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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津文學(xué)》2023年第10期|徐小斌:靛藍時代(節(jié)選)
來源:《天津文學(xué)》2023年第10期 | 徐小斌  2023年10月18日08:54

你知道嗎?你曾經(jīng)是個靛藍兒童。

我記得,當年的北京鐵道學(xué)院(現(xiàn)在叫北京交通大學(xué))有一條河。河灘上有苔,是碧綠的。黃昏時分,空氣在水中燃成一束神秘的火焰,光芒四射的絢麗,使大自然的其他部分都變成了黑夜。在四周的苔蘚都亮起來的時候,河流的歌聲便無法關(guān)閉了。沐浴在河水的芳香里,感受河流一天一度的忘情噴發(fā),那時,周圍的樹木正在把奇異的金色滲入到水的倒影之中。

沿小河緩坡上去的那座平房就是我的家。我和大院的孩子們每天光著腳丫兒,在這個時刻,沐浴在金色溫暖的河水里,可以聞見河邊植物的芳香。

河水里曾經(jīng)有白鴨浮游。我上過幾天幼兒園,幼兒園阿姨說,走,我們?nèi)タ葱▲喿尤?!我們就排著隊走過那條石子馬路,那條路可以路過我的家,我遠遠就看見了媽媽在門口晾衣裳。門口有兩根晾衣竿,形狀有些像單杠,中間系四根鐵絲,這兩排平房的衣裳就都晾在這兒。對我們來說晾衣竿還有一重功效,就是當作單杠悠來悠去,比誰悠得高,比誰做的花樣多。

那一天,我毫不猶豫地向媽媽跑去。盡管阿姨說,不上幼兒園的都算野孩子,我卻是寧肯做野孩子也不上幼兒園了。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叛逆行為吧,當時我三歲。

這是20世紀60年代的北京鐵道學(xué)院家屬院。我就出生在那個家屬院的一棟平房里。當時那一棟棟平房是為蘇聯(lián)專家建的。雖然笨拙但無比結(jié)實,那種結(jié)實在十幾年后的那場大地震中方才真正顯現(xiàn)出來。

我家的門前有個小院?;h笆上纏著金銀花,西邊是葡萄架、棗樹和扁豆、倭瓜什么的,東邊基本是花,種過大麗菊、石竹、茉莉、鳳仙、雞冠、夾竹桃……每年都有許多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薔薇。原因很簡單,薔薇花好看又好種,紅、白、黃、紫……大約有十余種花色。鐵道學(xué)院的院里,似乎家家都栽著薔薇,互相看著有什么新鮮的,就剪一棵枝子來,栽在泥土里,上面扣一個玻璃罐(水果罐頭的就行),悶它十天半月,那枝子就會發(fā)出亮綠的新芽。那一個個反扣的玻璃罐就像是一堆閃閃發(fā)亮的大蘑菇,一場新雨過去,玻璃罐就再也扣不住那些蓬蓬勃勃的綠枝葉了。

我家薔薇的花色該算是很全的,有幾種調(diào)色板很難調(diào)出的顏色我至今記憶猶新:一種夕陽似的金紅色,一種胭脂般的粉紅色,一種天鵝絨樣的深紫色,一種油畫顏料那么濃艷的杏黃色……最奇妙的是在月光澄澈的夜晚,那些花就透明地浸在輕紗般的薄霧里,葉子閃著黑黝黝的光澤,花蕊是金的,在夜的深濃中,綻出星星點點的暗金色。仲夏之夜,我對著窗畫畫,喜歡把窗簾打開一道縫,讓整個人都浸在花香里,聽晚風(fēng)吹著花的枝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那是一種神秘的滋養(yǎng)。

那時,我覺得離自然很近。

下 坡

長大重逢,總會有些特殊的記憶能令人一下子興奮起來,好像是黑幫的切口。譬如我們交大長大的孩子,一聽“下坡”“紅果園兒”“打靶山”“主樓”“合作社”“西郊”“娘娘廟”“凈土寺”“青塔院”這些詞兒就會立即確認對方確實是發(fā)小兒,不是冒充的。

