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則臣:在先鋒與傳統(tǒng)的夾擊中寫作的70后樣本
來源:《作品》 | 徐則臣 張英  2023年10月19日07:33

東海的少年

在我眼里,徐則臣是個清醒的寫作者,不管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日常生活,他都能作出清晰規(guī)劃,在不同路口和關鍵節(jié)點找到正確方向,想方設法往前跑。

記得和李敬澤策劃《文學館之夜》第一季里的《心多遠,跑多遠》節(jié)目,我們在遴選一個個談話嘉賓人選時,不約而同選擇了徐則臣。理由很簡單:他的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村》。

錄制前一天,徐則臣為上節(jié)目找話題,晚上在家附近的街區(qū)跑了半小時。“好長時間不跑,參加活動,我得找找跑的感覺。我跑過三年,那時住人大旁,去人大操場,跟著人家一圈一圈跑。”

節(jié)目快結尾,徐則臣想起在東海縣讀高中的往事:“我上高三前后,1995年、1996兩年,是這輩子最集中的跑步,為了治病,那時神經(jīng)衰弱。醫(yī)生說最好的方式是跑步,我那時早上5公里,晚上5公里。每天長跑完,回來沖個澡,睡得會好些?!?/p>

從地理看,東海屬連云港,靠近黃海。徐則臣家所在的村莊,離黃海大概100里。“我一直以為我們靠的海是東海,后來才知道是黃海。我寫過一篇小文章,《東海在黃海之西》,我們在黃海的西岸。那為什么叫東海?”

經(jīng)過查閱資料,徐則臣發(fā)現(xiàn),很久以前,黃海是東海的一部分。東??h過去叫海陵(意思是海邊的高地)。徐則臣很喜歡這個舊名,一些小說中常用這名字作為故事的背景地。

“每個人跟故鄉(xiāng)的關系都比較纏繞,小時候你覺得故鄉(xiāng)乏善可陳,好地方都在別處,好像生活總在別處,所以我們要到世界去?,F(xiàn)在說到故鄉(xiāng),我會說它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因為我的父母、祖先在那,那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有我童年和人之初的記憶??陀^說,我老家還挺有特點,盛產(chǎn)質量極好的水晶,是全世界最大的水晶礦石交易市場。有天然溫泉,水溫高,礦物質含量豐富,是一個康養(yǎng)的勝地?!?/p>

1978年,徐則臣出生于江蘇省東??h青湖鎮(zhèn)尚莊村。父親是村衛(wèi)生室醫(yī)生,原來在小學教書。家里的10畝田地,主要靠母親操勞。很小,他就學會了放牛、種地。

“小時候我們家離軍用飛機場特別近,每天都有飛機在院子上空飛來飛去,那時候,時代氣氛比較特殊,有段時間飛機老撒傳單,我們就說飛機在拉練。一個小孩,他會想,飛機里坐了什么人?從哪來?要到哪去?想些稀奇古怪的問題?!?/p>

徐則臣在農(nóng)村度過了兒童和少年時期?!靶r候在農(nóng)村,沒什么娛樂活動,水就是我們的樂園,你可以游泳、摸魚、捉蝦、挖藕、摘荷花,就是玩泥巴,也得在水邊。看的很多書傳來傳去,早沒頭沒尾了,很多年后才知道,哦,那是《金光大道》《艷陽天》……我讀的第一本完整嚴肅的文學長篇小說是《圍城》,每個假期都會重看一遍。在小學五年級,我已把金庸所有的武俠小說都看了?!?/p>

在鎮(zhèn)上念初中,學校門前有條石安運河,江蘇省最大的運河。他每天過橋上學,中午常去河里游泳。東海盛產(chǎn)水晶,河邊沙子常包著水晶,他邊走邊撿。初三那年冬天,自來水管全凍住了,為刷牙洗臉,他得端著臉盆牙具,狂奔去河邊“洗漱”。

到高中,徐則臣離開老家去了四十里外的縣城讀書。

“我一直想到世界去。那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年遙望世界的夢,我覺得我在世界之外,縣城就是那個繁華的世界,是世界的中心,乃至世界的盡頭?!毙靹t臣回憶。

縣城很大。為防止迷路,他把每條路都記得清清楚楚。印象如此深刻,以致后來到了更大的城市,總覺得人家南北主干道方向不對,只因縣城最重要的一條路是東西走向。

在高二時,開始寫第一篇小說,從高三開始寫詩?!巴皵?shù)十來年,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出路大抵只有兩條:念好書;當兵。整個初中階段我都這樣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念好書將來考所學校端上鐵飯碗。”

高考填寫志愿,徐則臣的第一志愿填了法律系。暑假時,他看了一部電視劇,劇中人物是律師,沉著穩(wěn)重,能言善辯,特別酷。另一個原因,1993年他在電視上看到央視直播的獅城國際大專辯論賽,復旦大學奪冠,蔣昌建、季翔、嚴嘉等人,口才都特別好,在學生中的影響力非常大。

1996年的高考結果出來,他考上了淮陰師范學院中文系。

“剛進大學,我因為神經(jīng)衰弱,很孤僻,過得十分不開心。后來找到了一條路:寫作。有個關系好的朋友住隔壁樓,我做了寫作的決定后想找他分享,那天他不在。過幾天就聽說他在學校門口被人活活打死了。這件事對我影響非常大,我剛決定把文學作為職業(yè),一下子覺得人生無常。那時我狀態(tài)也不太好,極度孤獨,一天可能都不說一句話,整天看書寫字。同學回憶,都不敢和我說話,我整天板著臉?!?/p>

大二時,徐則臣爭取到一個機會,考上了南京師范大學的本科插班生,畢業(yè)后,徐則臣回到淮陰師范學院當了教師。

這些經(jīng)歷與感受,被徐則臣寫到了小說里。他的長篇小說《夜火車》,金小異原本在南京一所藝術學校教書,因搞了一次行為藝術讓領導不喜歡,自愿下放到小城當老師。這并沒改變他不得志的命運。

