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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3年第10期|禹風:返程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10期 | 禹風  2023年10月19日08:16

驟起疾風,風像水流從伍云后脖子吹過,那種季節(jié)轉換的沁涼,竟讓他愉悅地想起夏天喝的綠豆湯。一小朵風干的欒樹花落進領子,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伍云拿開耳機,薩拉薩蒂的小提琴曲停止了嗚咽,他看清楚眼前狀況:陌生的郊區(qū)公交車站正沐浴夕陽。為什么等這么久了,還只他一個人候車?

他拖著行李步行到這里。其實他不曉得這車站的過車頻率,甚至不曉得車站是否還在使用。很久沒車輛經過,事實上若公交車已改道,他也不會知道。

車站站牌邊有告示欄,上面除了公交路線圖,并無任何解釋情況的新告示,暗示一切正常。他該相信自己的初始判斷,運用耐心這項古老技巧。

伍云是在他的返程中。

這漫長旅行后的返程尚帶有航天飛機回大氣層后的重力。他確確實實朝著離開很久的城市返回,朝久違的家返回,且越來越近,近得不再間隔千山萬水,而是已到達了市郊。

那何必焦慮呢,地球都繞上了一圈半,還在乎這么小小的不確定性?

再耐心等等。

他塞耳機回耳孔,背靠銹跡斑斑的站牌鐵桿,閉起眼睛,理智地躲進古典音樂的庇護所中去。

四周皆是休耕的農地,但看不見飛鳥。

伍云想,在開闊的田野上等車,好過夜晚走去空寂無人的大廈邊等待戈多。

他許多次那么做過。

留在自己的城市時,有幾次他晚上喝了酒,跟朋友告別,并沒直接回家,而是朝那幢辦公大樓走去。

其實他已很久沒進入大樓了,多年前他已從報社辭職。沒工作證,他怎么也進不了大樓的,除非正式回去拜訪從前的同事。

他只是想走走那條路,通往報社的路。

他的青春歲月和這張報紙緊密聯(lián)合,在回憶中掰扯不開。

他很想讓自己的感官再次進入曾經浸淫的環(huán)境,肯定就會有褪色記憶瞬間復活,給他帶來比酒精更有趣的刺激。

當然,他沒因為私密的小渴望麻煩任何人,寧愿在夜色中接近下班后的報社大樓,盡可能接近,嗅到它的氣息,盼望這氣息里尚有一絲熟悉的東西。

他總是從大衣或茄克口袋里扯出墨鏡,架到自己的鷹鉤鼻上。他會有一頂?shù)皿w的帽子,有時是鴨舌帽,有時是小禮帽,跟著他不同的上衣變化。他戴上帽子和墨鏡就成了一個陌生人,假使不特別琢磨,沒人會看清是他。他自然不想讓人認出,在如此不合適的時間。很難解釋自己的動機哪。

空無一人的鑲滿大理石的報社大堂,燈火滅了一大半,顯得黯淡,只有保安坐在大理石柜面的前臺后。保安是流動性很強的人員,這幾批同他沒有交集。

不過他并不走進大堂去,他就在門外停車場邊站立,抬頭看看自己的辦公桌曾緊挨的那片玻璃墻,低頭回想自己那輛鳳凰牌新自行車是如何在報社停車棚里失竊的(小偷幽默地把他鎖在自行車上的環(huán)形鎖留下,好端端鎖住車棚的支架)。他掏出香煙,吐出煙圈,想念自己在辦公室里伺弄的那些芋科植物嬌美的粉色花。

不不不,并非如別人會疑心的那樣,他不是想回頭去這棟樓里上班,盡管他大學就讀的專業(yè)暗示他該在這行當呆上一輩子。

這很難分訴,是的,他也許至今對這專業(yè)還有感情,不過,走有走的充分理由。流逝的時間也證明離開是明智的。

然而,這可不是把一個零件從機器上拆下那么簡單。

伍云驀然發(fā)覺他已將一組《西班牙舞曲》反復聽了多遍,天竟已藍黑,剛才天邊的些許火燒云現(xiàn)在成了墨團。眼前的路不但沒公交車經過,連其他車輛或者拖拉機也沒有。這個公交車站大概率是個陷阱。

現(xiàn)在怎么辦?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當然,他一路也是這么輾轉過來的,這種事絕非第一回發(fā)生。

甚至伍云覺得這是他迄今為止人生的一個隱喻。一開始,你還確認自己前往的是計劃中的驛站,到得后來,人越來越聰明,看過的人和事足夠多,再無自信能前往認準的方向。

并沒什么蠻橫的外力干預,如果有,倒好了,事情便有因果解釋。

不是的,事實上這就像人跳進海里,海可不是什么游泳池或淤積不流動的蘇州河。海水下面熱鬧著呢,有變幻不定的強弱洋流。就是說,洋流裹挾萬物,你朝南而去,很好,可能到達正西。

伍云終于不再躲進音樂,拿開耳機,開始向四周張望,想尋求地方上的幫助。他看見在目力所及的地方有孤零零幾棟亮燈的房子。他立刻拖著自己所有行李前往,放任行李的輪子不斷磕碰,不停地帶給他各種震動。

走過糟糕的土路,來到房子前。謝天謝地,有人,這里有個世上最簡陋的“超市”仍在營業(yè)。小店店主是個右手殘疾的中年男,他一眼就看出了伍云的問題:“等公交車的?你等了多久了?”

殘疾男那毫無特點的五官保持不動,像個泥塑怪物。但他沒什么口音的普通話說得很清楚:“公交車很久沒來了,也許半年,也許一年,也許更久。沒人通知,我聽說它如今??颗赃叺拇迩f?!?/p>

伍云待人接物爐火純青,他拿出一百元人民幣,要求小店店主帶他去還有公交車??康拇遄?。

當然不能奢望人家開出一輛車來載上他,伍云等了十分鐘,小店主單手拎起伍云最大最沉的那只箱子,走在前頭引路。他們橫越廣大田地,向給人以希望的有公交車接駁的村莊步行過去。

田野散發(fā)出垃圾的臭味,三三兩兩尖鼻子矮腿的野狗匆匆在壟溝里奔走。

有過一回,僅只一回:伍云那夜并沒喝酒,他只是隨意走出家門透氣,邁開腿朝前走,卻不曉得去哪里。兜了一大圈,他出現(xiàn)在報社大樓前。

他走到空寂無人的停車場邊,掏出煙,抬頭尋找玻璃幕墻后自己曾坐過的那個位置。

這時有個披散亂發(fā)、散發(fā)濃烈體味的戴舊眼鏡的男人咧著嘴笑瞇瞇從馬路上過來,從伍云身邊邁過。伍云黑夜里還戴墨鏡,卻不妨礙他馬上認出了袁昭。老袁還沒退休?

