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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典:云南雨林長滿故事,女性是落腳點,也是壓艙石
來源:文學報 | 袁歡  2023年10月16日08:06

從開始寫第一篇正式發(fā)表的小說《黃牛皮卡》到第一部小說集《孔雀菩提》出版,來自云南的青年作家焦典用了四年的時間,經(jīng)歷了這一對于所有作家而言最獨特的過程,她形容這本書是“我的系住了無數(shù)次忍耐的淚水的一粒紐扣”。

作家莫言評價說:“在密林,在邊城,在山寨,人物如魚得水般地生活著……焦典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是帶有幾分巫性的?!痹u論家張莉也說:“跟熟悉的女性寫作很不一樣,沒有哭號和宣泄,用另一種方式,讓我們感到驚心動魄。”“云南”“巫性”“女性”,這三個詞構(gòu)成了貫穿整本小說集的根系,足以使故事的藤蔓蔓延開來。

相比于“野生作家”,焦典是較為典型的學院派出身的作家,不過對寫作而言,這樣的成長方式最大的影響是讓她有了很多同行的朋友以及一個純粹的寫作環(huán)境。日常她喜歡爬山、看云,自言在一些“不務(wù)正業(yè)”比如打游戲、游泳之類的事情上很有行動力。

在訪談里,她分享了參與《我在島嶼讀書》錄制的感想,也分享了新書宣傳做分享活動時遇到的那些感人的瞬間——那些來自于文學的饋贈。她更坦誠了身為“莫言的學生”所帶來的期待與壓力,但一切正如她所說的:“只要唰唰唰地寫下去,一直寫下去,我們就不會憂愁,也不會膽怯。”

焦 典

焦 典

云南的雨林濕潤、茂盛,故事會像雨水一樣滴落

記者:以邊地云南為背景,大山、雨林獨有的氣息使得你的小說有一股“靈氣”,而你的敘事是偏向“淡”的,我同樣覺得有童話的感覺。

焦典:與其說是我自己去尋找或者選擇了某種風格,不如說是云南的風土,選擇了這種風格。那樣的“靈氣”是云南的山和雨林的氣息??λ固氐孛驳纳?,有很大很空的肚子,丟一塊石頭下去,很久才會響起輕微的回聲。而雨林濕潤、茂盛,故事會像雨水一樣,從大葉片上滴落。

至于“淡”,我覺得那更多的是一種匍匐在大地上的姿態(tài),不是懦弱,也不是逃避,而是不管有多么苦,多么干,都走下去。就像在云南的山路上經(jīng)常會遇到的農(nóng)婦,背著巨大的背簍,舍不得花錢坐摩的,悶著聲,一句話不講,跟石頭一樣靜,汗都淌到眼睛里、嘴巴里,但再苦,也不講,就是在那里走,一步一步,走下去。

記者:雖然你是云南人,但在北京讀書,也在那里待了很久。有不少作家認為當一個人開始回望故鄉(xiāng)才是觀察故鄉(xiāng)的最佳距離,你怎么看呢?

焦典:是的,就像很多人說,你無法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覺。故鄉(xiāng)的“故”就意味著離開、逝去。小時候,也總聽人說我們是彩云之南,是春城。來到北京之后,才知道那些詞語究竟意味著什么。

北京的云高高的,淡淡的,像白色的浪花,不斷地流動拍打。而云南的云,離我們很近,總是在日出或者日落時顯露令人訝異的色彩。云南的冬天來得很遲。有時候好像冬天自己都忘了,就不來了。只是薄薄地落一層霜,轉(zhuǎn)眼就又到了春天。不常下雪,但是中學時有一次,雪突然下起來,我們?nèi)?,包括老師在?nèi),就那樣呆呆地望著窗外。沒一會兒,雪停了,地面上已經(jīng)堆了厚厚一層。很快,太陽又出來了,耀眼,甚至曬著覺得有點熱?;ㄒ稽c沒事,紅的黃的,還是大朵大朵地開著?,F(xiàn)在回想起那樣的場景,我意識到,原來我的家鄉(xiāng),云南,不是說沒有四季,而是四季都同時顯身。云南不是沒有冬天,沒有夏天,而是云南的天太遼闊了,才那樣薄薄一層。

