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地域文學新觀察·新北京作家】 《江南》2023年第5期|李唐:飼育(節(jié)選)
推薦語
這是一篇書寫靈魂與內(nèi)心的異質(zhì)小說。小說以人人都是飼育者的角度,又捕捉到了人人都是被飼育者的結(jié)果。如此一種反證的方式,將人內(nèi)心所滋長的尊嚴、脆弱、自負、自卑等無數(shù)情狀進行了擬人化的表達。在生活的重壓下,在人生的進程里,誰都有期待,誰都有無奈,飼育者都養(yǎng)了一個自己不知道的“自我”,飼育者其實也是被飼育者。小說想象瑰麗,字里行間,呈現(xiàn)出一種歲月破碎所帶來靈魂的無奈和不安,同時,又隱含著無限可能。
飼 育
□ 李 唐
一
我們飼育它。在黑暗中。它眼睛小小的,卻很亮。但是在夢里它的眼睛變得碩大,如同監(jiān)獄里的探照燈。想象一下,照在你的身上,火一般炙熱,骨骼仿佛也融化了,皮肉卻松散地掛著。夢中你總是在越獄。
想象一下,你生活在一棟四層高的舊樓里。這種樓太過常見,沒什么可說的。女人發(fā)絲般的電線在墻外纏繞,樓道里的墻壁上貼滿了小廣告。就在這樣一棟樓里,你卻飼育著不同尋常的東西。
你的父母曾來到這里看望你。他們生活在一個寒冷的城市,每到冬天就會去南方避寒,順道也來看看你。他們對你已經(jīng)沒有多少期望了,不管是娶妻生子,還是賺錢,你都令他們感到失望。如果“失望”可以解釋為“失去盼望”,那么認識到失去之后,他們的心情反而愈加舒展了。
這一次,寒冬將至前的日子,他們?nèi)缂s而至。與往常不同的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你飼育的東西。他們的眼睛發(fā)亮,嘴里發(fā)出輕呼。
“飼育這玩意兒可不容易吧!”你的父親瞪大了眼睛。他好奇地想用手指碰碰它,但是被你制止了。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說實話,它讓你有些尷尬。你不確定父母真實的心思。
“唔……是不太容易,但也還好?!蹦愫卣f。這是你一貫的套路,自從十多年前你考上大學,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你就下定決心過獨立的生活,脫離父母的管控。你感受到了自由的氣息,可回想起來,也許那時就已經(jīng)埋下了飼育它的種子。
父母在你租來的屋子里來回走動,看看冰箱、地板,還有柜子里的衣物。你知道即使自己三十多歲了,父母依然不會對你放心。但不同的是,他們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對你的懶散與邋遢大驚小怪了。
雨落了下來,父母原本要回酒店,你看著外面的雨,讓他倆暫時留下。你們一起看向窗外,雨絲閃爍著。它似乎受到了吸引,輕捷地躍到窗臺上,背對著你們看雨。母親有些憂愁地望著它,說它看起來有點憂郁。
“沒關(guān)系的,也還好。”你說。其實你感覺對它的了解并不比父母更多。
雨很快就停了。雨絲斷了。天空重又變得蔚藍,陽光照射進來,照在它的身上。它低低叫了一聲,躍下窗臺,跑進了床底下的陰涼里。
“那我們就走了?!蹦愕母赣H仿佛松了口氣般說道。他對它似乎有些恐懼。
老兩口離開了,這間房子又成了你一個人的世界……不,還有它?,F(xiàn)在,你看不見它,因為它躲在床底下。你想象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的模樣,還有那磨牙的輕響。
手機屏幕顯示此時是下午兩點半。下過雨后的陰冷慢慢滲透進來。你躺在床上,動也不想動,即使你知道快遲到了。你們約在附近的小餐館見面,可能吃完以后還要一起逛街什么的。你要見的是個女人。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她。但是在這個城市中,她是你唯一認識的也在飼育它的人。幾百萬人正在你的房間外面走走停停。
二
你要見的人是我。
但是,此時此刻,我正困倦不堪。我面對著電腦屏幕,還有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有時也納悶:它們到底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應該是大學時期吧,我頭一次萌生了寫作的念頭。最開始是詩,因為短,不浪費時間,盡管我的時間多得用不完。你往往是第一個或是唯一一個讀者,但那時我們其實還不太熟。
即使是現(xiàn)在,我依然不了解你,估計你對我也是一樣。你永遠不會知道的是,我總是會想象你在我看不到你的時候在做些什么。我想象你如何在屋子里走動,煮開水,下樓買煙,如何躺在床上看雨。這樣的想象很有意思,比我手頭寫的東西有意思多了,甚至比我們真正見面時也有意思多了。
