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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3年第9期|趙雨:阿育王的遺產(chǎn)
來源:《美文》2023年第9期 | 趙 雨  2023年10月17日08:28

我無法準確說出對于公墓地的迷戀起于何時,家人不知道這個秘密,朋友們更不可能得知,這會讓他們覺得我的腦袋不正常。我還算個合群的人,保持大眾化是我一貫不變的理念,這秘密只能埋在心底。

公墓地是確有所指的,就是育王公墓,它緊挨阿育王寺,兩者都是本地著名的場所。小時候聽村里人吵架,吵到關鍵處,若不拔出老拳,就會蹦出一句:你怎么還不去育王公墓報到呢!年紀再小我也知道這是一句不好的話,從而對育王公墓這四個字充滿畏懼,然而它又是我每年必到的場地之一,因為我的二伯和爺爺奶奶都葬在那里,鄰著還有我尚在人世的三叔、姑嬤的壽墳,那里差不多成了我的家族墓園。那一年,嬤嬤問我爸,要不要把墳也做在那里?每年都漲價。我爸想了想說不做了,他想另謀別地,為此嬤嬤著實生了他一個月悶氣,說他和家族人不親,死后不聚在一起。

幼時的掃墓經(jīng)歷,至今歷歷在目。親人死后三年,每年必須凌晨三點起,叫作祭掃早墳。育王公墓距離我家十公里,在沒有私家車的早年,自行車是出行必備交通工具,每戶人家騎一輛,孩子跨坐在車后,從趙家出發(fā),途經(jīng)人民路,拐向水杉大道。我現(xiàn)在還能清晰聞到凌晨三點獨特的清冽空氣,聽到自行車寬大的輪胎碾過水杉大道的聲音,枝干筆直的樹木下,一堆凌亂的落葉片片像羽毛。育王公墓高大的牌樓挺立在山腳的夜空下,歇山頂,廊柱高十六米,三人合抱不過來,遠遠望去,無異于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地標。過了牌樓,往左邊走,三十來米后,向上一折,便是我家的族墳。那時的夜色真叫黑得沉甸甸,若沒有手電筒,遠近模糊難辨。早有人在附近不知哪座墳頭上哭。大人們告訴我,那都是意外喪親的人,壽終正寢的人家一般不這么哭。我對他們報以同情,覺得意外喪親真是世間最痛苦的事。貢品擺上祭桌,兩棵遒勁的松柏立于墓碑兩側,蠟燭在供桌上搖曳,微弱的光芒不時照見松柏的枝葉和墓碑上亡者的名字,一晃一晃。大家依次祭拜,待蠟燭燃完,抖開錫箔袋,將錫箔一個個撐成元寶狀,在碑前焚燒,化為白灰,幾條金色細線閃爍、蜿蜒于白灰間,很好看。

天色發(fā)白,出了三年期的舊墳陸續(xù)迎來祭掃者。大人們領著我,沿著一條羊腸小道,去阿育王寺。這是每年的既定動作。四月天,掃墓、踏青,游逛阿育王寺便當作踏青了。那時寺廟的山門還在育王嶺,過了山門,一道緩坡,通向魚樂國(放生池),看過池中游魚,入天王殿、大雄寶殿,看那高高的四大天王、彌勒佛、韋陀、十八羅漢。小時候看不懂,只覺泥塑菩薩造型各異,充滿神秘,寺里的香燭氣彌漫四周,絲絲縷縷滲入心脾,很多年后成為一種遙遠的牽絆。

和普通游客不同,不知如何建構的因緣,我的小叔和方丈慧能竟是朋友,讓我們受到很好的待遇,由專門的小和尚引著,來到獨門獨戶的方丈室,與慧能法師飲茶。他和我印象中的僧人截然不同,談資頗豐,思維敏捷,邏輯縝密,笑容滿面,絕不枯寂蕭索。我從他口中聽了不少故事,最重要的無過于阿育王寺的典故,慧能法師講起來如數(shù)家珍。