他拿開嘴里煙,輕輕對著那背影招呼了一聲。

老袁興沖沖轉身過來。伍云扯掉自己墨鏡,忍不住發(fā)笑。

“啊呀,我眼花了嗎?你從哪里蹦出來的?”袁昭頓腳,緊走兩步,一拳砸在伍云胸口。

伍云沒讓老袁進報社,他揚手招來出租車,帶老袁去了黃河路。

這條路霓虹閃爍,兩側擠滿一家家個體戶經營的大艷大俗的餐廳。

開酒,布菜,伍云沒興趣八卦。他其實更想仔細看看老袁,一切時間的作為其實都印刻在人臉上。伍云自己這十多年的遭際也如此。

老袁激動地開口:“你知道的吧?你離開時的那個結構散了。老覃得肝癌死了?!?/p>

伍云搖頭說自己不曉得,他從沒跟任何人打聽過報社任何事。他曾說過一句不厚道的,把當年報社比喻成剛碰了冰山的泰坦尼克號。

現(xiàn)在,老袁同他講這些是沒意思的。

他含笑凝視老袁,默默品味他身上及話語中透露的時光的印記。分手時他擁抱了老袁。

老袁還在船上,他屬于那艘伍云為之獻出了青春的船。那艘船早已寂滅,現(xiàn)在只是一個贗品。

有個細節(jié)觸動了伍云。老袁告訴他,當年屬于他伍云的那張辦公桌仍在原地,他的芋科植物奇跡般在窗邊活了下來,年復一年長成了一大片,由一個又一個前后接替的編務當成部門一寶照看著。

伍云后來漂泊不定,走得遠時走去天邊,不過,想想報社辦公室里的芋科植物,它們那樣安全地錨定在時間和空間里,他便毫無道理地覺得自己這只風箏也還系著細細的連接原點的長線。

伍云走得渾身汗?jié)裢榷亲影l(fā)軟,終于在鄰近村莊找到了仍在運行的公交站。他又塞給送他來的殘疾人五十元,打發(fā)他回去。

之后,伍云掏出干糧吃了點,耐心等車。

漆黑夜幕中公交車終于來了,這無疑是郊縣長途公交車,它獨特的模樣伍云從前見過,留有記憶。

他費力把自己的行李一一搬進車廂,車廂里寥寥無幾坐著幾個鄉(xiāng)人。

伍云愉快甚至喜悅地問司機:“我去市中心,你的車會停在哪些地方?”

司機飛快地咕噥了一句,車廂里響起一片嘈雜鄉(xiāng)音。

伍云咧嘴而笑,等待司機回答他。

司機關熄了馬達,打開駕駛室車門跳下車,特地走來車廂里。他面對伍云,竭力以濃重的鄉(xiāng)音說普通話:“我的車不去市中心。我想跟你講清楚,這地方沒車去市中心。我們去金山?!?/p>

金山?從南匯北部海邊去東邊金山?繞海邊走,就是不往市里去?

伍云鎮(zhèn)定自若:“那我就先去金山吧,至少金山會有車去市中心的。”

司機點點頭:“是的,到了白天,那很有可能?!?/p>

車又發(fā)動了,慢車大概要行駛兩小時,伍云心里有地圖。兩小時后,伍云將離自己市中心的家更遠。

回去自己的大本營真是世上最難的事情之一。

當年才二十五六歲的伍云在他的專業(yè)里嶄露頭角,已得著了東部城市群報業(yè)經濟新聞一等獎。喏,他是對得起他獲得的獎狀的,他單身,每天都回報社大樓孤零零熬夜,將跑了一整天采寫的內幕寫成文字。當然,有好些不適合見報,只能發(fā)內參。

不要誤解伍云,假如把他看成行業(yè)的苦役者,很可能傷害他年輕的旺盛的自尊心。他搞得那么晚并非全然因為辛苦,對這行業(yè)的人士而言,一天的主要活躍時間開始于黃昏。

若用“觥籌交錯”這四字給那些夜晚作注腳,伍云大概是樂意接受的。

一般周一到周六(改成五天工作制后就到周五),每天夜晚伍云手里至少有三張請柬,必須連趕三場。白天得到的一般是場面上信息,到夜里,才有真正的、能讓行業(yè)人士眼睛一亮的猛料流傳于酒桌。

此外,晚宴才是擴充交際圈的主戰(zhàn)場,誰擁有強大的交際圈,誰才擁有這個東方港市瞬息變化的內幕消息。一出大學校園,伍云立刻摸準了行業(yè)的脈絡,他本是靦腆和內向的,卻蛻變飛快,成為很善于交朋友的年輕記者。

說來竅門就一句:先幫別人有效率地傳播信息。

人家并非為交朋友而交朋友,他們是努力著來欠你一個人情。

伍云很快手里抓滿了人家欠他的人情,像漁民拖上一滿網漁獲。

沒人批評二十多歲的伍云不停進進出出報社大樓,每月跟部門報銷厚厚一疊出租車發(fā)票;也不批評他叼著香煙滿不在乎地從前輩們身邊跑過,沒大沒小地拍打別人肩膀,悄悄把禮物塞到編輯大人們口袋里;更不會批評他從發(fā)布會上跑回報社,下午就拿起毛巾肥皂到報社浴室沖澡——年輕人滿負荷工作,愛清潔豈不是好事(哪怕有人懷疑他和新認識的女士約了晚飯前那一杯)?

若有老前輩批評伍云,那大體是為他發(fā)出的某些報道。這些“魯莽”的報道可能會帶來難以預計的麻煩,年輕人愛惹事生非,或太過模仿不合時宜的馬克·吐溫。

別人玩撲克,露一手洗牌功夫,伍云坐在自己辦公桌后面,澆濕他紫色葉子的芋科植物后,洗開一疊疊名片,從數(shù)百人中挑出今天該打電話約見或簡單聊聊的十幾二十位,把名片整齊地攤開。

辦公桌角放一個大托盤,里面是他洗得干干凈凈的茶具。他不像前輩們那樣擺譜喝龍井或功夫茶,他在上海商城的進口貨鋪子里挑選英式紅茶和伯爵茶,那種獨特的味道正適合他,他需要在連續(xù)不停的一場場采訪中間,迅速地舒緩,然后去另一個地方見下一個人。線索是隨風飄蕩的蛛絲,要挖出具體而切實的東西,你必須同當事人們面談。所有關鍵性因素全靠面談,面談不做任何紀錄,對方可以否認……

伍云給了自己充分的時間。一個年輕人坐在這樣得天獨厚的位子上,他只愿為真相活著。

他每天要接起碼一百個電話,大多數(shù)來自陌生人或不那么熟悉的人,他在電話上非常挑剔并不易相處。當然,誰想從一百個電話里剔除九十五個相對沒價值的,只能像他這樣干。有個德高望重的報社老人偶爾逛進這部門旁聽了他的電話,笑了:“我年輕時的上海灘,辦報就需要這樣的小伙子!唉,可惜了!”

