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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3年第9期|野莽:尋楠奇遇記
來源:《北京文學》2023年第9期 | 野 莽  2023年10月08日08:42

野莽,祖籍湖北竹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出版長篇小說十二部,小說集二十四部,散文隨筆集七部,系列方志小說《庸國》五卷,長篇傳記《劉道玉傳》兩卷,學術(shù)著作《詩說新語》《詩經(jīng)今譯》等五部,外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三部,以及電影電視《祝你好運》《高爸再見》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多種文字。

尋楠奇遇記

野 莽

父親自母親走后突然多病。八十五歲以前他像高僧,大家都斷定他會在一百周歲的那一天直接羽化,省去還要生病這個討厭的程序。十年前母親意外喪生,他的高僧形象大打折扣,從此我視他為雙親的合體,開始警覺,以至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父親也迷信我,說我一回去他準能好,想起來事情還真是這樣。有一年我從北京回去,下車直奔醫(yī)院,看見他的鼻子插著吸氧管,胳膊連著輸液瓶,像條肚皮翻白的章魚。我沒學電視劇里的那種搞法,大哭一聲說我來晚了,而是笑道,啟功先生的住院詩寫得好哇!他問他咋寫的?我給他念了一首《西江月》的上闋:“七節(jié)頸椎生刺,六斤鐵餅拴牢。長繩牽系兩三條,頭上幾根活套……”父親說,嗯,比我厲害!他說的是病,或者也包括詩。當晚我在陪床上安營扎寨,半夜開電腦時驚動了護士。天亮后,羅娟護士給我多搬了一個床頭柜來,教我和本來的一個進行合并,組成一張波浪邊的寫字臺。左邊放筆記本電腦,右邊放移動的鼠標,右上角還能放一只茶杯。

我回家?guī)щ娔X已多年成性,不僅未改,反而日臻完善,竟至于連移動硬盤也一并帶上,便于打持久戰(zhàn)。休說我不英明,橫掃全球的新冠君事先不打招呼,困我在老家一百八十日。照看父親的保姆被禁在自己家,我就在手機里學習做飯。從樓房的陽臺上吊一只竹筐下去,放長線釣大魚,把托人代買的瓜果蔬菜釣將上來,要付的錢裝在竹筐里。米飯我是本來就會做的,刀功更是無師自通,土豆絲切得比三星級飯店的一級廚師略為細些,這個已有人做過驗證。疫情中新學的是包餃子、包湯圓、炒菜、燉肉,還有工序相對復雜的用香菇、木耳、黃花、板栗、熏豆腐干、酸辣椒燜剛會打鳴的童子雞。大年三十,我和父親喝了酒,劃了拳,自拍了一張雙人的團年照發(fā)到朋友圈里,有朋友在評論區(qū)發(fā)表評論,哎喲喂,不會燉豬蹄子的秀才不是好鯉魚。

這位朋友是學國學的,引用了二十四孝中王祥臥冰求鯉的典故。

一百八十天后疫情假裝退去,我趁機逃回北京,行前去了母親的墓地、保姆的墓地。與父親惺惺惜別,望著他老眼里的淚光我有些不忍,說無非是再過三個月,他的九十三歲大壽我再回來便是了。我做夢一般相信,如此瘋狂地往返奔走,與他的九十四歲以至更多壽誕有著重大關聯(lián),有我在,他斷不會成為冤逝的母親。我家是彭祖的后裔,我要把他培養(yǎng)成百歲壽翁的偉大理想,大于自己寫百卷書。疫情果然卷土重來,十年前代表北京市政府頒發(fā)我孝星獎章的巴立丹女史打來電話,告訴我暫時不能回大興區(qū)。暫棲京西舊居的妻子也發(fā)來微信,再不回去石景山也回不去了。我決定馬上回京,其戰(zhàn)略思想是早回早再回,三十年來我已習慣了這樣語法欠通地說話,來去都是一個“回”字。張文宏醫(yī)生善良地說,新冠的最后一個冬天就要過去了。