下坡就是老師帶我們?nèi)タ葱▲喿拥牡胤健P枰呶迨鬃笥?、四十五度的斜坡,就能看見那條河了。

小時候,特別是弟弟尚未出生的那幾年,我可以說是嗜玩如命。最好玩的地方自然是“下坡”。河的后方有幾排平房,河邊的青苔顯出森森細細的美,常有白鴨在河上游。沿河往西去,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那里荒草沒頂,野花盛開,是我童年時代的樂園。

從聞到春的氣息開始,這片荒草甸子便喧騰起來。夏天則是這里的極盛時代。整個大院的孩子們好像都集中到了這兒。有用網(wǎng)子粘蜻蜓的,有采野花、采麻果的,有捉迷藏的,還有撿礦石的……三伏天的大中午,不動彈還出汗呢。我們就那么汗水滴滴地在荒草叢中穿梭似的跑,在震耳欲聾的蟬鳴聲中,嗅著野麻果的氣味。到了夜晚,這里更是美得奇特:螢火蟲在草葉間閃著藍幽幽的光,紡織娘低吟著,寂靜中流動著神秘。我們拿著火柴盒跑來跑去捕捉著藍色的光點,光腳丫兒被露水浸得涼津津的。

現(xiàn)在想起來,或許河水中那美麗的光來自螢火蟲?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小燈籠,曾經(jīng)是我們捕捉的對象。河水曾經(jīng)如同月光一般澄明。它漂白著孩子們的肌膚,讓我們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個個都長得那么美好,那么健康。

那時還沒有計劃生育,光是我們這四排平房的孩子便有六十幾個,樹弟、小乖、四哥、五哥、七姐、里南、寧遠、麗彬、麗華、佳英、佳茂、娟娟、璐璐、慧禮、慧康、爭平、建平、永平、麗平……

平常河面光潔如鏡,有白鴨浮游。逢到雨天,總有無數(shù)小魚金沙般地遮天障地而來。孩子們用各種自制的網(wǎng)攔截魚蝦,攔住了的,晚上家里的飯桌便飄出濃香。其他孩子便會循著香味串門兒。那時誰家打個噴嚏街坊鄰里都知道,絕不像現(xiàn)在的高層建筑那么老死不相往來。

說到氣味,我覺得四季似乎都有它獨特的氣味。夏天的傍晚更是有一種氣味勾著孩子往外跑。小時候我無數(shù)次地感受到了,卻說不出來。那是一種飽和得快要爆裂的東西,猶如吹得透明的玻璃泡,不,它是柔軟的,暖融融的,不斷地膨脹著,緊緊地包圍著你,讓你不斷地吻著它,于是你周身發(fā)脹,沒法兒坐在家里乖乖地吃飯,只想浸泡在那種氣味中慢慢發(fā)酵直到自己也化成同樣的氣體。

“我們要求一個人哪,我們要求一個人……你們要求什么人哪,你們要求什么人……”

“賣蒜哩,什么蒜?青皮蘿卜紫皮蒜……”

“鋦鍋鋦碗鋦大缸,缸里有個小姑娘,十幾啦?十五啦,再待一年就娶啦!”

“一網(wǎng)不撈魚,二網(wǎng)不撈魚,三網(wǎng)撈個小尾巴、尾巴、尾巴……魚!”

每到夏夜,這樣的歌謠便此起彼伏,融化在那種特殊的氣味里,變?yōu)楦蟮恼T惑……

奇怪的是做這種游戲的時候我每每會輸。比方說,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被人當作“小尾巴魚”撈住,無論怎樣也難逃法網(wǎng)。不過也有我特別擅長的游戲,譬如拍洋畫兒、打彈球兒等等,此是后話。

同時還喜歡做昆蟲標本:知了、蜻蜓、蝴蝶、螳螂——我特別熱衷于逮蜻蜓,連河邊最細巧的小蜻蜓都不放過,什么“老子兒”“單桿兒”“紅星蕉”“麥黃兒”“黑老婆兒”……一個都不能少!那時我的手指縫里常常夾了滿手的蜻蜓,薄細的翅膀撲扇著,小伙伴們都用羨慕的亮眼看著我,信佛的姥姥見了便搖頭:“造孽喲……”

有一個中午,我拿了粘蜻蜓的網(wǎng)子,光著腳丫跑到河邊,預(yù)感到會有非凡收獲。果然,時空突然陷入了一種非人間的靜。就在那個時刻,有一只鮮紅欲滴的“紅星蕉”飛入我的視野,我靜靜跟了它一段。它顯然沒有發(fā)現(xiàn),盤旋了幾圈,落在河中央一塊石頭的苔蘚上。我的眼里只有那一小團鮮紅,竟看不到河水了,我靜靜地走過去,盡量減少水聲,也是那時太小,竟引不起什么漣漪,我的小手悄無聲息地伸過去——在我死死逮住它的一只翅膀的同時,才突然覺得身體在急速下陷!

