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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3年第10期|陳薩日娜:云中的呼嘜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10期 | 陳薩日娜  2023年10月09日08:20

氈子一樣灰蒙蒙的云薅下身上的毛扔向草原。

“云要給草原蓋被子?!蔽艺f。

阿尼婭(蒙古語中阿姨的意思)收起竹掃把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阿拉坦達巴。阿拉坦達巴像一頭壯實的牤牛,橫亙在村西。一條南北通向的柏油路穿過恩格爾草原,爬過阿拉坦達巴,通向哈日浩特市。哈日浩特有煤礦有鋁廠。一輛滿載煤或鋁的龐大的貨車碾過恩格爾草原,壓過阿拉坦達巴,吃力地粗喘著駛向南方。

“也可能蓋災難?!卑⒛釈I嘟噥著,又彎下腰掃起院子來。云有萬只眼睛,專挑阿尼婭掃過的地方扔毛。阿尼婭揮舞著掃把,在一片灰塵中“唰唰唰”地掃著,一次比一次賣力,硬要把那些毛清除干凈。云動怒了,把自己撕扯成無數個碎片一股腦兒撒向草原。雪立刻覆蓋了阿尼婭清掃過的空地,也覆蓋了她拿著掃把的手以及掃把。她無望地劃拉幾下,直起腰來,臉像浮云一樣迷茫,眼睛像盛滿憂傷的深潭。每到刮風下雪,她都迷茫和憂傷,她心愛的男人就是被暴風雪擄走的。他的肉身變成了野草的肥料,但是她還在回憶里一天天地痛苦又執(zhí)著地延續(xù)著他的生命?;貞浭橇硪粋€維度的世界。阿尼婭突然尖聲叫起來:“咕瑞,咕瑞——咕瑞,咕瑞——”

蒼灰馬沙啞地嘶鳴著,從門前的草地上飛奔而來。它總是在聽得見阿尼婭呼喚的地方吃草,或者,無論在哪里它都能聽見阿尼婭的呼喚。蒼灰馬向阿尼婭頻頻點頭打響鼻,鬃毛上的雪被它抖落掉,跟鬃毛編織在一起的天藍色的哈達露了出來。阿尼婭嘆一口氣,扔掉掃把走過去摸蒼灰馬的鬃毛、額頭、眼睛。蒼灰馬曾是他的坐騎,如今已經老了,額上的白月牙暗淡了,像被火苗舔過一般。阿尼婭依偎著蒼灰馬,把臉埋進它蒼灰色的鬃毛里,一動不動。雪花飄落在她們的頭上、背上。很快,她們變成了一尊雕塑。

“白毛風會唱各種呼嘜?!卑⒛釈I這樣開口,我就知道她要講他和蒼灰馬的故事了。

“他的呼嘜就是跟白毛風學的。晴朗的天空下閉上眼睛聽他唱呼嘜,頭發(fā)被白毛風吹亂,皮膚被白毛風吹冷。他常常坐在馬群邊唱呼嘜。追趕馬群的時候,他發(fā)出白毛風在草原上橫行霸道時發(fā)出的呼呼聲;讓馬群調頭的時候,他發(fā)出白毛風被擋在門外時發(fā)出的呦呦聲;叫喚馬群的時候,他卻發(fā)出白毛風繞過山崗時發(fā)出的咻咻聲?!卑⒛釈I的眼里閃出一絲奇異的光芒,嘴角邊帶著微笑,她不是講給我聽,她是在跟他對話。

“那天,馬群蜷縮在東邊的山腳下。白毛風繞過山崗,發(fā)出咻咻聲。馬群可能以為是他在叫喚它們,毫不猶豫地跟著白毛風奔跑起來。白毛風呼嘯聲越大馬群越拼命奔跑,跑過阿拉坦達巴,跑出恩格爾草原。馬群里有壯實的馬,也有弱小的馬,它們會在奔跑途中走散,有的可能凍死,或者被狼吃,被人抓住,被賣到各處,再也回不來。那我可怎么辦呢?我還能做什么呢?怎么跟他交代呢?哦!我跨上蒼灰馬就奔進了白毛風中。就算跑到天邊,我也要把馬群找回來。”阿尼婭每次說到這兒都會緊張又憂愁地盯住我的眼睛,好像馬群在我的眼睛里似的。