是的,怎么不是可惜了呢!伍云回頭看就曉得,自己在走向被放逐的路上奔跑得太認真。

要是像個第三者一樣看自己,伍云完全可以把這道路看得清楚,至少從他選擇自己專業(yè)的那天開始。

專業(yè)的路如今走到了盡頭,一開始卻并非毫無預兆。

伍云住在城市的中央,在前英租界的主干道附近,而那個著名學府卻遠在城市的東北區(qū)域。在這城市前一百五十年歷史中,東北區(qū)域歷來屬于工業(yè)、碼頭和戰(zhàn)爭,集聚大量勞工人口和底層移民。一個令人瞠目的事實是居住于城中心的市民們大多數(shù)終其一生都不曾造訪城市的東北大區(qū),足見此區(qū)域與現(xiàn)代生活及設施的隔離。

不過,辦學的人看中便宜地皮,大城幾家著名學府都選中了東北區(qū)的土地,很早就落戶在它相對靠攏市中心的地段。

伍云這么一個普通市民家庭出身的大學生,并不會對交通困難過于敏感。

有時他離開校園搭乘公交車回家,需換乘好幾條公交線,同陌生人緊緊擠在一起,路上花費起碼兩個半小時。

若他踩自行車回家,就會落得個汗流浹背,不過憑著年輕有力,路程會縮短為45分鐘至一小時(趕時間必須冒險走北邊那條肆行大卡車的公路)。公路和市區(qū)的馬路是兩回事,公路沿線大批工廠排放各式廢氣,一程騎行,人的喉嚨和肺部會留下多種奇異感覺。伍云常常中途停下,從路邊瓜攤買幾片切開的西瓜,酣暢淋漓地吞下去,既解渴又沖洗喉管。那時他真的比較浪漫,化工廠的氣味還能讓他聯(lián)想起水果硬糖……

大學畢業(yè)后他常夢見自己同另外六個男生一道分享的那個寢室。在四年本科時間里,七個室友中瘋了一個,畢業(yè)后不久又瘋一個(這位最后死在了精神病院)。他夢見自己仍住那寢室,可寢室樓卻荒敗下去。每每走進房間,所有人都在白日里酣睡。

他走出校門,大路上沒什么公交車站。往前走好久,遇到的公交車都不去他家的方向。如何接駁繞行?他越來越傷腦子。公交車總是擠,車站站滿黑壓壓的人群。

伍云感到無力再擠進擁擠的車廂。

夜總是很輕易地滑行過來,回到忙碌的白天。

趕完夜場,伍云一貫回報社而不是回家。他那時已從父母家搬離,在市中心西側租了較寬敞的公寓房。也許該早點回去喂一對籠養(yǎng)的相思鳥,但晚些回鳥兒也不至于餓死。他奮力寫稿,爭取上頭版或經濟新聞版的頭條。

額外的努力持續(xù)被證明效率低下,伍云嘔心瀝血的稿件總被大段刪除、改換主旨或不予采用。他提出異議,得到一個圓熟的反問:你考慮過這些適合本報嗎?

伍云當然是惱怒過的,如果拿出專業(yè)主義,他滿可以振振有詞地辯論,不過,在現(xiàn)實中,那有什么意義呢?

夜里,常常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地留在大樓里。

他書寫,書寫……

伍云把寢室的床讓給了某室友從北大來訪的老鄉(xiāng),他正好有點饞,想回家吃頓媽媽做的晚飯。他沿著校門前的大路往南走去公交車站。前頭馬路上有幾個人,都是他同班同學,在路邊說話,猶猶豫豫,要走不走的樣子。看見伍云,他們都瞪著他,讓伍云覺得好笑。

他們指著他的長褲。

原來,他們中一位拿來了劇院的戲票,計算了路程趕時間,但有人來不及回寢室換正裝了,他還穿著不像樣的籃球短褲!

當然,助人為樂。伍云脫下自己長褲給了別人,現(xiàn)在他自己不倫不類,白襯衣垂下,完全遮沒了換來的籃球短褲,像沒穿褲子上街。他只好把襯衣塞一個角在短褲褲腰里,顯示他有穿褲子。再看,他今天穿著剛擦亮的皮鞋呢!這實在不合適進市區(qū)。

伍云摸摸胸口口袋,剛在郵局收到一筆《青年報》的稿費,足夠買條新長褲,外加新皮帶。他斜穿大路,走到大路那一側他從未探訪過的工人區(qū),那邊有商廈。

遠遠地他看見幾棟方正和半圓弧形的樓,人們在這些樓的里側和外側行走,樓的藍色和灰色玻璃閃爍日光。樓不新了,周圍空氣有點臟,含著細細的塵。他嗅到了工廠那種藥水味。

確是一個商廈,伍云走入,竭力想分辨男子服裝區(qū)在哪個樓層。商品擺放雜亂無章,問其他顧客也問不出結果。他踏上樓梯,往樓上走。日用百貨,女士服裝,童裝,也許最高層是男裝?

最高層的樓梯口坐著一個老阿姨,短發(fā)齊耳,木然揮動一面紅三角旗。

伍云見頂樓的商鋪被藍色塑料板圍了起來,像是在整修。他有禮貌地打招呼,欠身問老阿姨男子服飾區(qū)在哪里。他指指自己的腿說要買長褲。老阿姨笑了,她努力描繪一條秘道:“你從這邊圓拱進去,別害怕,就是暗些,順著通道繞彎,走,走,走,然后走到那頭的圓拱里……”

好的,伍云說自己不害怕,他走進老阿姨指明的施工秘道。

不過他立刻退了出來,那是個礦坑坑道般的臨時通道,完全沒光線,也沒燈,黑黢黢的。

倒不是不敢走,這通道高度太低,伍云必須彎腰才能進入,然后一直彎腰往前,不曉得通道多長,看不見盡頭。他不想嘗試。

退回再問老阿姨男士服裝區(qū)是否在底樓,若是,他準備下樓繞過去。老阿姨猶疑不決,最后點點頭。伍云覺得不保險,就問:“或者周圍有沒有其他買得到長褲的店?”