害怕嗎?來不及!總共也就幾秒鐘的時間,就在即將淹到下巴的時候,腳突然著了地!這時我才聽見岸邊一個男孩的聲音:“太危險了!還不快上來!”

男孩施以援手,是鄭伯伯家的五哥。

于是,我已經(jīng)瀕于沒頂還高舉著“紅星蕉”的形象迅速在交大的孩子圈中流傳,并且“流毒”甚廣。

靈驗的小手

鄭伯伯和爸爸一樣,是交大的教授,但是比爸爸還要高一級(當時教授分三級)。他家有五個兒子,個個聰明,讀書的學(xué)校不是男四中就是清華附中、101中學(xué),都是當時的頂級中學(xué)。

最小的五哥特別喜歡跟我玩。那時他上小學(xué),放了學(xué)就把我拉到他們家,玩彈球和拍洋畫兒,這兩樣?xùn)|西五哥攢得最多,洋畫兒是成套的,有《封神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我小時候真的有點“邪”,比如在拍洋畫兒的時候,我只要心里想,這洋畫兒肯定能翻過來,它就真的翻過來。我的手很小,至今還很小,兒子總說,媽媽的手是小孩子的手。而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手就更小,肉肉頭頭的,一伸出來就有五個圓圓的小肉坑,那時我很為這樣的手羞愧,非常羨慕姐姐們十指尖尖的手。但是這雙小手充滿魔力,一拍,洋畫兒就能翻過來。五哥常拉著我和他們同學(xué)比賽,因為我“靈驗的小手”(五哥起的),我們贏了很多很多的洋畫兒和彈球。

彈球我玩得就不如五哥了,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彈球的顏色是非常美麗、變幻不定的。當我拿起一個彈球?qū)χ柟獾臅r候,心里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好感覺。五哥很孤獨,除了跟我玩,他好像沒什么別的朋友,天一涼,他就在他家后院的臺階上枯坐,數(shù)數(shù)天上飛過的烏鴉。后來,鄭伯伯被劃為右派,他們?nèi)野嶙吡?,五哥把所有的洋畫兒和彈球都留給了我。

還有邪的——姥姥有一副骨制的“天九牌”,用很漂亮的木盒子裝著,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家里人就圍在一起玩,有“天”“地”“人”“和”等牌,有點類似麻將。每個人都押注,當然是很小的注,最大的注也就五角錢。玩的時候,我每每會贏。譬如擲骰子的時候,我想要幾點一般就會來幾點,又如翻牌時我想要“天”牌,心里叫一聲,一打開,果然就是“天”牌!真的神了,當然不是百分之百,可那贏的概率也是相當高的了!幾年玩下來,我竟攢了十幾元錢呢,那時候的十幾元可不是小數(shù)啊!

后來,我的“邪”勁兒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消失了。

翻照片的時候,母親常指著我周歲時的照片說:“瞧,像不像只貓?”周歲的照片看上去真是好玩,臉蛋又白又圓又胖,眼睛又黑又大又亮,嘴巴真像剛出生的小貓似的,抿成一條線。五歲之前,四排平房幾乎所有的大人都喜歡我。

譬如最靠東邊的張伯伯家的張玉姐姐,常常抱了我,在清貧而又安靜的50年代末,到家屬院里那個新華書店旁邊的小賣部,買兩塊鑲奶油花的蛋糕給我吃。平常,我是想也不敢想那些漂亮的蛋糕的。當然我并不懂得什么貧富的觀念,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能夠買得起這些奶油花蛋糕的絕非一般人,張玉姐姐那時還只是個初中生,但她的口袋里總是有很多的錢。對于錢,我根本沒有任何概念,偶爾跟母親要錢,無非是買一支五分錢的冰棍或者六分錢的棉花糖,好像從來沒有超出一角錢。

當然,過年逛廠甸的時候例外,媽媽會給我們一兩角錢。我和姐姐們擠進人堆兒里,挑一支小絨花,買上糖人兒或者風(fēng)車、面人兒什么的,那時候,上了五角錢便不得了了。即使爸媽給,鄰居們也要說,喲,你們可真會慣著孩子??!

