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3年第5期|程多寶:月亮樹
一
直到被我逮了個現(xiàn)行,陳凡知道,這次捱不過去了。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挺惡。放他一馬?我老臉還往哪撂?我可是A城大報編輯,文化人;他倒好,小區(qū)樓舍間的停車棚,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眾目睽睽之下,視頻監(jiān)控明鏡高懸,膽子可真肥的。我這個還算年輕帥氣的丈夫,從華燈初上一直聊到我快要加班歸家。
電瓶車充電?哈,你可真耐心,與對面八號樓那個美少婦呱嘰了那么久,那女人一度還淚眼婆娑。更要命的是,那個叫豆豆的小妖,也不知什么時候搬進小區(qū)的。
幸好,物業(yè)經(jīng)理老馬靠譜,盡管這人遇人說人話碰鬼說鬼語。私底下老馬劇透,豆豆與開出租車的老沈算是姘居。誰有閑心管這破事?老沈與前妻怎么離的,與我有一毛錢關(guān)系?好像幾個月前,小區(qū)里就沒怎么見到那個叫張玉華的豐姿女人。
這才幾天,豆豆就猴急急的?是老沈等不及,還是她急不可耐?反正,一對如此隨便的男女,能有什么好鳥?陳凡……你至于嘛。
若不是好心的老馬點了一句,我還蒙在鼓里。我們家即將發(fā)生這么個故事,也極有可能是一起事故。
“我想……這也不算個事。本來,我還想,這事有了好結(jié)局再匯報。你那急性子,一碰火星子,樓都要爆?!编遥贞惖牡购?,倒打一耙還是咋的?
陳凡只好繳械:“你聽我說?!?/p>
好吧,看你怎么扯得圓乎。
二
事后,連陳凡自己也沒想起來,怎么與豆豆搭上了話?
對,豆豆,對面八號樓的。印象里豆豆像是做夜場的,要不,就是晝出夜伏類。上班族陳凡,每周頂多只與她在小區(qū)里撞面一兩回。
別看這么一兩回,也讓陳凡好幾次差點扭歪了脖子。平心而論,值得陳凡回眸的女人,這年頭與恐龍有得一拼。
但是那次,豆豆卻是主動喊了陳凡一聲。趕巧了,兩人都在停車棚里忙乎,電瓶車族嘛。A城雖說不大,卻也患上了大城市病,上街開車方便,泊車難得要命。于是,近路的騎電驢子,彎來繞去還能忽略紅綠燈。我們小區(qū)剛剛設(shè)置充電裝置的停車棚,據(jù)說納入民生工程,眼下免費試用期。陳凡剛一充電,沒承想即日起免費項目拜拜了,要么充電卡,要么投幣一元。如今出門沒幾個帶現(xiàn)鈔還裝硬幣,手機一掃,天下都能搞定。陳凡卡殼了,表情很是驚悚的瞬間,旁邊的豆豆笑盈盈的,叮當一下,一元硬幣發(fā)出清脆響聲,像是簡短的接頭暗號。
這個暗號原先沒有設(shè)計,自然有些倉促。因為豆豆身著睡袍,一根腰帶隨手系著,盤出花朵造型,盡管臉上睡眼惺忪,但那份驚艷真似遮掩不住的一枝花。若說像什么花?眼下除了紅杏,真不會是別的什么。
面對面的一撞臉,陳凡想起來了,有次的對面三樓,一個狐仙般臉蛋在窗臺上曬被單,可能趴著的身子間或兒一閃,抬頭驚嚇的一刻,這只紅杏像是朝著對面有意或是無意地笑了一下,她哪知道自己被陳凡無意間一眼鎖定?眼前,記憶里模糊與清晰之間一比對,哈,上次大飽眼福的只是局部臉蛋,這次連同窈窕身段,也一股腦兒照單全收。
與年輕美女搭訕,男人免疫力自然崩盤,陳凡當然也不想設(shè)置防火墻,更何況豆豆咨詢的是孩子學(xué)習(xí)。為孩子學(xué)習(xí)操心,天王老子也不會袖手旁觀。
“考考考,老師的法寶;分分分,學(xué)生的命根。唉,沒招了……學(xué)校半月一考。陳哥您是過來人……幫幫我家沈昕?總不能看她考一回哭一回?馬上就要中考,昨晚又哭得稀里嘩啦?!倍苟惯@么一流淚,宛如迎面一陣風(fēng)。風(fēng)兒撫弄著睡衣上的花腰帶,擺過來,又舞過去,像繞起一根繩子,引著他鉆進去蹦蹦跳跳,似乎童心泛濫了一次。
“誰不曉得,你與林老師培養(yǎng)孩子,有絕活。”豆豆指了指八號樓,就是那個一〇六室,“我都不敢進屋,孩子還在哭。老沈今天白班,晚上十點交車。如今私家車這么多,還有電驢子公交車,又添亂引進了什么哈啰單車。好不容易攬個客,大老遠跑一趟,起步價才六元……成天覺都睡不實,哪敢打擾他?他可是頂梁柱,陳哥,你說呢?”
