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鐘山》2023年第4期 | 馬拉:馬拉的詩(八首)
來源:《鐘山》2023年第4期 | 馬拉  2023年10月09日08:33

松樹

我和一位朋友走很遠的路去看一棵松樹

一棵普通的松樹,擁有巨大的名聲。

下午時分,我們到達松樹附近的觀景臺

一塊突出的巖石像鷹一樣張開翅膀

因為恐高,我不敢離巖石邊緣太近

好奇心又驅(qū)使我向前走了兩步,緊張的石頭

壓迫著下方的云霧,平視對面灰駁的懸崖

春天的雜花以美的名義修飾崖面,活潑

鮮鬧。巨大的松樹貼著懸崖像一只壁虎,

它為什么要貼得那么緊?我見過別處的松樹

向前伸出手來,像是要乞討高處的月光。

你想不到有這樣的松樹,朋友指著它說:

像夾在書中的樹葉標(biāo)本。我確實沒有想到。

我們走那么遠的路過來,就是為了這個意外。

海水謠

無數(shù)次,坐在沙灘上看著海浪

從遠方涌來,高高低低永不停歇,

濤聲重復(fù)但不疲倦。就是這樣的

單調(diào)場景讓我迷戀,再也不孤獨

再也沒有蚊蚋般細小的悲傷,

大海讓我平靜。我還在人間受苦,

它并不知道,海浪只負責(zé)帶來碎屑,

珊瑚的骨骼和貝類潔白赤裸的外身

又把人類的憂郁帶往黑暗的海心

秘密的快遞員,大自然的光和月影

暮色沉沉,睡在大海懷抱的島嶼

收到消息,沙灘邊的躺椅還在那里

大海從不為晝夜,也不為人改變形式

它帶走的和帶來的有著絕然不同的心理屬性

路經(jīng)

無路可走時我爬山,無河可渡時

我游泳。春天我畫梅花,缺愛時我等待

時光總在前方等我,但從不與我同行。

人來到世上注定受苦,我不在意

眾生皆如此,我沒有被赦免的權(quán)利。

我愿以誠意,難得的真實換取原諒

真實如果是過錯,我就不配抒情

烈酒中藏有宋江潯陽樓題反詩的豪氣

“豪氣”?這個詞可能不對,困境也許更合適

畫地為牢當(dāng)然更安全,沒有路也沒有河

終我一生掌握的絕技,無非三個字——“不如人”

人不能具體,只有在抽象的意念中才能成立。

紀(jì)元

不要再說話了,民間的翠鳥

不要再寫神秘的符咒了,仙女座的智多星

大河的裂痕寬達四十公里浩瀚如洋面

第七天,巨大的四足怪獸嘶叫著爬上方舟

蜻蜓,一只蜻蜓的振翅之音讓也會它驚栗

炸裂的山體群鯨一樣沉入水中,巨獸喘息稍定

創(chuàng)世的熱情想必是大自然的本意,花和詞

重新匹配,水永遠制造波浪追隨引力。

引力波,遠古傳來的神秘符號嗎?

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為什么對深闊的無知好奇

大地總是低于水,水總是低于空氣

空氣低于一望無垠的黑暗與寂靜,寂靜

低于幻想的邊界。不要再說話了,只有

靈魂的建筑更加穩(wěn)固,肉身才有返回的去處。

空山咒

想念我的朋友們。他們忙于人間的事務(wù)

好像我并不屬于人間。星辰被兒童遺忘

我被夏天的松鼠遺忘,秋天我不能作為食物

一顆橡子,一顆松子,分門別類藏好

冬天的門打開,雪覆蓋著可貴的熱量。

歷史中的古人和外國的詩人輕聲交談

他們共同使用一種語言,我靈魂中的操作系統(tǒng)

借助我,他們相識成為另一個陌生人。

海浪在玻璃杯中翻滾成紅茶,它終于平靜

改變了顏色,只有空中的云水記得洶涌的過往

還是要拿起手機,筆的替代品在虛構(gòu)的紙上寫作

水墨歸還給古代藝術(shù),松樹持有恒定的習(xí)性

三月的暖流中,春風(fēng)變得更加肥胖迷人

山頂那棵好看的松樹帶著醉意匆匆向我涌來。

行山記

近處的山?jīng)]有名字,只有“山”

這最原始的稱呼,低調(diào)樸素又害羞

卻一點也不影響我愛它。它杰出的兄弟姐妹們

我去過一些,以登臨或攀爬的姿態(tài)

計有:峨嵋山,泰山,廬山,武當(dāng)山……

我偏愛黃山,它因拒絕而更迷人。

詩人偏愛隱喻,名山定是具體的喻體

然而長江學(xué)者高于泰山學(xué)者,水高于巨石

登小山無須抒情,清風(fēng)和松濤宛如友人

自在地說話,隨身攜帶的佛珠和口琴

也沒有名字,它們在統(tǒng)一的稱呼中突顯了自身。

珠江謠

江水肥漲。我想到這個詞

隨即把它記下,三月的珠江胖得不成樣子

雨水還在繼續(xù)落下,雷聲還沒有來。

一輛大巴車,保持均勻的速度前進

穿過雨布和黑色的云層。勻速并非自愿,

據(jù)說來自設(shè)定,控制程序讓它不能開得更快

這意味著遇上突發(fā)災(zāi)難,它只能從容赴死

或者在泰山般的沉穩(wěn)中僥幸逃離。夠淡定,

但我不想贊美,程序展現(xiàn)了對人性中惡的限制

沒有對善的任何信任。程序不應(yīng)該是法學(xué)家。

我更喜歡大自然的法則,山水循環(huán),百花怒放

云從天空投入湖中的鏡子,只能是湖,

不能是海,海有熱情的波濤,從不寧靜。

三月過后,四月的螻蟻成熟,七月有什么?

當(dāng)兄弟們登上高處,江水就回到苗條的少女期。

花園

仰視天空的瑰麗花園從來不需要通行證

也不用費用和預(yù)約,它如此大方

像是創(chuàng)世以來最有錢的人,只負責(zé)免費展示

無需任何回報。當(dāng)然,如果回報是一首詩

對純凈的贊美,某種特殊的向往和敬畏

它也欣然收下,然后委托心靈給予適當(dāng)?shù)酿佡?/p>

只有天空會這樣,大海都沒有那么慷慨。

對天空的無私和大海的保留,我懷有同等的感激

在黑暗中閱讀寫作,在陽光下散步

寒冷的雨讓我不適,偶爾我會喜歡初夏的驚雷

發(fā)亮的樹葉總有一天會落到地上,或正或反

終其一生,活著時它始終正面朝上從未反悔

遠古時代的獵手,他們在身上涂滿泥土

或特殊的花紋,以此表達內(nèi)心深處的畏懼和敬意

剩下的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多了,月亮正在返回

沉睡之前,新來的云換上適合戀愛的溫柔布景。

馬拉,1978年生,現(xiàn)居廣東中山市。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鐵城紀(jì)事》等四部,散文集《一萬種修辭》,詩集《安靜的先生》。曾在本刊發(fā)表小說《托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