可否,但還是給了他們最高的禮遇—— 一人一海碗豬油湯面,還特地在他的碗底埋了一只荷包蛋。他一口將那枚白生生的雞蛋囫圇吞進肚里,生怕被啞巴發(fā)現(xiàn)。啞巴是個極為敏感的人,雖不能言語,但面對不公平的待遇時,比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更可怕。也許是那碗豬油湯面太美味了,他打著飽嗝,吹著小曲,和啞巴打著手勢——他懂一點啞語,手舞足蹈地離開了張姓尊長的家。

此后的幾個月,他似乎忘了求親的事,不到天亮就起床,到尋龍河邊去收前晚放在水中的地籠,將捕到的魚蝦拿到集市上換幾張零票或幾枚硬幣——很簡單,他要自力更生建一棟房子。他要結(jié)婚,沒錢不行。每次從集市回來,村口大楊樹上的鐵鐘正好敲響,他便操起一把鋤頭或者別的農(nóng)具,同社員們一道參加隊里的集體勞動。

就在他一點一點地以自己的方式向他認為的幸福生活逼近時,有關(guān)他的傳言像長了翅膀,在龍須村(當時叫大隊)的上空展翅翱翔。有關(guān)那場戰(zhàn)爭,一年前,龍須村的人們除了知道它是一場正義的戰(zhàn)爭,對其他的一切幾乎一無所知。但后來,終于有了風吹草動??h里有多少人參加了這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中死了多少人,出了多少英雄,人們開始口口相傳。那些日子,龍須村的男女老幼都豎起耳朵聽村口的大廣播,或為戰(zhàn)斗英雄的事跡歡欣鼓舞,或為死難的烈士沉痛哀悼?;礊榱α?。在村里召開的大會上,一個個輪番上臺,舉起拿鋤頭拾牛糞的手,發(fā)誓要為建設(shè)社會主義和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終身。會場上群情激昂,只有他一個人默默地蹲在一個角落,用雙手蒙著頭,一言不發(fā),看不出任何表情。照理說,他回來,本應(yīng)該成為胸戴大紅花的英雄。人都受傷了。但他不是英雄。聽他一個當了英雄的戰(zhàn)友說,他不僅沒有消滅一個敵人,還差點在戰(zhàn)場上當了逃兵。他躺在地上裝死,中了一顆流彈,還被敵人打掃戰(zhàn)場時劃了一刺刀。

面對人們的風言風語和奚落,他不做辯解。不肯定,不否定,只搖搖頭,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但有一次,一個十六七歲的學生在大會上當場指責他是膽小鬼,沒有英勇殺敵,乃敗類中的敗類,并朝他連吐三口唾沫。呸呸呸。他終于被激怒,口吐白沫,眼珠滴出血,朝著眾人大吼:誰說老子是怕死鬼,難道你們就不怕死!跟你們一樣,老子也是娘肚里鉆出來的,難道你們覺得人殺人好玩嗎?跟殺雞剖魚一樣嗎?人們面面相覷,有的竊竊私語,有的一臉不屑。但當他的吼聲漸漸轉(zhuǎn)為哭號,騷亂的場面頓時安靜下來。不一會兒,整個世界都充滿了他的哭聲。哇哇哇,嗚嗚嗚,哇哇哇嗚嗚,嗚嗚嗚哇哇……身邊的那棵楊柳樹仿佛也受到感染,嘩嘩嘩,啦啦啦,嘩嘩嘩啦……不停地往下掉葉子。一個小時后,他終于哭累了,倒在地上睡了過去,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第二天,他照樣早起去尋龍河放地籠,去集市上賣掉魚蝦,將那些零票和硬幣放在一個干葫蘆里,埋在地下,然后同社員們一起去集體勞動。

一天,他在村口的理發(fā)店理發(fā),不懷好意的理發(fā)匠告訴他,張姓尊長的孫女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當然不是和他。他驀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額頭上被剃須刀拉出一道血痕,脖子上還纏著一條破毛巾,他朝地上跺了跺腳,臉上的血珠直往下掉,把理發(fā)匠嚇了一跳。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言而無信,該殺該殺該殺!他沖出理發(fā)店,脖子上的那條破毛巾迎風招展,惹得在村口晃蕩的孩子們一陣哄笑。

那天他回到家,從地下挖起那個干葫蘆,來到村口的小賣部,將干葫蘆在柜臺上一掌劈開,買了兩瓶上好的白酒,一溜煙跑到了尋龍河灘,一個人喝起了悶酒。一邊喝一邊將酒灑一些在地上,祭奠自己死去的父母,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兩瓶酒,一些灑在腳下的草叢中,更多被他喝進了肚里。他醉得不省人事,晃晃悠悠地朝河邊走去,也許從尋龍河水反射出的一道白光給他造成了幻覺,仿佛死神的召喚,他聽到了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最動聽的聲音,看到了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最美麗的身影。他一步一步地蹣跚前行,企圖走進那道白光,那個他模糊意念里的極樂世界。最后腳下一滑,他撲通一聲倒在了尋龍河里。很快,他身上散發(fā)的酒香引來了一群小魚,那些魚兒圍著他的身體打轉(zhuǎn),就像一群前來朝圣的人,一跪一拜,嘴里念著誰也聽不懂的經(jīng)文。

不知過了多少辰光,前來放牛的啞巴將他從河水里撈了上來,當時他渾身冰涼、僵硬,了無聲息。啞巴將他抱上岸,從他的嘴里摳出幾條小魚,那幾條小魚都沒死,掉在草叢里活蹦亂跳。啞巴對他采取了一系列的營救措施,讓他將肚子里的水噦出。啞巴從不遠的雜樹林里撿了些干樹枝,點起一蓬篝火,將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奇怪的是,那幾條小魚仍然在草叢里跳躍,比在水里更顯精神。他將它們一一捧在手心。啞巴想要烤了吃,他不準,堅持放生。那幾條小魚從他的手心里游進尋龍河,仿佛帶走了他的部分生命,在微漾的河水中朝他一步三回頭。

從此以后,在村人眼里,他就有些癲了。除了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他不再早出晚歸地放地籠了。早早地吃過晚飯,他拿著一只小木凳坐在一個空坪里,開始對著遠處落水的夕陽,一邊說書一邊打著自制的木鼓。他的第一個聽眾是啞巴。一天天過去,后來來了很多小孩,再后來來了很多大人。當人們聽得如癡如醉的時候,他突然從木鼓底下抽出一把木劍,對著夜空一頓猛刺,劍尖迅疾如閃電,仿佛天上的星星都被他給刺了下來,在他的劍刃上星光四濺。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言而無信,該殺該殺該殺!惹得聽書的小孩們一陣哄笑,模仿著他的聲音,叫喊著該殺該殺該殺。而聽書的大人們一個個面無表情,噤若寒蟬。

村里的干部和龍姓、張姓兩位尊長召開了一個秘密會議,不能讓他的心中充滿了仇恨,否則后患無窮。要將他心中那巖石般的仇恨給化解,問題其實很簡單,必須兌現(xiàn)他們曾經(jīng)的承諾——給他一個女人,讓他成家。張姓尊長的孫女已經(jīng)出嫁,沒可能了。但村里還有別的女子。第一個女子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那家人有七個女兒,家里窮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她排行老五,一臉的麻子,左腿有點跛,走起路來一蹦一蹦的像只螳螂。她愿意嫁給他。他不愿意。第二個女子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壯實如牛,只是腦瓜子有些慢。他不愿意。第三個女子……第四個女子……一個比一個健康,一個比一個聰明,一個比一個好看,但他都不愿意。直到有一天,他又抽出那把木劍,朝著大隊干部和尊長們頭上的天空一頓猛刺,嘴唇間又蹦出那幾個字:言而無信,該殺該殺該殺!那些干部和尊長終于明白,女人已經(jīng)不能化解他心中那郁結(jié)如山的仇恨了。

人們不再理他,一個個躲得老遠。村里的小孩們也在大人的叮囑下,躲得遠遠的。就這么熬了大半年,他太孤獨了,又開始在那塊空坪上說起書打起鼓來,但除了啞巴,小孩和大人們都不敢來了。他示意啞巴去請,聽話的啞巴一家一家走訪,但還是沒有一個人敢來。他說了七七四十九天書后,終于忍受不住,丟下啞巴,一個人在月光下狂奔,直到精疲力竭,躲進了尋龍河邊的一個水神廟。有幾個月的時間,他一個人住在那里,不停地喝酒,常常在深夜里號叫,使得村里的人在夜里都不敢從附近經(jīng)過。

仍然只有啞巴一個人去看他,另外的人,不敢,不愿,或者不屑,把他當成一個十足的瘋子。

那一年,到了該祭水神的時候,村里人也不敢去水神廟祭祀了。他經(jīng)常吃住在廟里,不知干出了多少褻瀆神靈的事情,于是,村人們不得已去了離龍須村十多里遠的另外一個水神廟祭祀。生活在水邊的人不祭祀水神是不行的,說不定捕魚撈蝦甚至挑水時都可能被淹死。那年,他父母在萬子湖里打魚時一命嗚呼,就是因為他們是外來人口,不知道祭祀水神的重要性,所以就不明不白地做了水鬼。大多數(shù)村人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