老阿姨指了指方向。透過商廈的玻璃窗,看清那是一個居民區(qū)的邊緣。老阿姨說那邊有個社區(qū)商業(yè)點,也能買到衣褲。

伍云下樓走出商廈,他找不到去商廈另一側的通道,于是就朝老阿姨指的社區(qū)商業(yè)點走過去。

走著走著,他發(fā)現(xiàn)不對:皮鞋踩到濕漉漉的地面。

放眼看去,周圍縱橫交錯的幾條小路,連帶路與路之間的地塊,都像蒙了層骯臟的積雪。季節(jié)是初秋,那種泛起大泡的“積雪”,不曉得從哪里來。

伍云愛護自己的皮鞋,生怕弄濕,他遲疑地駐足觀望。

他看見到處也還有行人,不過,人們不斷地跳躍著行走,變換落腳點。

噗的一下,遠處又涌一股“積雪”,像黏稠的液體慢慢流淌。

伍云找不到干燥能走的路。他竭力分辨干硬的地面,只發(fā)現(xiàn)一個土坡。他站到土坡上,就漫無目的順著干硬的地面走,希望這樣能去到他買褲子的目的地。一回頭,來路已被“積雪”漫得看不見,有人在“積雪”中搖搖晃晃地想拔出腿。

伍云走到了干硬地面的盡頭,再往前,竟然是一排小平房的屋頂。

現(xiàn)在伍云已不想買褲子了,他懊悔為了長褲走來這從未拜訪的區(qū)域,這里的住宅仿佛是工業(yè)城的附屬建筑,泛著泡沫的“積雪”想必來自什么不明不白的工廠。

看那些人行走其間雖然尷尬卻習以為常的模樣吧!

本為回家吃一頓好飯,卻被人換去了長褲。為了體面,他想買褲子,卻弄到最后僵持在一塊殘余的干地上,走投無路……

伍云同人交朋友主要還是憑感覺,盡管他坐在有利益可交換的位子上。

有一回坐報社大樓的電梯下樓,伍云和一個陌生的同事同在電梯轎廂里。那人抬起頭,他也抬頭,互相一笑,就交了朋友。彼此看著順眼不就是交朋友最好的理由?

那人在報社人脈深廣,他不單是廣告部的得力干將,還是前任社長的侄子。

伍云為了發(fā)稿困難對經濟版編輯頗有微詞,廣告部這位老兄聽見笑笑:“小兄弟,發(fā)牢騷不解決任何問題,我來拉個飯局,讓你倆當面聊?!?/p>

發(fā)不出稿件的記者和多次槍斃了他稿件的編輯能坐下一起吃個飯不容易。

“你太年輕了嘛!”既然答應了來喝酒,人家就愿意給后生說幾句,“不要吭哧吭哧傻做,先搞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們這些人科班出身,自然是驕傲的,想把大學教授說的那一套做起來。哈哈,并不是我障礙你。你的文章被剪了,你恨我這把剪刀有啥用?”

伍云還算是個明理的年輕人,他只是需要人點撥。

既然他在社內也有了朋友,他就聽見了直截了當?shù)恼嬖挕?/p>

只是,他痛覺自己的專業(yè)落空了。若從一開始就讓人明白現(xiàn)實,他不會選擇這專業(yè)。

為什么要讓人走這么長的路,才告訴他此路不通呢?

人確實是可以一下子跑得遠遠的,遠到好像一切變得嶄新,生命重煥光彩。

伍云辭職后,有一陣子他對自己的那只手機不習慣。

這城市在伍云大學畢業(yè)前還沒迎來通訊革命,手機尚未出現(xiàn)。當時遍布大街小巷和大學宿舍樓的公用電話才是大眾通訊的標配,電話亭給老年人提供了工作機會。

伍云進報社后,配備的第一種隨身通訊工具是BB機:對方來電留下號碼,他就地尋找公用電話回電。后來BB機升級,不但有來電號碼,還可以留言,甚至有股市行情報告。這之后才漸漸配備起手機。有手機之后,作為城市記者,電話鈴聲就像翅膀在蝴蝶身子邊不停拍打,永無停息之時,除非深夜。

辭職后,手機很快便提醒了他生活的巨變:僅僅才一個月,來電便少到幾近于無。

伍云已負責任地告訴所有人他不再是記者。他如今不眠不休在電腦上模擬留學所需過關的各種考試,時而看看桌上那手機:手機啞口無言,成了廢棄物。

這是一種脫胎換骨,痛苦暫時還沒光臨,因為他存有新鮮的希望。

伍云很幸運,幾乎可說是上帝保佑他:他僅花了十個月就通過了所有考試,被歐洲的古老學府錄取,坐飛機到了巴黎。

他摸上了另一條跑道,看上去前程似錦,卻又感覺渺茫。

這過程讓人聯(lián)想起地球上某些生命體,它們在一定階段內靠啃食自己的身體器官維持生存。只要渡過難關,它們又會生長出健全的新器官,重新適應改善后的生存環(huán)境。

伍云必須維持自己的求學和生活,他實際上每天只睡五小時。他得完成轉換,用英語和法語思考,用商業(yè)世界的規(guī)則解決所有現(xiàn)實問題。他奮力前行,從不猶疑,更沒時間空想;他那時凡事非此即彼,成功或失敗,生存或死去。

感謝上帝,上帝始終站在伍云這邊。他最終完成了轉換,一切如愿,有富可敵國的公司愿報銷他的留學費用,雇傭他進入商界,公司的中國總部需要他這樣的人。

拿到聘書那天,伍云明白自己這才算真正離開了泰坦尼克號,經過掙扎并未沉沒,有巨輪經過,恰巧將他撈起。

不過,他內心也清晰地明了一個事實:得到的聘任不是讓他繼續(xù)高飛,而是要他展開回程。

歐陸雖好,不是久居之地。那里并不需要伍云,巴黎不稀罕一個僅有上海經驗的人。聘用伍云的公司請他去北京。

回程,一個漂亮的令人欣羨的圓弧,指向古都。

在干燥的氣候帶醒來,有時伍云需要想一想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

他已很久沒喝過湯,江南特有的老鴨湯或腌篤鮮他不敢奢望了。北京的鐘點工阿姨聽他說想喝湯,困惑地微笑,然后為他做了一碗排骨湯。他喝的時候豎起了眉毛,阿姨抱歉說這不是她的擅長。