“我的蒼灰馬跑得比白毛風快。但是,白毛風刮得我們無法睜開眼睛,就是睜開眼睛也只能看見趕羊鞭那么長距離的東西。白毛風戳著我的后背,好像我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夏衣。白毛風是不會讓我們返回去的,我們在冰天雪地里沒有目的地奔跑。卷走的東西越多白毛風的呼嘯聲越大越詭異?!卑⒛釈I用手反復撫摸著編成三股的辮子,以掩飾內心的恐慌。

“我的蒼灰馬跑了太久。它的腿在顫抖,脊背也在顫抖。突然,蒼灰馬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我被摔倒在地。我想爬起來,但是我的腿腳凍麻了,不聽使喚了。白毛風唱起了另一種呼嘜,有點像招魂:呼——瑞,呼——瑞——白毛風卷起雪片、塵土一層一層地蓋住我。蒼灰馬用蹄子匆忙地刨地,往我臉上吹熱氣。白毛風吹得更起勁兒,用蹄子刨是刨不完的。蒼灰馬絕望地嘶鳴一聲,跑了。它的蹄子震動著我身下的土地。我看見它的鬃毛也變成了一股白毛風。我又高興又傷心。我希望我的蒼灰馬活過來。傷心的是,它扔下我跑了?!卑⒛釈I停頓一下。她嘴唇發(fā)干,眼神渙散,像重新經歷著那些往事。

“不知過了多久,我不再感到寒冷。我聽見熟悉的呼嘜聲——像夏天的早晨馬群從門前跑過,像秋天的傍晚風從草場上吹過。我吃力地睜開眼睛,呼嘜聲停止了,他在看著我。他還是那么年輕,他的鼻梁有點歪,是馴一匹烈馬時摔下弄成的。他右邊的嘴角調皮地上揚著,以前我們每次約會他都高高地騎在蒼灰馬的背上,以這樣的笑容迎接我?!襾砹?,’我說,‘我還沒有老得滿臉皺紋吧?!卑⒛釈I不由自主地摸摸她的臉。她第一次給我講這段往事的時候,她小麥色的臉是緊繃的,鼻梁上的幾粒雀斑給她增添了幾分活力。為了保持皮膚的緊繃,她每天用鮮牛奶洗臉,她很怕去見他時滿臉皺紋。

“恍恍惚惚中,有人喂我溫熱的東西,有人把我抱起來。世界輕飄飄的。我感到幸福,我沒找到馬群,但是我找到他了。他一直在等著我,我沒讓他等太久?!v格里阿爸保佑,你活過來了。你養(yǎng)了一匹什么樣的馬呀?簡直成精了?!厒鱽盹L撞開房門般粗魯的聲音。我睜開了眼睛。那是個臉上畫滿冬天的男人。真的,他臉上滿是紫色的凍傷?!锰阕忧么蛭夷龄伒拈T,差點把我的門敲碎了。它咬住我的衣襟,一個勁兒地往外拉。真是成精了,就差開口說話了。我一看它著急的樣子就知道它的主人出事兒了,沒想到主人是個女的。我穿上皮襖,灌一壺撒了炒米的熱奶茶跟著它出來。這鬼東西居然能頂著白毛風跑,哦,你這匹馬真是騰格里的賞賜。’男人不停地用他那生銹了的聲音說著??蓱z的,那也是個孤獨的人啊,見到活人沒完沒了地說話,估計見到死人也會沒完沒了地說下去,像幾百年沒說上話似的。話多的男人把我扶上馬背。我的蒼灰馬像穿高跟鞋的人過冰面一樣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再次把我摔掉。‘它以前是我男人的坐騎,現在它不再是一匹馬了。’我回頭對臉上畫滿冬天的男人喊?!?/p>

“白毛風也一年比一年老了,就像我的蒼灰馬一樣?!卑⒛釈I這樣結束她冗長的講述。

我七歲那年的一個秋日,阿媽跟我說:“太愁人了。你阿尼婭一個人太孤單,是那人毀了她呀。哎,騰格里保佑!我怎么能怪罪一個上了西天的人呢?你去陪陪阿尼婭吧。總比一群馬強吧?過幾天,我去接你回來?!卑屚低档夭裂蹨I,但是阿媽的眼淚是泉水,擦干了又流出來。