因此,約定的時間快要到了,而我并沒有出門。我想象著你如何披上那件舊皮夾克,還有臟兮兮的白色運動鞋,如何轉(zhuǎn)過身鎖門,如何豎起領(lǐng)子抵擋寒風跑到地鐵站。我們的距離并不算太遠。
有時我什么也寫不出來。我知道自己是個志大才疏的女人,就像你說的那樣。但你不會理解的是,我只是想選擇一樣東西讓自己投入進去。
它有時也會過來湊熱鬧。嗅嗅我的手指,還會在我靜止時啃我的指甲。我會摸摸它,愛撫它,或是煩躁地將它推到一旁,或是用腳踹它,看著它可憐地低吟……這些你都不會知道,因為在你眼里,它是那樣美麗,時而溫順,時而令人捉摸不透。你甚至想跟我交換。
“它多有魅力啊。”你第一次見到它時感嘆道。
我很開心,一言不發(fā)。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緊張地盯著它,希望它不要很快就暴露本性。那天我們聊了很多東西,后來都忘了。我只記得它那天異常安靜,平時它可不是這樣的。它的表現(xiàn)讓我松了口氣。
事后想想,我本不應該讓你看到它的。從那一刻起,我成了騙子。
大學剛畢業(yè)的時候,我交往了一個電影學院的男朋友。他最大的理想是在三十歲前拍一部可以媲美塔可夫斯基的電影長片。為此,他以藝術(shù)家的身份嚴格要求自己。不幸的是,那時我也認為自己是個藝術(shù)家,雖然連一篇完整的小說都還沒寫出來。我們商定好,第一年我出去工作養(yǎng)活他,第二年他出去工作養(yǎng)活我,以此往復,直到某個人獲得成功。
交往三個月,我們住在了一起。這樣,我就沒辦法隱藏它了。我小心翼翼地帶他去見它。他很驚訝,看著它,似乎不知如何形容。我緊張極了,如果他厭惡它怎么辦?事實上我一直沒有把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合格的飼育者。
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客氣地點點頭,還伸出手想要撫摸它。可它卻輕捷地躲閃起來,不見了。后來的日子里,它也只是很少露面。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擔心錯了地方:我總是害怕別人不喜歡它,卻沒想過它也會厭惡其他人。
那段時間,由于它不?,F(xiàn)身,我?guī)缀蹩焱浟怂拇嬖冢嗣刻煳顾褪澄?,它根本就不露頭。這樣也好,說實話,這讓我有種莫名的輕松。
我履行了諾言,暫時放棄寫作,每天上班、加班,有時會熬到很晚。我會在夜里趁他睡著的時候偷偷哭泣。我不知道是太勞累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傊?,我不想讓他知道。
他幾乎每天待在家里,除了看電影就是玩游戲。有一天我回到家,看見他在客廳睡得正香,電腦里放著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
一年過去了,該換我完成自己的夢想了。我們開始爭吵,他不想出門找工作。半個月后,他收拾行李離開了。走之前,它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用柔軟的額頭蹭我的手指。他回過頭,瞥了它一眼。我看出他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那幾天,我只要想哭,眼前就會自動浮現(xiàn)出那個眼神,使我不寒而栗。我緊緊地抱著它,才發(fā)覺自己忽視了它多么久。
我把這件事講給你聽。你笑我蠢,然后收起笑容,認真地對我說它是你見過最美麗的。
三
你穿好衣服,并且臨出門前還仔細地擦了擦那雙四年前買的皮鞋。對于衣著,你并不在意,只要不過分邋遢就好。不僅僅衣著,對于其他事你也抱著相似的態(tài)度。你自認是個對物質(zhì)欲望不強烈的人,一切只求適度。不過,也許這本身是另一種欲望的體現(xiàn)。
赴約。你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又該去往何地,這讓你獲得了小小的安定感。赴約是你幾乎一成不變的生活里的安慰劑。你知道至少在這段時間里,你們建立了一種松散的關(guān)系。
盡管你擺脫了父母的控制,但卻不知如何與他人建立聯(lián)系。人際關(guān)系總是令你疲憊不堪——稍縱即逝或是磨難重重。這個城市的人口比你家鄉(xiāng)多了不止十倍,可你覺得自己相應地也縮小了十倍,變得可有可無。
跟父母的關(guān)系讓你感到窒息,可與他人的關(guān)系又讓你捉摸不透。