他換了個鐘點工,新來的阿姨當面露一手,搟面杖熟稔得好比手臂的延伸段。她給他搟面,做出百十來個白菜肉餃。至少,她默許了伍云用吃餛飩的方式吃餃子,伍云喝著小蔥味兒的餃子湯,腸胃特別思鄉(xiāng)。

北京雖干燥,他的夢境卻充滿了水。海水,湖水,江水或溪水。在任何水里,伍云都在折騰,有時用力往水下潛,有時躺在水上看云,順流而下,或又絕望地掙扎避免溺水。總之,他的夢境帶來了很多水環(huán)境,他希望自己能站起來,在水面行走,或索性像條魚,用鰓呼吸,朝水的極深處潛入。

偶爾去了一回北師大附近,他看見了無極限俱樂部。無極限俱樂部有個六米深的水箱,聘請前亞運會蝶泳冠軍當著潛水教練。伍云交了費用,跳入那玻璃箱水體,跟著教練學會了初級潛水技巧,拿到了證書。

其實,伍云很清楚這又是一個恰逢其時的隱喻。

公司許諾伍云,在北京的工作算作熟悉狀況,兩年期滿,他將繼續(xù)他的回程,到公司將會新建的上海辦事處上任。那樣的話,如植物完成開花結果整個流程,伍云可回到他土生土長的環(huán)境里。

也許他可以再次洗開珍藏的一疊疊名片,將那些在他這里冬眠的人物喚醒,重新聯(lián)接并激活過往的關系。那么,想必血脈會通暢,他滿血復活,再次進入觥籌交錯的社交圈,那對伍云對公司都是好事。

可事實上,正如歷史在前一百五十多年間反復演繹的,外國商人們很容易在北京城折戟沉沙。

公司不遺余力按自己的方式推進,表面上也達到了和行業(yè)主管者觥籌交錯的目標,但是,主管者在經歷長長的被追求期后,打出自己那張底牌:只愿意同公司在東部沿海某省份的一個小城市合作實施本地化生產,不建議項目落在上海。

伍云始終負責推進這合作項目,他認為這結果極富邏輯性:那個沿海小城市是主管總局局長的家鄉(xiāng),他就要退休了。

公司業(yè)務是必須取得特別許可證的,公司當然只能退而求其次,答應下來。雖沒進上海,其生產部門畢竟首次安放進了這個大國的國境。

公司給伍云的新安排是永久性地留在北京總部。如果伍云執(zhí)意回上海,公司愿做出較為可觀的賠償??傊樵七\氣不錯,這是個富裕且重視自己形象的大公司。

他選擇回到上海,在上海的其他跨國公司另找位子?;爻探K于在形式上閉環(huán)了,只沒有太多實際收獲。

伍云覺得自己只是沒虧損而已。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職位,年收入上升百分之二十,頭銜升一級。

如果按部就班,自己別弄出什么幺蛾子,以十年為一個階梯,他可以穩(wěn)定地在商務體系里發(fā)展,故事亦可就此收尾。

山中一瞬間,世上已千年。哪怕一粒石子落回它原處,青草和塵土也有回響。

伍云淡出報社、出國留學,又回國從商,這傳說早在他原先的專業(yè)圈子和社交圈子里成了一個流傳不輟的口述故事。

他回到城里,很快有人知道了。大家作為老友,應該聚一聚呀。

出乎伍云意料,除了城里報社電臺電視臺最相熟的行業(yè)老友,過去他曾以筆相助的幾個普通人也極熱情地加入。不需要伍云請客,從前城市商委的一位潛力干部、現(xiàn)任某集團總裁熱情洋溢地安排了接風晚宴,只等“半輩子不見”的他及眾老友們出席。

伍云備足二十份禮物,由公司派車送到現(xiàn)場。且不必說老友重聚的激動和歡喜,只說那濃重的往日氣息撲面而來,便仿佛時間的魔法正在上演。

伍云發(fā)現(xiàn)人們的面容都有所改變(別人必然也如此感覺他),時代裹挾著人前進的同時,人的臉容則拓下了時代的質感和紋理。

大家都稱呼伍云小阿弟。那是當然,他貢獻給這行業(yè)的正是他最美好的青春年華。

這批人大多數(shù)已從原先叱咤風云的位子上退下來,讓位給更年輕更野心勃勃的人。他們截留的資源繼續(xù)滋養(yǎng)著他們的人生,然而,依然飽滿的雄心再也得不到任何新營養(yǎng)。酒過三巡,伍云便品出了激流勇退者們的心態(tài)。

請客的總裁反復感嘆著“老朋友們啊”,是的,他也即將退隱了。

伍云記得當年同他一道出席在武夷山舉行的某年會,那時這位潛力人士風頭最勁。他倆一起到山頂?shù)膹R宇觀光。

伍云不信佛,而這位站在浪尖上的人掩藏不住內心的惶惑抽了一簽。

簽曰:喜鵲不叫烏鴉叫進身不如退步好

當時伍云假裝欣賞佛像,沒讓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窺探了簽文。

在山上,抽簽人很好地掩飾住心里的翻騰,依舊妙語如珠談笑風生,不過,伍云覺得那些笑語再不真實。

后來,此君沒再往仕途上前進,他轉到企業(yè)任職。想必那簽文給了他某種警示。

照這大城里一線人物發(fā)跡的常規(guī)看,此君后來可謂是平平淡淡度過事業(yè)的后半程。可此刻回看,誰說他不是個明理的智者呢?他當年仕途上的競爭者們有許多翻了船,惹上了牢獄之災,其他人哪怕上升到城市最高層級,最后也被迫轉換路徑歸于沉寂。事實是一代人的舞臺落下帷幕。

再看自己專業(yè)范圍里這些人士,如今除了退休的,大多數(shù)人已轉業(yè),有的去了相熟的企業(yè)掙點安穩(wěn)錢,有的去了媒體集團的附屬經營部門,所謂退居二線,平穩(wěn)過渡,大大方方換取一份退休金。