話說那天晚上,他和啞巴一直在等待祭祀的人到來。據(jù)說他之所以盼望村人們來祭祀,是想打那祭品的主意。最后終于明白他們不會來后,兩人馬上開始行動,買來香燭和紙錢,殺了一只啞巴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雞,點燃香燭和紙錢,在深夜開始祭祀。草草祭祀完畢,他就迫不及待地將那只雞烤了當下酒菜。整只雞都被他一個人吃了。因是祭品,啞巴不敢當著水神的面饕餮。附近的人家一清早起來,那清涼潮濕的空氣中殘留著一縷縷酒香和肉香。那種混合起來的香味仿佛不是來自人間,怪怪的。有人使勁地嗅著鼻子,總感覺到哪里不對勁。

04

我在河灘上慢慢地向前走。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這片河灘時,真有一種驚艷的感覺。當時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這片河灘,就像一對少女的乳房,那富有彈性的隆起,柔軟的凹陷,光潔的側(cè)翼,神秘的弧度,無一不讓人傾心。如今的這片河灘,同二十多年前相比,總覺得缺少了一點兒什么。至于具體缺了什么,我一時又無法說清。我一邊向前走,一邊假設(shè)從多個角度去觀察——我假設(shè)自己在飛機上,或者干脆就是一只鳥,從高處俯瞰,感覺看上去像一襲袈裟;我假設(shè)自己潛在尋龍河底,或者干脆就是一只魚,從低處仰望,竟感覺像一座座墳塋……傳統(tǒng)的美學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審美,一種是心由境生,一種是境由心生,我不知道到底是眼前的景致讓我的心情發(fā)生了變化,還是我的心情使眼前的景致發(fā)生了改變。我走在一個微微凸起的斜坡上,由于被水長期浸泡,再被太陽暴曬,舒緩的斜坡生出一層光滑泛白的皮殼。腳下有些滑。走過這道斜坡,是一片微微凹下的松軟的草地,草地的前方是一個雜樹林。透過那個長著柳樹、榆樹、烏桕,以及一些無名灌木的雜樹林,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小小的沙洲。沙洲四面環(huán)水,像一條浮在水面上的死魚,隨波蕩漾。

那片草地上長著狗牙根、牛筋草、田字草,我穿過草地,來到雜樹林前,感覺這片雜樹林比二十多年前小了。雜樹林里有兩頭水牛在悠閑地吃草。不知是誰家養(yǎng)的牛,沒有看到放牛人。此刻的河灘上,沒有看到一個人影。突然傳來幾聲鳥鳴,我馬上將注意力集中在雜樹林邊緣沙地的鳥群上,用單反開始拍攝。近幾年來,我已厭煩同事間的鉤心斗角,以及男女間的緊張關(guān)系,將所謂的官途、前程以及情欲、美女等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開始關(guān)注起大自然里的一切,小到一顆露珠、一只螞蟻、一根小草……有兩只鹡鸰鳥,一只黃一只白,在沙地上走著,上下有節(jié)奏地擺動長尾;幾只小環(huán)頸鳥也不停地低頭來回走著,在沙土中刨食蟲類;還有大體形的池鷺和田鷸,或正步走著,或安詳?shù)卣局涣碛袃扇黄岷诘乃?,悠然飛起,露出腹部雪也似的白。我還很少在一個地方近距離看到這么多鳥,一時間感到無比滿足。

突然,我聽到了一陣悅耳的鳥鳴。哧哧哧,啾,哧啾,哧啾啾。分明是說在吃酒,所以龍須村人就叫它吃酒鳥,我翻過鳥類書籍,知道它其實就是烏鹙。曾聽楊姓老人說過,他只要一聽到烏鹙叫就會犯酒癮,有一次實在沒有買酒錢,滿耳朵烏鹙的鳴叫讓他渾身瘙癢,難受得只好抓起一把棘刺全身揉搓,直到鮮血淋漓。而他一旦喝到酒,哪怕是一滴,那烏鹙的鳴叫聽起來就無比悅耳。多年前,我曾在這片河灘上多次觀察過烏鹙,只見它穿著一身黑色的燕尾服,那長長的尾羽在末端往上翻卷,活像一只遺留在岸上的鐵錨,而河里的那只船卻不知去了哪里。后來,我一看到烏鹙,心中就會生出一縷淡淡的憂傷,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想到了楊姓老人。

我悄悄地繞過那些鳥,沿著草叢中一條蜿蜒的小路走進雜樹林,看到半個籃球場大的空地上,那兩頭水牛不知為何打斗起來。當我走近時,一頭牛正在用頭角不停地摩擦身邊的一棵樹,另一頭則不停地用角尖挑起地上的塵土。很顯然,它們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向?qū)Ψ教翎?。隨后,它們同時半跪于地,用各自的脖子摩挲大地,或許是在祈求神靈保佑,類似人類體育賽事前的某種儀式。在我看來,皆是作秀。但看到這一幕還是很驚訝,水牛竟然也是如此通靈的一個族群,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認識到的。儀式過后,它們用頭角重重地撞擊對方,然后馬上分開。休息幾分鐘,重復上一輪的儀式,再進行第二輪的撞擊。幾個輪回過后,兩頭水牛不分勝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它們并沒有以死相拼,而是在精疲力竭后,各自占據(jù)一個泥坑,在大本營里打著響鼻,和平共處,休養(yǎng)生息。

我知道,即便這樣,這兩頭水牛的壽命并不見得比它們的前輩長。它們的前輩要是不出意外,完全可以活到老死的那一天。在農(nóng)村合作社時代,甚至有法律專門對它們予以保護。但自從龍須村實現(xiàn)機械化耕作后,水牛們似乎已完成歷史賦予的使命,淪為人類餐桌上的食材。它們隨時都有可能被主人拉向屠宰場。為了迎合某類食客的特殊口味,有的甚至還沒度過它們的童年時代,就要遭到殺戮。眼前的這兩頭水牛,是否因為意識到了屠刀時時刻刻懸在頭頂,心生畏懼,失去了生命原初的動力,從而茍且偷生?

它們的前輩可完全不像它們這個樣。

很多龍須村人向我描述過那驚心動魄的場景。雖說過去多年,我仍然能明顯地感受到他們眼里的驚恐。幾十年前,村里的三頭水牛打起群架,原因無人說清。當村人們明白那是一場激烈的生死混戰(zhàn),而不是牛們平常的嬉戲時,已經(jīng)來不及或者說沒有能力去阻止了。數(shù)道田埂被踩壞,幾片莊稼遭踐踏。它們可不講什么儀式、規(guī)則,只往死里打。一頭牛的頭部很快被撕裂,血井噴般往外涌,糊住雙眼,結(jié)果掉下高坡一命嗚呼。剩下的兩頭牛結(jié)束混戰(zhàn),目的更為明確,務(wù)必將對方置于死地,它們逢坎上坡,逢水涉湯,愈戰(zhàn)愈勇,雙眼燒得通紅,眼珠滴血成串,暴戾恣睢,充滿了原始的血腥。大隊支書率領(lǐng)干部和積極分子們,一個個手拿桑木扁擔和鋤頭,站成一堵人墻試圖攔截,結(jié)果這堵貌似堅固的人墻,立馬被兩頭瘋牛的鐵蹄沖得稀里嘩啦、七零八落。有的人甚至被摔得鼻青臉腫。大隊干部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如喪考妣。剛死了一頭牛,要是這兩頭再同歸于盡,沒得牛耕田,一村人都別想過好日子了。