記者:你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說過:“事實上我覺得,寫小說就是在寫另一個時空里我們的真實生活。”

焦典:確實是有一些原型,尤其是關(guān)于我的爺爺奶奶,他們的碎片和影子的邊角散落在各個不同的故事里。

我爺爺是一個普通的地質(zhì)隊員,當時是跟著隊里,一路從東北到了云南。我爺爺總愛在我面前吹牛,我想,里面有很多夸張的成分。但在我的一篇新小說《長河夜渡》里,我的爺爺確實化身成了一個神威凜凜,拳骨巉巉的“功夫大師”。

還有,說他們勘探小隊駐扎在金沙江邊,夜晚聽到風聲大作,跑出去一看,一個巨大的影子滑入金沙江水中,沿途整座山的樹木,都被擠壓變形。爺爺講這些的時候特別高興,聲音洪亮,把我們所有人都給唬住了。但是慢慢到后來,大家就聽膩了。爺爺繼續(xù)講他的故事,大人們轉(zhuǎn)頭去聊起了基金和新買的車庫,我們則聚在一起玩游戲。沒有人理他,爺爺講不下去了,有點尷尬,就低下頭,裝作是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

爺爺去世后,我無數(shù)次回想起他裝睡的瞬間,我覺得就是在那個瞬間,我爺爺發(fā)現(xiàn)并且承認了他的衰老?!恩{魚慈悲》這篇小說基本也是以我爺爺為原型寫就的。

和我爺爺一樣,我奶奶也愛吹牛。不過因為我奶奶家里只讓她上過一兩年的小學,所以她開始之前總會加上一句話,要是當年我能讀書……如何如何。我不知道那個年代的小學在教什么,但一定教了一個成語,一馬平川。所以我奶奶總是說,啊,老家門口的那片大豆地,一馬平川。晚上的那月亮,又大又亮,一馬平川。我做的那衣服,特別好,一馬平川。也不管文理符不符,反正就是一馬平川。我奶奶當了一輩子家庭主婦,可她從來都自信滿滿,她也確實有著很多古老的智慧,比如只要她帶傘,那即便現(xiàn)在還出著大太陽,但是之后一定會下雨,看著雨絲穿破了層層太陽光落下來的那刻,我突然間相信巫術(shù)真的存在。所以小說里的人也跟著我奶奶學到了很多。

還有,還有許多,我發(fā)現(xiàn),其實就是這些瞬間組成了這本書,也組成了我。就像前兩天去南京,晚上睡不著,在賓館房間里看著外面的月亮,我沒想起李煜的月亮,沒想起博爾赫斯的月亮,想起的卻是我奶奶,看著家門前的大豆地說的那句不通文理的:“月亮,一馬平川”。

記者:小說集里有一條明顯的線,就是書寫“她們”,無論是《木蘭舟》的玉恩奶奶,《六角馬》的春水……實際上,這兩位是我很喜歡的人物。她們散發(fā)著獨特的光芒,而且我覺得小說中的年長女性更加聰慧且開闊。

焦典:謝謝你的喜愛,玉恩奶奶灑脫舒朗,有著某種莊子所謂的“逍遙游”的姿態(tài),春水勇敢自由,即便環(huán)境并不足以滋養(yǎng)她的靈魂,她內(nèi)心里的東西還是讓她奮力一躍,掙脫了地心引力。她們其實也代表了我對某種理想化女性人格的想象,或者說,對我自己的某種期許。確實在最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并沒有有意識地想去刻意塑造些什么。但很神奇的是,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結(jié)果就是,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在圍繞著女性展開,女性是落腳點,也是壓艙石。這也許與我天然的性別立場有關(guān),也許也與我潛意識里的某些觀念有關(guān)。我始終覺得,在面臨真正的艱難時刻時,女性反而是更為堅韌的。

記者:這里就不得不提到作家莫言在序言里點評到的: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是帶有幾分巫性的。“巫性”大約又與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信仰發(fā)達有點關(guān)系。