在淮陰師范學院教了兩年寫作課和美學課后,徐則臣有些厭倦了,重復、單調的授課,另外,精神上的孤獨感,找不到在寫作上交流的朋友。和《夜火車》里的另一個人物“小日本”相似,他決心重回校園,考研去北京。

憑借出色的文學專業(yè)課,徐則臣考取了北京大學(以下簡稱“北大”)中文系教授曹文軒的研究生。

“北大對我的影響很大,一是我的導師曹文軒先生,他對我的言傳身教,讓我受益終身;二是北大的學術環(huán)境,讓我有了比較扎實的文學史背景,在北大接受的系統(tǒng)思維和學術訓練,對我后來的寫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畢業(yè)后,經(jīng)當時在《當代》雜志的吳玄推薦,他去《人民文學》當了編輯?!度嗣裎膶W》雜志社在東三環(huán)農(nóng)展館附近的一棟高樓辦公,面積不大,就幾間辦公室。在很長一段時期,這里對新中國的文學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如今,徐則臣是《人民文學》的副主編。十幾年前,他的工作是翻閱自然來稿,十幾年后,他已承擔起雜志的日常工作。每天需要打開郵箱,但他又怕打開郵箱,那里動不動就是讀者發(fā)來的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即便文學早已身處“邊緣”,“邊緣”上仍擠滿人,翹首以盼。

活在真實中

從寫作開始,徐則臣一直緊跟時代和社會變化,不管是以東海和淮陰時期寫的“花街”系列成長小說,還是到北京以后的“北漂”系列小說,徐則臣的寫作都帶著體溫和感情,以身體和自我作為容器,勾連了現(xiàn)實世界。從小鎮(zhèn)無所事事的少年到北京大街上討生活的外來者,以《耶路撒冷》為止的寫作階段,他貢獻了一組鮮活的文學人物,記錄了70后一代人完整的心路歷程。

“我很早就寫了小說《沿鐵路向前走》,后來寫了《跑步穿過中關村》和《夜火車》,這系列小說從名字就能看出,是往前走的過程,《夜火車》是一直在跑,《沿鐵路向前走》是伸向遠方,《跑步穿過中關村》是往外突圍的過程。

有評論家提出,我為什么一直往外走?為什么會產(chǎn)生‘到世界上去’這樣的主題?這跟我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有很大關系。我出生的村莊,比較偏僻,離縣城約40里路,在小地方會向往大地方,把外面的世界想得無限巨大,所以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和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蘇童的“楓楊樹鄉(xiāng)”一樣,徐則臣從2003年開始,綜合東海和淮安的因素,從而在小說中構建了“花街”這個文學地理空間,這是他小說都會提到的人物出發(fā)地和寫作背景。

現(xiàn)實中的花街,是江蘇淮安一條短短的街巷。徐則臣在淮安工作過。因為城市的發(fā)展,這條老街日漸縮短,只剩兩三百米長了。徐則臣有本《花街九故事》的中短篇小說自選集,包括《花街》《如果大雪封門》《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人間煙火》《失聲》《大水》《蒼聲》《鏡子與刀》《傘兵與賣油郎》。

在早期長篇小說《水邊書》的封底,徐則臣寫有一段話:“這些年我一直在寫這條街,在運河邊,船上的人從石碼頭上岸,就能看見一條被腳磨得光滑發(fā)亮的石板路,路兩邊的人家臉對臉沿街分布。這條街上有南方的那種青磚灰瓦白墻的民居,人們說話時舌頭永遠擺不到正確的普通話的位置上。這里與我的故鄉(xiāng)相去甚遠,但我十分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所以把它放到故事里,當故鄉(xiāng)一樣來不斷描繪。

故事越來越多,人物越來越多,場面越來越大,原只有幾十米長的一條小街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長。我不得不把它拉長、放大。故鄉(xiāng)是確定的,不會隨意變化,但紙上的故鄉(xiāng)卻是流動的,它有彈性跟橡皮筋一樣,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有足夠能力,這條街可以無限擴大,直到變成整個世界?!?/p>

《水邊書》主人公陳千帆渴望去遠方的世界,十六歲就有獨自出門遠行的經(jīng)歷。他想去少林寺、武當山學習武術,成為大俠,卻因為害怕走到半途就回家了。

另一部小說《夜火車》的主人公陳木年,在大學讀書期間,多次出走校園。畢業(yè)前夕,“課業(yè)結束,保送的事也確定了,被壓抑了四年的出走欲望,重新抬頭。他想出去走走,走得越遠越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看那些從沒見過的人和事。最好是白天步行,晚上扒火車,不要錢的那種夜火車,如同失去目標的子彈那樣穿過黑夜,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停在一個破破爛爛不知名的小鎮(zhèn),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從東海到淮安、南京,徐則臣最后落腳北京。對很多外地人來說,北京是一座巨大、開闊,同時也是冷暖交織、讓人愛恨纏綿的城市。

徐則臣第一次來北京,參加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面試,沒想到趕上了一場沙塵暴。大街上的女人裹著紗巾,眼睛都不敢露出來,男人往往戴著不同顏色的口罩??粗鴿M眼裹著紗巾的腦袋,還有一張張戴著口罩卻模糊的臉,他覺得很魔幻,像在看一部科幻電影。

北京也有好的一面,徐則臣在《王城如?!防锝栌弥魅斯珜戇^自己的感受:“多年后余松坡在北京念大學,慢慢總結出他們村流行事物的周期:一首歌在首都流行一個月后到他們省城;省城流行兩個月后到他們地級市;地級市流行三個月,才可能到他們縣城;縣城流行了四個月,鎮(zhèn)上的年輕人便開始唱;等到他們村的姑娘小伙子把這首歌掛到嘴上,又得半年后了。沒道理可講。即使在廣播里他們村和首都人民同時聽到一首歌,但要真正成為他們村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之一,至少滯后一年半。歌曲流行的速度已算最快了,設若服裝,從縣城流行至他們村,滯后五年都不止。”