這是國內(nèi)唯一以阿育王命名的寺廟。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代君主,生性殘暴,南征北戰(zhàn),戰(zhàn)功顯赫,后在羯陵伽戰(zhàn)役中頓悟皈依,以供奉佛祖舍利為己任。當年釋迦摩尼圓寂后,燒化舍利八斛四斗,由弟子們妥善保管,佛滅度百年,阿育王將其全部集齊,建造八萬四千佛塔,令八萬四千“羽飛鬼”各攜舍利一枚,安放于各地佛塔中,供世人瞻仰。阿育王寺便是其中一處,可惜明末清初毀于戰(zhàn)火。

現(xiàn)在的寺廟是如何重建的呢?我們問。

是云逝法師,他是新寺的開山鼻祖。在家時俗名叫作劉薩摩,三十歲那年做了個夢,夢中殺了一頭鹿,被勾入陰曹地府,受了一場冥判。醒來神思恍惚,突發(fā)瘋病,總覺壞事即將發(fā)生,有歹人要加害于他,惶惶不可終日,瘋癲異于常人,拋妻棄子,剃度出家,成了一名游僧。來到此地,結廬于野,夜間聽到地下傳來莫名鐘鼓聲,咣當入耳,驚覺有異,當下盤腿誦經(jīng),天明時只見一股泉水涌出地表,一汩汩慢慢上升,水中承托一物,發(fā)散白光,耀人眼目,不能直視,便是佛祖舍利。云逝膜拜再三,從此四處化緣,得以重建阿育王寺,供奉舍利,終成浙東名剎。

少年的我熱衷傳奇故事,聽得熱血沸騰,有一百個問題要問慧能方丈,家人叫我耐心聽講,往下還有。

連年戰(zhàn)亂,死人多矣,貧窮百姓無錢下葬,尸體直接裹了草席丟于荒野。云逝方丈夜間打坐,常聽野外鬼哭狼嚎,幽魂哀鳴,如歌如泣,發(fā)愿開辟義冢,讓鄉(xiāng)民體面安葬。阿育王寺北面山巒,山勢平緩,風水獨好,經(jīng)過數(shù)次勘察,云逝選址于此。眾人幫襯開墾,收殮無名尸骸近百具,于同一天一道下葬。云逝帶領寺內(nèi)眾僧打了一次水陸道場,超度亡靈,前往極樂,盛況空前,一時傳遍方圓百里,聞名遐邇,漸成規(guī)模,即為育王公墓的前身。從此鄉(xiāng)民以死后能得此處一地安葬為生前最大心愿。風水好自不必說,能受到阿育王寺佛祖舍利的庇佑,福及后代。

一處公墓,挨著香火旺盛的佛地,哪里還有更好的搭配呢。

云逝法師是位善心的得道高僧,我們說。

阿彌陀佛,慧能方丈說。

我第一次嗅到死亡的氣息是在十八歲那年。

空空的房間,一盞白熾燈泡下,坐在書桌前看一本小說,只覺一陣暈眩,喘不上氣,天旋地轉,即刻就要栽倒,不過十秒就恢復了。我先想到的是心臟出了毛病,想到心梗,摸著胸口,掌心跳動,一股冷汗襲來。心梗的案例從小聽得多了,親戚中就有梗死的人,如果真是心梗,這次僥幸逃脫,如何逃過下次?遲早得暴斃。

第二天前往醫(yī)院做了心電圖,證實昨晚確實有過心跳過速,但不是心梗,是一種叫作預激綜合征的先天性癥候,醫(yī)生解釋了一大堆醫(yī)學術語:心房多出一條血管,血液有時會去那里繞一繞,導致供血不及,出現(xiàn)暈眩癥狀。這些原理對我沒意義,只想知道這癥候會不會致死。醫(yī)生說,很難說。我需要他的保證,不能模棱兩可。醫(yī)生說,醫(yī)學上沒有百分之百的保證。我說,猝死的概率多大?他說,說不好。我繼續(xù)糾纏,非要得到一個安全的閾值,最后他惱火了,喚下一個病人,叫我離開。