就是這樣。你頂著寒風來到地鐵站,刷了卡,排在一群人的隊尾等地鐵。你是一個走在赴約路上的人,這個念頭將你從某種無依無靠的環(huán)境中解脫出來。你喜歡赴一個又一個約(其實很少),直到這幸福感在見到對方后戛然而止。赴約結(jié)束了,你再次陷入了痛苦的人際關(guān)系的循環(huán)。
你的身上隱藏著什么秘密。
你不愿意讓任何人看到它。你飼育它,卻認為這是屬于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guān)。你甚至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因為,你覺得它是丑陋的。它會嚇到原本想跟你進一步接觸的人。而如果向?qū)Ψ诫[瞞它的存在,這是某種欺騙,所謂建立的關(guān)系也是空中樓閣。
這就是屬于飼育者的悲哀。
你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飼育著它們。還是說,自己屬于少數(shù)人。你確實偶爾見到過其他飼育者,但你不是被嚇壞了就是會做出不合時宜的舉動。也許是時機不對,當對方忽然向你展現(xiàn)它們的存在,你卻畏懼了。它們看起來都來者不善,難以親近。
確實,你不知用了多少年,才真的適應了它。小時候,你偷偷地飼育它,最后還是被父母撞見了。父母對它疑慮重重。父母覺得它占據(jù)了你太多精力,原本應該放在學習上的。而且,它確實也相貌不佳,沒少受到他們的輕蔑??彀阉拥舭?!他們不是沒這么說過。你表面上對抗著他們,實際上呢,也由于自己飼育這么一個丑陋的東西感到心虛。
打住。地鐵到了,你身后不知何時排起了更多的人。人們一擁而上,像泥沙般將你裹進了車廂里。人與人相隔咫尺,目光卻小心地不碰觸彼此。
他們不知道你的秘密。
有時候,你為自己是個飼育者而自傲。你認為自己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人總得有點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吧?哪怕是某個不足為人道亦毫無意義的秘密。你攥著地鐵座位上的拉環(huán),身體隨著行駛的節(jié)奏而緩慢擺動。你時而毫無情感色彩地瞥向周圍的乘客,想象他們的身上究竟有什么與眾不同的東西。是什么構(gòu)成了他們?;蛟S,他們私下里也在飼育著什么你從未見過的……
這樣來看,你和我確有共同之處。
我們都靠想象填補生命。
四
書寫容易引起誤會,這是我從小就覺察到的事。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寫出的文字,和這個人現(xiàn)實中的表現(xiàn)并不一致。一個冷漠的書寫者現(xiàn)實中可能是熱情洋溢的人,而相反的事也經(jīng)常發(fā)生。有時文字仿佛是一個人的另一重人格,或是一次展露和隱藏。
因此,當我提到“飼育”,文字使這個詞變得詭秘。實際上,這是一個非常繁瑣無聊的過程。我恨不能直接到你面前表演一番。
首先,它并不聽話……飼育者并不是主人,它們才是真正的主子。它們善于隱身,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出現(xiàn)。它們從不出屋,是房間里的主宰。它們善于巡視,善于撕咬,善于與看不見的東西搏斗。它們不善于安靜,不善于溫情。它們需要食物和水,需要你的愛和憤怒。它們靠本能過活,可是又明明是個智者。
不知道我說明白了沒有。
有時我覺得它并不存在。它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東西?;蛘哒f,僅僅是一種文字游戲,將一些抽象的事物具象化的手段。它可能代表了我們的傷痛、個性、苦累、歷史,諸如此類。當然,也不排除它是一種實體,貓或狗。我經(jīng)??吹綐窍洛薰返娜?,每個年齡段都有,狗的種類非常多樣;我也經(jīng)常見到身上沾滿貓毛的人,他們似乎毫無知覺地行走在人群里,身上帶著另一種動物的氣息……
世間許多事難以說明。然而,我始終相信有的文字可以直抵核心,就像通了電,肩膀和手指感受到微麻。我們在電流中認出了彼此,雙手在黑暗中緊緊相握。那一刻,脫口而出:“你也是飼育者!”我們呼喊,像是對上暗號。那一刻,“你”“我”變成了“我們”。
因此,這是關(guān)于“我們”的故事。
我收拾好了一切,做好了出門前的準備工作。我將屋子里的垃圾放進袋子里,順道扔在樓門口的大垃圾桶里。我沒有化妝,只是稍稍涂了口紅,使自己看起來更有氣色。我是一個將要去赴約的人,當我出門后,我的屋子并非空空如也。