徐則臣在未名湖畔的鏡春園租房居住了一段時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房租一個月八百塊。房子為違建磚壘的,頂上鋪了石棉瓦,不漏雨但沒法隔熱或保暖。平房生活不方便,廁所在室外,也沒洗浴間。

當徐則臣在全國文學雜志開始不斷發(fā)表小說,有了稿費收入,經(jīng)濟條件稍好一些時,他從平房搬到了樓房,在北大西門外的芙蓉里和朋友合租,每天爬樓梯。

“當時合租的兩居室,對方是一對情侶,房租之外,水電費等平攤。他們倆性格都好,也愛讀書,我們經(jīng)常交流文學和閱讀,也相互借閱藏書。我先搬走,后來再見那哥們,才知道他倆分手了,很遺憾。出租屋有很多故事,在合租處,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一部分公共空間,分擔一部分共同的責任與義務,人際關系上,認同感上,像家庭又不是家庭,有時比較微妙。”

徐則臣去西苑買菜的路上,經(jīng)常能見到辦假證的、賣盜版光盤的和假古董販子,有在北大旁聽的外地青年,還有在大街上賣苦力的民工和人力三輪車。除各種社會“邊緣人”,更有大量心懷“北大清華夢”的外地考研大軍。大量經(jīng)濟不寬裕的考研學生或社會旁聽生,干脆就住在地下室,或直接租住在大街上的旅社床鋪,每個月兩三百塊錢。

他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從北大出發(fā),四處游走。上班是坐公交車,穿越中關村再轉北三環(huán),去農(nóng)展館橋邊的《人民文學》。

徐則臣把“花街”里的人們帶到了北京。他的“京漂系列”小說,中短篇小說《啊,北京》《西夏》《居延》《偽證制造者》《我們在北京相遇》《三人行》《把臉拉下》《逆時針》《浮世繪》《跑步穿過中關村》,長篇小說《王城如?!?,這些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在北京討生活的“花街”人。

《啊,北京》是一部有些自傳體色彩的“京漂系列”小說。敘述者“我”是北大的學生,創(chuàng)作小說的同時也給報紙雜志“寫些甜蜜蜜的小文章”,在北大一次詩歌朗誦上認識了賣假證也愛寫詩的邊紅旗,此后邊紅旗又和“我”等幾個外地人合租房子。

徐則臣的中篇小說代表作《跑步穿過中關村》在芙蓉里寓所撰寫,寫完真的搬家去了中關村。

靠中短篇小說《西夏》《啊,北京》《跑步穿過中關村》,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徐則臣逐漸進入主流文學界的視野。2005年,獲得“春天文學獎”;2009年,獲得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獎”;2014年,《如果大雪封門》獲得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小說寫了幾位青年打工者在北京的生活狀態(tài),以精細的語言和豐富的想象,講述了一個關于夢想與現(xiàn)實的故事。對幾位從南方鄉(xiāng)村來的青年,大都市的生活恍若夢境,又有各種艱難,但他們卻一直心懷理想。

剛上班時,人民大學西門外有家重慶水煮魚,28元一盆。“那會一個星期吃一次,真的很開心,覺得生活無比美好。”回想那段時間,上班、寫作累了,就到樓下擼串喝酒,徐則臣也不覺得生活苦。

在一篇隨筆中,徐則臣寫道:“下了班,朋友聚會結束,他們理直氣壯地回‘家’,我說,我回‘海淀南路’?!蹦菚r,徐則臣難以把住處當作“家”,直到買下中關村大街邊上的房子。“三十歲這年,我有了穩(wěn)定的臥室、書房、廚房、洗手間和生活,不用擔心催繳房租的電話,不需要再看房東恩賜般的臉,我可以改裝和修正家里的所有東西了,包括我的生活?!?/p>

《跑步穿過中關村》這本小說集是徐則臣在國外出版最多的書。2016年8月,我在騰訊新聞負責文化新聞中心的工作,徐則臣和我們合作做了一場視頻直播?!靶靹t臣穿過中關村”,這是一期前所未有的文學節(jié)目:在六個半小時的漫長直播里,徐則臣從通州的漕運碼頭出發(fā),抵達北京副中心,繼而坐車穿越整個北京城,最后跑步穿過中關村,止步于當年讀書的北京大學未名湖,才結束這場漫長的視頻直播。

北上的運河

40歲以前,徐則臣寫出了最重要的兩部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和《北上》。

《耶路撒冷》講述專欄作家初平陽回到老家,與幾位兒時伙伴相遇,通過他們各自的人生境遇、理想追求和對往昔生活的回顧,寫出了一代人的生命和精神歷程。

由此,徐則臣的寫作,逐漸由早期無意識轉變?yōu)閱栴}研究式的刻意:“我的寫作要解決問題,清理一部分東西,寫《耶路撒冷》的時候我就想,70年代,這是我的生活,我寫完別人就別寫了,或者說起碼不能輕易地寫。”他在步行十分鐘遠的小泥灣租了間房,不去上班時,就去小屋寫作。

《耶路撒冷》這部小說,徐則臣野心勃勃,企圖寫出宏大史詩。從二戰(zhàn)時猶太人避難上海寫到美國“9·11”,從中國“文化大革命”寫到北京奧運會之后的2009年;小說勾連出北京、上海、故鄉(xiāng)和國外等不同城市和地域的生活,旨在通過對他們父輩以及自我切身經(jīng)驗的忠實描述,深入探尋在極速現(xiàn)代化、城市化進程中,70后這代人在成長過程中獨特的生活現(xiàn)狀、精神脈絡,以呈現(xiàn)中國最近幾十年社會重大轉型時期里“一代人的心靈史”。