陳凡一愣:怎么?都知道了,我姓陳……
豆豆一笑,皓齒一閃的當兒,風(fēng)兒也來起哄了。眼見著風(fēng)兒把睡袍的下擺往上撩了一下,還算清亮的路燈之下,豆豆白皙的小腿肚子像是點亮了兩根熒光燈管。她往旁邊挪一小步,就把清柔的燈光裁剪出了兩小綹兒,一綹扔在路邊,另一綹藏進睡袍,神神秘秘地:“你與林老師那么低調(diào),哪個不曉得?老沈可羨慕呢?上次,學(xué)校勵志動員會,播放了歷屆校友的名人照片。沈昕與她的這個偶像學(xué)長終于對上號了。原來是你們家的公子,生猛啊?!?/p>
豆豆又追了一句,“哪家有多少套房多少錢,還是當了多大官發(fā)多大財,我一點也不動心。要是孩子有出息,我與大黃,哦,不不,我與老沈羨慕得,心尖尖都癢癢。”
哦,原來如此。
陳凡聽出了眉目,兒子美國名校博士,全球全額獎學(xué)金,小區(qū)里若說讓人不羨慕那是虛的,只不過人家嘴上不想承認罷了;夸耀鄰家孩子的,又有幾個真心?朋友圈不是有個段子,說“人最大的愚蠢,是見不得身邊人好”么?還有的是,兒子高考中榜的照片多年怒放在母校榮譽榜上,自己前往交涉了幾次,都被歷任校長“一臉+一臉”的燦爛微笑,牢不可破地擋了回來。
三
就這些?這……有什么講頭?
看樣子陳凡并沒撒謊。我們夫妻間挺和睦的,老馬還戲說他是“中國好姐夫”呢。有次,市文明辦找了幾個記者,由老馬哈著腰一路領(lǐng)著,扛了大炮筒子似的攝像機一進門就擺造型。好歹我也在媒體,一臉好話說盡的那種謝絕。不是么?如此鬧將出去,人家還以為自我炒作,胡蘿卜落進糞坑+爆竹店失火?好在我也打聽了一些,陳凡與豆豆不止一次地輕聲低語過,后來幾次老沈也參與其中,并不是影視劇里地下黨接頭似的見不得陽光。
可這畢竟不是我所要的。拿我們新聞報料來說,一地雞毛有啥新聞眼?我所在的報社,紙媒廣告日薄西山,只能靠承包商們絞盡腦汁地逼出一個個錦囊妙計吸睛。前些年,我們創(chuàng)意“A城小記者”特色品牌欄目,也就是刊登中小學(xué)生作文與采訪稿,重點也是為報社廣告商吸附人氣。那一陣子,剛剛有了點暖,微信公眾號推得挺火,不想承包商們殺雞取卵。我據(jù)理力爭了幾次,領(lǐng)導(dǎo)理由更為充足:誰也不是慈善協(xié)會,既然有家長愿意掏錢買斷版面發(fā)表孩子作文,我們何不順應(yīng)民意?
好了,那就別講了。
陳凡卻不想停擺:“你再聽聽,到最后,你可要幫我拿個主意?!?/p>
喲嗬,愿聞其詳。
四
那次,陳凡解開“錦囊妙計”,豆豆聽得走心,還說要讓沈昕一一對照整改。估計老沈交車時間段快要到了,豆豆主動約了時間,說下次抽空,等沈昕情緒好些,您直接上門,也算幫幫老沈,幫幫我們這一家子。
“要不,我把黃瑞喊上,您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有情后感?!痹趺椿厥??還有個黃瑞?陳凡一個激靈,看到豆豆道別時揚了揚手臂,還側(cè)身往屋里那個方向探了探——似乎屋里沒有了嚶嚶哭泣聲。
下一次說來就來。豆豆、老沈,還有個十歲出頭的黃瑞,小學(xué)四年級,大眼睛忽閃著十萬個為什么,不時岔上一兩話,讓人無以應(yīng)對的那種。這還不算,黃瑞與老沈勾肩搭背著,一口一個老沈,老沈半接半不接,應(yīng)承得還算親昵,也有可能是鄰居在場,大老爺們礙于情面。
“哦,陳哥,你是問沈昕?”豆豆的話,又被黃瑞掐了:“陳伯伯,你說說,還有這么比喻的么?老媽真是,你這么一說,姐姐不想出屋也正常。人家中學(xué)生了,還是心靈雞湯一碗碗的,哪個不膩歪?”
經(jīng)過老沈斷斷續(xù)續(xù)的補充,陳凡這才清楚了,豆豆根據(jù)老師提示安撫沈昕,還有過這么一出:沈昕站在蓬勃的金銀花樹下,正是人間四月,黃的白的兩色花骨朵,撐開一院的純香?!般y的倒是好看,可哪能與金的相比?好比以后上大學(xué),金花是九八五,白花是二一一,一分錢一分貨。你要是與‘雙一流’的金花在一起,就算將來混不出來,哪朵金花伸手拉你一把,后來你怎么東山再起,自己都云里霧里的?!?/p>
與金銀花樹偎依的,是一樓院子里的另外兩棵樹,一棵是桃樹,另一棵還是桃樹,只不過一大一小,如同隔了一個朝代似的。有次,沈昕靠著小桃樹默默背英語單詞,豆豆悄悄過來遞早點,沒哄上幾句,沈昕一聲驚叫,像一只渾身縮緊的刺猬:“你走開,好不好?”