焦典:莫言老師的眼光還是很老辣的,一眼就看出我的本質(zhì),哈哈哈哈。我確實直到現(xiàn)在都還相信萬物有靈,我覺得我的生命與這世界上的其他存在,都是有著某種連接的。比如戲弄一株植物,把它丟進了水井里,說“你被關(guān)進水牢了,誰都救不了你”,結(jié)果晚上就莫名奇妙的肚子疼了一夜;比如在山里突然起了濕濕的風,要下雨,央求大山說“拜托拜托,等我回到家再下好嗎?”然后真的直到腳邁進了家中,雨才大顆大顆地落下來。仔細想來,其實我從未真正接受過云南少數(shù)民族信仰和風俗的教育,上個月在云南璞玉書店做新書分享會時,袁長庚老師說的一句話,我非常贊同,“其實這也不能說是巫,不是大家印象中與主流的知識經(jīng)驗和價值觀念抵觸相反的那種東西,這就是我們云南人的日常觀念?!?/p>

記者:雖然很難抉擇,你自己比較喜歡哪位小說人物?

焦典:一定要選擇其中之一的話,我最喜歡《從五樓一躍而下的牧童》里的那位小牧童,在每年冬天最后一聲鳥鳴落下的時候,騎著黃牛去最高的山上吹小曲兒;在不合時宜的時間發(fā)生不合時宜的感情,比如愛上一頭走錯了路的大象;然后也允許自己騎著牛的時候打個盹,從云上掉下來,被居民樓頂?shù)奶柲軣崴鳡C個大水泡……

越發(fā)感受到來自于文學本身的,平靜的篤定

記者:我記得第一次認識你的時候,你在那次得獎的獲獎感言里提到自己喜歡“飛”這一動作。這本書的書簽也選了一句你的詩:“你摸到風,就會飛起來,天空允許,一切可能”,也與“飛”相關(guān),現(xiàn)在也還是很喜歡嗎?

焦典:現(xiàn)在也很喜歡,而且我想我會一直喜歡下去。我在夢里經(jīng)常會夢見自己飛起來,而且是漸進式的學習。先是學會了如何從地面上使勁往上一蹦,然后學會用雙腿拍打空氣,像游泳那樣推進自己,然后是方向,舉起雙臂,用手掌指示轉(zhuǎn)換的角度,最后是降落,減速,慢慢來,如果沒有把握就再拉升一點,再平穩(wěn)落地。以及,我在夢里飛行時總結(jié)出的最重要的經(jīng)驗:別往下看!去看你想去的地方,就如同你已經(jīng)到達。

記者:小說里有很多寫在山里看云的片段,你很喜歡爬山或看云?你是不是一個行動力特別強的人?

焦典:是的,我很喜歡爬山,不過不太喜歡那種修建完好的旅游景區(qū),枯燥的石階梯。我喜歡找個野山,尋條野路,開著GPS,按著前人留下的軌跡慢慢走。有時候也迷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走都不對。后來扒拉開雜草,才看見一條腳踩出來的小路,靜悄悄地躲在那里。很緊張,也很有意思。這樣的路線,經(jīng)常走兩三個小時不見人,連蟲鳥的鳴叫都沒有,只有自己的喘氣聲和心跳聲。但是這樣的山中會有很多很多故事,或者說,這山本身就是故事。至于行動力,我大概,可能,也許,主要在不務(wù)正業(yè)的一些事情上比較有行動力……

記者:比如呢?

焦典:打游戲、爬山、游泳、打球、散步……

記者:接下來提一個也許不少人關(guān)心的問題,我想一位青年作家的處女作,有莫言的序,有畢飛宇等名作家的推薦,這是非常榮幸的,但是,“莫言的學生”這個標簽可能會隨著這本書被更多人知曉,也會帶來更大的期待值,你怎么看呢?

焦典:非常感謝你問我這個問題,謝謝你的坦誠,我知道很多人都有類似的疑問,甚至是更加負面的情緒。不管是在網(wǎng)上,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私人交流,我都看到和聽到有人說“一看封面那么多大作家推薦就不想看了”“很厭煩,又是那一套”諸如此類的。我不會去推脫說什么這是出版社營銷的意思,我知道它能帶來更多的目光,我也知道這些目光中必然包含著尖銳和刺痛的部分。這是我的第一部作品,我想旁人也許無法全然理解我對它寄予的感情,在它印刷完成之初,我就寫下,它是我的野火、我的胸針、我的帳篷、我的匕首、我的暴雨、我的鸚鵡螺號,我的系住了無數(shù)次忍耐的淚水的一粒紐扣。