通過《耶路撒冷》,徐則臣把他認為的70后這代人面臨的十個關鍵問題,寫在了小說里。

梁鴻最新出版的隨筆集里有一篇《花街的“耶路撒冷”》,開頭寫道:“《耶路撒冷》以一群出生于1970年代年輕人的逃離與重返故鄉(xiāng)之路為核心,探尋當代復雜的現(xiàn)實與精神生活,構筑成‘一代人的心靈史’。它具有略薩所言的‘總體小說’的特征,文體的交叉互補和語言的變化多端形成敘事空間的多重性?!?/p>

讓徐則臣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北上》,只是徐則臣計劃中的“大運河三部曲”系列小說的第一部。這是一個有預謀的龐大寫作計劃,也是站在北京的徐則臣,對故鄉(xiāng)流淌的大運河歷史的回眸與審視。

徐則臣的家鄉(xiāng)多水,村后不到一百米有條河,再往北一兩百米又是一條,再往北五百米,一兩里路,還是河。到鎮(zhèn)上讀初中,學校門前就是江蘇最大的運河:石安運河。運河水深,水流急,冬日不會結冰,每天早上一溜人蹲在河邊刷牙洗臉,水呼呼冒著熱氣,很是壯觀。幼時在河里嬉戲,幾個小孩上船,解開繩子漂到河水中間打架玩耍,打不過就一腳把人踹到河里。

后來徐則臣到淮安讀書、工作,運河穿城而過,徐則臣每天從橋上走來走去的地方,有個重要閘口——清江閘,是京杭大運河的咽喉。

很多河在歷史上無數(shù)次改道,中國地勢北高南低,運河的水卻一直往上走。小說的名字《北上》由此得來。

寫《北上》的想法,是徐則臣和十月文藝出版社的韓敬群等朋友在聊天時突然起意的?!芭笥颜f,小說里的運河讀著還不過癮,為什么不單獨寫一寫運河呢?寫了十幾年小說,運河一直作為故事背景,我對這條河不可謂不熟悉,邊邊角角真看了不少,但極少想過讓它從背景走到前臺。必須承認,朋友的提議如同一聲召喚,一條綿延1797公里的大河從我過去的小說、認知和想象中奔涌而來,在那家咖啡館,我確信我看見了整條京杭大運河。敬群兄也覺得是個好主意。我說,那就這么定了?!?/p>

回到家,徐則臣就開始草擬小說提綱。

“提綱列出來,進入細節(jié)落實階段,傻了,認真想哪段運河我都一知半解。過去我只是用望遠鏡看運河,大致輪廓起伏有致就以為看清楚了,現(xiàn)在要寫它,須用顯微鏡和放大鏡,可鏡子底下何曾看見一條綿密詳盡、跨越2500年的長河。過去的都不能算,必須從頭開始。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要做的只能是下笨功夫,相關的書籍資料要惡補,運河從南到北還得再一寸寸走上一遍?!?/p>

徐則臣找了許多有關大運河的歷史資料,買了一堆書,關注它的歷史沿革,對中國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影響。

他看到一則史料,從順治三年開科取士,直到光緒三十一年,260多年間,中國出了114名狀元,光蘇州就有26名,占了將近四分之一。當年的運河就像高速公路,人來人往進進出出,文化和思維也跟著活泛了起來?!安惶鋸埖卣f,運河也算一條母親河,起碼是后娘?!?/p>

《北上》寫了四年,其中兩年花在小說結構和資料消化上。徐則臣用巧妙的家族傳承方式,把看起來毫不相干的歷史與現(xiàn)實兩部分內容,扭結編織成一個有機的小說藝術整體。

“《北上》涉及的時間和空間跨度都很大,前者一百多年,后者一千七百九十七公里,若用傳統(tǒng)的整一性故事結構,做一個時空的流水賬,小說一百萬字可能都打不住,我不想整得太長,那就要找到一種新的重新處理時間和空間的方法。用兩年時間,我才找到這種裝置藝術的方式,讓它們碎片化地相輔相成、相呼相應,讓它們相互之間自行產(chǎn)生意義與張力。這種結構也是我對整體性訴求的一種嘗試?!?/p>

《北上》的結構很獨特:開篇為“2014年,摘自考古報告”,主要寫2014年6月,大運河申遺成功前夕,一些文物被意外挖掘出來,其中有意大利人費德爾·迪馬克——當年八國聯(lián)軍中的一名士兵,中文名叫馬福德——寫給他父母的一封信。

接下來是小說的正文,分三大部分,以歷史和當下兩條線索展開敘事。1901年前后,來自意大利的小波羅兄弟帶著對遙遠東方運河文明的想象,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小說的主人公之一謝平遙作為翻譯,陪同小波羅沿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尋找參加八國聯(lián)軍后失蹤的弟弟。2014年前后,他們的后人又演化出運河邊上的一段現(xiàn)代故事,當年陪同保羅·迪馬克北上的謝平遙、孫過程、邵常來等人的后輩,因運河和當年保羅·迪馬克贈予的各種禮物而遙相感應,繼而相識。

小說氣勢宏大,故事和人物、時間線橫跨百年,全方位展現(xiàn)大運河文化的恢宏圖卷,寫出了一百年來大運河的精神圖譜和一個民族的舊邦新命。

評論家王春林感嘆:“《北上》,是文學對現(xiàn)實問題的一個回答,著眼中國‘現(xiàn)代性’發(fā)生的關注與書寫。徐則臣真正的著眼點,其實是梁啟超所謂‘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這樣一種地理與時間微妙轉換的過程中,‘現(xiàn)代性’在中國的發(fā)生悄然無聲地取代了大運河,成為《北上》真正意義上的潛在主人公?!?/p>