這個小區(qū)一直是優(yōu)秀住宅小區(qū),單是戴紅花上電視這么個大事,老馬都像模像樣地走臺了好幾回,平時哪會出現(xiàn)如此驚悚的尖叫:“桃樹,避邪,你沒聽見?”
考慮到沈昕正讀初三,接下來中考要是考不上A城一中二中,那幾乎就是與金花拜拜,往后甚至銀花也懶得脧她一眼。老沈也只有嘆氣的份,“豆豆阿姨是為你好??偛荒苣阋院螅蚕窭习诌@樣沒出息,大姑娘家的讀一所菜鳥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干出租?”
“開出租有什么不好?”沈昕這一句話,讓老沈悲喜交加:孩子不懼將來的狂風(fēng)暴雨,那就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吧。老沈跟在女兒后面,準備伺機再往里面探一步呢,前面的女兒一抬手,那扇房門重重地吼叫了一聲。沒辦法,一〇六室是三室兩廳,算是大套,一共三個房間,老沈與豆豆自然盤踞主臥,黃瑞去了書房,沈昕占的是次臥。只是次臥房門幾乎沒對外開外過,哪怕沈昕上了學(xué),回回也是謹慎地在外面加了把鎖。
而且,一次也沒有拉下。房間衛(wèi)生也不讓豆豆收拾,缺了什么物件,手機一點,快遞小哥一喊就到,什么也算齊了。反正老沈的抽屜從來不鎖,里面的零鈔蓬松著,每次出車歸來,無非又是一朵后浪掀過海灘,拋下或多或少的貝殼啥的。沈昕抓出多少,她自己沒個數(shù),老沈更不想知道這個數(shù)。
五
對面樓幢的鄰居,培養(yǎng)出了留學(xué)博士,別說老沈與豆豆,或者還有沈昕,單是小學(xué)四年級男生黃瑞,上學(xué)放學(xué)時撞上一面,都笑臉盛開地與陳凡打起了招呼。
也就在這時,陳凡從老馬那里搞準了,沈昕與黃瑞這對姐弟關(guān)系有點微妙。準確地說,黃瑞是豆豆兒子,沈昕是老沈女兒,老沈與豆豆是臨時拼湊火鍋店。日子再往前復(fù)盤,老沈有過妻子,閃了;豆豆有過丈夫,沒了。
都是半年前后發(fā)生的事。而且,豆豆搬到老沈屋里有些時候了,兩人如此合伙,一直沒有領(lǐng)證。老馬說,他比哪個都急,弄不好來年的“金牌小區(qū)”黃了,自己上不成電視事小,年底沒了那筆獎金那可真是割肉。只是老沈沒日沒夜地伺候出租車,物業(yè)一時也不忍心監(jiān)督這事。
如此就不難理解了,沈昕擔心新來的女人盤剝了父親的心,明里暗里要與這個比她年歲大了一圈多的女人,爭搶老沈這塊舉棋不定的老咸肉。不管怎么說,有塊咸肉銜著,總比沒有肉要好,盡管那是她的父親。有時,沈昕躲進次臥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難得出屋即使撞臉了也不想叫聲父親。一個連自己老婆都箍不住哄不好養(yǎng)不安生的男人,往小了說是沒本事,往大了說那就是活該。
生出如此想法的沈昕,多是剛從影集里游離出來。影集是張玉華留下來的,好幾本摞著放在枕頭旁邊,每翻一下,浩瀚如海翻騰著不知疲倦的細浪,讓沈昕有了種幾乎溺水的感覺,呼吸急促著一度想抓住救命稻草。她的稻草是一把小剪刀,幾張照片都被她在幾個陰霾的日子里,讓小剪刀好一番辛苦。那幾張是父母合影,摟得嚴絲合縫。這兩人的旁邊,也有的是沈昕沒心沒肺地笑。為此,沈昕一度裁剪得艱難,眼淚嗆了半邊枕頭,相片上的一男一女還是如膠似漆,她生怕小剪刀戳痛了哪個,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后來,摸索出了絕招,她用手機拍了,再經(jīng)過剪輯處理,這對男女很聽話地分開了,同時也有利于她一一保存收藏,想看時一觸屏就有了,還可以移來移去。這個困擾她好幾個月的難題迎刃而解,比那些難做的數(shù)理化試卷容易多了。有次,沈昕電話里質(zhì)問過張玉華,“你真的不想回頭?再不回來,豆豆真要作怪了?!?/p>
影集上的張玉華也不吭聲,笑容一成不變,比那次靠在那棵大桃樹上還要瓷實。那兩棵桃樹是張玉華栽的,小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桃花盛開,后來在市報發(fā)表過幾篇豆腐塊,筆名就是桃子。當時,這個小區(qū)的物管經(jīng)理還不是老馬,自然架不住張玉華哀求的眼淚。與老沈成婚那年,張玉華栽了一棵;沈昕過十歲生日那年,她又栽上了一棵。張玉華決定遠走高飛那天,就靠在那棵大桃樹下,又一次堅定地與女兒攤牌。一大一小的兩個女人,都是一條道兒走到黑的那種擰,即使嗆了也是不重不輕的口吻,半天里冒出一句,有一搭沒一搭的。
做母親的想把女兒帶走,緣于那個相好異地調(diào)職,這次去的是南京,大碼頭,甚至能保住總經(jīng)理位置,原職調(diào)動,天上掉餡餅?zāi)亍!澳暇?,怎么說也比A城發(fā)達,人往高處走,媽走了,你都不走?”