據(jù)說就在一村人膽戰(zhàn)心驚、惶惶不安之時,楊姓老人卻一屁股坐在水神廟前悠閑自得地喝著鐵菱角酒——一種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割著喉嚨的酒,很烈,一般人不敢喝。如今鐵菱角酒已在龍須村絕跡,但當時有那樣的酒喝,也是值得炫耀的事。當年他三十多歲,雖說是人生的黃金期,但他的人生遠不如一堆破銅爛鐵。哧啾,哧啾。當烏鹙在樹上發(fā)出引誘的鳴叫,他便開始發(fā)瘋地尋找著任何值錢的東西。水神廟里梁柱上的鐵釘全部被他拔了出來;為了取出一塊兩斤重的鐵板,廟里的一個香爐被他敲得稀爛;生產(chǎn)隊倉庫里一把銅鎖和一塊馬蹄鐵不翼而飛……所有的非法所得,都被他拿去收購站換錢,買一點鐵菱角酒喝。水神廟里的鐵釘和香爐沒人管,最多得罪了菩薩,他上沒老下沒小的,不怕。但銅鎖和馬蹄鐵是公有財產(chǎn),他免不了在大會上被批判,不過就走走形式,他也痛心疾首,詛咒發(fā)誓,下不為例。但下次烏鹙還會發(fā)出哧啾的鳴叫,大隊和公社的財物就還會不翼而飛。聽說有人偷了生產(chǎn)隊的一把鐵錘,在派出所被關(guān)了一個星期,而他總是安然無恙。也許因為他是一個瘋子,一個在戰(zhàn)場上受過傷的瘋子,是稍稍可以原諒的。值得一提的是,這人也有走運的時候。幾個月前,他竟然在尋龍河的河底發(fā)現(xiàn)了一艘沉船,據(jù)說撈上來幾十斤銅條、上百斤鋁塊和鐵皮,還有一只鐵錨。那段時間,他天天有鐵菱角酒喝了。不僅自己喝,興致高時還任意邀請別人喝。特別是啞巴,以前是不喝酒的,現(xiàn)在也差不多被他培養(yǎng)成了半個酒鬼。在有鐵菱角酒喝的日子,烏鹙無論何時鳴叫,他身上都不再發(fā)癢。有時為了討好村里那些小孩——以前他們都怕他,他曾被人們描黑,用他的名字來嚇唬那些哭鬧的小孩,他竟然會買來一些零食,譬如小餅干、小花片、糖果和甜姜之類,不惜血本去拉攏他們,讓他們改變對自己的印象。這一招果然奏效,不出幾天,他就成了村里當之無愧的孩子王,走在村街上,孩子和狗全部團結(jié)和簇擁在他的身邊了。為什么還有狗呢?吃過零食的小孩大便香啊!據(jù)說不僅小孩和狗,村里的一些寡婦和蕩婦也打起了他的主意——不知她們是想得到好處,還是純粹被情欲所驅(qū)使。據(jù)說面對她們的百般挑逗,他自巋然不動,一身正氣。最開始有人還不相信,在月圓之夜偷偷地去他的住所聽壁角,果真聽到了一些不明不白的響聲,那人便冒險爬上山墻,卻只看到了墻壁上一個靜止不動的孤影。對于月圓之夜他家發(fā)出的那些不明不白的聲音,有人說是呻吟,有人說是唱曲,有人說是哭喊,有人說是夢囈,莫衷一是。

話說那兩頭發(fā)瘋的水牛山呼海嘯般地從水神廟前經(jīng)過時,楊姓老人只顧喝他的鐵菱角酒,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置若罔聞。大隊支書和干部們追到水神廟,看到他一副悠然自得樣,一個個氣不打一處來。即便你是個瘋子,但也是大隊的一分子,兩頭瘋牛同歸于盡了,別人不好過,你也好過不了。但他們又不好明目張膽地發(fā)作,因為只要他看到他們,就會重復起那說過幾百上千遍的話:言而無信,該殺該殺該殺!聽了他這話,他們巴不得腳下抹油,溜得老遠。但這次,精疲力竭的人聞到了酒香,腳步就像被鐵釘給釘住,走不動了。他立馬會意,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遞過去一個掉了瓷塊的缸子,讓他們每人品嘗了一小口鐵菱角酒。最后喝酒的那位小干部喉嚨發(fā)癢,忍不住說,那兩頭瘋牛沒法治了,這樣下去,如何得了!聽了小干部這話,酒醉迷糊的他輕蔑地哼了一聲,誰說沒法治,有什么不得了,不就兩頭畜生,看把你們嚇成這個熊樣!要知道,牛魔王還怕鐵扇公主三分。于是他就這樣中了小干部的激將法。也是沒有辦法,要是有一絲辦法,誰也不會將寶押在一個酒醉迷糊且瘋瘋癲癲的人身上。而且他們馬上就后悔了,只見他搖搖晃晃地走進水神廟。等他出來時,手上拿著一把用桃木砍成的輕飄飄的木劍。他們一看傻了眼,要是沒有槍(他畢竟有軍人身份),至少也得拿把鐵鋤、一根木棍什么的吧——這可不是兒戲。因此他們就不管他了,只當是個笑料。當一行人急吼吼趕去河灘時,兩頭瘋牛身上皮膚開裂,鮮血直淌,幾棵碗口粗的柳樹在它們激烈的碰撞中咔嚓嚓折斷。眼看這兩頭瘋牛就要同歸于盡了,那些拿著農(nóng)具和木棍的人瑟瑟發(fā)抖,根本無法靠近,也不敢靠近,只有他一個人揮舞著一把木劍,大喝一聲,腳步踉蹌地走了上去,將自己置身在那波濤洶涌的旋渦之中。

有關(guān)楊姓老人制服兩頭瘋牛的故事,后來成了龍須村人的口頭傳奇。說法很多,都大同小異,可歸納總結(jié)為兩種:一種是智取,一種是迷信?!爸侨≌f”講的是,老人以酒壯膽,那把桃木劍只是他手中的一個道具,他脫下上衣,在桃木劍上挑著,看上去像一面獵獵作響的戰(zhàn)旗,他面不改色,身手敏捷地周旋在兩頭瘋牛之間,幾次差點被瘋牛踩得粉碎,但都僥幸脫逃。最后他成功地將一頭激怒的瘋牛引進了尋龍河中,他是游泳高手,很快在水中將那頭瘋牛治得沒了脾氣,而河灘上的那頭瘋牛見沒了對手,一下子偃旗息鼓,倒在泥坑里?!懊孕耪f”講的是,他嘴里念念有詞,高舉那把桃木劍,對著兩頭瘋牛大罵孽畜,說楊泗將軍在此,兩只孽畜,還不快快束手就擒!只見他話音剛落,兩頭瘋牛就沒了脾氣,蔫了似的癱倒在河灘上。

后來我了解到,迷信一說并不是空穴來風。原來,水神廟本來就叫楊泗廟。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一條孽龍來到尋龍河里興風作浪,作惡多端,嚴重影響了兩岸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住在河邊的青年楊泗決心除掉這條孽龍,只身前往南岳煙霞洞,拜師習藝,師父教會楊泗一套上天入水、隱身遁跡的法術(shù),還賜他一匹紅鬃馬和一把七星寶劍。后歷盡周折,青年楊泗終于將孽龍除掉。孽龍除掉后,楊泗卻遠走高飛,再也沒回來。傳說他成了神,已被玉皇大帝封為楊泗將軍,于是人們立廟以祀,求其保佑。

這是他情急之中冒充楊泗將軍,或者像有人認為的裝神弄鬼的原因。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雜樹林邊緣沙地上的那群鳥紛紛飛上天空。我望著那群漸漸融進暮色中的飛鳥,加快腳步往回趕。說實話,對于楊姓老人制服瘋牛一事,無論是智取一說,還是迷信一說,都令我難以置信,好像頭頂上那些融入了暮色中的飛鳥,在灰暗的天空中無跡可尋。那個我想要找到的真相,也許比眼前的暮色還要縹緲。于是我閉上眼,感受著四周的遼闊與寂靜、孤獨與虛無,仿佛籠罩在一個遙遠的夢境里。

05

回到鎮(zhèn)上的賓館時天完全黑了,金發(fā)女已在飯桌前等我。憑直覺,今晚我是這個賓館唯一的客人。她指著桌上的一瓶紅酒,問我喝不喝一點兒,我要是想喝點兒的話,她就陪我喝一杯。我聽她這么一說,又看見那瓶紅酒都已經(jīng)打開,便點點頭。我們相互微笑著碰了一下杯,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有些落寞,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又涌上心頭。但我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過于糾結(jié),有道是,天下攘攘,對如今的我來說,多認識一人和少認識一人又有何區(qū)別?倒是她善解人意,問我都拍攝了什么好照片。我放下筷子,拿出相機給她翻看我拍的照片。那些樹,那片草地,那些鳥的照片在她的眼前一閃而過,她一邊嘖嘖贊美,一邊得出一個結(jié)論:是尋龍河的那片河灘。我點點頭。她便問我找到那個老人了嗎。我搖搖頭。她又微笑起來,在她的微笑里,我竟然感受到了一種更深的落寞,說不清道不明,類似那種叫暗物質(zhì)的東西。我突然意識到,這么敏銳地去體察一個女人是危險的,便不再作聲。她見我沉默寡言,也變得沉默起來。

我們又相互微笑著碰了杯,喝了第二杯酒??磥硭婆d不錯,我怕沒完沒了地喝下去。如果僅僅是為了找人痛飲和傾訴,從而一吐心中塊壘,我完全沒有必要來這個地方。在我生活的省城就行,有自稱老詩人的袁大頭,還有他的詩友宋瓷瓷,一個嶄露頭角的女詩人,都是可以痛飲和傾訴的對象。完全沒有必要和一個異鄉(xiāng)的老板娘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我快刀斬亂麻,借口累了,要早點回房休息。

盡管時常會感到孤獨,但我知道,我的孤獨遠沒達到楊姓老人的那種境地。他喝醉了酒,除了啞巴,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第二個可以傾訴的對象了。后來啞巴也不愿聽他傾訴了——除非給他鐵菱角酒喝,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自己喝都不夠。后來,他不得已收留了一條叫小白的流浪狗,小白開始還聽他傾訴,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點點狗頭或者輕輕地吠叫一聲。那是因為它知道他準備了一只發(fā)臭的魚頭。但后來大多數(shù)時候,小白也同啞巴一樣,不可能餓著肚子聽他傾訴,看到他的影子就跑得遠遠的。