那天,阿尼婭騎著蒼灰馬。她讓我騎在馬鞍上,自己騎在鞍后,從背后抱著我。從我家到阿尼婭的住處要走很長的路。阿尼婭一路在唱著歌。遠遠地看到一群馬在河邊吃草?!扒?,那是咱們的馬群。馬群原來的主人去了很遠的地方?!卑⒛釈I說。

正是割草的季節(jié)。那時候,阿尼婭還沒有四輪車、打草機、摟草機。阿尼婭天不亮就騎著蒼灰馬去割草,以備馬群逢暴風雪時食用。她用羊皮襖裹住我,把我抱上馬背。天黑得像無底洞,可怕的東西都躲藏在洞里窺視著我們?!拔液ε隆!蔽艺f?!伴]上眼睛,閉上嘴,咱們關了門窗就不怕黑夜了?!蔽议]上眼睛閉上嘴往阿尼婭的懷里靠,有時候就那么睡著了。牧場在草原的盡頭,要從黑夜走到日出。孤獨是要命的。阿尼婭有時候哼長調。長調再長也沒有路途長。于是,阿尼婭向蒼灰馬傾訴。她跟蒼灰馬什么都說。很多我都聽不懂。睡意朦朧中,我聽得最多的是騎著蒼灰馬的男人。他的套馬桿能套住太陽月亮星星,最遠的那顆星星他都能套住。他會唱各種呼嘜。白毛風嫉妒他唱的呼嘜比它好聽,綁架了他的馬群,為了留住馬群,他跟著白毛風走了。從此,白毛風的呼嘜多了幾分凄涼。

蒼灰馬是個出色的貼桿馬。阿尼婭說,他走后她突然學會了馴馬、吊馬,他的靈魂附著在她的肉體上了。

空閑的時候,阿尼婭安靜地站在或者坐在吃草的蒼灰馬身邊,目不轉睛地注視它。好像蒼灰馬是鐵,阿尼婭是磁鐵。

蒼灰馬二十六歲那年的一次敖包那達慕上,阿尼婭給天地敬獻白食,往蒼灰馬的額頭上抹黃油,在蒼灰馬的鬃毛和尾巴上編織天藍色的哈達,把它放生了。蒼灰馬從此有了自由的生命。除了死神,誰也無權干涉它的生命。蒼灰馬也獲得了自身的自由,誰也無權修剪它的鬃毛。

云把自己撕扯得參差不齊。雪覆蓋了村莊,覆蓋了恩格爾草原。村里人鏟不凈門前雪,只能鏟出一條兔子小徑一樣的小路進出。羊圈里、牛圈里全是厚厚的雪。牛羊蜷縮在暖棚里不肯出來,一些被排擠的、進不了暖棚的牛,背上馱著厚厚的雪站在暖棚外發(fā)抖。柏油路上也鋪滿了雪。

太陽畏畏縮縮地出來了。阿尼婭拿起鐵鍬鏟雪。一輛黃色的環(huán)衛(wèi)工程車輾軋著厚厚的白雪出現在柏油路上。車廂里站著三個人,揮著鐵鍬往鋪滿雪的柏油路上撒鹽。環(huán)衛(wèi)工程車緩緩地沿著柏油路駛向坡路頂端。越接近頂端,坡度越大。環(huán)衛(wèi)工程車噴著濃濃的黑煙艱難地、緩緩地前行: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環(huán)衛(wèi)工程車爬上頂端后消失了,車聲在山的那頭響了很久。

種公馬黑莫爾帶領著它圈管的二十多匹馬出現在雪地上。雪后的草原白得無邊無際,沒有牛羊,沒有人煙,沒有草木,只有這一群馬。蒼灰馬似乎聽到了什么召喚,猛地抬起它沉重的腦袋。它回頭向阿尼婭長長地嘶鳴一聲,朝馬群跑去。馬群里還有黑馬、白馬、棗騮馬,它們呼出的白氣在空曠的天地間短暫地盛開便消失。阿尼婭目送著蒼灰馬匯入馬群,慈愛地笑了。

種公馬黑莫爾時而跑到最前面撥正一下方向,時而跑到馬群中間,查看馬兒的情況。這些大自然的精靈們聞到了鹽的氣息。它們的蹄子炸飛了厚厚的雪,它們的鬃毛在冰冷的風中起伏著,它們舒展四肢奔跑著,奔向一場生命的悲劇。