那時候的玩兒真是沒有成本的,即便玩過家家,也只用一些最簡單的玩具,譬如,媽媽帶著我們做的布娃娃,用肉色洋布做成小套,里面塞上棉花,然后,在做成的娃娃臉上畫上五官,五官畫得不好看,眉毛太粗了,但在伯父給我們買來洋娃娃之前,這個娃娃依然是我們爭奪的對象。隔壁的樹弟約我玩過家家,竟用土和了泥,做了好多泥巴“白薯”,他和我扮演爸爸和媽媽(天吶,那真是最早也最土的cosplay)!然后,他扮演的爸爸一下班,我就說:“吃白薯吧?!比f沒想到,他真的把一大塊泥巴放進了嘴里!樹弟媽沖出來把他好一頓痛打——可是泥巴已經(jīng)咽下去了。

我小時候是童工

很早時就想寫一篇《我小時候是童工》。真的,一點不夸張。

從很小的時候,母親便開始教我繡花。有一回她翻箱子,翻出年輕時候描的花樣兒,竟有厚厚的一疊,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樣子,是一朵半開的花,花心里有一張美人的臉,是側(cè)面,有長長的睫毛,我看了喜歡,就學(xué)著繡。母親有滿滿一匣絲線,大概有十幾種顏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紅色和淡青色兩種,簡直柔和得像夢,后來竟再沒見到那樣的顏色。母親給我一小塊白色亞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樣兒,用繡花繃子繃了,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繡好,花瓣用了水紅,葉子用了蘋果綠,美人的嘴一點鮮紅。自以為好看得很,誰知姥姥拿出她年輕時繡的茶杯墊,把我和母親都看傻了。一件寶藍緞底上繡金錢花,一件淡青緞底上繡荷花蓮藕,都是極盡精美。寶藍色那件,花的輪廓都用金線嵌邊,鐵劃金鉤,很像國外教堂那種洛可可式的彩繪玻璃;淡青色的則以銀色線為主調(diào),藕是玉白的。兩件都滾了邊,是圓的“線香滾”,又叫“燈果邊”。精細到一朵花看不出絲線的縫隙,只當是又凸起一層緞子似的。后來我把這兩件東西縫在一起,做了一個圓形的小錢包,寶貝得什么似的,現(xiàn)在還收在箱子里,裝出嫁時媽媽給的鐲子。

千萬別以為繡花是繡著玩兒——那可是掙錢的!當時中國只有幾項出口的活兒,繡“玻璃紗”算是其中一項,還有一項做絹人后面再談。所謂“玻璃紗”,就是一種透明的硬紗,類似現(xiàn)在我們的“歐根紗”,繡成桌布,繡完一條四塊錢,那真是頂級的工錢了!當然,母親只是接了一期就不干了,太累,要求太高,接下來又讓我接下織網(wǎng)袋的活兒,織一個七分錢,當然網(wǎng)袋不是出口的項目。當年家家小女孩都飛梭走線地織網(wǎng)袋,我的速度算中上游的,怎么也達不到頂級。

還有玻璃絲,也叫電絲。那時的小女孩誰不攢上幾大包,各種各色的。本是用來扎小辮兒的,當時女孩以長辮為美。黑黑亮亮扎上兩根大辮兒,走起路來,風(fēng)擺荷葉似的一飄一墜,再配上或鮮紅或碧綠或天藍或杏黃的玻璃絲,煞是好看。后來到了60年代中后期,女孩剪了“革命頭”,不用玻璃絲扎辮子了,于是就用來編東西。在那個年代,我們這些小女孩兒常常閑得無聊,由無聊而創(chuàng)造,且有公平競爭: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把玻璃絲,或編錢包,或編杯套,倒也自得其樂。