回到房間,一番洗漱后,我在一張方桌前坐了下來,對著相機里的一張張照片,在一個筆記本上記錄起來。那些樹,柳樹、榆樹、烏桕,那片草地,狗牙根、牛筋草、田字草,那些鳥,鹡鸰、小環(huán)頸鳥、池鷺和田鷸、烏鹙等,我用詳盡的文字將這些事物記錄在案,有把握不住的地方,我會翻閱事先帶來的有關(guān)書籍,一一落實和確證。最后,我還用一段文字記錄了那兩頭水牛在林間空地的爭斗。忙完這些,睡在床上時,再次回味楊姓老人制服兩頭瘋水牛的傳聞,突然記起多年前龍秀給我說的一句話,她認為,智取說和迷信說都錯了,正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以瘋制瘋——牛瘋了,人也瘋了,但人比牛更瘋,于是瘋?cè)藨?zhàn)勝了瘋牛。我當她是在開玩笑,周星馳的電影看多了,所以沒放在心上,現(xiàn)在想來,她也夠絕的。龍秀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往往直截了當,善于將一切紛繁復雜的事物以她自己的方式一劍封喉,不管你是否認同,但你會感受到其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摧毀般的力量。幾年前她突然提出和我離婚時,就用的這一招。她說,我煩了,你也煩了,但你比我更煩,我們離婚吧。盡管我認為她這個離婚的理由,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卻無話可說,真的像一劍封喉,所有對現(xiàn)實生活的妥協(xié),以及對未來生活的向往,都被她一瞬間摧毀。第二天一早,我給女兒留下一封信,沒有絲毫猶豫,就同她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就在睡意蒙眬時,那個微笑的眼神,以及微笑消失時閃現(xiàn)出的一絲落寞,仿佛一鉤弦月,明熠熠地從我的腦海升起。我突然想到,金發(fā)女原是龍秀的中學同學。不知她是否也認出了我。她家離龍秀家不出兩公里,兩家還是遠房親戚。那時我和龍秀剛結(jié)婚,她被父親帶了過來。清晰地記得當時的她,一頭漆黑的齊腰長發(fā),也許是她太過靦腆,看起來要比龍秀小。她父親想請我為她在省城找個工作。她在村里的小學當代課老師,和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窮小子有了情愫。那小子不僅窮得叮當響,還好吃懶做,有偷雞摸狗的嫌疑。她父親不想眼睜睜看著她被毀了,想讓我們把她帶到省城去。三個月后,我終于托一位師兄給她聯(lián)系上了一所大學圖書館,沒想到她卻和那個窮小子有了愛情的果實。后來我就一直沒有見過她了,不過有關(guān)她的遭遇,還是知道一些。她沒當老師了,兒子一歲時她就和那窮小子離了婚,沒過多久,又跟一個已婚的搞建筑的老板好上了。當時龍秀在談到她時,口吻里明顯帶著不屑,我仿佛受到感染,同她一樣認為她是一個輕浮的女人。但就是這個我曾認為輕浮的女人,不僅為我做了一桌精美的飯菜,還特地準備了一瓶紅酒,除了眼神中偶爾透出的落寞,她的神情是那么坦誠、自然,好像我不是一名旅客,而是她的一個家人。如此想來,我不由得生出一絲愧疚。年輕時,我們會貿(mào)然對一個人做出某種定性,自認為世事洞明,等上了年紀后才知道,那實際上是懵懂無知,是任性無禮。

此后的每天清早,我都會被一陣忽遠忽近的雞啼聲叫醒。這是我目前所聽到的最美妙的音樂了。我披衣起床,推開窗戶,臉上便有了風。眼前的一切,在上一秒還被黑暗所籠罩,下一秒那黑暗中就拱出了光的羽翼,振翅欲飛。越過灰白的建筑和院落,在漸漸消散的霧嵐中,四四方方的田野,整整齊齊的高樹,在明亮的陽光下,一一呈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就像一個出浴的女神,清新、艷麗、豐腴,一襲輕紗隨風飄拂,欲掩半現(xiàn),遙不可及而又近在咫尺。在那田野和高樹之外,尋龍河更是若隱若現(xiàn),在地平線上閃著神秘的微光。那是我每天要去的地方。我有時開車去,有時散步去。要是開車去,必須走以前走過的那條大街和公路,還得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寵物犬和用電瓶打魚的過路人,別無選擇。但步行會隨意任性得多,如果在賓館前朝左拐,就會走上一條小路;如果朝右拐,就會走上另外一條小路。這兩條小路,一條古老,一條很新。古老的那條,是結(jié)實的土路,高低不平,彎彎繞繞,就像牛蹄踩踏出來的,似乎可以通向那遠古幽深的歲月,走在上面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而那條新路則更長,平坦、筆直,鋪著嶄新的水泥地面,顯然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所取得的成果。兩條小路看起來似乎南轅北轍,實際上走著走著,最終都會走到同一條大路上。那是一條直接通往尋龍河的大道,道路兩邊散落著一些高高低低的農(nóng)戶,龍秀的老家和楊姓老人的家就隱約其中。我特地戴了帽子,壓低帽檐,害怕被熟人認出。只要一走上這條大道,我就有些緊張。一旦有行人經(jīng)過,我就拿著單反相機作為遮擋,將一張臉藏在鏡頭后面。我感到陌生,感到孤獨。對別人來說,可能是一次愉快的鄉(xiāng)游,可對我來說,卻好像是在揭一道舊傷疤。

天高云淡。一只烏鹙在空中懸停,然后下墜,它收攏翅膀,宛如一個站著唱歌的小學生,而不是以每秒十米的速度從空中落下。就在撞向地面的一瞬間,它從容不迫地張開翅膀,優(yōu)雅地露出雪白的胸腹,旋開黑得發(fā)亮的長尾,像螺旋槳一樣,滑向那片河灘上的草地。烏鹙安全著陸了。我剛從雜樹林里走出,就一眼瞧見了它那瀟灑而又孤絕的姿態(tài)。四周無人,只有河面吹來的風,散發(fā)著些許寂寥。我在腦海中回放著烏鹙那天使般的降落,不能模仿,無法破譯,對我來說,就像一個永恒的謎。

特殊時期,一群小將涌向水神廟,當時楊姓老人正坐在門檻上喝著鐵菱角酒。當他明白他們的意圖,上前攔阻,不料被一掌推翻在地,那盛酒的瓷缸也砰的一聲掉在地上。眾小將涌進廟內(nèi),將墻壁上楊泗將軍的雕像用竹竿戳下來。那雕像轟然一聲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當那幫小將又涌出廟外,找他算賬時,他正趴在地上,像豬一樣拱著嘴,呼哧呼哧地吮吸著那一股股在灰塵中蠕動的酒液。為頭的小將見狀,對著他高聳的臀部猛地一踹,一旁站著的人,為他擔心,以為他會一頭撞在地上,不料他卻啪的一聲站得筆直,就像那人不是在踹他,而是踩著了一個開關(guān),將他呼的一下,像一把彈簧刀一樣彈了起來。

那小將頭頭不停地跳著,疼得齜牙咧嘴,而他卻咋著舌頭,若無其事,將一口殘渣呸的一聲吐在地上,一臉無辜的表情,不緊不慢地說:同志們,毛主席教導我們,節(jié)約光榮,浪費可恥!當多年后,有人學著他將這話說給我聽時,我忍俊不禁。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否真有一身功夫。憑我后來同他的接觸,我持懷疑態(tài)度,老人有時看起來確實精神矍鑠,但他瘦得像根竹竿,即使當時他正值壯年,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踢他的屁股像踢一塊鋼板,也是需要想象的。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倒有些像是真的。話說幾天后,那為首的小將又帶著一眾小將來了,這次他們事先做了準備,帶著木梯、鐵鋤、鋼鍬等工具,要將水神廟給拆了。當他們動手拆廟時,突然聽到廟內(nèi)傳出一聲巨吼:楊泗將軍在此,看誰敢撒野!眾小將循著聲音朝廟里望去,看到一個身上綁著類似盔甲殘片手持寶劍的人,透出一身逼人的煞氣。他像一只大鳥般趴在墻壁上,那位置正好是楊泗將軍的神位。這時圍觀群眾中有人神色慌張地說了一句:楊泗將軍顯靈啦,附體啦,還不快走啊。于是那幫小將面面相覷,隨著慌亂的圍觀群眾一道,作鳥獸散了。

后來的事實證明,應(yīng)該是確有此事。因為尋龍河邊上上下下的水神廟至少有七八座,都被各路小將給毀了,只有龍須村這一座一直安然無恙。聽說他還阻止了一場兩路小將之間的武斗,兩路小將都有槍,血戰(zhàn)一觸即發(fā),他拿著桃木劍,攔在兩路小將中間,大義凜然地拍著胸脯:楊泗將軍在此,休得放肆!要是誰不信,盡管朝本將軍開槍,不敢開槍的話,就一個個給我滾回去!兩路小將最終以不與瘋子糾纏為由,撤了。我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如果是真的,不知道他哪里來的勇氣,不是都說他膽小怕死嗎?我看過一些資料,當時這類血戰(zhàn)的確存在死人現(xiàn)象,若不是他出面阻攔,龍須村說不定就有家庭要沉浸在永久的血淚回憶中。