夢想,曾讓每個人自帶光環(huán),最后,光環(huán)自然褪去,只剩平常日子里的牢騷。

大家興致勃勃告訴伍云當年城里各種風云人物如今的下場。繁華枯寂,彩云飛散,竟沒什么人得其正果。

“小阿弟,你年紀是最輕的,滑腳也是最快的,去的世界又是最好的,你最有出息。”老大哥老大姐們由衷地夸贊伍云,忘記了他們當年對他意氣用事“辭職出走”的腹誹。

親切的感覺始終籠罩這場豐盛的晚宴。大家都心知肚明:歡飲一場盡醉方休之后,這批人此生再不會群集高談了。

伍云暗暗心驚,若當時自己不是年輕氣盛一走了之,今日定將同樣沉浸于行業(yè)衰落的暮氣。這些年他知道自己也是在混日子,并沒走在內心期盼的路途上,也沒得到足夠資源或機會施展,但主動的改變還是讓他保持著活力。

他把精選的禮物一一送給大家,帶著對往昔的眷戀,對友情的珍重。

他知道,這一個名利場歸零了。

公交車在夜色中行駛了很久很久,車上其他乘客沒行李,他們窺視伍云,讓他感到不安。

其實他真沒把握這輛公交車到底駛向何方。司機宣稱的目的地只是個語音符號,如果與事實不符,他也沒辦法。假使這是輛黑車,周圍是心懷不軌之徒,他也只有聽天由命。

伍云感到極度疲憊。他看看窗外,看不清的黑黢黢的舊公路,很少有明亮的路燈。說是從海邊去往海邊,也看不見海岸??偸墙涍^一些落寞孤寂的村落,幾乎沒燈火。

車突然駛入了一個有低矮建筑物的空場,停了下來,司機宣布上廁所并休息半小時。伍云覺得夸張,從郊區(qū)到郊區(qū),何須這般矯情?

他還是跟著大家下了車,行李都留車上,他帶著自己要緊的雙肩包,懷疑自己是否明智。若有人打劫,就會直接對他的包下手。他有點后悔沒把貴重東西和證件分成兩份,一份擱在大行李中。但是,那樣也好不了多少。

待客的房子里放滿躺椅,公交車的乘客們熟門熟路往躺椅上躺下去休息。他們看著站立的伍云,做手勢說方言,意思他也可以躺下。伍云看看躺椅,不想讓人看出自己的疑心和不合群,就抱著雙肩包坐下。他打量著周圍,保持警惕。

半小時過去了,沒人起身上車,司機也不來招呼,那些人個個打起奇怪的呼嚕,進入了夢鄉(xiāng)。伍云覺得這是卡夫卡式的荒謬,他幾乎確定司機已載著他的行李遠去。這出戲到底將如何揭開謎底?

他什么也做不了,做了也沒用。耐心是他唯一的法術。

五十分鐘過去了,第五十三分鐘,司機出現(xiàn)在躺椅室門口,他驚奇地看看坐著看他的伍云,脫口而出:“你沒有休息?”

他沒等待伍云的回答就高聲叫嚷起來,要所有人立即上車。睡著的人都坐起來,擦著流到腮幫子上的口水,沒頭沒腦往外跑。伍云緊跟他們腳步上了車,坐回原來的座位。

公交車又啟動了,車外一切混沌,抬頭卻看見繁星密布的夜空。伍云累得難以入睡,他的心因星空而安定了些:無論歸途多坎坷,他沒離開星空之下。星空之下是個封閉空間,像一個巨大的室內。他從星空下返回星空下,不必太害怕。

他忽然睡著了,夢見了自己離開了很久的家,那是位于徐家匯的一套高檔公寓,大堂里有24小時服務的管家。

這些管家們對他有個承諾,他們在他離家去旅行的日子里照看他的一條亞馬遜龍魚。魚缸寄放在他們的休息室里,他手寫的注意事項貼在魚缸上。

伍云看見魚缸里不止一條龍魚,很多龍魚銀光閃爍,在水草間滑行。他離開了多久?龍魚繁衍了多少代?

他忽又夢見黑色的人物從窄巷沖出來,搶奪他的行李,然后撕扯他的背包,他奮力拉住背包的背帶,想喊卻喊不出……

他醒了,司機正推搡他,目的地到了!這已經是金山地盤,請下車。

伍云驚惶地道謝,走出已空無一人的車廂,他的行李整齊地碼放在車邊。司機說:“這個時候出租車少,你可以去公交停車場外面的路邊揚招?!?/p>

空氣冷冽而清新,伍云像傳說中的奇蟲蝜蝂,背負和拖拉著許多東西,慢慢挪向街頭。啊,這陳舊的馬路,只存在于他童年記憶中。沒任何現(xiàn)代的細節(jié)可將他從夢境拉扯出來。

同他一樣等待出租車的人并不少,他們也伸直頭頸,望著路的盡頭。

這樣過了半小時,終于有出租車打著夜燈出現(xiàn),伍云招手,車卻停在別人身前。車開走了,繼續(xù)等待,又有新車出現(xiàn),仍停在別人身前。

伍云點燃了一支煙,他早已學會了真正的等待,就是戒絕任何希望的等待。

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上帝終究會安排一輛聽他雇用的出租車。

是的,就是如此,大約一個半小時之后,有一輛出租車停在他面前。出租車司機探出小腦袋,看著伍云。伍云往前一步,聽見司機說:“行李這么多,要加價的。”

伍云點點頭,不想此刻開始討價還價,他說:“你下來幫忙放行李,我去市中心,挺遠的。”

小頭司機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咣當關上了打開的車門:“我不去市中心。我的車沒法去市中心!”

伍云搶著問:“加你錢也不去么?你不去,什么樣的車會去?”

小頭司機再次探出頭來,像看傻瓜那樣打量伍云,一字一句說:“先生,這里通常不會有車去市中心的,我們是郊區(qū)的出租車。你等等市區(qū)開過來的車,搭上返程吧!”

伍云終于武功盡廢,覺得天旋地轉,他絕望地問:“市區(qū)多久來一趟出租車,停在什么地方?”

小頭司機關上了車門,探頭張望其他客人。他倒是沒忘記回答伍云:“一個禮拜總也能看見幾輛上海車的,你耐心等等。最好去金山最豪華的夜總會門口,那里會有上海車!”

良港艾麗絲頓,金山最豪華的夜總會兼五星級大酒店。

伍云第一眼見它就明白它不是偶然存在在這里的。良港艾麗絲頓在等待,等待著它的輝煌時刻。

夜總會門口的大停車場已停滿了轎車,伍云才瞥一眼,就看清密密麻麻的市區(qū)牌照。啊,有那么多車從市中心下來,篤定能搭其中一輛回轉去吧?