那之后,我時刻感覺心臟異常,生命面臨危機,不斷自測一分鐘脈搏數(shù),極為夸張地呼吸,陷入焦灼狀態(tài),早上神思恍惚,夜里睡不安穩(wěn),生怕一不小心猝死于床,翌日留下一具僵硬的尸體。由此泛化,對身體的每個部位產(chǎn)生了疑惑。拉了幾天肚子懷疑腸子里長了什么,去做腸鏡;撒尿次數(shù)多,懷疑前列腺;摸到食指和中指之間有塊小凸骨,懷疑骨癌;腦袋昏沉,伴有頭疼,懷疑腦癌;獻了一次血,擔心染上HIV,做了兩次抗原檢測……。只要我有意去關注身體的某個部位,那里肯定會出現(xiàn)設想的癥狀。

這種狀態(tài)維持將近十年,折騰得每日焦慮不已。一位給我做了三次腸鏡的醫(yī)生拒絕開第四張檢測單,說我的身體沒有毛病,建議去心理科看看。

一位和藹可親即將退休的老西醫(yī)接待了我,聽了我的陳述,診斷我患上了疑病癥,導致驚恐發(fā)作。他說,任何疑病癥都源于對死亡的恐懼。我說,死亡難道不應該恐懼嗎?他說,正常的恐懼誰都有,但你過分關注死亡,想象出來了恐懼——想一想,小時候有沒有受過創(chuàng)傷。我說沒有。他說不一定是現(xiàn)實發(fā)生的,比如經(jīng)常做某一類的夢,也算。我說這倒是有。

我那類夢和墳墓有關,貫穿整個青少年時期。夢的場景有兩種,開端是一片黑得如鍋底的夜空,夜空下半山腰有一座墳,墳里面有一口老棺材,棺材內(nèi)被褥一層層疊加,把我壓在最底下。我被活埋在墳墓中,動彈不得,哭告無門,尖叫聲劃過棺材壁,回蕩在耳邊,只有自己才能聽見,棺材里的空氣一點點被呼吸抽空,最后我成了一具真正的尸體。這個夢最令我恐懼之處在于與世隔絕的那種密閉空間,將死未死之際那種極端絕望的情緒,和死亡零距離貼面相遇,甚至能聞到它朽爛的陰冥氣息。另一個場景同樣是在那片半山腰,我從沉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座墳墓的墓碑邊,周圍還有成百上千墳墓,將我重重包圍。我拔腿奔跑,然而找不到出山的路,小道錯綜復雜,眼前都是規(guī)制相仿的墓?!@兩個場景,一個我在墳墓內(nèi),另一個我在墳墓外,不管在墓內(nèi)還是墓外,都找不到出路,墓外的空間不過是更為廣闊的墓內(nèi)罷了。

老西醫(yī)聽了,問我做這夢的頻率有多高。我說最頻繁的時候一個月得有一兩次。他說那很高了。我說是的。接下去他就為我解夢,說這一類的夢一般人都會做,但不會一個月做一兩次,那是屬于你獨有的恐懼。墳墓意味著死亡,你對身體消亡的抗拒有一種高于別人數(shù)倍的敏感度,以致被墳墓的夢困擾,如今投射到疑病癥,一脈相承。不管是被活埋在墓中還是拼命想逃離墓地,都說明你被困住了。

我和他在那個向陽的小房間談了一上午,他讓我轉移注意力,多關注別的事物,讓自己更加充實,祝愿我早日康復,我感謝他的好意,付了三百六十元咨詢費。

但效果不大,除了獲知病癥的學術名,對自己到底怎么了有所了解,疑心死亡近在咫尺時,該驚恐還是驚恐,該焦慮還是避不過。

沒再光顧那位老西醫(yī)的科室,如今他早已退休了吧。

又過了幾年,我在單位辦公室,同樣有一盞白熾燈,同樣在看一本小說,又想到心臟的問題,隨即腦袋里跳出一樣物件,是一座牌樓——育王公墓的歇山頂牌樓。想到牌樓,想起那個下午和那位老西醫(yī)的交談,如果正如他所說,墳墓對我具有特殊的意義,何不前去探尋一番,或許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也未可知。意識到太久沒去那里(爺奶的墳墓已愈二十年之久,即便清明也并非一定要去掃墓),我似被什么觸動,突然很想看一看那座牌樓和它背后的公墓地界,沖動強烈,不即刻行動便按捺不住。

