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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器物對人間的回眸一笑
來源:文藝報 | 徐風  2023年09月21日21:28

當我寫下《包漿》開頭的第一個句子的時候,恍然覺得一扇緊閉的門正向我悄然打開。一個古氣撲面的平靜小鎮(zhèn),緩緩向我打開它的皺褶,生活在這里的人進進出出,舊時光的記憶與當下的風景交織,由器物引發(fā)的欲望與念想,彌散在臨水而居的古蜀鎮(zhèn)人們的日常生活。離散與聚合、飄搖與落定、逃遁與堅守、神秘與無常,每日輪番上場。這一本生活的冊頁真實卻又虛擬,它的每一頁都浸透了蠡河的水意,儒釋道思想彼此交融,也充斥著古龍窯的烈焰溫度,以及紫砂壺的金石之聲。

我希望賦予它以行文從容、針腳細密的手感,也期待它具有搖曳多姿、隨風飄逸的身影;我愿意諦聽它日常流水汩汩而出的聲響,當然也盼望它能具有絲綢般光滑的舒適質(zhì)感。過去的10年間,我在非虛構的天地里誠實地勞動,每一次辛勞的田野調(diào)查都能賦予我顆粒歸倉般的喜悅,但卻不如暌違十年重操小說時,那種信馬由韁、指點江山的快感來得酣暢。假如說,每個寫作者都擺蕩在不斷彰顯自我與隱藏自我之間,那么小說中的“我”,肯定不是我的化身,其氣質(zhì)經(jīng)歷也與我大相徑庭,但他的某些特點卻與我一脈相承。

我希望借小說講述生活中很多人與器物相依為命的故事,并由此梳理一條清晰的來路:生命的傳承里包含著器物的傳承,而其基礎是情感和審美的傳承。所謂文化,就是人含在嘴里的一口氣,是人積蓄了一輩子在某個特定時刻突然閃現(xiàn)的一縷光亮。手藝人把自己的靈光一現(xiàn)和迷人手感留在了一把紫砂壺上。其承載的情感和審美力量,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器物的氣質(zhì)和命運,同時也通過茶壺證明手藝人得到了地域的滋養(yǎng)。壺就成為了手藝人成長的佐證,也是其藝術生命的依附所在。沒有它們,歲月便是虛空。世間自古有“紅顏多薄命”的說法,落到壺上也一樣。從歷史上看,幾乎沒有一把傳世名壺的命運不是顛沛流離的。壺抽干了人的魂魄,持壺人有太多無法言說的感受,人世間波詭云譎的滄桑,都留在了壺上,日子久了,它回眸一笑,就成了包漿。

更多的時候,我們往往通過器物來感知世界。一把椅子讓我們坐得舒服,便讓我們感到日子的美好。一把好壺給予我們的撫慰,會讓我們暫時坐而忘俗。人與器物相處,也是人性與物性的相處。人如何創(chuàng)造器物,如何在器物上丟失了自己,最后又如何在器物上找回自己、提升自己——這些想法是在寫作《包漿》時慢慢形成的。人造器,器渡人,人與器的相互成全,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一道美妙風景。要在小說中呈現(xiàn)我們身邊的器物是如何默默陪伴我們的平淡生活的,其前提必須是人與器物的和諧相處,也是人與器物的交流和對話。人一旦被“物化”了,物才有可能被“人化”。這時,人與物是分不開了,物成了人生命的確證,成了人生命長河中的標志。

寫作剛開始,我確實有一個導航圖式的提綱。一些人物或多或少在生活中有一定的原型。我努力追憶他們的身影而希冀活畫出眾多鮮活的音容笑貌。但寫到2萬字后,提綱被筆下的人物拋棄了。5萬字后,就像江南人放鷂子,一旦吃到天風,鷂子便扶搖直上而不受控制。我無法阻止他們的逆襲和突圍,慢慢地,我甚至被他們牽著走,成為了其中的一員。器物所產(chǎn)生的氣場,已然是人物的一部分。把物還給物,人的境界就會往高走。

虛構讓我在現(xiàn)實和歷史的軌道上信馬由韁,一路奔去。我清晰地看到了非虛構的邊界,虛構越接近它,所獲得的成功就越有把握。當我寫完《包漿》的最后一筆時,我確信,“包漿”是舊器物記憶的一種折光,是器物和人之間耳鬢廝磨的深情見證。從中國文化的根脈上觀照紫砂,“包漿”就是器物感染了人氣之后,跟人一起創(chuàng)造的一種境界,也是浸潤歲月的器物對這個世界的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