漸有了花樣翻新。知道玻璃絲還可以編好些別的東西:金魚、熱帶魚、小鳥、蟈蟈、白鵝、葫蘆、桃花和梅花。我還在這些作品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蘿卜等等。又自己琢磨著在蛋殼上畫畫,父親很支持,就親自在蛋殼底下扎一個針眼,把生蛋啜干凈了,交給我。后來看院子里的小葫蘆熟了,干了,摘下來,用油彩也可以畫畫,“嫦娥奔月”就是我那時畫的。還有瓷盤、瓷磚,也是那時候畫的。現(xiàn)在看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的精細?。∫簿驮桨l(fā)感覺了自己現(xiàn)在的退化。

還有些別的工作,譬如飼養(yǎng)。我家最盛時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鴨子、五只母雞、四只兔子、一群鴿子、兩只小鳥和一缸熱帶魚。鴨子幾乎天天下蛋,有時還是雙黃的,腌好的鴨蛋,永遠有金紅色的油冒出來,就著白粥吃,真是童年時的一道美味。有一只老油雞永遠不玩,總是貓在窩里,臉一紅,就下蛋。其余的四只都是來杭雞,瘦瘦的行動很利索,只是下的蛋是白的,石雕樣的冰冷,不像那只油雞下的蛋,暖乎乎紅潤潤的,讓人一看就感到春天般的溫暖。

我最懷念的當屬鴿子,曾經(jīng)有過轟轟烈烈的一大群。每天放。鴿子飛向天空的時候有一種壯美的氣勢。那時的天空很藍,鴿哨聲低低的有如遠方的風(fēng)鈴。那時所有的孩子都仰望天空,好像小小的心也跟著飛去了似的。

喚鴿子的嘟嚕聲我始終學(xué)不會,弟弟卻學(xué)得極像。鴿子飛累了,弟弟一聲呼哨,接著卷起舌頭嘟嚕兩聲,鴿群便“撲嚕嚕”地俯沖下來,在小米的黃金雨中,爭食。有兩只索性就站在弟弟的肩上,前呼后擁的,弟弟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簡直如同帝王般神氣。

喂養(yǎng)鴿子是大家的事。我鐘愛那只全身雪白、紅冠紅嘴的雄鴿,常悄悄給它開些小灶。后來又抱著它拍了張照片,很像解放初期那幅家喻戶曉的招貼畫《我愛和平》。但是好景不長,一只鳳頭野雌鴿飛來,很快破壞了白鴿的“純潔”,一窩小鴿子誕生了。水性楊花的鳳頭移情別戀,小鴿子嗷嗷待哺??蓱z的白鴿只好擔(dān)當起喂養(yǎng)后代的責(zé)任。它每天只出去一小會兒,到點便回來。剛一回窩,便被小鴿子撕咬起來,它不斷地反芻,依然不能滿足兒女們的貪婪,一張好看的嘴被撕得鮮血滴滴,全家人看了都心疼。后來,小鴿子長大了,再后來,做成了一碗美味佳肴。白鴿是最后一個被殺的,端上來,味道極香,卻沒有人來吃。

后來,我終于在一家工藝美術(shù)工廠賣出去一幅蛋殼畫,買了幾只廣風(fēng)餐廳的咖喱餃,還給爸爸買了一支雪茄。

我小時候是童工,在媽媽的監(jiān)工下,一共為家里賺了二十幾塊錢。

從洋灰地與石筆開始

最喜歡的當然還是畫畫。

大約兩三歲的時候,會用石筆在洋灰地上畫娃娃頭。和兩個姐姐一起畫。爸爸下班回來,夸我畫得好,受了鼓勵,便越發(fā)地畫得多。三個女孩比賽似的,畫得洋灰地滿地都是,還編著故事,那就是最早的連環(huán)畫吧?再大些,五歲了,就照著當時的月份牌畫了一個《鸚鵡姑娘》。50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畫著女人頭像的,似乎與30年代上海灘的沒什么不同。也是一律的柳葉眉、丹鳳眼、檀口含丹、香腮帶赤,像是初學(xué)工筆的人畫的畫,連衣褶的線條都是一樣的。月份牌上畫的是個古裝的姑娘,拿一把宮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別致的,是旁邊一個架子上踏著一只鸚鵡,毛色斑斕得很,好些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鸚鵡中的名貴品種,叫做琉璃金剛鸚鵡。