此地已開通輕軌線,在水杉大道上方飛馳而過,幾乎看不到昔日的自行車影子。

有專門的站點,出站正對牌樓的方位,我走了過去。

就這樣,在一個尋常工作日,我莫名其妙光顧了公墓地。

我沒去家族的墳頭,本就不為掃墓,走到哪算哪,這使我得以重新打量自幼年起就萬分熟悉的育王公墓,其實只不過熟悉它的冰山一角。它的占地之廣超出我的想象,東區(qū)和西區(qū)是它的兩大主區(qū)域。東區(qū)的墓葬年代比較近,一般是七零、八零年以后;西區(qū)年代早,光緒年間、民國初年的墓隨處可見。每個區(qū)域各有十個坑,以寬約一米的經(jīng)緯小道分割,每個坑有自己的名字,水竹坑、陰坑、黃泉坑……都和冥界搭著點邊。

那天天氣陰沉,飄著肉眼可見的雨絲,這樣的天氣走一走公墓地,體驗獨特。

沿著小道將一排排墓碑挨個看過去,從碑上的墓主名能瞧出不少信息。

比較常見的是先父、先母墓,立碑者是子嗣。

不大常見的是愛子、愛女,立碑者為父母,那就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

比較罕見的墓主是舅舅、舅母等親眷,立碑者為旁系后代,說明亡者沒有子嗣。

特別罕見的是一墓葬三人:丈夫和兩任妻子。可以推測,第一任妻子意外亡故,男人續(xù)弦,到他和第二任妻子死后,與第一任妻子合葬(若第一任妻子和該男人離異,斷不可能再進這個墓穴),而兩任妻子的子女必定比較通情達理,否則成就不了讓各自的母親、共同的父親和另一個女人合葬。

最為罕見的是一塊青白石板,長寬不及普通墓碑的一半,豎立在一條不起眼的小道的不起眼的角落,碑上沒有立碑人,沒有下葬時間,只有這么幾個字:獨孤人之墓。墓主不知是誰,在這世上活了幾歲,死時沒有父母,沒有子女,沒有兄弟姐妹,是哪位好心人士為他安的葬,頗具文士氣地刻上“獨孤人”稱號?這也算一位來人間走過一遭的人,也算做過一世人,生前身后沒留下任何東西,連名字都沒有。碑上的五個字經(jīng)多年風吹日曬,只留下五塊凹面,不仔細辨認甚至看不出它的內(nèi)容,一個微隆的小土堆,獨孤人的尸骨早已不復存在。

東區(qū)和西區(qū)之間以一棵大樹為界。這樹在別處從未見過,學名叫糖膠樹,除墓地之外極少種植。多樹冠,分枝,每條枝上頂著一團巨大的蓬松花叢,一叢叢起碼數(shù)十團,小花呈喇叭狀,似繡球,色微黃,像過期的蛋黃,花期散發(fā)一種獨特的刺鼻味,人皆不喜,招蚊蠅,遠遠看去,它在低矮的陰沉天空下,妖艷地黃著,尤為詭異。

越接近西區(qū),墳墓越古老,出了百年,后代可不必祭掃(墓主投胎去了)。墓碑造型和近代不一樣,墓體規(guī)制也不一樣。不少大戶人家的墳冢,面積約為半個籃球場,墓體夯土累累,碑頂有石獅、墓獸守護,其中的幾座甚至還有矮矮的墓墻。因年代久遠,雜草叢生,荒蕪一片,加上肉眼可見的雨絲飄拂,造成一種不真實感。整個墓區(qū)沒有一個人,這種時候,連墓地管理員、拾荒者都不會出現(xiàn)在此,在這幾個世紀以來生平不同、性別不同、家境不同的逝者長眠之地,只有無邊的寂靜成為無上的主宰。