去江西柴桑的陶淵明家鄉(xiāng),是我家鄉(xiāng)梅潔大姐春天的邀約,初夏成行。我對這一天的到來望穿了秋水,因為查過長征的線路圖,又名九江的柴桑背倚廬山,有直達十堰的火車,無須回到北京再回竹溪,上車一日一夜又能見到父親,這是一次劃算的旅行。這次見到父親是在家里,但很快又在醫(yī)院了。病房,陪床,并列的床頭柜們,都久別新婚地看著我,用眼睛背誦晏殊的詩,似曾相識燕歸來。父親在這里住完五月,出來過端午節(jié);七月又進去,出來過中秋節(jié);九月再進去,在里面過重陽節(jié)、過國慶節(jié),從一個科轉(zhuǎn)到另一個科,我們父子在里面度過了沒有生日宴會的他的生日,和我的生日。我們父子二人的生日相差八天。

這一次他歷經(jīng)了生與死。正是節(jié)日的七天假中,他高燒、胸堵、咳嗽、氣喘,吐不出痰,呼吸艱難,幾近窒息。燈火通明的午夜,醫(yī)生和護士被我叫來,霧化,吸痰器,中華傳統(tǒng)的空心拳頭捶背,以及所有的救生絕活一窩蜂全上,只差沒請道士念咒。這條涸轍里的魚兒,終于又能夠擺動了,我也從丹田那里抽出一口長氣。正好天亮以后,我接到縣文體局長喻泉源的通知,到三十五里外鄂坪鎮(zhèn)的一條山谷,去見一棵我至今沒有見過的金絲楠木。這日子是上個月就定好了的,不好更改,何況父親已緩過氣來,打了針,吃了藥,這一覺會從早睡到午,萬一中途醒了,身邊也有護士和醫(yī)生,我答應了速去速回。

十年前我為家鄉(xiāng)寫了五卷本的《庸國》,其中有一章是明太祖朱元璋駕崩以后,燕王朱棣起兵趕走建文帝朱允炆,在南京登基改年號為永樂,只爭朝夕地盡干大事:修《永樂大典》,建武當山金頂,派鄭和下西洋;此外還有一件與我的家鄉(xiāng)息息相關,就是派一位姓裘的工部侍郎統(tǒng)領十萬人夫,來南方砍伐金絲楠木,運到北京建造奉天殿和承天門。

三十七年前我離開家鄉(xiāng),當時的縣委書記陳永貴送我一套清同治版秦人張懋勛撰的《竹溪志稿》。書中有載,裘侍郎帶人進竹溪慈孝溝,因猛獸、毒蛇、蚊蟲、瘴氣、瘟疫,以及不服水土和勞累病痛,“進山十萬,出山三千”。所伐金絲楠木,筑黃泥為滑道,制翹板為旱船,沿途灑水,運木者以長繩肩拉背拽,如峽江逆水纖夫一般,自竹溪杮河,至竹山堵河,至鄖陽漢水,至漢口長江,至隋煬帝開掘的大運河,最終至當年稱天下第一州的北京通州,再用車馬人力運至紫禁城,“輾轉(zhuǎn)一木,三年乃達”。

金絲楠木的通州集結(jié)地,今日仍叫皇木廠,位于通州土橋。因與我老家有一線牽,十多年前我差點兒在那里買了小院子,聽說是小產(chǎn)權(quán),又沒通地鐵,也就作罷。我為家鄉(xiāng)叫屈,九萬七千條人命換來的稀世奇木,皇家用它修建宮殿,活著與嬪妃在里面合歡也就罷了,死了還用它做成棺槨,裝進尸體,以圖千載不腐,遺香萬年。

奉天殿即今日的故宮,承天門即今日的天安門。山高皇帝遠的竹溪的鄰邦,后稱均州,又稱丹江口的光化,有一位名叫廖希?的縣令,手捧皇碗,把孟子的民貴、君輕、社稷次之的公式顛倒過來,效仿黃鶴樓上的崔顥,將他的馬屁詩刻在石壁上。此時工部裘侍郎已因公殉職,葬在竹溪城外,廖縣令想讓他的陰魂把詩帶回北京,念給紫禁城的皇上聽到:

采采皇木,入此幽谷。

求之未得,于焉躑躕

采采皇木,入此幽谷。

求之既得,奉之如玉。

木既得矣,材既美矣。

皇堂成矣,皇圖鞏矣。

實可惜矣,沒料到矣,堂成圖鞏的第二年故宮就失了火?!睹魇贰酚休d,明成祖朱棣又花三年重修,過些年又被大火燒了,迄今不知是天火、地火還是人火。是巡夜的宮女,敲梆的更夫,太子的炮仗,公主的花燈,碰翻燭臺的竊賊和老鼠,偷情事發(fā)的工匠或假太監(jiān),盜寶滅跡的宦官,貪贓受刑的罪臣,還是隱藏在皇宮大內(nèi)驃騎禁衛(wèi)軍里的階級敵人?迄今是謎。而我寧可是一場天火,五顆炸雷,九萬七千個伐木工人不散的冤魂,他們干的。

在我五卷本《庸國》第三卷里,慈孝溝的山民世世代代視金絲楠木為保佑蒼生的神木,十萬人夫來伐,家家兒子挺身護樹,裘侍郎下令連兒子一起砍,個個母親挺身護子,裘侍郎又下令連母親一起砍。于是慈孝溝血流一溝,紅浪汩汩,被砍倒的金絲楠木與母子的尸體相互糾結(jié),漂浮在映日的鮮血上行完千里水路,蜿蜒流到一個命中注定要被大火焚燒的地方。明永樂年間的慈孝溝遭此浩劫,人盡木絕,已成空谷,歷經(jīng)幾朝數(shù)代,近年才又栽下金絲楠木的幼苗,以期匡復舊貎,稱廖知縣題詩處為摩崖石刻,溝邊城堡箭樓為楠木寨。

然而今天,要帶我去的并非此地。喻泉源是家鄉(xiāng)的文化官員,也是竹溪的寫作者,曾出版由我作序的散文集《我從天堂走過》。十年前我寫《庸國》五卷,我寫到哪里他走到哪里,把哪里的山川形貎拍攝給我,尋訪金絲楠木遺址,他在雪地開車差點遇險。陪我此行的孟正圣是留守家鄉(xiāng)的中學教師,地域文化學者和寫作大戶,曾出版過由我作總序的《竹溪詞典》人物分卷,還撰文稱我是文俠??旅佬率敲佬g(shù)館的館長,寫意山水畫家,清新淡美的畫作恰如其人,也曾畫《竹溪圖》一幅贈我,解我千里之外的思鄉(xiāng)情。另還有兩位文化界的年輕朋友,一位擔任向?qū)У亩跗烘?zhèn)的副鎮(zhèn)長,他以地主的姿態(tài)備足了干糧和水,要在金絲楠木的冠蓋之下露餐野飲。

前天晚上下了一場小雨,王摩詰說:“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雨后的天氣還真是不冷不熱,正好走長路。車到鄂坪鎮(zhèn)開不動了,我們就改用腳,翻山過澗,有時走在無路的荒草和爛泥之中,正要牢騷,想起魯迅的話,就有了開路先鋒的光榮,情愿用皮鞋的犧牲交換獵奇的快樂,橫豎前面還有鄂坪的向?qū)?。穿過一路的野樹枯藤,時而仰頭,可見幾枚幸存的果子,山楂、吊杮、毛栗,還有官名獼猴桃的陽桃之類,正猜想是鳥兒們啄剩下的,樹叢中果然發(fā)出鳥叫,只是看不見鳥兒的影子。又有牛的叫聲傳來,蒼老遒勁,但也親切厚道,我不大相信這里會有野牛,倒有可能是牛主把牛放在野外,假以自由的名義,讓其肌肉更有嚼頭。沿途有幾處狹路口,由樹棒和木板釘成柵欄,一夫當關地把路擋著,需得手腳并用方能攀越過去。這就更加證明,這是為榮譽“野?!眰冊O制的規(guī)則。