鄉(xiāng)土社會本身就是傳說和神話的發(fā)源地。這個說法是我去年在一本書上看到的?,F(xiàn)在想來,楊姓老人的裝神弄鬼有其根源,只是在細節(jié)上經(jīng)不起推敲罷了。我畢竟沒有親歷。記得十多年前,我曾就此事問過龍秀的父親,但他并沒有正面回答我,而只是反問我:你相信嗎?談話自然不歡而散。憑我二十多年來對岳父的了解,他是一個強勢且通達的人,不明白他為什么總和一個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人較勁。他滿可以去同情他,甚至對他表示不屑,完全沒有必要去同他較勁。因為敵我雙方也太懸殊了。我一直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也多次問過龍秀,但只要我一涉及這個話題,她就三緘其口。這更是讓我覺得,他們之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隱情。

06

以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天色的變化實在是快得驚人。我剛走出賓館大門,看到天邊被一層厚重的云氣所籠罩,不過幾分鐘,整個天空就暗了下來。就在我為是否返回賓館拿傘而猶豫不決時,眼前突然一亮,一抬頭,天邊已是霞光萬丈。幾只白鴿在對面屋頂上踱步,時不時展開雙翼,但并不起飛,像是要給誰一個溫柔的擁抱。那一道道陽光,像金色的絲弦在彈奏,腳下的草地上,附近的菜園里,各色各樣的草花,或黃,或紅,或白,好像張著千萬只小耳朵,正傾聽妙音。不知誰說過,大自然中的美無處不在,只要你用心去感受、領(lǐng)悟。說得對極了。就在我情不自禁地舉起相機時,一輛黑色奔馳吱的一聲停在了身邊。

想不到袁大頭來看我了,還帶來了女詩人宋瓷瓷。他沒有想到我會在這個地方待這么久,感到好奇,所以就給我來了個出其不意。當我在賓館房間里向他們展示我的成果——大量的花草樹木鳥類照片,以及一本手寫觀察筆記時,袁大頭還是不太相信,覺得我肯定另有目的。他和宋瓷瓷對我的這一行為,表示不可思議,也不感興趣。我并不感到奇怪,從他們的詩里便可看出端倪——從未有過對大地與自然景物的描述與贊美。他們這次來,是專門找我喝酒,是沖著傳說中的龍口狗肉來的。如今的龍口鎮(zhèn),已經(jīng)沒有了像樣的餐館,幸好金發(fā)女有一手好廚藝,而且冰箱里還有一塊冷凍起來的狗肉。我?guī)е箢^和宋瓷瓷開車去萬子湖和尋龍河,但一路上除了打情罵俏,他們對眼前的湖光水色實在沒有興致,于是便早早回到賓館。那頓晚餐吃了四五個小時,我們都喝了不少酒,仍然是打情罵俏,具體說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回到賓館房間時,袁大頭借著酒勁,一把將我推進宋瓷瓷的房間,但我只給醉倒在床上的女詩人泡了一杯綠茶,就退了出來。恰在這時,金發(fā)女來給我送丟在餐椅上的外套。袁大頭看她一眼,不懷好意地朝我笑。說兄弟,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我說你明白什么呀。他說我明白你為什么樂不思蜀了。我不想跟他胡扯下去,也不想辯白什么,這樣會讓金發(fā)女更難堪。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做的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走進了河灘上的那片雜樹林,明亮的月光將頭頂上的每一片樹葉照得熠熠發(fā)光。一個身材高挑豐滿的女人,緩緩地朝我走了過來,她身穿一襲潔白的輕紗長裙,望著我時,美麗的雙眼脈脈含情。我也望著她,觸電般被她身上溢出的美所俘獲。我情不自禁地跪下,將臉埋入她的紗裙中,感受那一縷縷柔紗如水般的輕拂。她雙手緊緊地搭上我的肩膀,俯下臉頰,靠著我的后腦。我聽到了她的心跳和呼吸。那源源不斷的強大磁力,仿佛來自地心,將我與她合二為一。我感覺到身體已然不存在了,化為月光下無邊的草地和水波。是的,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愛情。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短暫,頭頂上的圓月,突然被一片烏云席卷,雜樹林里昏暗一片。因為驚慌,我們摟得更緊。突然,一頭發(fā)瘋的水牛沖了過來,轟隆隆的聲響,像往林子里扔了一枚炸彈,于是夢被驚醒。直到此刻,我仍然能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和芬芳的氣息。我默默地流著淚。對于愛情,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是一種對美的傾心之愛,與情欲甚至和所謂的責任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女人是我世俗生活中不存在的女神。多數(shù)人活了一輩子,結(jié)過婚,生育過子女,但從來都不曾感受過這樣的愛。我以前也一樣,和龍秀生活了二十多年,從來就沒有過這種愛的感覺。和熱情似火的宋瓷瓷也不會有——我不想被那偶發(fā)的情欲,繩索般地勒住脖頸,這是我一直逃避她的原因。

第二天一早,袁大頭和宋瓷瓷就回了省城。我將他們送到一個分岔路口,就直接去了那片河灘。我直接走到河邊。河邊長著稀疏的水草,幾只青蛙在水草中嬉戲,有一只還調(diào)皮地探出頭來,頭上的兩個氣泡一鼓一鼓,朝我發(fā)出了呱呱呱的聲音。我很快被它們的快樂所感染,空落落的心上,仿佛有一股暖風吹過。我甚至將自己想象成一只青蛙,和它們一同嬉戲,享受著片刻單純的快樂。就在這時,我猛然聽到一聲水響,看到一只青蛙在水中掙扎,它的雙腿在水面上抽搐,并露出了倒懸著的半個身體,它的頭部不知為何沒入了水中。青蛙的整個身子,就像一個漏氣的皮球,不斷地扁縮。在我感到奇怪時,就看到一條水蛇在水中劇烈地擺動,這才明白青蛙的頭部和上半身已經(jīng)被吞入了蛇口,它的兩腿不再掙扎,露出水面的身體越來越少,就像陷入了沼澤,不能自拔。我瞠目結(jié)舌,愕然不已。那條蛇突然一個轉(zhuǎn)身,像閃電一樣游走。

在電視節(jié)目中,我多次看到過肉食動物生吞活剝獵物的情景,但只有這次親歷,才讓我真正感受到了驚恐。確實,自然界有著無窮的美妙,但同時也充滿了粗暴和危險。突然想起書上看到的一句話:神在創(chuàng)造了萬物之后,自己就躲了起來,不管那些生靈的死活了,任由它們靠自己的本領(lǐng)和運氣,維持著或長或短的生命,有的活得安然自在,長壽終老,有的活得艱難困苦,時時刻刻面臨著危險。

啞巴是在1988年前后死的。他死后,楊姓老人就更孤獨了吧。啞巴死時七十多歲,他身體其實一直挺好的,挑柴擔水,耕田耙地,樣樣都扛得下。導致啞巴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他兒子,小名叫狗剩。也許與他是個啞巴,家境比一般人家更貧寒有關(guān),狗剩三十多了還沒討上堂客。當時,龍口鎮(zhèn)經(jīng)濟正呈現(xiàn)出上升勢頭,小鎮(zhèn)上先后有了草帽編織廠、磚瓦廠、木業(yè)廠、紡織廠等小型公私企業(yè),與之相對應(yīng)的商鋪、攤點、飯店、美發(fā)店、休閑屋、賓館、賭場等,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那些心眼活泛的泥桿子,紛紛爬上田埂,涌向龍口鎮(zhèn),搖身一變成了工人、老板、騙子、小姐,還有這個幫那個會的,就是人們所說的具有黑社會性質(zhì)的小團伙。啞巴的兒子就是浪潮幫的一個小弟,他們的大哥只有十九歲,從這個信息可以看出,啞巴三十多歲的兒子是個什么角色了。這注定了他的悲劇性。后來浪潮幫鬧出的一條人命,就理所當然地算在了他的頭上,他被判了死刑。狗剩被槍決后不到兩個月,啞巴就一命嗚呼了。啞巴沒有別的親人,又沒分文財產(chǎn),只得由村委會出面買了口棺材,沒有準備喪事,都挺忙的,打算由幾個鄰居抬到屋后荒地,挖個坑,立馬埋了。楊姓老人不干了,跑上前一把攔住,大叫著誰要這么干,老子就挖掉誰家的祖墳!眾人面面相覷,知道這個瘋瘋癲癲的人什么都干得出來,把剛上肩的棺材往屋前空坪上一卸,一個個跑得沒影了。