2014年6月,大運河入選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我很小就有對運河的興趣,在好多年里,運河是我最重要的生活環(huán)境之一。通過一條河來反思歷史和現(xiàn)實,探究它對中國人的文化產(chǎn)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也通過它,來看中國的全球化歷程,看看在西方異質性目光的打量下中國和中國文化呈現(xiàn)出何種狀態(tài)。盡管這條河追溯上去可以到兩千五百年前,但它一點都不前現(xiàn)代,相反,它極大促進了我們的‘現(xiàn)代化’。

往大里看,老祖宗傳下來的就是江河文明,隋唐以降,大半個封建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都是圍繞運河建構起來的,這對中國人的人格、心理影響非同尋常?!?/p>

徐則臣在寫作上的苦心投入沒有白費:

幾年時間,他先后靠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獲得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耶路撒冷》獲得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北上》獲得茅盾文學獎。

回到文化傳統(tǒng)

如今,擔任《人民文學》副主編的徐則臣,正在職攻讀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莫言教授的文學博士學位。

在徐則臣的寫作規(guī)劃里,“運河”系列還有長篇小說《南下》和另外一系列中短篇小說。

“《北上》的寫作過程中,我準備了很多資料。有些寫進了小說,有些放不進去,還有些寫完后又生發(fā)出新的想法。寫《北上》一是把我對運河的認知做了一個梳理,同時又生發(fā)出很多新的問題、故事和想法。這些新的想法,我慢慢用‘鶴頂偵探’短篇小說系列來呈現(xiàn),以運河邊上鶴頂鎮(zhèn)派出所所長的視角,去呈現(xiàn)發(fā)生在鎮(zhèn)上的故事?!?/p>

很多人驚訝于徐則臣這種敘述上的變化。但徐則臣有很清晰的認識:

“我一直想用偵探或者其他類型小說的模式,把嚴肅文學想表達的表達出來。文學還是應該有可讀性,所謂‘寓教于樂’,盡可能在大家能接受的范圍內表達出來更好。

純文學的寫作,一定程度上進入了一個瓶頸期,或者說飽和期。該玩的文體差不多都玩了,該會的基本上也都會了、都見識過了。你要推陳出新,尋找新的生長點,可引入一些——比如類型小說,懸疑、科幻等一些異質性的文學樣式、表達方式,來刺激、啟發(fā)它?!?/p>

這幾年,徐則臣一方面讀《聊齋》、“三言二拍”,在古典文學中得到文化滋養(yǎng),另一方面也在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文化中尋找敘事資源。

“我想讓自己的寫作與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接上頭,尋找中國文學在世界上安身立命的地方,尋找中國文學的獨特性——想讓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必須有這種獨特性。在全球化的時代,跟別人交流,要拿出足夠的、可供通約的東西,讓我們之間有一個最大公約數(shù),這是相互理解溝通的前提,否則就是雞同鴨講。

幾千年來,我們積累了很多行之有效的方式和技巧,有著中國人、中國文化的深深烙印。為什么到今天,反被我們拋棄掉,或者不能把它有效運用到創(chuàng)作中?

既然我們的文學要表達中國人的生活,要寫好中國故事,要寫出我們中國人之所以是中國人,那么它一定跟傳統(tǒng)文學、古典敘事資源之間有密切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可能在一段時間內切斷了,但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嘗試接上?

所以這些年,我個人的閱讀、寫作,包括興趣,在逐漸地往回走?!刈摺皇钦f老祖宗的都是好的、都可以用,而是希望得到啟發(fā),找到有用的,或看能不能做點化腐朽為神奇的改造工作?!?/p>

文學的啟蒙

張英:對你來說,故鄉(xiāng)東海意味著什么?一切的開始?

徐則臣:對每個作家來說,故鄉(xiāng)都是不可替代的,文學最初的種子,肯定是埋在故鄉(xiāng)的熱土上。作家兩個最重要的寫作資源,一個是童年,另一個是故鄉(xiāng),這兩點往往是重合的,你度過童年的地方通常是你的故鄉(xiāng)。

任何一個小說家,都會不同程度動用童年或故鄉(xiāng)的經(jīng)驗。文學虛構,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必須有一個現(xiàn)實基礎,這個基礎一定是你印象中最深刻、對你一生起到最重大意義的一塊,一般是童年和故鄉(xiāng)。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東海是我認識世界、思考現(xiàn)實的背景和參照,是我文學的起源和故事的發(fā)生地。我寫了那么多小說,即使沒出現(xiàn)東海的名字,它作為背景也一直都在。

張英:你父親是醫(yī)生,是衛(wèi)生院還是村里的醫(yī)生?

徐則臣:早期的赤腳醫(yī)生,在村里的衛(wèi)生室工作。

張英:你說你會種地?

徐則臣:你能想到的農(nóng)活我都會。小時候,我跟著大人,訓一頭沒斷奶的小牛犢,一直訓到能拉車、能耕地,我一個人可以趕牛拉車、耕地,全套的牛把式。插秧、割麥子、推磨等,是每個鄉(xiāng)村少年的必修課。

張英:你是把好手,我小時候幫我爺爺,他會給我零花錢,周六、周日幫他去放牛,他去釣魚。

徐則臣:我不是體驗生活,是生活本身。上了大學才慢慢遠離農(nóng)活,現(xiàn)在回老家,也會到田里和菜園子搭把手。

張英:你的童年在鄉(xiāng)村完整度過,那時的生活是怎樣的?