走完三十五里路,我們到了。有人帶頭說好像聞到一陣異香,另外的人就吸著鼻子表示贊同,唯有我的嗅覺從小失靈,但我愿意相信大家。同時我的眼睛雖患有飛蚊癥和玻璃體渾濁,兩丈開外一棵高聳入云的大樹還是能夠看得見的,目前擋住我們的是一道山溪,護城河似的。溪上無橋,也沒有野渡,幾尊奇形怪狀的礁石抹了香油一般光滑,若以此為跳石,跳不好會掉進水里。此時正好就有一棵助人為樂的河柳俯下身子,從山溪的此岸抵達彼岸,我們高興地認為這是上蒼的安排,不客氣地手抓樹枝,踏石而過。

的確是它,除了它還有誰呢?仰臉翹望罷了,又橫目打量,所謂百丈,所謂十圍,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漢語的夸張;所謂冠蓋如傘,世上哪有這么大的傘,完全是鯤鵬之翼,垂天之云。它的身上系著一塊涂了紅漆的腰牌,其實那不是它的腰,以它的身高那里只不過是在它的腳螺絲骨上,牌子上寫著它的姓名和年齡:“金絲楠木,1580年?!痹倏聪旅娴膾炫浦眨嘟褚延馄吣?,哎呀呀,它今年的最新年齡應該是1587歲。

我忽然又感到驚訝,燕王朱棣起兵奪位,南京登基是公元1402年,距今619年。清同治版 《竹溪志稿》載,工部裘侍郎率十萬人夫來竹溪伐木,只說永樂年間。以朱棣急于遷都北京的雄心壯志和心急如火,縱使不會立刻下旨,最遲也不會超過第二年。那就是當這支浩浩蕩蕩的伐木大軍開到我們竹溪的時候,我們竹溪的這棵金絲楠木已經(jīng)長了986年,可謂同類樹中的千歲爺。裘侍郎是沒有發(fā)現(xiàn)它,還是故意留著它?留著它又是為何要留?如是后者回京如何復命,要想隱瞞又怎生隱瞞得?。棵鞒?,十萬人里難道就沒有一個舉報者?

除此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棵樹長得歪頭斜腦,彎腰背弓,伐木人提著斧鋸走到它的面前,朝手心“呸”地吐口唾沫,瞅過來,瞅過去,卻嫌它不是蓋宮殿的料,罵罵咧咧走了。昔日惠子對莊子說:“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莊子拍手說,那不正好?沒人砍它,免得它受那個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無緣也無意補天,于是就變成一個賈寶玉,生在這里招蜂引蝶。

但目前的情況不是這樣,我們的這棵金絲楠木,1587歲了還挺拔偉岸,不佝不僂,不鏤不空,可想在它986歲正當壯年與裘侍郎迎面相遇的那一天,它該有多么的標致。驚訝的事情還在后面,而且已經(jīng)不是驚訝,而是驚奇和驚喜了。我在這棵“不夭斤斧”的金絲楠木身上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朵褐色的奇葩,它像一個巨大的蟹殼,又像一把展開的折扇,還像一只斑斕的蝴蝶,安靜地趴在樹下。接著我又在與它平行的右側(cè)發(fā)現(xiàn)了第二朵,彼此好比一對有夫妻相的樹上同居者,幾乎是一樣的顏色、體積和形狀。再接著,在它倆的上方不遠處還有第三朵,個子要小一些,顏色要嫩一些,形狀沒有那么圓滑和規(guī)整,貎似是它們還在成長的孩兒。我自以為認識這個,多年以前,中國的候鳥縣,世界的長壽之鄉(xiāng)廣西巴馬邀我采風,那里的山水竹木美麗動人,尤其還有這種美麗的仙草。

不錯,它叫仙草。京劇《盜仙草》中,白素貞把被她嚇死的許相公交給侍女小青,自己冒死上山,唱西皮快板:“含悲忍淚托故交,為姐仙山把草盜,你護住官人莫辭勞。為姐若是回來早,救得官人命一條;倘若是為姐回不了,你把官人遺體葬荒郊。墳前種上同心草,墳邊栽起相思苗。為姐化作杜鵑鳥,飛到墳前也要哭幾遭……”小時候,我的京劇迷保姆帶我看過此劇,看得她眼里淚水漣漣,這詞兒也被我記在了心中,每聽有人罵誰心如蛇蝎,便心想要是蛇會罵人,會不會罵誰心如法海。