“能不能,你不走?”小桃樹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弱弱地濺落一把露珠子,若以小學(xué)算術(shù)題的標準答案,是二十三顆。
“想我了,打手機?!贝筇覙湟婚W,有幾滴水珠落在沈昕臉上,桃葉片片在風(fēng)中一抖一抖的,提不起精氣神。遠方總算來了一綹兒云。這么寬敞的視野,老天居然只牽了一朵云?
天也如此摳門,真是醉了。
等到老沈交接完車子,一身疲憊倒在床上。幾小時之后,心氣足了,“昕昕,原來我這么想的,等你考上大學(xué)再告訴你,這樣的話,你會更好受些。可是……”
沈昕不再嗯聲。她所在的那個中學(xué),單親同學(xué)“群”挺厚實,怎么說也不在乎加她一個。私底下群里也議論過這事,似乎高考季就是父母離婚的攤牌季;幾個閨蜜劇透,說她們父母一直偽著裝著,很多夫妻為顧及孩子成績,一般選擇孩子上了大學(xué),悄悄掰了。
“她,也配當媽?老子不想說她,惡心。”有回,老沈早早地做了飯,等待另外三人一同就餐。沈昕放學(xué)早了點,那幾個菜是她平時愛吃的,這邊剛端上碗筷,一抬眼,看到了從未流過眼淚的父親,“天意啊,天意。誰讓我碰上豆豆阿姨。你不知道她多苦,吃得苦齊腰深……”
關(guān)我什么事?飯碗重重地與桌子磕出清脆聲響,盡管看到老沈頭上的白發(fā)茬子又努力地拱出來一截,好像有陣子沒焗油了。沈昕憋住了呼之欲出的淚,“下午??迹习诵B?lián)考……省點事,好不?”
就這么一扭腰,那扇房門又是重重地一聲,進了次臥的沈昕沒了動靜,老沈在外面搞不清,想喊門,手舉到半空,終究沒有落下。
老沈哪里知道,窗前凝眸小院的沈昕,那個晚上幾乎成了一截枯樹樁子。早春二月的雨水,捎來煙花三月的蕊朵,只剩下油油的葉子。結(jié)出的桃果果還那么小,卻是早就沒了。他們一家白天多是沒人,小區(qū)里的饞嘴“游魂”哪里等得及?桃子沒了,街上兩三塊錢一斤,倒也沒啥。當年張玉華栽下這兩棵樹,圖的就是避邪。那時,小院里兩個女人各靠各的樹,誰也不想第一個開口。陣陣風(fēng)過,葉片片點頭致意,眼前的一〇六室如一具城堡,披著堅硬的外殼,可漸漸有了縫隙,越裂越大……
后來,別說沈昕,就是豆豆也不想再次遭遇坍塌了。這一生磕磕絆絆的,前面受了那么一場驚嚇,三魂走了兩魂半,還有半魂不在身。要想這個新家不再坍塌,老沈那里好說,沈昕更要能hold得住。要是她們這兩個女人相處不好,老沈夾在中間,天王老子也勸不和??墒牵撟龅脑撜f的她盡力了,只求沈昕不反感,她愿意淹沒自我。這個縫隙要是再不閉合,劈腿走人是唯一選擇,怎么來的怎么走。
這份矛盾心理持續(xù)了好久。豆豆與老沈,像是合作拼租模式,只不過一個房東一個房客。就這么個三室兩廳,各帶各的孩子。父女母子之間,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兩個大人自然籠在一室,雖然沒領(lǐng)證,那事早就做得如火如荼了。
老沈最初見到豆豆,就沒想過將來有這么一天要做這事。出水芙蓉似的豆豆,天然去雕飾,椰風(fēng)擋不住。一開始老沈也認為自己就是柳下惠。沒想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那……既然這樣了,閑置也是浪費?!弊詮牟煊X了張玉華的蛛絲馬跡,老沈?qū)δ鞘乱欢葏拹?,熬不住的時候也曾想過采枝野花,但終究還是嫌臟。她臟她的,自己不能飲鴆止渴。張玉華雖說只是一家公司的辦公室文秘,沒想到深得侯總經(jīng)理器重。此侯非彼猴,倒也一個尿性。這只遭天殺的騷猴,道貌岸然的還偽裝文藝范?不啃桃子一口你就變不回人形?得手時怕也是喊著桃子的筆名吧?說心里話,張玉華姿色并不輸給豆豆,PK一下半斤八兩。小區(qū)里不止一個男人心生嫉妒時,嘴上恨不得咬老沈一口,鮮嫩的好白菜本來沒幾棵,他一個開出租的憑什么啃,還一嘴接一嘴的。
與豆豆做起那事,老沈這才知道以前與張玉華的N次,幾乎就是忽略不計的無聲電影,這些年除了出品了一個沈昕,剩下的不值一提。豆豆,那就是顆金豆豆,一旦激活那就是一個了不得。珠簾斷線的豆豆即使濺落著,也是歡跳不止的七彩豆,叮叮咚咚一曲曲,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更何況主臥那張兩米寬的大床海納百川,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同樣是氣吞萬里如虎似的“家庭作業(yè)”,一個如同嚼蠟,一個音舞詩畫。