徐則臣:讀中學前,村里主要的娛樂是廣播,富裕點的人家有電視機,天一黑,我們都去他們家看電視。屋里坐不下,主人就把電視機搬到室外,搞得露天電影似的,大家自帶板凳,或者站著看。

那時候,每星期都跑鎮(zhèn)上郵局買一份《廣播電視報》,看電視預告,跟人家說今天有好電視,看一會吧。也不好意思天天去。

當時的文化生活就這樣,看電視是娛樂活動,露天電影是狂歡節(jié)。結婚娶嫁,或者慶祝壽辰,就放露天電影,我們走幾公里去看。更小一些時,還有唱戲的,逢年過節(jié)搭個臺子,請來外面的戲班子,一唱幾天。集市上還有唱大鼓說書的。電影和電視機普及后,如此傳統(tǒng)的盛景就消失了。

張英: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里,你是怎么和文學發(fā)生關系的?

徐則臣:我生活在大家庭,有五個姑姑,當時關系密切,家里的書交換著讀。村里的人家有書,變著法子借來讀。我們家在村里算有文化的家庭。

我爺爺是離休干部。當小學校長時被打成右派,回家當了農(nóng)民。農(nóng)活不太會干,被安排到生產(chǎn)隊喂豬,喂到大包干,豬宰了肉分了,才回家。到八十年代初平反,工資待遇才恢復。

爺爺是讀書人,關心國家大事,一直讀書看報訂雜志,我小時候讀得多的兩本雜志,《中國老年》《半月談》,爺爺訂的。但看得最多的還是武俠小說,五年級就看了金庸、古龍、梁羽生。別的書太少,就武俠小說大家會買。借到哪本看哪本,今天看完第一冊,就沒下文了,過了半年突然來第二冊,這樣基本能看全。一套書在周圍幾個村子流傳。

從純文學的角度,圖書資源真是很匱乏。我最早讀到的,是趙樹理的小說《小二黑結婚》,我爸念書時的課本,捆扎在一起吊在梁上,我取下來,書頁都泛黃了。

張英:你什么時候開始寫作?從閱讀到寫,經(jīng)歷了怎樣的過程?

徐則臣:先讀書,讀多了自然而然就有表達的欲望。初中在鎮(zhèn)上念,從鎮(zhèn)上的文化站借文學作品。最主要的來源是一個朋友,最初讀的名著《圍城》《德伯家的苔絲》《嘉莉妹妹》《復活》,都是從他那借的,這些書完成了我的純文學啟蒙?!秶恰芬荒昕磧杀?,寒假一遍,暑假一遍,當時能大段大段背誦。

去到縣城讀高中,學校有小圖書館,借書就多了??h城的郵局,能買到文學期刊,我每周去一次,買《詩神》《詩潮》雜志,也買《遼寧青年》,還有書法雜志。從小練字,比較關注書法雜志。還有一個敗家的愛好,集郵。高中時接觸到現(xiàn)代詩,《詩神》和《詩潮》每期都買。高二時開始寫第一部小說,不像樣。高三時繼續(xù)寫小說,還給雜志投稿,泥牛入海。

從南師到北大

張英:你得過神經(jīng)衰弱?

徐則臣:一個人在縣城讀書,高考壓力大,所有想法都憋在心里,沒人疏導和分擔。開始是一兩個晚上睡不著,別人都睡得呼呼的,你失眠,就緊張,一緊張更睡不著,睡不著就更緊張,惡性循環(huán)。每天如此,神經(jīng)一直繃著,跟橡皮筋似的,繃過頭失去彈性,得了神經(jīng)衰弱。

我爸是醫(yī)生,醫(yī)生常害自己人。如有苗頭時就重視,哪怕給我顆維生素,說管安眠,心理暗示也就解決問題了。我爸不,反正有病就給你治,什么時候都可以。我是那種輕易不張口的人,最后扛不住,整夜睡不著,頭疼,出現(xiàn)幻聽。

那算人生的黑暗時期,我開始每天寫日記。現(xiàn)在回頭看,真是胡言亂語不知所云,在不知意識流是什么時就開始意識流了。那兩年寫了很多日記,各種本子一摞。寫作也許是那時開始的,把自己寫開了。

張英:文學啟蒙的機緣。

徐則臣:老師和同學突然發(fā)現(xiàn),我作文竟然不錯。之前成績還行,但看不出文學上有過人的才華。高三幾次市里統(tǒng)考,我作文都是最高分。語文老師很奇怪,這小子居然藏著一手。他哪知道,我是被迫有了這一手。

解決寫作的障礙

張英:你說你大學想讀法律系,不是中文系。

徐則臣:當時受國際大專辯論賽的影響,又看過香港的一些律政片子,覺得律師拉風,口若懸河,能把死人說活,把稻草辯成金條。高考報的第一志愿是法律系,最后一個是中文系,考砸了,一頭鉆進了中文系。

我是一根筋的人,就想著學法律,突然上了中文系,很迷茫,就天天跑圖書館借書。大部分時間泡在圖書館,與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都熟。大一暑假,我決定當個作家。

張英:在淮安讀書的兩年,幫你真正建立了文學的審美眼光。

徐則臣:文學的脈絡差不多出來了。我讀了很多作家,能找到他們的全部作品。然后看評論和研究?!懂敶骷以u論》《南方文壇》《小說評論》《當代文壇》每期都看。對作品的閱讀和研究、評論,幫我建立了當下文學的整體觀。

這種文學的坐標系對寫作非常重要,讓我對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有了更全面和深入的認知。整體觀建立起來后,按照文學史的發(fā)展和不同階段按圖索驥,讀書更有針對性。一邊系統(tǒng)性地閱讀,一邊開始摸索著寫作。

張英:發(fā)表作品其實不難,最難解決眼高手低的毛病。

徐則臣:眼高手低免不了。讀了大量作品后,越讀越懷疑自己,越讀越?jīng)]信心。后來找到一個辦法,我開始找喜歡的作家沒被收入集子的早期作品來讀。讀完就放心了,天才的第一聲啼哭也不是詩。

張英:你在認真想辦法解決問題。很多文學青年放棄寫作,就是跌倒在這一關。

徐則臣:我真正想當作家時,發(fā)現(xiàn)不會編故事。人家的故事寫得一波三折很好看,為什么到自己手里,就平平塌塌地出去了?我找方法訓練,有一兩年,只練編故事。后又覺得語言不行、結構不行、表達深度不夠,總之,啥都不行。

平常寫小說,也會遇到過不去的時候,我會硬寫。哪怕門檻過得踉踉蹌蹌,也得過,過去了再不斷修改,可能成功了,也可能徹底廢掉了,就扔掉,沒關系,繼續(xù)來。

張英:你在淮陰師范學院讀了兩年,為什么又能到南京師范大學(以下簡稱“南師”)接著讀?