大約一個小時后,啞巴小屋前突然咚咚咚地響起了一陣激越高亢的鑼鼓聲,一個聲音勢如破竹地唱了起來,是正宗的龍口漁鼓調(diào),大人小孩都能聽懂。

哪個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啊

想一想,老漢的眼淚似水淌

點點灑在那個大路上

滿腹的話兒不知從何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都說,山中只有千年樹

都說,世上難遇百歲人

人死燈滅,那個沒奈何

入土為安,那個無人問啊

無人問啦無人問

嗚嗚哇哇哇,嗚嗚嗚嗚哇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只有我這窮漢的鑼鼓來送一程

送一程來送一程

……

楊姓老人一邊拖腔拉板地唱,那么悲切,一邊打著漁鼓,那么兇狠。他的哭聲更是那么無助,哭天喊地,就像一個突然失去了雙親的小孩。那歌聲、鼓聲和哭聲緊緊地揉纏在一起,像一捆燃燒的濕柴,冒出一縷縷青煙,嗆著了人的眼睛,嗆著了人的心。有人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更多的人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他們看到楊姓老人的腳下躺著一頭死豬,是一頭架子豬,充其量不過六七十斤。他一刀將它捅了,并從家里背了過來。這可是他整整一年的希望,是他的鐵菱角酒,是他的柴米油鹽,是他的日常用品?,F(xiàn)在,他為了給啞巴辦一個像樣的喪事,親手將自己整整一年的希望化為了泡影。有人開始剝豬,壘灶,更多的人買來香燭、紙錢和鞭炮,從家里拿來柴米油鹽,雞鴨魚,酒和茶葉,桌椅和碗碟。那天晚上,在啞巴小屋前開了八桌喪宴,楊姓老人幾乎為啞巴唱了一個通宵的喪歌,直到黎明的時候,他的聲音終于啞了,唱不出來了,鼓也打不動了,趴在那面破鼓上睡了過去。

那條蛇不知躲在哪里享受美味去了,河邊草叢里的那幾只青蛙似乎沒有意識到任何危險,它們快樂地嬉戲,我放輕腳步,盡量不去驚動它們,但我再沒有將自己想象成一只青蛙的念頭。記得愛因斯坦說過:神很微妙,但沒有惡意。對我來說,大自然本身就是一個謎,哪怕是一棵小草、一粒塵沙、一道微光,都很難認識其本質(zhì)。也許所謂的真相,都在你的認識之外。如果真是神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或許它并沒有故意躲藏,而是你因為目力不及、心力有限,一時看不到、感受不了而已。

埋葬了啞巴后,楊姓老人的行為變得更加不可理喻。一日,政府部門的扶貧小組下來,經(jīng)過一系列調(diào)查,他被定為村里最貧窮的人,給了他一小筆扶助資金、一套致富方案,希望他就此摘掉貧窮落后的帽子。哪知扶貧小組一走,他就將那筆錢全部換作了鐵菱角酒。龍秀的父親也曾做過努力——也許是出于某種姿態(tài),安排他去龍口鎮(zhèn)給村辦工廠當門衛(wèi),沒當一個月門衛(wèi),他就逃了回來,說是忍受不了機器的噪聲。只要那機器聲一響,他就頭皮發(fā)麻,比唐僧念緊箍咒時的孫悟空還要難受。據(jù)說他一直對龍秀的父親耿耿于懷,怪他不該讓他到工廠里當門衛(wèi),雖然已經(jīng)離開工廠,他的腦袋里仍然有一臺機器在轟響,那聲響就像戰(zhàn)場上的炮火,讓他暈頭轉(zhuǎn)向,生不如死。他說他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耳朵越來越聽不見,比啞巴臨終時都不如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發(fā)起瘋來,亂喊亂叫,東躲西藏。后來,他整晚整晚地睡在那片河灘的草地上,渴了就喝草葉上的露水,餓了就吃野草根莖和野草果。他四處宣講,說多虧他吸了天地之靈氣,納了日月之精華,腦袋里才沒有了機器的轟鳴聲,眼睛也看得見了,耳朵也聽得見了。對于他的這些奇談怪論,村里人不再理會,任他胡扯,當他是一團糊不上墻的稀泥。

天空深邃而高遠。光線在水面上出現(xiàn)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現(xiàn)。我緩緩地向前走去,陽光透過河邊的樹林照在我身上。因為枝葉的疏密程度,以及樹葉不同的形狀,投射在我身上的陽光也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而我投身在水面的影子,或長或短,或輕或重,或明或暗,也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終于明白,我來到這里,與其說是來尋找什么,不如說是為了得到庇護。而這種自省,只有在此情此景中我才能體悟。

幾個月后,楊姓老人收養(yǎng)了一個棄嬰。據(jù)說這個棄嬰先是被人放在一個沒有兒子的人家門口,眾所周知,當時計劃生育抓得特別厲害。那戶人家當然需要一個兒子,這是送上門的好事,還不用花一分錢。但那戶人家很快發(fā)現(xiàn)了問題,雖說是個男嬰,有七八個月大了,但他長著一個巨大的腦袋,寬大的額頭占了整個頭面部的三分之一,軟塌的鼻子,很小的眼睛,一臉呆滯,一看就是個白癡。那家人明白了這個男嬰真正被棄的原因,連忙悄悄地放在了另外一戶人家門口,這家人和上家人一樣的態(tài)度,就這樣,棄嬰被人們暗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放在了水神廟前。那天他喝多了鐵菱角酒,在水神廟里昏睡,等他被渴醒,出來找水喝時,聽到一聲狗吠。當時有一條狗正圍著那個棄嬰打轉(zhuǎn),他還以為那條狗偷來了什么好吃的,準備去分一杯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一個棄嬰。棄嬰身體都發(fā)烏了,看見他嚶地哭了一聲,那哭聲微弱如絲,他連忙抱在懷里。幾天之后,他給這個棄嬰取名狗剩,是因為這個棄嬰首先是狗發(fā)現(xiàn)的,沒想過啞巴那個被槍斃的兒子也叫狗剩。他開始沒有想到養(yǎng)一個嬰兒會那么難,以為他只要餓了,隨便給點什么吃的就行,沒想過一定要喂奶或者流食,而且還要有營養(yǎng)。他開始后悔了,問了幾戶人家,都表示不要,他又不能將他像一件廢物那樣扔掉。他生氣了,朝著天空大聲地咒罵。

07

從前年開始,不需要在單位坐班后,我擁有了大量的時間。開始特別享受那種自由的時光,反正又離了婚,不管什么時候,朋友的酒局隨喊隨到,喝醉了就由人扶著在附近找個賓館住下。當然自己也時常安排酒局,有時甚至深夜出去吃夜宵,和三五個朋友喝到天亮。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延續(xù)了一年多,終于開始厭倦。后來是一本叫《瓦爾登湖》的書拯救了我,使我從一個酗酒主義者變?yōu)榱艘粋€自然主義者——這是袁大頭對我的調(diào)侃。不過我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好,至少身體狀態(tài)明顯比以前有了好轉(zhuǎn)。

來到龍口鎮(zhèn)潛伏后,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我壓根兒沒想到,作為一個自然主義者,我的關(guān)注、耐心和熱情,會達到簡直連自己都吃驚的程度。我天天去那片河灘,除了希望和楊姓老人不期而遇,我就像一個專業(yè)的博物學家那樣,對一棵野草在朝霞和夕陽中的變化都不放過,對在此生活的鳥類昆蟲,甚至包括對河鼠的跟蹤,更是到了狂熱和癡迷的地步。當然,絕對不是追星的那種,而是內(nèi)心寧靜的一種體現(xiàn),還有一種莫名的憂傷和孤獨,在驅(qū)使著我……怎么說呢?我只想了解那片河灘上的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正在發(fā)生的。由此,我和金發(fā)女的接觸也多了起來。有時為了一棵草的來歷、一只鳥的小名,我都會去詢問她。她往往都能給我滿意的答案。她從小就在那片河灘上扯豬草,和小伙伴們一起玩游戲。后來,慢慢地,我就將話題轉(zhuǎn)向了楊姓老人,很顯然,她對他的感覺,并不像龍秀那樣不屑,而且,她在龍須村生活的時間遠比龍秀要長,在她漸漸蘇醒的回憶中,我對他知道和了解得也更多了。