主臥室里的豆豆叫床,是被老沈開發(fā)出來的。豆豆是一把琴,老沈替她調(diào)準了音。也只有遇到了神一般的調(diào)音師,豆豆這才驚訝于自己還有如此天籟之音。只是兩人忽略了一個重要前提,那就是次臥里的沈昕幾乎每次都感覺到了。她只得枯坐窗前,抱著那幾本影集。仿佛那幾本影集日久天長有些干涸了,需要她的淚水澆灌。其中一張是她舍不得剪掉的一家三口合影,沈昕鑲嵌在中間,一臉醉醉的。
那是過去時,不是現(xiàn)在時,更沒有將來時。英語課上,老師可是解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沈昕摸起手機,那邊的張玉華一驚一乍,幾十分鐘電話粥煲下來,幾天里的沈昕都像是沒了精氣神。
六
老沈與豆豆的事,陳凡也只能倒出這么多。
這對臨時拼居的男女就住在對面八號樓,好像老沈出租車樓前剛一停泊,豆豆立馬活了。豆豆就想自己化為黏合劑,把兩家人合并同類項式的凝聚成鐵板一塊。結(jié)果呢,她像是一瓶過期膠水,或者成了貼對聯(lián)時的豆腐渣。
比如說讓我一度生氣的那次,有了老馬的善意提醒,也就是豆豆與陳凡聊得正嗨的那晚,她甚至提出了非分之想,一度想叫出沈昕聽聽我們家的育兒經(jīng)。
好在,立場堅定的陳凡,當場否了。
陳凡的婉言相拒,我一時也不好給老公打上幾顆星,優(yōu)秀與良好等級你不配,給個及格分一邊涼快去吧。據(jù)我觀察,對面的這兩個孩子,印象里挺能談得來,黃瑞一度還黏糊沈昕。他們家一樓前面那塊不大的草坪上,時常能看到兩人分別站在那兩棵桃樹之下,而且黃瑞與老沈也處得不錯,只不過稱呼里永遠只有“老沈”,老沈長老沈短的。老沈也挺樂意,豆豆曾糾正過幾次,幾乎沒什么效果。
這次,兩個孩子交流的是作文寫作,主意是黃瑞提的,說是同題作文競賽,看誰能在A城大報上發(fā)表。也不知他們在哪得到風(fēng)聲,說我家孩子小學(xué)中學(xué)那會,作文時常在A城大報的“學(xué)生園地”發(fā)表。有次,我還隱約聽到了豆豆的聲音,“你倆將來想不想出國留學(xué)?以后,對面樓上的小哥哥一回來,我就帶你們登門,熏陶一下?!?/p>
“可是,我要的是媽媽。什么也沒有媽媽重要!”這句話,有次是沈昕當著老沈的面,語氣是鄭重其事的模樣。
女兒叛逆期,做父親的只能躺平,不僅僅是他遭遇內(nèi)卷,豆豆也跟著躺槍。比如說家里僅有的洗漱間,豆豆的化妝品時常會莫名其妙地丟了或是損了;沈昕尥蹶子時一點征兆都不給,仿佛電腦中了病毒說爆就是個炸;尤其是豆豆只要夜里有了一次飛翔式的歌唱,第二天沈昕的眼光就直勾勾的,仿佛不寒而栗的豆豆成了溜出“聊齋”的小妖,企圖吸干老沈的身子骨掏空她老爸的精氣神。自從帶著黃瑞進門,豆豆就想著如何給繼女捧出這顆心,她想的就是與老沈擼起袖子加油干,擔心這會不會是個無言的結(jié)局。只是話題還沒走到豆豆設(shè)置的那個契機,沈昕又好得平安無事似的……
唉,真是怪怪的,難道如此無解?
七
如果不是老馬劇透的道聽途說,誰曉得老沈與豆豆相識得如此戲???只不過這幕大戲,是個繞不過去的悲劇。
悲劇,終歸還是個劇,人世間哪來那么多喜?。?/p>
是一起車禍,看似與老沈有關(guān);按照交警事故現(xiàn)場處理,卻與老沈無關(guān)。摔得四仰八叉的豆豆只是受了場驚嚇,身上零部件一絲也沒受損;只是騎電瓶車的男人被“120”急救車馱走之后,就沒容她問一句話的機會。當然,事故全責是老沈視線里的那個絕望眼神。臥在血泊間的男人甚至沒想過掙扎,只留給了老沈一個湮滅的眼神。
那個眼神即使是海,老沈也想跳進去,從此接盤這個男人身后的一切,包括豆豆,包括黃瑞。雖說大多的事后理賠歸保險公司忙碌,老沈沒必要牽扯進去,也不知怎么了,那個沉沒的眼神似乎給老沈充了電,與上次看到的另一個男人眼神,可謂大相徑庭。
上次的那道眼神是霸道的。最早,老沈在電視上看過一回,那是張玉華所在的單位頭兒,侯總經(jīng)理。正襟危坐的侯總,很善于捕捉電視記者的鏡頭,和善中不乏威嚴,隨便擺擺就是個儒雅范。那次也是偶然,正準備跑車的老沈,瞄到了電視機前的張玉華一臉?gòu)趁牡爻磷?,而這種自然表情則是老沈初戀時節(jié)捕捉過的。那一瞬間,老沈被擊穿了,車子開得也不順當,早早回家,老沈就想與女人扯清這個事。
攤牌?攤就攤唄,不死不活地耗著,兩敗俱傷。不用老沈猜測,實際上他也猜測不了,張玉華的手機回家刪得干凈,默契似的風(fēng)平浪靜,他一介的哥白天黑夜輪流倒班,不僅沒這個能耐,更沒這個時間。好在張玉華沒有辯解,口吻開門見山:什么條件,隨你好了。
是,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
大不了……我,凈身出戶。
天生跑出租的命,哪天熬出個頭?