此時,身在墓地的夢境襲上心頭,那個困擾我多年的夢仍如此清晰,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懷疑自己在現(xiàn)實中確實在墓地奔跑過,而非夢本身。眼下的場景和夢重疊起來,我獨自一人來到墓地,在一片墓冢之間,原先預想的夢境中的恐懼并未萌生。我深刻記著那種感受,緊張、驚慌,此刻都沒有,反倒有一種豁然情緒襲上心頭。在一處古墓邊鋪滿落葉的石上坐下,頭頂一棵樹遮住了雨絲,望向漫山遍野的參差錯落的墳冢,和一切融為了一體。

想到“死亡”這件事,不再是可怖而急需逃避的,它真實的模樣就呈現(xiàn)在眼前,眼前每一位都是死者,一座墳墓產(chǎn)生不了這樣的效果,成百上千的墳墓就有這種效果——說到底,歸根結底就那么回事。想得更遠些,如果從來便視“死亡”為自然之事,活時好好活,將死時,也自然接受;活時做好隨時將死的準備,培養(yǎng)一種和學習如何更好地活著一樣如何更好地迎接死亡的心態(tài),不正是一項必修課么?甚至比如何更好地活更為重要。

我如得到啟示,在那天墓地的雨絲中,丟掉了對身體的擔憂,當作在這公墓地已死過一回。接下去的日子,不再畏葸、戰(zhàn)戰(zhàn)兢兢。

在最艱難的時候,焦慮和驚恐達到頂峰,不少次,我會想到一個人:慧能方丈。他在我記憶中留下的印象是明朗的,像一顆發(fā)光的球體,叫人感到他內(nèi)心沒有一絲渣滓。隨著年歲增長,我愈發(fā)羨慕那樣的精神面貌,將其歸因為他是一名佛教徒,禮佛參經(jīng)的緣故讓他的境界異于常人。

遠在迷上公墓之前,早年清明踏青的經(jīng)歷使我對寺廟報以濃厚興致,任何地方,只要路過大小寺廟的山門,都會進去看一看,阿育王寺更不用說,每年必去一趟。若非節(jié)假日,那里是少有人的,雖不及育王公墓靜謐,和別處相比,算得是上等清幽。小時候看不懂的泥塑菩薩,慢慢能懂了,叫得出他們的名號,背后的典故也說得出一二。遙遠的牽絆被激活在一縷縷似有若無的香燭氣中,尤其愛聞寺廟的味道,香燭打底,其他不知具體何物散發(fā)的氣息(有一款必是木料——大量木料)摻雜其中,仿佛能消融時光,打通遠古與近前的邊界,讓這一刻停頓于此。高高的大殿,威武的鑲了金邊的柱子,木格窗外射進的陽光,連那光芒也沾染了香燭氣。

在阿育王寺天王殿和大雄寶殿之間的院落,種著兩棵大樟樹,腰身五人合抱不過來,樹皮長滿青苔和石韋草,樹冠像一把廣袤的大傘。樹后的大雄寶殿的重檐下掛著一塊橫匾,上書:覺行俱圓。據(jù)說是乾隆真跡。這四字在某一個陰雨連綿的五月天如一顆子彈擊中了我。當時我以一名游客的身份不知何故正站在大樟樹下,看細雨落入枝葉的深處像一枚枚針。距離樹身兩米遠處,放著一口銅鼎,仿古的青銅器構造,四柱鼎腿粗碩無方,紋絡精致。鼎內(nèi)橫擱一根長鐵條,四根尖錐,插著四根粗壯的蠟燭,火苗在鼎檐的護佑下,絲毫不受雨的影響,鼎內(nèi)鋪了一層厚厚的香灰,不計其數(shù)的檀香插于其間。此景將現(xiàn)實一隅裝扮成不真實的幻境,那四字擊中我的力道不亞于后來我在育王公墓面對半山墳墓萌發(fā)的死亡暢想,原因至今未明,那遒勁的字體似透露著某種真諦,叫人心生寧靜。