一天晚上,我剛上床準備睡覺,突然聽到樓下弄出很大的聲響。我連忙下樓,是一個喝醉酒的客人在騷擾金發(fā)女,那人將幾張嶄新的鈔票一把塞進她的前胸,大聲嚷著你不就是要錢嗎。那人見我來了也沒有住手的意思,當聽說我要報警時才不得已離開了。金發(fā)女自始至終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靜,她開了一瓶紅酒,在對飲時反而開導起我來,要我別放在心上,這樣的事她經(jīng)歷得多了,習慣了。她第一次向我毫不隱瞞地說起了自己,說她南下打工的生活,還說她離過三次婚,后面的兩個男人都算有錢,都給他們生了孩子,但她最后還是選擇了獨居。她淡然一笑,不知道你們城里男人是什么樣的,反正農(nóng)村里那些男人,一旦有幾個臭錢,就開始為所欲為,以為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我突然想起了龍秀的三個哥哥,問他們也是那樣的男人嗎?我和龍秀結(jié)婚后倒是相敬如賓,但就像兩條道上的人,各自為政。她的三個哥哥一直是她最尊敬的兄長,家里的大房子,包括她開的車,都是他們無私的饋贈。這也是我一直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原因。金發(fā)女見我這么問,立刻就明白了我和龍秀以前的婚姻狀態(tài)。她告訴我,龍秀的三個哥哥在外面都有女人,聽說還都有私生子,特別是三哥,在縣城里包養(yǎng)了一個二十歲的女歌手,后來那個女歌手想結(jié)婚了,要離開他,他帶一幫人將女歌手的未婚夫打了個半死,據(jù)說花了幾十萬才了的難。金發(fā)女頓了頓說,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都被那些有錢人搞得不成樣子了,開工廠,垃圾和污水到處都是;開挖砂廠,將河道挖得七零八落;開食品廠,收購病死的豬加工……有了錢就賭博、養(yǎng)女人、生孩子,說著說著,她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笑著說,像你這樣的男人,如今都已是稀有品種了,真不知龍秀為什么還要和你離婚。來,我敬你一杯。

我發(fā)現(xiàn)了金發(fā)女眼中異樣的神情,當然心有所動,但我真不是為了艷遇才來到這里的。我迅速將話題轉(zhuǎn)到了楊姓老人身上,他那些在外人看來莫名其妙的舉動和瘋瘋癲癲的行為,就像黑夜中的微光,一點點吸引著我這個迷途的夜行人。

還記得是一個傍晚,當時我女兒兩歲,在龍秀家的新樓房里,他急匆匆地抱著一個不??奁男『⒆擦诉M來。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收養(yǎng)了一個棄嬰,他們都沒有告訴我。他的背彎得令人難以置信,也許是極為笨拙地抱著孩子的緣故。他跟我們說話時,身體里發(fā)出一種怪異的撕裂聲,好像有內(nèi)臟在破裂。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想要龍秀給懷中的孩子哺乳,因為他太餓了,又病了,別的東西根本就不吃,只能喝奶。這時,我終于看到了他懷中的那個孩子,那個小白癡,根本不像個三歲的小孩,怎么說呢?倒真像一條巨大的蛆,白胖的身體一節(jié)一節(jié)地在蠕動,在戰(zhàn)栗,在抽搐。看得我真有一種惡心的感覺。我敢肯定,第一眼看到的人都會有我這種感覺,不管是誰。龍秀當然不會給他的孩子哺乳。他開始哀求,帶著哭音,幾乎要給龍秀跪下來。最后是龍秀母親出了個主意,讓龍秀在臥室里將奶水擠在一只飯碗里,再端出來給那個小白癡喝。喝了奶水的小白癡終于平靜下來,身子不再像先前那樣戰(zhàn)栗和抽搐。他終于松了一口氣,那形容枯槁的臉上,是一種土黃和暗黑交織在一起的顏色,怎么說呢?就像一張死人的臉,一張看了保不住晚上會做噩夢的臉。所幸那高高眉骨下的眼睛,卻炯炯有神,閃爍著些許溫暖的色彩,讓人覺得還有些生氣。

后來我才知道那件事,當時他是完全可以不接手這個小白癡的,他一個孤寡,一個瘋癲,一個食不果腹的老者。如若這個小白癡死在了冷風中、襁褓里,要接受道德審判的話,龍須村的成年人誰都要走上這個審判臺,唯有他可以在水神廟里睡大覺,睡個三天三夜。所以,他生氣了,生所有人的氣,包括那條狗,要是它不那么叫一聲,他就不會發(fā)現(xiàn)那個小白癡,他照樣會睡他的大覺,像平常那樣去做他的春秋大夢,并讓楊泗將軍托夢給他,讓他去同那些大地的破壞者做殊死的斗爭——有人在尋龍河用電瓶打魚,用農(nóng)藥毒魚,在雜樹林里打鳥,偷樹,將小工廠的污水排進田溝、河里,都被他奮力阻止過。

他的確為自己的一時之氣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為了讓小白癡有糖水喝,他不得不用買鐵菱角酒的錢去買白砂糖,沒有酒喝,那烏鹙又扯聲扯氣地叫了起來,讓他渾身奇癢難忍;多了一張嘴,更多了一份開銷,他不得不付出雙倍的勞動;身體受累也就罷了,他還得丟掉老臉,失去尊嚴,一家一戶去哀求哺乳期的婦女給小白癡喂奶。有一次,他甚至還受到了羞辱,一個年輕氣盛的父親跑來將他一腳踹在地上,指責他動機不純,借喂奶之名,行流氓之實,偷看人家的乳房。但他將這一切都忍了下來。這可不是他的性格,有一次,有人冤枉他偷走了母雞生在屋檐下的三枚雞蛋,他當場就要和人拼命,直到那人承認錯誤。他這一輩子,可以說,都在為自己那一絲可憐的尊嚴而戰(zhàn),但小白癡的到來,讓他功虧一簣。

記得一直有一個問題懸在我的心里,就是老人當兵回來后要娶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現(xiàn)在在哪里。要不是他命運多舛,沒在戰(zhàn)場上受傷,并順利地娶了自己想娶的女人,他的人生軌跡肯定要重寫。至少,他不會變得瘋瘋癲癲的。這個我完全可以肯定。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沿那條古老的小路走去,快到達尋龍河堤時,有一片退耕后的林地(以前是水稻田),幾年前種了清一色的意大利速生楊,聽說是一位私人老板承包的產(chǎn)業(yè),專供縣城造紙廠造紙用的,結(jié)果意楊樹還沒成林,那個造紙廠就倒閉了。意楊林沒人管了,導致大量的牛羊進入,剛剛生長起來的意楊林遭到踐踏,加上附近村民的盜伐,不久便成了一片雜草叢生、荊棘遍布的荒林。但路過這里的人,沒有誰覺得惋惜。農(nóng)人們早已不將感情寄托在生養(yǎng)他們的土地上了。他們寧愿家園荒蕪,也要去城里打工,做生意。想起金發(fā)女昨天跟我說過的一件事,有一段時間,聽說這片荒林里鬧鬼,有號啕大哭和怪喊怪叫的聲音從荒林里傳出,搞得人心惶惶,人們夜里都不敢出門。最后才弄清是楊姓老人喝醉了酒所為。他為什么要這樣?明知金發(fā)女不可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但我還是問了。她說,他心里苦。她的話讓我陷入長久的沉默。這是到目前為止,我碰到的第一個沒有說他瘋癲的龍須村人。我呆呆望著這片荒林,眼前幻化出一片碧綠的稻田。十幾年前,我曾目睹過一次他在這片水稻田犁田的情景,在寒涼的春水中,他打著一雙赤腳,高挽褲腳,穩(wěn)穩(wěn)地扶著手中的犁鏵,他大聲地吆喝著負犁的水牛,揚鞭前行,身后一大塊黝黑的泥土,像沉睡的孩子在夢囈中翻過身來??諝庵袕浡嗤恋那逑悖呷诵钠?。他那精神抖擻的樣子,活像一個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的將軍,記得在那一刻,我一下子對他肅然起敬。為了養(yǎng)活狗剩,那個小白癡,有十多年時間,他幾乎承攬下了所有鄰居的耕田活,他們也樂得如此,他們早就沒再將心思和精力花在耕種上了,都出門掙錢去了。他也不要什么工錢,幾乎就是給人家白做工,只要戶主管他和狗剩的一日三餐,還給他足夠的酒喝就行了。直到他老得再也扶不動犁了,而那時,村里已經(jīng)引進了機械化耕作。

還記得有一次,我在村口的一棵大楓楊樹下碰到了他,因為在田地干了半天活,他累得就像一坨靠在樹干上的泥巴。我忍不住走向他,朝他喂了一聲后,遞過去一支煙,并用一只塑料打火機為他點燃,他在深深地吸了一口后,瞇縫著的眼睛終于睜開了,雙眼里放射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真香啊。他說。

于是我們就聊了起來,也沒有聊什么別的,老人對我所關(guān)心和好奇的話題似乎并不感興趣,也不因為抽了我的煙就迎合我。他情不自禁地談到了酒,說如果抽煙是喝肉湯的話,那喝酒就是吃大塊的肥肉了。記得我當時不由得大笑起來。老人繼續(xù)說酒的事,說他在部隊時,聽他的班長說過,這世上最好喝的酒是茅臺,那個香啊,那個勁道啊,這一輩子哪怕是喝上那么一小杯,馬上就死都值得了。