娘胎里帶來的,俗不可耐,除了茍且,還是茍且……只有這一句,是老沈咕嚕出來的,話一出口,身子立馬泄了氣,像只報廢過的破胎當場歇菜。這一切都是自家女人眼皮子淺,與侯總八竿子不沾邊,何況張玉華一人做事一人當,大義凜然的神情絕對能上光榮榜,一句也沒牽扯到自家領(lǐng)導(dǎo)身上。母雞不搖尾,公雞不上背。人心散了,啥也拽不回頭,還栽桃樹避邪?嘁,老子招誰惹誰了?
氣堵著,如窩了風(fēng),沒地方泄,只能往心里鉆,嗆著了只好咽著。老沈眼前飄忽不定的是幾雙眼睛。有侯總的,也有這只騷猴子喊出的那個桃子,還有那個眼神絕望的男人,以及不忍丟下的豆豆。老沈剎了車,不能再往前開了,弄不好這世上又要多出一個豆豆那樣的棄婦,或者是自己這類剩男……他需要的是好好梳理亂成一鍋粥的腦子。
這時,他想到了豆豆,那個一臉絕望欲哭無淚的女人。不管怎么說,就算她男人飛蛾投火命該如此,而點燃這把火的正是自己的這輛老爺車。他自己如果不在那個時間點上出現(xiàn)在那個位置,也就沒有豆豆從此之后沒完沒了的眼淚。相比之下,這個女人與自己同病相憐,眼下需要抱團取暖的,正是這兩個同是天涯淪落人。
直到有天,豆豆說:沈哥,別懺悔了,一切命中注定。
豆豆又說,你每過來一次,那個場景就要回放一次。
豆豆還說,你就不怕?唾沫星子淹死人。
那天,老沈趕得急,門一開,是驚慌的豆豆,睡衣腰帶挽成花的模樣,倒是臉上緩過了神,如那棵大桃樹,一夜的雨澆足了水。終于,老沈說了句,“回避總不是辦法……嘴長在人家身上。”
老沈又添了一句:把房子掛出去,賣了吧。
“錢存進折子,你收好了,供黃瑞上學(xué)。”過了會,老沈補充了一句,“要不,搬我那里?”
豆豆沒有動靜,有動靜的唯有眼淚,還有門口那回旋的風(fēng)。讓豆豆沒想到的是,放學(xué)歸來的黃瑞說了句,使她不再搖擺了:媽,搬走吧,一進家門,我就看到了爸爸……每個角落,都有爸爸的影子。月亮一出來,他就在笑,有時也哭,好害怕。
八
有那么一天,消息是老馬散開的:豆豆,閃了。
豆豆與黃瑞是一起閃的,事先沒一絲征兆。等到老沈夜車回來,好不容易補完了覺,這才想起來喊人。
只是,豆豆手機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沒幾天成了空號。
這么幾個月,屋子里突然多了兩個人,現(xiàn)在又突然沒了,玩游戲似的。所不同的只是一樓的小院里又多了一棵桃樹。那是豆豆上個月栽的,盡管夾在那兩棵桃樹之間,陽光雨露都不受待見,有點像是后娘養(yǎng)的;一旦到了月華如水之時,卻也不卑不亢,一度還神頭鬼臉。
老沈只好央求老馬留個心眼。小區(qū)早已安裝監(jiān)控,可是老馬那雙鷹眼,不是監(jiān)控勝似監(jiān)控,小區(qū)里這么多幢樓層的家長里短,他腦子里塞滿了錄像,隨嘴一點就是一二三四。這回,老馬也只是咧著嘴笑,安慰得含糊其辭又不痛不癢:栽就栽了吧,還是桃樹?好,避邪,再過幾年,就掛果了。
老沈嗯了兩句,一出門沒個好臉色,沒事找事似的想揪個人打一架。
沒幾天光景,老沈軟塌塌的,魂魄讓人抽了一般。我也軟了,讓陳凡上門勸導(dǎo)幾句。一兩支煙的工夫,陳凡帶回來兩本作文簿。有一本夾了片桃樹葉,“沈昕說,這是他與弟弟交換的信物?!?/p>
陳凡的理由充分,說是答應(yīng)了老沈,“你們家林老師不是報社大編么,挑一篇,胡亂發(fā)表一個?!睋?jù)說,老沈當時還有了淚,類似懺悔,“我答應(yīng)過黃瑞,說話得算數(shù)?!?/p>
原來,這是黃瑞的作文,題目是:《第三棵樹》。
姐家的院子,有兩棵桃樹。她說,一棵是她自己,另一棵是她媽媽;樹上的葉子,等于是她的日子。
怎么這樣呢?日子以一天天計算,過一天少一天,這一天再也回不來了;葉子以一年一季計算,秋冬來了,片片落了;落盡了,一年沒了。
姐姐的話不無道理。日子過了一天,又來一天,無窮無盡;葉子呢,秋冬落盡,一到春夏,只一夜之間,就撐開了滿枝的日子。
因為日子的不一般,葉子也有了不同模樣。晴天,葉子透出光亮;陰天,誰也看不穿對方。姐說,她媽媽不在的日子里,她幾乎就沒看到過一片光亮的葉子,即使外面陽光正燦,她也不想出屋。
她說:一出去,有了風(fēng),葉子難免有落下的。
她媽媽說,葉子之間磨蹭出的響聲,就是母親藏在樹上的話。