徐則臣:系里有一個名額去南師續(xù)讀,畢業(yè)后回來教書,也算培養(yǎng)師資,經(jīng)過四輪考試,我拿到了這個指標。到了南師,我是插班生,老師的花名冊里沒有我名字,無被點名之虞,可以放開來讀書寫作。我只要考試不掛科就行,所以大三大四那兩年,我看書看得瘋狂,有一個本子,看完一本書就記一筆,一年精讀的書有一百本左右。

南師的圖書館在一個山包上,我們宿舍在山下,我同學看我像個傻子,每天抱一摞書,今天抱上去再抱下來,明天抱下來再抱上去。

教寫作課的大學老師

張英:你是一個不服氣的人,不甘心命運的安排,卻不得不回老家當中學老師。

徐則臣:當時師范生的政策,哪里來回哪里去。后來出現(xiàn)一個名詞,切塊,不回去教書,就得拿到一個非師范就業(yè)的指標,切到另一塊去。同學大部分都回老家教書了。我對能走上另一條路非常珍惜,天天泡圖書館,外國文學我是按字母順序讀下來的,從A讀到Z,精讀加泛讀,架子上的書都翻完了。

畢業(yè)后回到淮陰師范學院,在中文系當老師,教寫作和美學,兩年間從大一教到大四。

張英:為什么工作兩年后再讀北大的碩士?

徐則臣:兩個原因,本科畢業(yè)教本科學生,一兩年還應付得過來,時間久了必須得充電,否則只能重復,成為一個熟練工種。我上課從不備詳案,只列出幾條提綱,強迫自己常講常新,要不很容易形成路徑依賴。但常講常新要有厚實的家底,教了兩年,自己的那點家底已交代得差不多了。有一次講到古希臘美學的專題,我意識到這事不能再拖。學生們可能感覺不到,但我自己清楚,有點吃力了。我不能等到捉襟見肘時再去補課,那是臨渴掘井,要渴死在井邊的。所以繼續(xù)讀書,刻不容緩。

另一個原因,我希望像正兒八經(jīng)的好作家那樣寫好小說,但在那沒人跟你交流切磋,強烈的孤獨感驅使我尋找可以有效對話的平臺。報考北大中文系,因為曹文軒老師在那教書。

張英:你是什么途徑認識曹文軒老師的?

徐則臣:我不認識曹老師,只看過曹老師的很多書。那時不像現(xiàn)在,有這么多作家在大學,那時大學里好像只有曹老師。我南師的同學考了北大的研究生,給了我曹老師的電話,說你要考,可以聯(lián)系曹老師。我就給曹老師打了一個電話。

曹老師在電話里說,好啊,歡迎,那你考吧。我還問了該怎樣復習。曹老師說北大研究生考試從來沒有參考書,任何內容都可能考。我挺高興。如果有專屬參考書,我背得未必比別人好,但漫天撒網(wǎng),我知識積累的優(yōu)勢就突顯出來了。果然,考題中有很多需要平常積累的硬知識,如唐朝什么時候滅亡的,宋朝什么時候建立的。當時北大還有個特殊政策:只要你專業(yè)課足夠好、總分足夠高,外語和政治統(tǒng)考的國家線沒過,過了北大定的線,也有戲。

考試結果出來,我政治、英語沒過國家線,但北大的線過了,專業(yè)、總分和面試都不錯,就進了北大。雖然北大中文系一直說不培養(yǎng)作家,但一整套扎實嚴謹?shù)膶W術和思維訓練,為寫作者提供了有力的準備。三年的讀書與沉淀、熏陶,文學、學術的整體觀和文學史背景,給我的寫作豎立了清醒的路標,知道寫作應該往哪走。

“北漂”的文學青年

張英:北大畢業(yè)就留在北京工作了。

徐則臣:對熱愛寫作的人,北京的確是好地方。我去了《人民文學》雜志當編輯。

張英:《人民文學》對喜歡文學的人是個好單位,編輯也是一個安穩(wěn)的工作。

徐則臣:我2005年夏天進的《人民文學》。碩士答辯剛結束,作家吳玄跟我說,《人民文學》想要年輕點的編輯。當時的主編是韓作榮老師,老韓和我聊了幾句,就把我交給副主編李敬澤了。我對編輯工作一無所知,敬澤老師跟我談完,我才大致明白編輯是怎么回事。

那會《人民文學》的辦公條件比較局促,只有主編有單獨的小辦公室,其他人都集體辦公。敬澤老師是副主編,跟我和另外兩位老師擠在一間辦公室。我倆辦公桌面對面,我們每天四個人擠一塊談文學,他們仨都抽煙,熱火朝天。

開始主要看自由來稿,當時作者寄來的稿件絕大多數(shù)是打印稿,郵遞員每天往編輯部送。我就大浪淘沙,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回信,那幾年我寫了無數(shù)的回信。工作很愉快,發(fā)現(xiàn)好作者和好稿子,自豪感和成就感會油然而生。