太陽直射著阿拉坦達巴,鹽融解著阿拉坦達巴上的雪,整個山嶺反射著冷冷的慘白的光。路面比以前更滑了,阿拉坦達巴比以前更陡了。

黑莫爾能預測到暴風雪,能感知到沙塵暴,能警惕野狼,但是它不懂自然界以外的東西。它們一路奔跑,一路妝點著草原,直到柏油路才停下壯美的步伐。馬兒停止奔跑就跟所有平庸的動物一樣了。

后來,我曾無數次地靠想象還原馬群發(fā)生悲劇的場景:它們爭先恐后地撲到路面上,舔路面上的鹽。它們擁擠著,一會兒排成一排,一會兒圍成一團,為了舔到更多的鹽,它們互相撕咬,背起耳朵互相踢。有幾匹馬沿著柏油路往上跑,又有幾匹馬跟了過去。爬坡對馬兒來說可沒有環(huán)衛(wèi)工程車那么費力。在更高處,它們找到了一處比較密集的鹽,它們撲了上去。山的那一側傳來重載卡車沉重的粗喘聲。馬兒們低頭忙著舔鹽。為了護住自己的地盤,它們打著響鼻紅著眼睛背著耳朵嚇??拷耐椤?ㄜ囋絹碓浇?,粗喘聲越來越重,被雪覆蓋的阿拉坦達巴在卡車的碾壓下震顫。重載大卡車艱難地從坡路的那邊爬了上來。一爬上頂端,大卡車就變成了一頭龐大的猛獸,偌大的陰影立刻吞噬了這些會奔跑的精靈?!爸ǜ隆泵瞳F發(fā)出刺耳的聲音,龐大的身軀像一座坍塌的巖石般急墜而下。黑莫爾本能地向旁邊跳開。也有馬兒陸續(xù)向旁邊逃命。但是更多的馬兒沒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它們還沉浸在鹽的滋味中。堅硬的碰撞聲、尖銳的剎車聲,摻雜著重東西倒地時的沉悶聲……“吱嘎——”大卡車在這種用刀子劃過玻璃般的聲音中一路沖下去?!爸ǜ隆蹦羌怃J的聲音無止境地回蕩在阿拉坦達巴上、在恩格爾草原上、在村莊的上空。不知過了多久,天地間安靜了。是的,死一般的安靜。死神驅散了所有的噪音。

劃破天際的吱嘎聲傳到村莊的時候,阿尼婭正在院子里鏟雪。她直起腰看向柏油路。吱嘎聲還在持續(xù)。阿尼婭又望了望南邊的雪地,馬群跑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長長的馬蹄印,草兒在那些馬蹄印間探頭探腦。阿尼婭扔下鐵鍬跑到拴馬桿騎上坐騎奔向了阿拉坦達巴。我緊隨其后。

慘白的太陽照在橫七豎八的馬的尸體上,照在被鮮血染紅的路面上。

阿尼婭慘叫一聲跳下馬背,卻不慎跌在雪地上打起了滾。她掙扎著爬起來,在沒過膝蓋的厚雪中連滾帶爬地前行。阿尼婭離柏油路也就五十米遠,但是這五十米路她走了很長時間?;钪纳?、正在離去的生命、已經消失的生命之間,時間無限地延長了。速度與重量在這座山坡上展現出了強大的殺傷力,死亡的氣息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

好多匹馬——橫七豎八地躺在血泊里。有的已經死去,肚子看起來特別大;有的還在抽搐,嘴里吐出微弱的白氣;有的已經支離破碎,碎肉到處可見。每一具溫熱的軀體用僅存的體溫感化著身下的紅雪。

阿尼婭撲倒在離她最近的一匹馬身上。馬身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原來的顏色。她爬起來,撲向另一匹。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血泊中。她的兩只手像兩根木棍一樣僵在身體兩側,腦袋慢慢地轉動著,眼睛游離在每一具脫離靈魂的軀體上。她的鞋早被鮮紅的雪染紅了。突然,她的腦袋不轉了,眼睛直直地盯住了一匹馬尸。那散落一地的鬃毛上編織著哈達,尾巴上也編織著哈達,雖然哈達上也沾滿了血,但是斑斑點點地露著本來的天藍色。阿尼婭的雙腿好像在地里生根了,膝蓋劇烈地顫抖著就是挪不動。她佝僂著背,用雙手推著大腿,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匹馬身邊。她呆立了足足三分鐘,當她開口想說句什么的時候,一口鮮血從她嘴里噴了出來。這是她的蒼灰馬。