對我來說,我時常想,自己何時也能成為一棵樹?就像那天,我與媽媽栽的那棵桃樹,不僅能避邪,更重要的是結(jié)出果實,或者說長成參天大樹,保護姐,保護媽媽……
黃瑞的作文,像是沒有一個完整的結(jié)尾。第二本作文簿上,只有一篇署名“沈昕”的作文,題目卻是《兩棵樹》。
媽媽,你不會忘了我吧?
月亮出來的時候,是想媽的時候。有誰知道,借著窗戶透過的月光,我在凝望著小院里的那兩棵樹。
一棵是媽媽,一棵當然是我。媽媽,我的張玉華,難道你真的飛進了月亮屋?難道月亮那里,才是我的外婆老家?
真不想長大,還沒真正長大呢,就有了無窮無盡的煩惱。誰能幫我排解?只有倚靠著那棵高一點的桃樹胡思亂想。有次,弟弟看見了,問我:姐,自言自語呢?
我做了個噓聲手勢。
那一刻,我不想讓任何人靠近,甚至是父親老沈。我對那棵樹說了什么,是許愿?還是祈禱?連我也忘了,如密電碼一樣,要么就是一種特有的語言,這一輩子也只有我們母女兩人,才能互為翻譯。
“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边@個叫舒婷的詩人,懂不懂生活???估計她是在溫室里寫詩,一點也不接地氣。她知道么?每一陣風(fēng)過,那是我們母女之間互發(fā)的私信。
有次,老沈有了疑惑。我懶得理他,連女兒的心思都猜不透,當什么父親?他一開口,不就是說媽媽這個那個?耳朵都起繭子了。也不檢點你自己,一見到那個豆豆,魂都散了,眼里還有我這個親生女兒?那個女人臉上堆起的笑,那次不是擠出來的?
不是自己身上的肉,粘來貼去,一個觸碰,渾身不舒服。媽媽,你知道嗎?有個夢隔三差五地纏人呢,我夢見你的那棵大樹,飛天成了月亮樹。灑下來的月光如水,是你那長長的葉子撫摸我吧?哦,我的葉子也活了,這一片是我的小手,那一片是我的鼻子,另一片是我的眼睛……可是,任憑渾身那么努力,為什么卻總是夠不到你、聞不到你、看不到你?難道,能向后羿借一支箭,射中這棵月亮樹,讓我抓住一個支點,一貓身爬上去嗎?
就像我家小院里,本來好好的兩棵樹,為什么那個叫豆豆的女人偏偏還要栽另一棵?有幾次,我真想把那棵樹拔了,可又怕弟弟傷心。
好在,我們相互留了微信號,說好一輩子也不換號……
兩篇作文,似乎沒頭沒尾。
真的不好發(fā)表???我只好編個理由:廣告承包商盯上了這個欄目,報社形成了不成文的決議:發(fā)表學(xué)生作文,要么廣告合作學(xué)校推介,要么A城幾大寫作培訓(xùn)機構(gòu)塞拿過來的,自然來稿很難安排。除非……
我嘆了口氣。陳凡像是懂了:老沈說,等沈昕考上大學(xué),他就不在A城待了;沒想到黃瑞也突然轉(zhuǎn)學(xué)去向不明,他自己可能要去外地尋找豆豆。還有,老沈租賃的車輛營運證將要到期,接下來他想轉(zhuǎn)讓,說本來還想再開年把,攢點錢就歇,“如果我家買斷,老沈……優(yōu)先考慮轉(zhuǎn)讓。”
我知道,出租車營運證A城只減不增,屬于緊俏指標,眼下與樓價一樣往上躥,要是能買到老沈的,真是一筆只賺不賠的潛力股。
可是,陳凡怎么也動這個心思?我想瞅個機會,試探一下陳凡,是不是他與老沈有了貓膩?像老沈那樣的,最好敬而遠之。
快到半夜了,陳凡還沒影子,我手上捧的書本也悄悄滑落,一個恍惚,一個熟悉面孔靠了過來,淺淺地微笑著。正詫異呢,沒想到她自報家門,原來是張玉華。
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以前我們小區(qū)里見過面。
“林老師,不管沈昕考個怎么樣,將來要來南京上學(xué)。”張玉華說:要是見到孩子,幫我勸勸,南京……畢竟是南京。
我也聽說了,張玉華上次有些鋌而走險。青春尾巴沒剩幾根毛了,卻心比天高地想賭一把明天,此生跟定侯總,什么名分也不想,就想奔赴南京,哪怕在他身后墜著,能墜多久是多久。如果沈昕能考高一點的分數(shù),填志愿時拼一把南京城幾所名校。這樣一來,也就意味著孩子將來由她接管,基本上沒老沈什么事了。
“老侯的事,沈昕梗在中間,一句也聽不見勸,我們只好……兩清了。”許是擔心我追問,張玉華搶先一步堵了。
只是沒想到,面對母親的要求,沈昕想都沒想地答應(yīng)了,“到南京上大學(xué),當然好啦,為什么不?”