不過,長夜將盡,渾身乏力,一路奔波人消耗得太厲害,伍云需要休息。他預見回到市中心后還有更勞乏的事,不如先進酒店住下。他把行李交給酒店大堂的行李員,走到前臺去要一間標準房。

“先生,您真幸運?!迸丈验T卡交給他時嘆了口長氣,仿佛他歷史性地中了大獎,“這是最后一間房了,酒店客滿了?!?/p>

進房脫光衣服洗了個熱水澡,伍云把行李堆放到門后,準備倒頭便睡??伤滩蛔∵€是拉起窗簾往樓下看了看,想再看一眼停車場上那么多的市區(qū)車,他自信有社交能力搞定其中一輛,讓他搭車回去。

撩起窗簾登時就吃一驚:酒店門前公路上一片車前燈的黃色海洋,蜿蜒到天邊,遠處地平線上的光點兀自蠕動不已。想駛入良港艾麗絲頓停車場的來車依次排到了無限遠。

伍云撥打總機和前臺,想問問到底怎么回事,可總機和前臺鈴聲響個不停,就是沒人接聽。

睡意終于像急火烘烤的鐵鍋底的水珠,刺啦一下消散了。他背起自己那只皮包,打開門,到酒店大堂去探究竟。

失望的來客們站滿了大堂的每個平方米。他們拖家?guī)Э冢考叶加写笮欣?。這些人議論紛紛,愁容宛然,懇求前臺再核對一下電腦,找找還有沒有空房,哪怕條件不好的、在維修的,甚至布草間也行。

伍云想大概自己離開市區(qū)太久,想不起現(xiàn)在有什么長假了。這些人剛抵達,假期剛開始,要搭他們的車回去,怕還要耐心等幾天。不過,這尚可接受,他也可借此休養(yǎng)幾天,在這幾天里好好社交一番。

踅進俯瞰大堂的二樓酒吧,想來一杯。吧臺上倒有點冷清,只有個半老徐娘。伍云同她眼光交匯,就笑說:“我請您喝杯熱紅酒吧?”

半老徐娘回一眼伍云,不露牙齒地笑笑:“謝謝,還是我請你好了,這酒吧是我的?!?/p>

原來如此,伍云指指人群:“我不曉得這是怎么回事,是酒店辦慶典活動,還是最近放什么長假?”

酒吧老板娘詫異地揚起眉毛:“你不曉得?當然,其實我也不太曉得?!?/p>

她說,一開始車輛是零零星星從市中心跑下來的,就像天空飛來幾只不合群的北紅尾鴝。后來車多起來,三五成群,就好似白頭鵯或灰喜鵲。

現(xiàn)在這兩天可不得了了,成批成批的私家車南下,比田野上團團滾的麻雀還多。

“他們下來,他們要房間,他們住下就不走,他們和酒店談生意,要酒店給長住折扣。他們也到夜總會花天酒地,好像明天就不過了似的。”老板娘告訴伍云,“我也是市區(qū)來的,我十幾年前來的,來了就很少回去。我也不曉得那里怎么了,反正,聽說最近只讓出不讓進呢?!?/p>

只出不進,什么情形?伍云喝了熱酒,謝過老板娘,順手買幾包零食,就鉆進大堂人群軋苗頭。這些人都算富裕階層,男人大腹便便,女人一臉傲氣,但夜色里他們個個焦灼不安。伍云搭訕了幾個男人,說自己只住一夜,房間可以讓出來,但有個條件是需要有車送自己去市區(qū)西部的徐家匯。

眼睛驟然發(fā)亮一把逮住他手臂的人最終還是搖頭放開了他,他們說多花點錢做個交易可以,不過,送不了你去徐家匯。

問緣由,人人搖頭,就不再多說了。

伍云墮落云里霧里,明白自己失去了對家鄉(xiāng)的判斷力。難道世界發(fā)生了突變,他已成了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人家已把他當成了拎不清的家伙,連解釋都懶得給他?這種令他脊背發(fā)麻的不安可不好受。

有個打扮得清秀的年輕女人對伍云使眼色。

伍云正眼瞧她,判斷她是夜總會的姑娘。

姑娘問:“先生要回市區(qū)嗎?先生愿意付多少費用?”

伍云想了想,謹慎而禮貌地問:“這很難安排嗎?我從很遠地方回來,離開久了,不領市面了?!?/p>

女孩子點點頭,好像明白了伍云的狀況。她露出一個職業(yè)性微笑:“要不請到夜總會去坐坐,我讓我們的媽咪同您講。反正,您放心,她有辦法?!?/p>

擠進比大堂更有人氣的夜總會,伍云首先看見一只巨大的翼龍在大廳的穹頂上飛舞,氣勢逼真,可能真是用獸皮制作的。

他一邊扭頭觀看翼龍一邊跟著女孩子往KTV長廊走。漫不經心探探頭,愣住了,他看見自己正站在一個滿天星的大包房里摟著K姐唱歌。

女孩子停下來不耐煩地等他。定定神,伍云明白視野里這人長得酷似年輕時的自己。奇妙,此君那種沾花問柳的腔調他也很熟悉,帶著刻意的分寸和禮儀,仿佛身邊不是賣笑女郎而是大家閨秀。伍云從前就是如此這般混跡于市區(qū)的娛樂場。

終于在走廊深處的辦公室見到了夜場媽咪。彎眉毛的媽咪聽帶他來的女郎低語,朝伍云上下打量,確認他已入住酒店,是正經的酒店客。

“酒店客人么,好說?!眿屵潼c點頭,“您知道這種事風險很大,我們也不容易,收了費是要花出去的?!?/p>

“我懂,”伍云搶著點頭,“我只是回自己的公寓,不給人添麻煩?!彼f完從包里摸出護照,讓媽咪看他的簽證記錄,他是個回頭的浪子,在外很久了,想回家,而已。

“只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不可思議?!蔽樵茊?。

媽咪意味深長搖搖頭:“我們也不懂,不敢亂說。我們只懂自己會做的事。如果您一定要問,有個客人教我們這樣回答,喏——經驗不管用啦,凡事您自己琢磨呀?!?/p>

伍云沒再多問,他只問明了搭車去市區(qū)的價格,吃了一驚。但他立刻打開背包,拿出一沓紙幣放到桌上。媽咪把錢扔進抽屜:“您在這兒等等,我去問一聲?!?/p>

第二天吃過午飯,伍云不曉得該不該就此退房,也不曉得彎眉毛媽咪會不會按約前來安排他。

他躺在床上,想自己那公寓是不是已充溢了霉味兒,有沒有進過竊賊。而那條龍魚,多半已死了好久:怎能托付給公寓物業(yè)那種人?假使今天運氣好能回家,是不是該蝸居一陣子不出門。