當時聽了老人這話,我不由得沖動起來,說好啊,以后我一定請你喝茅臺酒。

而那個所謂的以后,一直拖了好多年,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兌現(xiàn)。

不知不覺中,我來到了尋龍河堤上,走到那堆被拆下的挖砂機和洗砂設(shè)備前。七八年前,這里是龍秀兄弟辦的挖砂廠。這些機器和設(shè)備,整天在河堤上喧囂,幾年下來,那條河道和那片河灘被挖得遍體鱗傷,村里沒有一個反對的聲音,除了他。金發(fā)女告訴我,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拿著那把桃木劍,將眼前正在作業(yè)的洗砂流水設(shè)備,當作那條在尋龍河里興風作浪、作惡多端的惡龍,將自己當作了那斬掉孽龍的楊泗將軍,面對轟隆作響的機器,他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木劍,對著那個冰冷的鋼鐵骨架一下一下猛刺,并大吼著:大膽孽龍,楊泗將軍在此,七星寶劍在此,還不快快受死!他一次次沖刺,直到精疲力竭,才氣喘吁吁地躺在了那片河灘上。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前來看看熱鬧,后來小孩和狗都對他失去了興趣。直到三四年前,政府出于環(huán)保方面的考慮,終于下令關(guān)掉了這個挖砂廠。而此時的龍口鎮(zhèn)早已蕭條下來,那些工廠全部倒閉,人們紛紛涌向了縣城和附近一個有礦藏的小鎮(zhèn)。龍秀的哥哥們都發(fā)財了,一家早搬去縣城了。沒多久,龍口鎮(zhèn)就成了一座只有老人、小孩、婦女和寵物犬的空鎮(zhèn),且滿目狼藉,三年前,終于被當?shù)卣蛟斐闪艘蛔鹿诺男蓍e小鎮(zhèn)。

這天深夜,我感到孤獨至極,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煩躁不安,怎么也睡不著,突然很想喝酒,便試著給總臺打了一個電話。半個小時后,金發(fā)女拿了兩瓶紅酒和一些吃食來到我的房間。她主動提出來陪我喝一杯,我當然求之不得。就在兩個人都快要喝醉的時候,金發(fā)女突然告訴我說,老人早在兩年前就死了。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我對此并沒有感到太吃驚,畢竟八十多歲的人了,照他那個狀態(tài),算是高壽了。對一生苦難深重的他來說,死亡未嘗不是一種解脫。這也是我一直沒有刻意去找他和打聽的原因。是的,我還沒有準備好。這種準備不是出發(fā)前的一張車票,不是大雨前的一把雨傘,也不是住院前的一張病床。是我還沒有找到心中的那條秘道。

金發(fā)女告訴我,她這幾天一直在找熟人和朋友打聽老人的事,所以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了很多她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難道還有什么別的事情?我下意識地問她。

那你知不知道他從部隊回來后,那個他要娶的女人是誰?我搖搖頭,她說,是你岳母。我一子愣住了。這是打死我都想不到的。難怪以前龍秀在跟我講他的故事時,只要一涉及老人和她父親的關(guān)系,她就遮遮掩掩的。而且,只要我一提到楊姓老人,說起他的不容易,和村里人對他的不公平待遇,她幾乎就要和我翻臉。到現(xiàn)在,我才終于理解了龍秀。唉,龍秀的父母在三年前已相繼去世,還有什么好說的?即便他們還活著,我也沒有勇氣去問他們。金發(fā)女見我表情驚愕,半天回不過神來,有些后悔起來。為了打破尷尬,善解人意的她開始向我敬酒,巧妙地轉(zhuǎn)了一個話題,問我,你天天去那片河灘,你發(fā)現(xiàn)了靈莓沒有?

靈莓?

是的,靈莓。金發(fā)女說她也是突然想起來的,那是生長在那片河灘上的一種野草,大概有三十厘米高,卵形的葉子,莖上有淡紫色的毛毛,春夏開白色的花,秋天結(jié)一種紅紅的小果實。在她生第二個小孩時,有一段時間小孩一到晚上就哭,辦法想盡了,中醫(yī)西醫(yī),包括貼那種夜哭郎的告示——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行人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都沒有效果,最后還是楊姓老人拿來了一小捧靈莓。見他瘋瘋癲癲的,她開始根本不敢給小孩吃,但小孩看到那些紅色的小果實就笑了起來,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她猶豫了好久,最后還是給小孩吃了。還真是奇了,小孩的夜哭癥從此就好了。我停止喝酒,拿出相機,將拍的照片一張一張地翻給她看。我敢肯定,我拍下了河灘上所有的植物,有遠景,有特寫,我一張一張地問她,這張是嗎?她總是搖著頭說,不是。我們花了一個多小時甄別,都被她一一否定了。我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啊,如果有靈莓,我不可能沒拍下來的。而且,我最近一直在惡補植物花草知識,從來沒有在書上看到什么靈莓的介紹,是不是它還有別的名字?我問她,對了,你見過靈莓嗎?她說見過,是楊姓老人特地拔了一株秋天的靈莓給她看過,但后來她在那片河灘上并沒有發(fā)現(xiàn)過靈莓,也沒聽人說過,也許是她沒有認真尋找的原因,也許是老人死后那靈莓就沒了。關(guān)于它春夏開白花什么的,都是楊姓老人在多年前送靈莓時來告訴她的。老人還告訴她,要是沒有靈莓吃,養(yǎng)子狗剩早就病死了,而且他自己也不能活得那么久。好幾年前,我見過狗剩一面,當時他差不多二十歲,但完全是一個殘廢,不會說話,不會走路,個子倒是不小,還微胖,看人時眼睛滴溜溜的,嘴里還啊啊啊地叫喚,證明的確是個活物。

隨后,金發(fā)女向我詳細地講述了老人的死。他老得不行了,不能種那一畝三分責任田了,不能給人犁田了,不能養(yǎng)豬了,沒有力氣活下去了。但其實,村里可以養(yǎng)著他,他和狗剩都可以吃五保的,還可以接受鄰居們的救濟。龍秀的老兄們偶爾回鄉(xiāng),也表示過要資助,說這是他們父母的意思,但老人堅決地拒絕了。他可不想欠任何人的。照他的說法是,那樣的話,來世還要去還債。那天終于到了,他背著狗剩去了河灘邊那個四周是水的小沙洲,挖了一個土坑,將二十多歲的養(yǎng)子抱進土坑,喂他喝下了帶來的農(nóng)藥,可能怕狗剩不喝,他還特地在農(nóng)藥中放了一把靈莓,因為后來,聽說人們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小紅果子。第二天,這對緊緊地摟著,毒死在沙坑里的父子,才被放牛人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時,他的嘴里還含著一口泥沙,也許是他餓了,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誰也不知道。隨后,幾個村人聞訊趕來,沒做任何商量,只是相互點點頭,就地取材,沒有舉行任何下葬儀式,便將這父子倆匆匆地埋葬在了那個沙洲上。他們葬完馬上就跑了,仿佛害怕著什么。是啊,我想,誰不會感到害怕呢?

由于喝多了酒,第二天上午十點才醒來,我發(fā)現(xiàn)金發(fā)女竟然睡在身邊。我噌一下從床上坐起,驚出一身冷汗。她睡得那么安穩(wěn),嘴角甚至掛著一縷微笑。我一時想不起昨天晚上我們做了什么,我不敢再看她一眼,不由得感到羞愧,輕手輕腳地收拾好行李,匆匆地離開了房間。

我開著車來到了那段河堤上,提著一個月前花重金從網(wǎng)上購得的兩瓶八年前生產(chǎn)的茅臺,走下了河灘。天色有些陰暗,像要下雨的樣子,眼前的河灘籠罩在一團淡淡的云霧中。我很快穿過那片草地和雜樹林,來到那個沙洲前,突然激動起來,來不及脫掉鞋襪,就沖下了河灘,所幸河水并不深,任浪花在身上飛濺,幾乎以奔跑的速度來到了那片沙洲上。

很快,我就看到一個微微凸起的墳包,上面長著一些雜草。我在那個墳包面前跪了下去,打開那兩瓶茅臺酒,自己對著瓶嘴喝了一大口后,將那兩瓶酒全部灑在腳下。

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動車子向前駛?cè)?。天色的變化再一次讓我感到吃驚。一團耀眼的陽光突然落在了擋風玻璃上,我不由得回過頭去,那片河灘開始在我的眼前閃爍。草地上沒有別的植物,全部長滿了靈莓,那種大概三十厘米高,結(jié)著小紅果的野草。一陣輕風吹過,那片靈莓草輕輕蕩漾,無邊無際,鋪天蓋地,讓我仿佛置身在一片汪洋中。突然,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像一只在浪濤中顛簸的小船。我漸漸看清,是一個彎著腰的老人,他的腰彎得令人難以置信,懷里抱著一個孩子,緩緩地朝我走來,朝我走來。

寂寞沙洲冷,驚起卻回頭。

易清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F(xiàn)居長沙。曾用筆名易清滑在《詩刊》《星星》等上發(fā)表詩歌,同時致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在《大家》《山花》《當代》《青年文學》《廣州文藝》《清明》《天涯》《長城》《江南》《北京文學》等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并在《當代》發(fā)表長篇小說《窄門》。出版短篇小說集《感覺自己在飛》《寒夜里的笑聲》,出版長篇小說《榮辱與共》《背景》等。曾獲《芙蓉》文學獎等多項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