一個月之后,它加印了。我和編輯老師們在辦公室做簽名本,大家累得話都說不出來,可是我們都無比喜悅。那個時候我真的相信,只要唰唰唰地寫下去,一直寫下去,我們就不會憂愁,也不會膽怯。我很感謝,莫言老師的光灑在了我的身上,但我總有走出這光暈的一天。我抱著安慰自己的想法,想去相信一位老師說的,“真正看過了這本書的人,會知道你其實走出來了?!焙螞r,在此之前,在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公眾號,一篇作品都沒有登上雜志的時候,有讀者后臺私信留言說:“你的詩像火把,在我低沉的時候照亮了我?!辈荒芤驗槟腔鸢压饷⑻蹙屯洶?,我會永遠記得我舉起過那火把,而且我會一直舉著。

記者:感謝你的坦誠,回到輕松的話題,不久前,你參加了《我在島嶼讀書》的錄制,是不是超級緊張?有可以分享的趣事嗎?

焦典:哈哈,是的。雖然我不斷地在心里告訴自己,別緊張,沒事的,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但當攝像機一排排架在面前的時候,它們好像張著個黑洞洞的大嘴,把我心里準備好的臺詞全給吞吃了。

我本來以為我還挺機靈的,上了節(jié)目后發(fā)現(xiàn),好吧,我是個笨嘴拙舌的笨蛋,哈哈哈哈。而且雖然節(jié)目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是比較輕松自在的,但事實上這真的是個龐大、精密而繁重的工作。導演們都頂著巨大的黑眼圈,每天只睡一兩小時甚至一夜不睡,準備長長的問題列表,苦思冥想怎么設(shè)計有深度又有意思的環(huán)節(jié)。我只參與了幾天的錄制,但都累瘦了幾斤。最大的感想是:明星夢就此破碎,這份光鮮的工作,在下實在是做不到啊。

記者:最近,你忙于新書的宣傳活動,剛也提及回了家鄉(xiāng)的書店,想必也去了一些其他的地方,有遇到讓你印象深刻的人或事嗎?

焦典:真的有不少值得珍藏的瞬間。比如在分享會的前夜,我去了海埂大壩,聽了很久的水浪聲,一位因這本書而有幸相識并且共同努力的朋友,緊緊握住我的手,為我祈禱。偶爾有浪,濺起一點水花,涼涼地打在我的脖頸,遠處有人在唱《一生所愛》,正好唱到“從前現(xiàn)在過去了再不來”,那一瞬間沒來由地就落淚了,但并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這難得的,來自于文學本身的,平靜的篤定。

還有入住昆明的酒店時,房間的桌子上放了一張璞玉書店的工作人員制作的小小的明信片,上面寫著“焦典老師,歡迎回到昆明”?!盎氐健保麄冇玫氖沁@個詞,也許之后我將會去到很多地方,輝煌的,奇異的,令人難忘的,但只有這里,他們招呼我為“回到”。還有很多,如果說文學真的會給予我們什么禮物,那么這些就是。

記者:和“野生作家”相比,你應(yīng)該算是嚴格的學院派出身的作家了,這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

焦典:我的專業(yè)叫“文學創(chuàng)作”,碩士的時候?qū)I(yè)是“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與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其實有所不同。對我而言最大的影響,我覺得是讓我有了很多同行的朋友以及一個純粹的寫作環(huán)境。寫作是一種稍顯孤獨的事情,大多數(shù)時候,你只能也必須一個人錘煉手藝??墒?,我們又真的需要朋友。文學研究總是關(guān)注前輩大家的影響,我卻覺得同輩人的影響其實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

記者:最后我們一起回到你發(fā)表第一篇小說的時刻,還記得當時的心情嗎?

焦典:第一篇正式發(fā)表的小說是《黃牛皮卡》,發(fā)表在2020年第9期的《人民文學》上。比起真正拿到刊物的時刻,其實我印象更深的反而是大家一起坐在寫作中心的小會議室里,討論修改這篇小說的那個下午。會議室外面的樹,有很好看的葉子,太陽照著,風吹著,葉片的碎影在會議室的桌子上跳躍浮動。如果能一直這樣,多好,當時我想。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覺得,如果能一直那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