阿尼婭像抱一件珍貴的寶貝一樣抱著蒼灰馬的頭顱。上馬的時候,爬了幾次都沒爬上去。她的軀體被悲傷浸透了,變得沉甸甸的。我將阿尼婭扶上馬背。她直挺挺地騎在馬背上,看不見一路跟隨著的我。黑莫爾望著柏油路發(fā)出一聲響亮的悲鳴,帶著剩下的十幾匹馬奔向了遠方。

阿尼婭騎著馬抱著蒼灰馬的頭顱,下柏油路,沿著山脊走著。山脊上的風像老鼠的利齒,啃咬著我的臉。阿尼婭在一棵孤獨的山丁子樹下勒住馬兒。她確信,把蒼灰馬的頭顱安放在恩格爾草原的最高處,它的靈魂就能找到托生的方向。

阿尼婭抱著蒼灰馬的頭顱爬樹。樹不高,但是山頂的風是個玩惡作劇的淘氣鬼,吹口哨搖晃樹枝樣樣都賣力。她既要保證蒼灰馬的頭顱不掉下來,還要保證自己不跌下來,所以爬得謹慎緩慢。她選了幾根向太陽升起的方向伸展的結實的枝杈,把蒼灰馬的頭顱放上去。山頂的風在哼著蒼涼的呼嘜。阿尼婭盯著蒼灰馬的頭顱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我們牽著馬往回走。阿尼婭默默地、直挺挺地走著。走到山腳下,她猛地勒住馬,轉身望向山頂。

“聽見了嗎?呼嘜聲。是他在召喚它?!?/p>

我搖搖頭,臉已經凍得通紅??諘绲难┰察o得像油畫。天空是靜止的、阿拉坦達巴也是靜止的,只有那棵山丁子樹在山頂上孤獨地揮手。

阿尼婭病倒了。她發(fā)高燒,說胡話。

“蒼灰馬的靈魂會找到的,會找到的?!?/p>

“聽見了嗎?呼嘜聲。他等得不耐煩了。該去找他了?!?/p>

“咕瑞——咕瑞——”阿尼婭睜大燒紅的眼睛叫喚著,“我在這兒呢,咕瑞——咕瑞——不要迷路嘍?!?/p>

阿尼婭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抗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掙扎著起身接下我端來的奶茶。

喝一碗撒了炒米的熱奶茶,她拖著虛弱的身子爬上馬奔向阿拉坦達巴。我不放心,跟著去了。她站在山丁子樹下仰望。夏天,這棵樹枝繁葉茂,枝葉間藏一只紅狐都很難被發(fā)現,但是寒風把葉子扒了個精光,蒼灰馬的頭顱成了一片碩大的葉子。蒼灰馬的頭顱已經凍透了,眼睛被烏鴉啄去,只剩下兩個黑洞,風在洞里奏響哀樂。山頂上沒有積雪,像是白雪世界里的一個補丁。阿尼婭孤獨地站在這片補丁上,手腳已冰冷。

阿尼婭很快封鎖了悲傷。有一陣兒,她吃得少,睡得也少,但是話多了,而且盡量說得興高采烈。去看馬群的時候,收羊群的時候,找牛犢的時候,她碰到鄰里鄉(xiāng)親就去拉家常。她會這樣開始:“還記得不?我的蒼灰馬……”她試圖從回憶中尋找蒼灰馬的存在。又過了一陣,阿尼婭不再說蒼灰馬了,甚至不怎么說話了。在很多個夕陽意猶未盡的黃昏,她瘦瘦的身影孤獨地呆立在井邊,旁邊是比她更瘦更孤獨的影子。

蒼灰馬走后,阿尼婭時常去蘇木買來各種鹽磚,紅的、綠的、白的,方的、圓的、扁的……去旗里,或者去任何地方她也會買來或者撿來各種鹽磚。她把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鹽磚放在墻上,放在門前,放在草原上,也放在那棵孤獨的山丁子樹下?;疑亩焱回5囟嗔烁鞣N色彩。黑莫爾天天領著它管轄的馬群來門前舔舐鹽磚。阿尼婭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圍著馬群一圈一圈地走,端詳每一匹懷孕的母馬。她守著一絲微弱的希望不安地等待著。