阿育王寺有件至寶,即佛祖舍利。

當年云逝法師(劉薩摩)誦經(jīng),從地下涌出來的。

寺內(nèi)有一處景點,涌見泉,紀念的就是那個神奇時刻。

我認為是編造的故事,充滿傳奇性,誰能依靠誦經(jīng)讓地表如泉漿般涌動呢?真正信其有的香客想必也不多。但寺內(nèi)確實有一枚價值連城的舍利,供奉在懸有“覺行俱圓”橫匾的大雄寶殿正北的舍利殿中。

舍利殿在其他寺廟估計不一定有,建構奇特,整個大殿不設一尊菩薩,殿中央立一座佛塔,塔身呈圓錐形,似一口寶鼎,四面一窗窗正方體小佛龕內(nèi)塑滿菩薩,金碧輝煌。塔上延出一根支柱,細長如避雷針,柱頂撐著一只寶匣,匣中便盛放那枚聞名遐邇的舍利。

有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

香客于塔前跪拜,從寶匣孔望進去,若見舍利散發(fā)黃光,說明本人近期諸事不順,需多加注意;

若見舍利散發(fā)紅光,說明本人不出七日便即斃命,無方可解,趕緊回家安排后事;

若見舍利散發(fā)白光,則吉星高照。

歷來每位香客在面對舍利塔的寶匣孔時,心情復雜,想看,又不敢看。

我看過很多次,踮著腳尖,差不多望眼欲穿,了無所見,什么光都沒有。

寶匣內(nèi)還套著一個更小的寶匣。

是假的,有一次慧能方丈笑著對我們說。

假的?

也不能說假的,佛門叫作影骨,模擬真身制作的,佛祖舍利這么珍貴的東西怎好放在光天化日下,叫所有人想看就看呢。

真身舍利放在哪?

我給你們看看。

那年我十八歲,我們趙家人難得在清明又聚在一起,掃了一次先人的墓,依循舊規(guī),結束后移步阿育王寺。此時的阿育王寺今非昔比,經(jīng)擴建,把東邊一片古木林納入寺內(nèi),挖了新的池塘,鋪了新的漫道,新建六座廟宇、三座七層佛塔,總面積大了一倍不止。原本的山門棄而不用,在育王嶺下另辟新山門,門樓像一堵古城墻,樓前立起四根粗大的法門柱,上刻《金剛經(jīng)》全文——這都是慧能方丈于社會各界活動得來的成果。

我問過小叔怎么和慧能方丈認識的,小叔說慧能是他三十年前在時敏小學的同桌。我問他是怎么出家的,小叔說那就不清楚了,他們失去聯(lián)系有二十年之久,彼此從未談過這方面的話題,反正這是個有本事的人。

說一個僧人有本事,不是壞話,以出世的心態(tài)辦入世的事,擴大佛家道場的影響力。

他帶我們前往方丈室西邊的一處場所,推開月亮門,是另一座隱在竹林后的廟宇,叫藏經(jīng)閣。開了主槅門,一層是一個小型圖書館,四壁書架擺放各類經(jīng)書典籍,左手邊有一架樓梯,梯面狹窄,與二樓的交界處另有一扇槅門,上去,一間雅致的廂房,有床鋪、有書桌,一個靠壁的木柜,夾著一只大鎖。開鎖,柜內(nèi)是一只現(xiàn)代保險箱,繼續(xù)開鎖,見到一口手掌般大的水晶棺,承托出來,水晶棺晶瑩剔透,棺內(nèi)便是那枚舍利,是指骨,像一枚扳指,色潤、白質、微黃,其間有蚊子腳一般細的小裂縫數(shù)條,看起來絲毫不起眼,真是佛祖的舍利。

我們不是佛門中人,無需行膜拜禮。

小叔感謝慧能方丈給我們?nèi)绱撕竦拇?,得以一見稀釋珍寶?/p>

慧能方丈讓我們今晚就在寺里住一晚。

你這兒有客房?