幾年前,我在網(wǎng)上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飼育者聚會”的帖子。那時我羞于向他人坦陳我在飼育它,更不會主動詢問其他人是不是也是飼育者。這個帖子來得恰逢其時,輕柔地扎進我日益增長的孤獨與不安中。
聚會上有許多人,大家端著酒杯,輕聲交談,彼此交流著各自飼育的它。我從未見過這么多飼育者,因而膽戰(zhàn)心驚。這時他走了過來,面目和善,聲音溫和。我們開始聊關(guān)于飼育的事,他的看法非常獨特,這也是我第一次得以坦誠地聊起自己的飼育。然后,那個晚上,我到了他的家里。黑暗中,一雙有力的大手脫去我的衣服??墒牵腋杏X到某種困惑。我不停地問他:“它在哪兒呢?它在哪兒呢?讓我見見它吧?!被貞氖悄腥俗茻岬暮粑N医K于明白,他根本不是飼育者。這間屋子除了黑暗空無一物。
五
你端坐在咖啡廳的木桌前,手里隨便拿著什么。也許是一截潔白的餐巾紙,也許是每個桌子上放著的薄薄的宣傳單。你放下餐巾紙,拿起宣傳單,又放下宣傳單拿起餐巾紙。你在等待著誰,因此什么東西也沒點,只要了一杯清水??Х葟d里人不算多,但是座位都正好坐滿了。有人在座位上拿出筆記本電腦工作,有人發(fā)呆,有人互相低聲交談。有新來的人走進門,門口的鈴鐺隨即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響聲。新來的人熟練地環(huán)顧室內(nèi)。沒有位子了,那人便同樣熟練地轉(zhuǎn)身離去。每次鈴鐺聲響起,你都會回頭望一眼。
清水離你蒼白的手指很近,你并不經(jīng)常拿起杯子。你發(fā)覺當有人從你身旁走過時,原本平靜的杯子里的水面就會微微顫動。
那個服務(wù)生已經(jīng)在你身旁走過好幾圈了。
有一次,她朝你走過來,向你推薦本店最新的產(chǎn)品,一種巧克力蛋糕。你不喜歡吃巧克力,婉言拒絕了。你說你想吃榛果蛋糕。她笑了笑,是那種寬慰的笑。她說點一個套餐比單點更劃算。這個建議讓她顯得很為顧客著想。但是套餐里還有其他東西,你不想吃。你說你只想單點榛果蛋糕,別的什么都不想要。服務(wù)生懵懂地點了下頭,說如果掃碼加入店里的會員群,也可以得到某些優(yōu)惠。
杯子里的水在不停地震動,好像有某個魔術(shù)師正控制著它,將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炸裂。你開始思考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前幾分鐘,你還是個愉快的赴約者,可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淪落為一個等待的人。你經(jīng)常會冒出一些奇怪的念頭,比如自己為何要坐在這里。你在時光中已經(jīng)跋涉了太長的路,它們一點一滴、每分每秒送你來到此地。你經(jīng)歷過那么多痛苦和歡樂的時刻,每一次你都覺得今后將不再相同。你會成為一個不斷成長的人,像個娃娃,不斷長高,從一米長到兩米,直到三米、四米……成為巨人的感覺怎么樣?你的頭露出云層,潔白而倏忽的云朵像是圍脖纏繞在你脖頸上。你環(huán)顧四周,摩擦著云的圍脖,并發(fā)出沉悶的雷鳴……
你坐在咖啡廳里,餐巾紙被手指捅出了大窟窿。你在座位上彎著腰,快被過去的時光壓扁了。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改變你?難道你是一株沒有規(guī)劃的植物嗎?你的父母想要你回到家鄉(xiāng),服務(wù)生想要你選擇另一款蛋糕。還有更多。你不愿再回憶了。夠了。
你開始懷念起它來。你喂養(yǎng)它,而它不言不語。它似乎為你而改變。有一次,你夜里起來上廁所,正好迎面看見了它。你驚訝于它在夜晚的精神頭,明亮的眼睛,平添了某種狡黠的可愛。你覺得它似乎也不是那么丑。你想起它一直在褪毛,弄得家里到處都是。毛發(fā)如塵埃飛揚?,F(xiàn)在想來,是它在變得美麗。
于是,你不由分說地站起身,離開了咖啡廳。當你走出門口時,聽到了悅耳的鈴聲。
從此我們再也沒見過面。這是有可能的。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五期)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寫詩,大學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熱帶》,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返取?/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