太陽漸漸變暖。草原踢開身上的雪被子。懷孕的母馬們開始下馬駒。阿尼婭像釘在了馬背上,整天騎著馬圍著懷孕的母馬轉。海騮馬下了棗紅色的馬駒,黑綢緞生下黑色的駒,黑鬃黃毛馬產下了自己的復制品。阿尼婭焦急地看著每一匹小馬駒從母馬的尾巴下拱出來,掙扎著站起身,然后毫無陌生感地在草原上奔跑。奔跑的小馬駒完整地展示出它的顏色、體態(tài)及其生命的本色,阿尼婭臉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來,眼神變得散漫、哀怨。她慌亂地撥轉馬頭奔向阿拉坦達巴,奔向蒼灰馬。

除了云青馬,懷孕的母馬們已經卸下了貴重的包袱。云青馬的肚子很大,走路有點吃力。馬群奔跑在草原上的時候,它獨自留在門前舔舐鹽磚。阿尼婭一動不動地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盯著云青馬的肚子。真擔心她會在云青馬的肚子上盯出兩個窟窿來。

下過了幾場大雨,草長得很好。騎馬走過一片牧場,騎馬人的靴子會被草染綠。

那天,村里的阿吉奈在院門前緊急剎住摩托車,擠著嗓子喊道:“琪姆格阿媽,快啊,你的馬陷進水泡子了?!?/p>

水泡子在村子的東邊。天氣干旱的時候,水泡子的水干涸,暴露一灘爛泥。爛泥一天天地萎縮。所有人都以為它會一直萎縮,直至消失。然而,它不會消失。雨水來了,爛泥就能復活。雨水越多,活力就越大??拷纳蠛茈y逃脫它的魔掌。

陷進水泡子的是云青馬??蓱z的云青馬驚慌得胡亂掙扎,越掙扎陷得越深。它的四肢已經陷進去了,用大鼓一樣的肚子支撐在爛泥上。筋疲力盡的云青馬用一雙無助的眼睛看著阿尼婭。水泡子周圍聚集了很多人,人再多也沒法上前施救。云青馬離人們站著的地方至少有十米,這十米全是爛泥。人沒有云青馬的大肚子,比馬更容易陷進去。而且,就算人能靠近馬兒也使不上勁兒。阿尼婭束手無措,繞著水泡子來來回回地走。阿吉奈跟著阿尼婭走了幾個來回,突然大喊:“有了有了?!?/p>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阿吉奈身上。阿吉奈瞟我一眼,嘴角上揚了,聲音更高了:“巴雅爾,快把你家鉤機開過來。順便拿幾條繩子來,寬的,要寬的繩子,不要圓的。”阿吉奈每喊一句都向我瞟一眼,看得我的臉火辣辣的。

巴雅爾把鉤機開來了,把寬繩子也帶來了。阿吉奈像個指揮官,高聲指揮著,讓鉤機停在水泡子邊能夠得著馬兒的地方。阿吉奈把一條繩子系在腰間,另一端遞給旁邊的人,手里拿四條繩子走向了云青馬。阿吉奈走得很快,但是沒幾步就陷進去了。爛泥很快沒過了他的腳踝,沒過了他的膝蓋,每一次拔腿都很艱難。走到云青馬旁邊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泥人。阿吉奈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兩條繩子從馬的身下穿過去,在馬的背上打死結。他爬上鉤機,把拴住馬兒的繩子固定在鉤機上。鉤機輕松地把云青馬從爛泥里拉了出來。

“哈哈,我的辦法不錯吧?”阿吉奈站在鉤機上,得意洋洋地看向人群。人們點頭稱贊。阿吉奈容光煥發(fā),久久地站在鉤機上不下來。

阿吉奈用別人的車把云青馬拉到了院里。云青馬的肚子看起來更大了。它耷拉著腦袋,站不起來。馬是站著睡覺的,只有小馬駒會四仰八叉地睡覺。阿尼婭看著耳朵都舉不起來的云青馬心疼地走來走去。阿吉奈的眼珠子轉了幾下,又喊起來:“巴雅爾,巴雅爾,先別走,把鉤機留下??旎貋?。”一塊塊泥巴啪啪地從阿吉奈身上掉落,但是阿吉奈沒時間管。阿吉奈又當了一回指揮官。他指揮著巴雅爾,讓鉤機停在云青馬身邊,再次使用了剛才從爛泥里救出馬兒的辦法。云青馬被鉤機拉著站起來了。阿尼婭拿來一桶水,用馬刷仔細刷洗了云青馬身上的泥巴,然后割來一捆草放在馬兒嘴邊?;匚莸臅r候,還不忘打一桶水放在云青馬跟前。

