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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剛:陌上花開杭州憶——懷念袁鷹師
來源:光明日報 | 徐剛  2023年09月15日16:26

9月1日早上7點43分,袁鷹師走了,享年九十九歲。次日便是天上愁云重疊,繼之,秋風(fēng)秋雨中落葉飄零。這是適合懷師追往的場景。

我回憶的一幕,在1982年6月,杭州西湖。

袁鷹要去杭州養(yǎng)病一周,行前囑我:“你與老姜出差去南方組稿,我們可在西湖小聚?!?月初,我與袁鷹師會合于大華飯店,并約了上海的劉征泰、趙麗宏同往。晨起漫步于西子湖畔,過斷橋,到“柳浪聞鶯”處小坐,聽袁鷹說西湖典故。這是我第一次在非工作狀態(tài)下與師父相處。不再是人民日報文藝部走廊里那個總是步履匆匆、桌上堆著書稿文件、永遠(yuǎn)忙不完的師父了。他閑適、散淡地講西湖邊上的歷史,言者從容,聽者動容焉!

我們?nèi)チ宋縻鰳蚰隙说那镨?,花崗巖砌成,正面嵌孫中山題“巾幗英雄”石刻,背面為徐自華、吳芝瑛所作之《鑒湖女俠秋瑾墓表》。這是秋瑾原葬地嗎?袁鷹告訴我們,這是秋瑾墓十遷之地。1981年10月,秋瑾還葬于西湖孤山西北麓,西泠橋南端。兩方碑石均為原墓被毀被遷時,有識之士所留存。墓之上端為漢白玉雕秋瑾全身像,頭梳髻,上身大襟唐裝,下著百褶裙,左手撫腰,右手仗劍。袁鷹矚目雕像,久久不易,輕聲吟哦秋瑾詩句:

萬里乘風(fēng)去復(fù)來,

只身東海挾春雷。

忍看圖畫移顏色,

肯使江山付劫灰。

濁酒不銷憂國淚,

救時應(yīng)仗出群才。

拼將十萬頭顱血,

須把乾坤力挽回。

“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span>

那么,秋瑾墓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歷史風(fēng)雨?袁鷹如數(shù)家常:1907年7月15日,葬紹興臥龍山西北麓,始葬也;首遷于1907年10月,紹興常禧門外嚴(yán)家潭;二遷至杭州西湖西泠橋西側(cè);1908年12月1日,因清朝御史常徴告發(fā),被迫遷葬紹興城外,是為三遷;四遷于1909年秋,往湖南湘潭與丈夫王子芳合葬;五遷岳麓山,歲在1912年夏;1913年秋,還葬杭州西湖原址,是為六遷;七遷在1964年,遷葬于西湖雞籠山;1965年初八遷,由雞籠山遷回西泠橋,為圓丘墓,墓表石刻是馮玉祥題聯(lián)“丹心應(yīng)結(jié)平權(quán)果,碧血長開革命花”;九遷在1966年“文革”動亂中,秋瑾墓被拆除,遺骸再葬于杭州雞籠山;十遷于1981年10月,還葬西湖,今墓也。

為什么袁鷹對這些歷史如此關(guān)注?他說,他參加革命受很多人影響,秋瑾為其一。袁鷹還為童子時,秋瑾的詩詞、傳說,便已沸騰杭城、中華,向往秋瑾,向往革命,向往風(fēng)云激蕩,由此始也。

風(fēng)景優(yōu)美的西湖,人們所見所聞是西湖舟船、斷橋紅桃以及岸邊的山與樹、梅林鶴影、桂子飄香、鳥語百囀,大多看不見想不到地底下的英靈魂魄,他們是這風(fēng)景之地的守護(hù)者。風(fēng)景之地,即是花香鳥語之地,即是母親與孩子的歡樂之地,即是歷史讓游人不時感嘆之地。風(fēng)景的穩(wěn)固,在于地上的舒展,也在于地下的佑護(hù),風(fēng)景是自然和歷史的結(jié)合。

袁鷹感慨道,我們眼見的每一事物,都是有根有源的,物也如此,人也如此,這就是歷史。讀史的人寫出來的文章,詩性或有欠缺,但有厚重感;不知史的人,可以寫花花綠綠的游記,但少了史的分量,略顯輕薄。既有史性,又有詩性的文章就更難得了。他認(rèn)為,近代以降,史性、詩性兼具的文章大家,首推梁任公和魯迅兄弟。魯迅在《故事新編》的序言中說:“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如《理水》中大禹的故事,即隨手拈來,又有對日軍侵略中國的現(xiàn)實的批判影射?!爸劣诹喝喂易鑫膶W(xué)青年時就聽說,在清華國學(xué)院,一個研究生跟他說:‘先生,我現(xiàn)在什么學(xué)問都想做,但不知從何著手?!喝喂鵁煂懼v稿,他頭也不抬,答道:‘史也!史也!’”袁鷹還說:“倘若把埋骨西湖的歷史人物逐一整理出來,那不是風(fēng)景有根嗎?那不就是大塊文章嗎?”