有,今年剛落成,還沒對外開放。

客房在古木林新建廟宇的西南側,聯(lián)排房子,共二十四間,開放后將成為外來游客的借宿地,全部設施一應按照賓館標準,空調、熱水器、電視、無線網(wǎng),無一疏漏。

我們有幸被安排一人一間,十八歲的我就這樣第一次在一座寺內(nèi)夜宿。

十八歲的我精神時好時壞,雖不及后來那般頻繁爆發(fā)焦慮,也不好受。那天躺下后橫豎睡不著,輕輕出門到外,古木林的樹少則百年樹齡,多則五百年,在眼前沉下來的暮色中,猶如守護陵寢的大個子衛(wèi)兵。

我想念阿育王寺的舊址部分,沿著漫道走去,樹上不知名的夜鳥發(fā)出不同頻率的鳴囀,松鼠從一根樹枝跨跳到另一根樹枝,輕盈的一團毛球,降落時悄無聲息。各大殿都關了殿門,五分鐘后看到久違的魚樂國,便在石欄上坐一坐,一輪月亮掛在天際,池水中也有一輪,上下輝映。從這里能看到天王殿的琉璃瓦,四根瓦脊上各盤旋著一條昂首弄姿的石虬龍,形成飛翹的架勢,正脊的中央雕有“風調雨順”四個大字。

從殿頂望過去,育王公墓的山坡赫然在目,云逝法師當年因不忍倒斃之人曝尸荒野,收骨葬于義冢,超度亡靈,委實一副菩薩心腸,深具悲憫心,真正稱得上是位“覺行俱圓”之人。

佛教講究“緣起”。

阿育王寺、育王公墓、佛主舍利,三者有同樣的“因”,沒有這個“因”,不會有后來的“果”,這個“因”就是孔雀王朝的阿育王。

我曾追尋過阿育王的皈依之路。

在那座被稱為哭泣之城的“羯陵迦”,當黎明的朝陽緩緩升起,這位君王和以往任何一場勝戰(zhàn)后一樣,帶著勝者不可一世的驕傲,在萬千軍隊的擁護下,浩浩蕩蕩進入羯陵迦殘破的城墻。當他的雙腳踏入羯陵迦土地那一刻,一切都在瞬間改變,放眼望去,滿地橫陳的死尸、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淪為俘虜?shù)睦先?、婦女、孩子,不絕如縷的哭泣聲、叫喊聲、悲鳴聲……。這些曾讓阿育王引以為豪的東西,彼時盡化為一股酸澀的感觸,震撼這位統(tǒng)領者的心靈。他忽而悲憫起那些因他而亡的人,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在原本屬于一位征服者展現(xiàn)其戰(zhàn)績從而接受眾人高呼萬歲的時刻,他懷疑起前半生所謂的戰(zhàn)功赫赫是否只是一個華而不實的笑話。一個高于他然而又確實是他的聲音對他進行了否定。他渾身戰(zhàn)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這便是偉大的開悟時刻,一位暴君由此消失,一位推動佛教事業(yè)的門徒從而誕生。

相比于云逝法師,阿育王更是一位“覺行俱圓”者。

我得益于育王公墓、阿育王寺為我療愈精神之疾,細細想來,其實都是阿育王的遺產(chǎn)。

夜已深,天上的月亮被一層厚重的云遮蔽,不見了,魚樂國池面的月亮便也不見了。一只木筏上趴著十余只大小不等的烏龜,似在等待月的再來。

天王殿正門右邊的小門扉被輕輕推開,一位小和尚走出來,穿著一身素灰色海清,左右四顧,側身掩上門,向古木林走去。

夜氣襲來,我踏葉而歸。

趙雨,1984年生,浙江寧波人,魯迅文學院第41屆高研班學員。文字見《十月》《天涯》《作家》《山花》《青年文學》《江南》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出版小說集《蛇行入草》《白鷺林》。入選浙江省“新荷十家”,獲第十四屆滇池文學獎,寧波市青年文藝之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