“那……為什么不能理解媽媽?”我還試圖想說服這個孩子。
“她是她,我是我;橋歸橋,路歸路,一碼歸一碼。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冷冰冰地,爆了句粗口的沈昕,一轉(zhuǎn)身無影無蹤,急得我大聲呼喊。這么一激靈,自個兒我從噩夢中醒來。身旁的陳凡鼾聲如雷,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
第二天上班,老沈正在樓前小院徘徊。難道,他要拔掉第三棵樹?
起風(fēng)了,早醒的葉片片們沐浴著陽光,在樹枝上舞動,有了亮晶晶的光澤。
一棵,兩棵,三棵……走了好遠,我還有點不放心。一回頭,我又默默地數(shù)了數(shù)。
九
衣柜里清清爽爽,懸掛的折疊的彌漫著洗滌劑的清香;三個房間的被絮,墊的蓋的都曬出了太陽的味道;電飯煲里溫著炒好的三葷四素……豆豆走的那天,老沈腦子清晰地疊印著這幅畫面。菜很講究,套著沈昕的口味做的。沈昕那天放學(xué)回來,一口也沒碰。這以后,老沈熱了幾熱,一直哄著等著,快要餿了,這才一連拍了幾張照片,收藏手機圖庫;最后,老沈一咬牙,用一次性塑料紙封了,塞進了冰箱永凍層。
這個女人,唉,無解!老沈想不通。
這以后,有時出車回來,心里添堵時,老沈就端出那幾盤凍菜,盡管硬邦邦的,卻一點也沒走色。更多的時候,老沈跑車累了就對著手機發(fā)呆,眼眸與那幾盤菜的圖片對峙。盤子里永遠的一點也不見少,老沈卻是越看越餓。有次,陳凡應(yīng)酬回來,路上喊車一招手,居然是這個倒霉蛋鄰居。
老爺出租車起初滑得寧靜,終究憋不了多久。前面有了十字路口,紅燈猙獰著,半天不想閉眼。老沈搖下車窗,對著高天的那輪圓月,猛地吐出一口長氣。
“中秋節(jié),也沒歇著?沈昕一人在家……”陳凡隨口了一句。
老沈回應(yīng)得急促,一串連一串,一句等不得一句:“這孩子,不是省油的燈,我這個當爸的……唉,上輩子欠她的?!?/p>
“哦,今晚,說是史上最大月亮,還是紅月亮?!标惙灿悬c沒話找話,“那個吳剛,唉,一棵桂花樹砍了這么多年,至于么?”
“桃樹避邪?鬼才信呢?!崩仙蜣袅艘宦曑嚨眩@了陳凡一個顫。
“廣寒宮,玉兔,真有么?”陳凡酒意上來了,話倒有些多了。
“兔子?屁,一只騷猴子,蹦到南京去了。”前面的綠燈閃了,老沈一踏油門。擋在車外的圓月突然間被甩開一截,只一個恍惚,卻又不死心地粘近,怎么也甩不掉。前方又冒出來一盞紅燈,老沈又一次趴了窩。
“老子認慫,服了你還不成?好啊,好!樹生月亮之上,花開萬年不謝??偙雀C在地上強。”老沈一個側(cè)臉,斜上方的那輪圓月掙脫了幾床云層的裹挾,原有的朦朧說沒就沒了,高懸的銀盆大臉清晰明亮,只不過那上面倒是疊印出了樹的重影?
一棵?又有一棵?還有一棵……陳凡眼前有了些朦朧:從天上射下來的三朵光斑跌進車窗,落在老沈的脖頸處,亮晶晶的,隨著車行而若有若無的游動,似乎成了一串項鏈的局部。
【作者簡介:程多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欄作家。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作家文摘》等轉(zhuǎn)載,被收入《北京文學(xué)短篇小說年選》《安徽省文學(xué)年鑒》《新中國七十年微小說精選》等年選、年鑒、選本叢書及小說排行榜。著有150萬字長篇紀實《二野勁旅》(合著)一部,小說集《流水的營盤》《江流天地外》等;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獎、《橄欖綠》年度獎、第三屆延安文學(xué)獎、第九屆長征文藝獎等若干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