次日,我們一起拜謁了岳飛墓。袁鷹說:“抗戰(zhàn)軍興,當(dāng)時的熱血青年是一邊誦讀《滿江紅》,一邊走向街頭、走向戰(zhàn)場的。”情不自禁,我們一起輕聲誦讀:“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袁鷹說,史有“西湖三杰”之稱,是指湖山有幸,西子湖畔埋葬了三位不同歷史時期的英雄人物:岳飛,南宋也;于謙,明代也;張蒼水,明末清初也?!笆赝叩挠⒒甏邢嗬^,魂歸一處,其為偶然?抑或必然?深入西湖這處風(fēng)水寶地,有太多的故事,需細(xì)細(xì)道來。”

他說:“你們想不到吧,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之墓,也在西湖西泠橋頭不遠(yuǎn)處。”這本是小說中的虛構(gòu)人物——《水滸傳》《金瓶梅》都寫了武松,然武松其人在《臨安縣志》《杭州府志》等史籍中有記載,是北宋杭州知府的一個提轄,武藝高超,為人仗義。1894年,杭州涌金門修城墻,挖出一具棺材,“武松之柩”六個貼金凸刻的大字幾近清晰。起初人們以為是衣冠冢,但從朽木中窺見,尸骨猶存,于是復(fù)土回到原狀。1924年,武松墓遷至西泠橋旁,出資人為黃金榮、張嘯林、杜月笙(陳存仁著《閱世品人錄》)。1955年武松墓被毀,2004年在原址上復(fù)建,今為西湖一景也。

孤山之側(cè)的西泠橋頭,顯示著西湖風(fēng)景的多樣性、包容性?!斑@里還有蘇小小墓。”袁鷹說。蘇小小,六朝時南齊錢塘歌女,“貌艷青樓,才空士類”。她有自己的愛情追求,她向往自由。《玉臺新詠》有《錢塘蘇小歌》,或謂南朝民歌,或謂蘇小小之作:“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蹦纤螘r就有蘇小小墓,墓前有石碑,碑上題字:“錢塘蘇小小之墓”。墓極精致,上覆六角攢尖頂亭,曰“慕才亭”。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寫道:“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fēng)前別有情。”袁枚道:“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2004年按原貌修復(fù)重建的蘇小小墓,乃由我國著名園林專家孟兆禎先生設(shè)計。蘇小小年十九咯血而亡,她有“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負(fù)一生愛好山水”的遺愿。

到得孤山北麓放鶴亭南,是林逋即林和靖之墓。林逋,北宋詩人、名士,隱居西湖孤山,植梅養(yǎng)鶴,悠閑逍遙。或伺鶴,或讀梅,或望月。就在西湖畔上,又塵囂隔絕,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名句傳世。

京劇名家蓋叫天的墓,在楊公堤旁。有一山門,上書“學(xué)到老”。過山門,拾級而上,便是蓋叫天墓碑,上書“藝人蓋叫天墓”。墓地修建于上世紀(jì)50年代,是他自選的生壙。有一段故事:巴金于1961年到西湖寫稿,每天晚飯后散步,在蓋叫天的生壙墓道折回,晩霞綠蔭,夕照西湖,美極,靜極!巴金《隨想錄》記道:

馬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光線十分柔和,我們走在綠樹叢中,夜在我們四周撒下網(wǎng)來。我忘不了這樣愉快的散步。蓋老當(dāng)時還活著,他經(jīng)營自己的生壙好多年了。有一次時間早一點,我走進(jìn)墓道登上臺階到了墓前,石凳上竟然坐著蓋老本人,那么康健,那么英武,那么滿意地看刻著他大名的紅字墓碑,看坡下的景色,仿佛這里就是他的家,他同我談話好像在自己家里接待客人。我們一路走下去,親切地握手告別。

我們看名勝,讀風(fēng)景,談歷史,自然也說文學(xué)。但那不是講課,有講稿,而是隨口說出來的,是不經(jīng)意便會隨風(fēng)而逝的言說。比如“風(fēng)景有根”“史性和詩性”等,都影響了我后來的寫作。我們各抒己見,在“三潭印月”一邊飲龍井茶,一邊談感想。那真是“自由談”了,袁鷹和我們?nèi)说母鞣N差別,如職級、名望、輩分等,一概忽略,大家都沉浸在各自對西湖歷史、人物、風(fēng)景的思索中。