阿吉奈興奮極了。他回家洗漱一番,換上干凈的衣服又跑到我家,說話到很晚才回家。

第二天黎明時分,阿尼婭驚叫著從夢中醒來,一骨碌爬起來。她趿拉著鞋跑出去,我迷迷糊糊地起身跟著。遠處的山嶺黑乎乎的,面前的鉤機也黑乎乎的。草原的清晨有點涼,阿尼婭打了個冷顫。她怕驚著什么似的慢慢地、輕輕地走向云青馬。云青馬的腦袋耷拉著,一動不動。草原靜悄悄的。牛、羊、馬都還在熟睡中。鳥兒也沒有起來。我點著了院子的燈。黑暗被燈光趕到了院子外邊。

云青馬死了。腦袋耷拉著,耳朵耷拉著,整個身子都耷拉著,顯得痛苦又疲憊。云青馬的身后,耷拉著一個小腦袋。小馬駒也死了,被憋死的。云青馬不會喊疼,也不會喊救命,被鉤機托著的它甚至躺不下來。在深深的黑夜里,它獨自承受了痛苦的生與死的審判。

阿尼婭僵硬地站著,半天沒動彈。

“蒼灰色的?!蔽叶⒅●R駒看了一會兒后低聲說。

阿尼婭打個激靈,一步跳到小馬駒跟前。小馬駒確實是蒼灰色的,額上還有個白月牙。阿尼婭的嘴唇顫抖著,牙齒在嘴里打仗。為了不讓嘴唇顫抖,她緊緊地咬住下嘴唇,血從牙齒間滲出來。她顫顫巍巍地進屋,哆哆嗦嗦著爬上炕躺下了。

“蒼灰馬。是我的蒼灰馬托生的?!卑⒛釈I微弱地說?!耙粯拥纳n灰色,連額頭上的月牙都一樣一樣的。他讓蒼灰馬回來陪伴我。我們的蒼灰馬千辛萬苦找到我,我卻把它殺掉了。”淚珠從阿尼婭的眼睛里滾下來。這個不會哭的女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淚。

“云青馬的顏色接近蒼灰色,生蒼灰色的小馬駒再正常不過。”我安慰阿尼婭。阿尼婭像吃了搖頭丸不停地搖頭。

阿尼婭始終不肯原諒自己。她不再去阿拉坦達巴看蒼灰馬,她不敢面對蒼灰馬的頭顱,更不敢面對他。她的情感成了孤魂野鬼,失去了寄托。她日益消瘦,單薄的身體似乎裹不住她憂傷的靈魂。

白毛風又來了,似乎從很遠的地方來,嗓子都啞了。它徘徊在門前沙啞地哀怨地唱起呼嘜:嗚呼——呼瑞——嗚呼——呼瑞——

阿尼婭從柜子里拿出了那件嶄新的紅色的銀色鑲邊的蒙古袍。多年前,為婚禮準備的這件袍子很華麗,質地是綢緞的,盤扣是純銀的,每一個針腳都很精細。只是,她心愛的男人沒等到婚禮,跟著白毛風走了。如今,蒙古袍穿在阿尼婭身上像套在十字架上:“白毛風會幫我撐開我的袍子?!卑⒛釈I把銀色的腰帶一圈一圈地圍著說。穿好蒙古袍后她坐在小鏡子前,把已經變成灰白色的頭發(fā)編成了三股辮子?!鞍酌L會幫我掩飾我的白發(fā)。”她摸著布滿皺紋的臉,摸著灰白色的發(fā)梢,眼神里滿是憂傷:“哎,他還是那么年輕,我時常夢見他??晌乙呀浝狭恕!?/p>

阿尼婭爬上馬背,趕著馬群,奔向白毛風。她火紅的婚服立刻消失在白茫茫的白毛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