不曉得,所有的返程都會結束,閉環(huán)。然后陷入混沌,不知道往后又什么樣。

早晚又將厭煩一天天疊積的日子,背起行囊再次出發(fā),尋找自由、放縱和某些極限狀態(tài)。

門上響起篤篤聲,伍云跳起身打開門,彎眉毛媽咪戴著墨鏡,站在走廊里朝他勾手指。

那輛車停在酒店不起眼的后門外,是輛公務車模樣的廉價汽車。

駕車人大大咧咧坐在駕駛座上,戴墨鏡,朝媽咪揮手。伍云把行李一樣樣塞進空蕩蕩的后備箱,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媽咪一閃身,消失了。

“幾個注意點?!瘪{車人自顧自點燃一支煙,望著前路,“會有人查車。你得照我說的做。”

“我倆是干活的搭檔,用同一張通行證?!彼D臉過來看伍云,伍云這下子認出他是昨晚K房里那個年輕人。

通行證攤開在駕駛盤上,是張媒體采訪通行證。

“我給你一張名片,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名片上那人,千萬不要忘記?!蹦贻p人伸手到身邊手提包里翻找,扔出一張舊名片。

“此外,我不能送你到徐家匯,我不經過那里,你可以在市區(qū)下車另叫出租。”

伍云對此深感厭惡。他不在乎出高價,但收了錢的人不能把客戶隨便撂在馬路上。

“這樣我就不太安全吧,兄弟?!彼纯拐f,“我很久沒回,一直在國外,現(xiàn)在我都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我都不會叫出租車了呢。”

“這沒辦法,我是純粹幫忙的。我從不收錢,這點你要搞清楚?!闭f話人脫下了墨鏡,神氣地盯著伍云看。伍云這才看清他其實不像自己,是兵馬俑式的臉譜。

“錢歷來是那些女人賺的,我不騙你?!北R俑青年復又戴上墨鏡,瀟灑自若地發(fā)動了汽車。

伍云低頭看看手里名片,詫異地張大了嘴。

“你是記者,××報經濟部的?”

兵馬俑青年若有若無地一個點頭,車駛上了不擁擠的小路,七拐八繞。

“我手里這張名片有年頭了,你從哪里翻出來的?!?/p>

“我同事的?!蹦贻p人不耐煩地咕嚕了一聲。

“前同事吧?我打賭你撬開了別人鎖住的抽屜?!蔽樵谱旖锹冻隽顺爸S的笑容。

開車人扭頭看看他。

“那個辦公桌上有些年深月久的芋科植物,花色我忘了,葉子都是墨綠面紫色葉背?!?/p>

車哐當一聲停在路邊。

伍云笑嘻嘻把名片拎起,送到年輕人眼睛前:“我的名片?!?/p>

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回蕩在兩人之間。伍云辦公桌的現(xiàn)主人滿口答應將前輩送到家。

“是的,您不會理解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哈哈,要不是我,恐怕您連家也回不了啦?!薄澳x開太久了,您已經out了。您連地球換了軌道都不一定曉得。”

伍云當年也如此沒大沒小調侃老前輩的,這是這報社的風尚,是它血液里的東西之一。這是張市民報,因為市井,它至今還活著。

“泰坦尼克號沒沉沒嘛。”伍云調侃說,“換了一班水手而已?!?/p>

“不,老前輩,泰坦尼克號確實是沉了?!蹦贻p人答他,“我們駕駛的是幽靈船,所以您不懂。時代進步了。”

確實沿途有兩道哨卡檢查了通行證,哨卡上的人表情陰郁,令伍云感到難以適應。不過,兵馬俑青年同這些檢查員們插科打諢,免去了打開后備箱的檢查。

他們兩次駛離檢查站后年輕人才說放心吧(假若這些人查出伍云的行李,可能就得升級公關才能帶伍云回家)。

伍云有點羞慚,哪怕報社真的是泰坦尼克號,雖然它帶走了伍云的青春,留下些許恩怨,但絲絲縷縷的溫情依然把他和它連接在一起。

兵馬俑青年幫著伍云把行李搬進公寓大堂,他給了伍云他的名片,答應找時間來伍家做客,為前輩解說如今的虛擬世界。

“不會有可預見性了,也不會有穩(wěn)定性的,那是舊時代的特征。如今,我們先跳進大海再學游泳,先跑馬拉松再學走路,碰見路障掉頭就走?!彼詈鬁惖轿樵贫呎f。

沒人前來搬運伍云的行李,印象中永遠坐著兩個女服務生的公寓前臺空空如也。

伍云推開物業(yè)辦公室的門,期待看見自己的龍魚魚缸。在擺放魚缸的位置上是一只丑陋的監(jiān)控大電屏。伍云驚訝地湊近屏幕,電子屏上都有細密編號,第一個號碼是樓層,后面的號碼是房號。

他才看得一眼,便大驚失色。屏幕上是些活生生的人,面對鏡頭在他們房間里生活。他們咀嚼,他們刷牙,他們躺著看手機,他們打游戲,他們教唆自己的鸚鵡說粗話,他們互相斗嘴、打鬧、親吻……伍云看出他們并非不曉得自己的處境,當一男一女開始脫衣服,他們對著屏幕做手勢,然后屏幕上代表他們房間的區(qū)塊便黑屏了。

持續(xù)有方格子進入黑屏,也有方格子復明,屏幕上人們好像連續(xù)劇的演員。

相關樓層沒黑屏的幾格里有一格是伍云家。他仔細看,看見那上頭有一只明亮的大魚缸,里頭游動著不少龍魚。

“您回來了,伍先生?”一個甜蜜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這次回來您不走了吧?”

伍云詫然回眸,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制服女生像老熟人一樣望著他:“我們會把您的行李消毒后送去您房間。按規(guī)定,取鑰匙得請您把護照或身份證原件留我們這兒?!?/p>

伍云沒要求自己的行李,也直接放棄了被人看管得很好的那一大缸龍魚。他只背起那只容納了他“一家一當”的背包,匆匆跑出了公寓大樓。

街上依舊陽光明媚,抬頭是他熟悉的高大法國梧桐。他揚手招了一輛市出租公司的白色的士,告訴司機目的地是金山的良港艾麗絲頓,不過,先去一次報社大樓。

他決定走進自己早已離開的那個時空,把他親手培植的芋科植物挖一小株回來。

那東西給他一種有根的安全感。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 《靜安 1976》《蜀葵 1987》《大裁縫》,中篇小說集《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發(fā)表于《當代》《花城》《十月》《山花》《人民文學》等刊物,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