“若有杭州史、西湖史,那將是一本大書?!薄皡窃降牡谝粋€王叫錢镠,主政杭州時,體恤民生,興修西湖水利,史書有贊?!薄啊栋偌倚铡烽_頭是‘趙錢孫李’,趙,皇姓,錢,次之?!薄皡窃藉X氏,近代以降有錢學(xué)森、錢偉長、錢三強、錢穆、錢鐘書等等,千載名門望族?!薄扒镨菫閲I(xiàn)身的女杰,而蘇小小有凄涼之美?!薄八械娘L(fēng)流人物,內(nèi)心都有拂之不去的孤獨感。”“風(fēng)景的偉大在于:讓游人可得休閑,讓靈魂可得安寧。”“對風(fēng)景的認(rèn)知,不應(yīng)只是平面的美麗,它是立體的,是自然賜予的,也是人物托舉的?!薄耙磺卸际菤v史的,歷史所造就,歷史所保存,風(fēng)景亦然?!薄昂笕苏湎v史,應(yīng)包括珍愛自然,珍惜風(fēng)景?!薄?/span>

我們一起感嘆,眼下的詩與散文,寫風(fēng)景的越來越少了?!笆秋L(fēng)景不值得寫?那是大錯特錯!”“劉白羽、秦牧、楊朔都是寫風(fēng)景的好手?!薄斑€有袁鷹的《井岡翠竹》。”“‘風(fēng)景’一詞的出現(xiàn)耐人尋味,‘風(fēng)’為空氣流動,‘景’為日光,指光線?!墩f文解字》:‘景,光也?!袊淖质妨险f,先有‘風(fēng)’后有‘景’,而最早出現(xiàn)單一詞組的‘風(fēng)景’,是在陶淵明的詩《和郭主簿二首·其二》中:‘露凝無游氛,天高風(fēng)景澈?!?/p>

袁鷹特別提到:“對陶淵明及其作品的認(rèn)識過程,經(jīng)歷了一百年,一個世紀(jì)。陶淵明躬耕田畝,讀書寫詩,但當(dāng)時社會更多的是不解:‘何故自苦如此!’人,一個詩人,要自找苦吃,雖千萬人吾往矣,才能有自己的心路歷程,才有好詩。你寫了好詩,又要有時間的檢驗。陶淵明去世后一百年,深愛陶詩的昭明太子編《昭明文選》,選編其詩八首、文一篇。意猶不足又編《陶淵明集》。陶淵明的詩始被歷代文人墨客推崇,至今猶然。陶詩中有詩人的人格力量,有獨特襟抱,有風(fēng)景,有泥土氣,且直抒心境。一般來說,對某一詩作愛讀,那是因為它耐讀;之所以耐讀,是因為質(zhì)地深厚,境界獨特?!?/p>

換了三杯茶,已是月上中天時分。西湖靜極,杭州已入夢鄉(xiāng)?!叭队≡隆敝斜喦逦?,林蔭道上車輛稀少,唯有幾只可能是失眠的蟬,偶爾鳴叫幾聲,把我們送到了下榻處。

袁鷹宅心仁厚,溫文爾雅,善待他人——包括業(yè)余作者和他的“小朋友”。我們一同從杭州返滬,他手持三把折扇,扇面上有他蒼勁有力的題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落款為五行小字:“一九八二年六月,與徐剛、征泰、麗宏三同志幸會西湖,書此留念。袁鷹”。又囑我在扇子另一面作小文,以記其盛。我稍加思索,以“戌閏四月,時值西湖盛夏,玉蘭花開,柳浪鶯啼,游人紛紛,畫舫如織,吾輩與袁鷹師幸會杭城”開頭,以“歲月蹉跎,流水不返,忘年之交,得乎難哉”為結(jié)語。于是作別,在黃浦江畔。

夏去秋來,冰雪過后便是陌上花開。是時也,地上天上,桃李繽紛,結(jié)隊相伴我?guī)熁昶?。所去何方?天路迢迢,且行且回首,我?guī)熜挠胁簧嵋?,不時俯瞰大地:此紫禁城也,此淮安故地也,此黃浦江也,此西子湖也,此崇明島也……弟子徐剛不作《秋風(fēng)辭》,以師父所著《花兒朵朵向太陽》句,捧鮮花,向長空,灑淚相送:

你看那萬里東風(fēng)浩浩蕩蕩,

萬里東風(fēng)浩浩蕩蕩,

你看那漫山遍野處處春光,

漫山遍野處處春光,

青山點頭河水笑,

萬紫千紅百花齊放,

春風(fēng)吹春雨灑,

嬌艷的鮮花吐著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