仙草是它的筆名或外號,我卻大聲叫著它的身份證名靈芝,把它們夫妻和孩子三位全都摘了下來,雙手舉著,向我的朋友們展示奇跡。有人絕不相信,有人終于信了,孟正圣說,真是靈芝!柯美新說,太傳奇了!喻泉源以有功之臣的資格口出吉言,聽來像白話版的《臥冰求鯉》,說是上天為我的孝心感動,專門派它來等著我,老爺子這回有救了!說得我竟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信。且不說當年裘侍郎為何獨獨不砍這棵金絲楠木,就說近些年縣、市、省里一批一批來人參觀,竟無一人發(fā)現(xiàn)這三朵靈芝!而且還有牛,這群野養(yǎng)的牛每天在樹邊吃草,每晚在樹下睡覺,河邊喝水,它們?yōu)槭裁床怀造`芝,是沒聽人講過《盜仙草》嗎?

要不就是,這三朵靈芝聽說我來,昨天夜里長出來的。

俗話說的“說曹操,曹操到”,這群牛里就有一個是魏武帝。只聽得“哞”的一聲大叫,從這棵金絲楠木的陰面沖出一頭黃牛,身后還跟著十多頭,火牛陷陣一般直奔我們。它們用沒有被人穿上纖繩的自由之鼻,聞到了我們的向?qū)Э姘锼_其馬的香味,渾然不顧那是我們的午餐。我們給了它們一點,但不能全給它們,自己還得就著礦泉水嚼上幾塊,堅持從原路走回鎮(zhèn)上,吃了晚飯驅(qū)車再回縣城。我還要繼續(xù)回到醫(yī)院的住院部,爭分奪秒把三朵靈芝拿給我病榻上的父親過目,笑著告訴他,白娘子用它救夫,我要用它救父。

護士對我說,父親已經(jīng)醒了。熬過昨天的危機,今天重又回到前天,不過還有些咳嗽、吐痰、喘氣,剛才又吃過藥。我快速奔到他的床邊,給他看我親手采來的寶貝,說這可不是迷信,東晉葛洪的《神仙傳》中,我們彭祖服侍皇帝的養(yǎng)生之藥,第一味水桂就是靈芝的一種。父親伸出雙手,把靈芝捧在胸前,臉上現(xiàn)出一個唯愿如此的笑。從次日清晨開始,我便親手給他熬靈芝湯。靈芝味苦,又不宜加糖,我放一只海參進去,使之苦味沖淡,并能增加一些嚼頭。父親配合得好極了,最多時能喝一碗,另吃六根湯里的海參。

我用從1587年高齡的金絲楠木身上采得的靈芝熬湯,一次一片,一片三遍。《盜仙草》中的許仙是一口見效,我保守地計劃父親喝一百口。中醫(yī)仍然囑我不可性急,也不可過量。如此我就初步計算,大小三朵靈芝,能吃三個多月,百日期滿,靈芝它就應該顯靈了。心中竊喜,將這次尋楠奇遇的故事拍出圖片,發(fā)在朋友圈里,讓我的朋友與我分享。萬沒料到這個做法形同廣告,先是與我僅在鄖陽匆匆一面的珠海汪小紅,給我寄來一包西藏的野靈芝;接著我回家倒騰,又從父親房里找出他在八十歲時湘人聶鑫森寄給他的靈芝精品;十一月初,家鄉(xiāng)的梅潔大姐帶成偉小侄驅(qū)車來到竹溪,專程看望我的父親,又送他早晚各服一支的靈芝口服液。我把這四面八方的靈芝歸總,初步算了一下,能夠喝上一年之久。

一抹夕陽潛進窗口,悄悄駐扎在父親的臉上,使它有了靈芝的褐色。我的野心又大起來,估摸著等他喝完這一撥靈芝,他就有了九十五歲。往下再來五年,關于我要培養(yǎng)一個百歲壽翁的偉大理想,就一定能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