我是用鉛筆畫的,然后用彩色鉛筆上色。畫完之后被鄰居看見了,就宣傳出去。幾天之后反饋回來的消息說,圖書館長的太太張師母(后來我以她做原型,寫了個中篇《做絹人的孔師母》)請我去她家里玩,要看看那張畫。一早,母親就讓我換上洗干凈的衣服,說張師母家是出了名的干凈,難得請人去的,去了可要處處小心。

張師母非常客氣,浙江人,溫文爾雅,很會打扮。臉上皮膚特別薄,一層淺淺的雀斑,撲了一層淡淡的粉。說話從來不會高聲大嗓。她先給我端了點心盒子,請我吃點心,然后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我的畫,問,愿不愿跟她學(xué)畫絹人。

她是做絹人的,家里擺滿了一個個的玻璃匣子,里面是一個個的絹人,基本是古裝仕女,有林黛玉、王昭君、崔鶯鶯、穆桂英……她做的絹人,都是出口的,特別精美。她指的畫絹人,是單指畫絹人的臉。

我當然愿意,就正式拜了師。但是學(xué)的時間并不長,弟弟出生后,母親就堅決不讓我學(xué)了,讓我在家?guī)椭苫顑?,起碼,可以幫著銼爐灰(那時還燒煤球爐),擦桌子掃地什么的。那時家里有個保姆,叫王大媽,河北人,這些事情她是不管的,單帶孩子,還給孩子做衣裳,給全家做飯。她做的棉活兒特別好,家里的被子都是她做,但是做飯卻不敢恭維。姥姥常常背著她撇嘴,不過也難說,當時正是自然災(zāi)害的日子,她能別出心裁地想些法子來做飯,她做的棒子面菜團子特別好吃,一蒸就是一簸籮,兩天就吃完。

在家里有了空,還是常常畫畫,特別喜歡畫古裝仕女,畫了整整一本,后來被老家的爺爺拿走。在學(xué)校,我的美術(shù)課永遠是滿分。我記得有一次參加一個比賽,畫的是“戰(zhàn)斗的越南南方青年”。第一稿出來后,美術(shù)老師讓我把那個越南女青年的衣褶改一改,她說,女性的胸是凸起來的,那幾道衣褶特別重要。我聽了面紅耳赤,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女性的胸是應(yīng)當突出的——小時候我是個特別容易害羞的小女孩。那是我第一次畫現(xiàn)代人,此前畫那些古裝仕女,是用不著注意胸的,只要把臉畫得美麗就行了。

我特別喜歡畫那些古代美女身上的珠寶飾物,畫起來不厭其煩,把一粒粒的小珠子都畫得精致至極。有一次還畫了一個阿拉伯美女,畫的時候我就想,要是將來我也有這樣美麗的衣裳穿就好了。然而在我整個的青少年時代,那簡直就是做夢!

從東北回來之后我開始畫各種名作的插圖,都是靠想象畫的。譬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看渥淪斯基賽馬時,白衣白花,雍容美麗;而當她臥軌時,用的是青灰色調(diào),用了一般繪畫從沒用過的角度:讓臥在鐵軌上的安娜在畫面正中,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頭頸向上掙扎著,因為掙扎面部有些變形,一列火車正對著她開過來,濃煙向后散去,因為透視的角度,好像火車馬上就要從她的身上碾過……又如《前夜》中的英沙羅夫和愛倫娜,我畫他們騎在一匹駿馬上,在暗夜中飛奔;再如《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和娜塔莎,《巴黎圣母院》中的艾斯美拉達,《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中的小姑娘尼麗等等,畫的基本是油畫,可惜兩次搬家,沒有保存下來。

我還在蛋殼上、瓷磚上、葫蘆上畫了一批工藝畫,大多送了人,自己只留下一點點。

……

(節(jié)選自《天津文學(xué)》2023年第10期)

徐小斌,作家、編劇,現(xiàn)居北京。一九八一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當年獲首屆十月文學(xué)獎。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遺夢》《雙魚星座》《徐小斌經(jīng)典書系》等。在哈佛、耶魯、哥倫比亞大學(xué)和美國國家圖書館、國會圖書館等地均有藏書。曾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首屆女性文學(xué)獎、第二屆加拿大華語文學(xué)獎小說獎首獎、二〇一五年度英國筆會文學(xué)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意、日、西班牙、葡萄牙、挪威、巴西、希臘等十余種文字,在海外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