張英:當時的生活容易嗎?我1999年到2000年前后,在《北京文學》當編輯,每月基本工資800元,還有一些編輯費,文學雜志待遇低,日子實在不好過。

徐則臣:不好過也堅持下來了。那會我沒編制,戶口在江蘇,進不了京,就是“合同工”,每月工資1500元,房租1100元,剩下400元。下班回去后寫小說,主要靠稿費維持生活。那時挺能寫,但刊物的稿費普遍比較低,后來稿費漲了,我工作又忙了,也寫不動了。那幾年真是窮開心,又窮又開心。文聯(lián)大樓還沒食堂,中午吃飯都是結伙外出解決,雜志社的老編輯都特別好,不讓我AA,說學生不容易,跟著白吃就行。他們都叫我“學生”。我是雜志社最年輕的,老韓說,我去了,終于把雜志社的平均年齡拉到五十歲以下了。

張英:這段經(jīng)歷逼著你寫出了很多“北漂”年輕人生存的小說。從《跑步穿過中關村》到《如果大雪封門》等一批寫實性很強的小說,打動了很多讀者,也讓你在文學世界里樹起了自己的標簽。

徐則臣:農(nóng)村長大的,吃苦是基本功。我住過小平房,冬天很冷夏天很熱。剛住進去時是秋天,室外溫度適宜,進了小屋就寒氣逼人,晚上蓋兩床被子還冷。冬天房東經(jīng)常忘了燒暖氣,北京的冬天,沒暖氣被窩里能結冰。后來搬到芙蓉里,跟別人合租了一個二居室,屋里暖和多了,洗澡、上廁所也方便。我喜歡吃辣,樓下有個小店做麻辣香鍋,一盆23塊錢,每周五晚去吃一次,干貨吃完了,剩下的湯汁大料打包帶回家,第二天買菜放進去一塊兒炒,能打發(fā)周末兩天。

有時下了班,晚飯就在樓下的麻辣燙和烤串攤子前解決。和我一起吃飯的,什么人都有,辦假證的、賣盜版光盤的、拉三輪車的、假古董販子,還有在北大旁聽的外地青年。那段日子,認識了不少朋友,很自然地寫了很多他們的故事。北京是一個極具包容性的城市,既有五星級賓館、酒吧、夜總會和國貿商城,以及住在東三環(huán)價格昂貴的高尚社區(qū)的傳奇人物,也有每天在大街上討生活、圍著大排檔和麻辣燙的攤子吃飯、住平房和地下室的人。這些風景組合在一起,加上每天早出晚歸上班的本地人,就是一個酸甜苦辣、熱氣騰騰的煙火人間。

我的寫作姿態(tài)是平視,不替他們訴苦,也不想為他們哭窮,只實實在在地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

張英:你真的是文學的信徒。和我一樣,只有一支筆,全靠寫作改變自己的命運。

徐則臣:習慣了也沒問題。好日子什么樣也不知道,所以也不覺得苦,每天樂呵呵上班寫作。只是沒錢買書是個問題,就逛舊書店,那時候北大附近有很多舊書店。想看新書就去中關村圖書大廈和第三極書局。吃過晚飯就去,看完了回家,就當散步。

后來想要孩子,只好去租一個獨立的居室,也能靜心寫作。情況在慢慢好起來。買房子是2007年,一個小房子。臥室里擺了六個書櫥,每天我在書櫥前走來走去,看著滿架子的書,像在自家田頭晃悠的老地主,內心無比滿足。

張英:你后來離開北京,去讀上海作協(xié)和上海社科院聯(lián)辦的研究生班,已碩士畢業(yè),為什么又去讀文學碩士?

徐則臣:大家湊在一塊熱鬧好玩。上海作協(xié)想通過這個模式,選出優(yōu)秀的年輕作家,壯大隊伍。那時我在寫作上也有點野心,覺得要為將來寫作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做點準備。中國最重要的兩個城市,一個北京,一個上海。北京我已生活小十年,有機會去上海也挺好,寫點關于上海的小說。我一直打算寫一部長篇小說《雙城記》,想著都挺振奮。

張英:從人生經(jīng)歷來說,你算坎坷了,南北奔走,吃了很多苦。

徐則臣:當時不覺得有多苦,現(xiàn)在回頭想想,也算經(jīng)歷豐富。外在的生活軌跡,讓心路歷程變得更為復雜,對寫作很有幫助,所謂經(jīng)風雨見世面。你會增加很多感受、體悟,對人、對這個世界的理解。絕知此事要躬行,跟完全靠想象和虛構去寫作是不一樣的。

從故鄉(xiāng)寫到北京

張英:你在寫作上是十分“自覺”和“清醒”的人,非常理性,善于規(guī)劃。比如,故鄉(xiāng)“花街”系列,北京“北漂”系列,一直到后來的“大運河”書寫,從中短篇小說到長篇小說,都有很強的邏輯和組合“規(guī)劃”。

徐則臣:一個作家在不同時期,隨著對文學和生活的理解不斷加深,小說的創(chuàng)作和面貌也會發(fā)生變化。從內容的屬性和題材、板塊上看,這種意識其實沒那么清晰明確,很多時候是后設視角下分門別類的結果。

我也會有規(guī)劃,這源于我的問題意識,絕不是為規(guī)劃而規(guī)劃。北京的城市生活帶給我很多疑問,我要在小說里解決,一篇小說解決不了,我就需要一個系列主題小說的寫作。

這既是本身題材的問題,也是一個藝術問題。比如我出版過主題小說集,小說集我要在內容上解決一部分問題,形式上解決一部分問題。這跟我這些年工作比較忙、寫得慢、有點想法總在腦子里轉來轉去有關。

不像過去,有了感覺先寫出來再說。有棗沒棗打一竿,打沒打到不重要?,F(xiàn)在想得比較多也比較深入,希望寫一個成一個。我希望能跟前面那些小說區(qū)別開來,同時又能實實在在地解決我的問題。

張英:你剛開始寫作,是以家鄉(xiāng)的地域文化來寫“花街”,這個選擇對應蘇童的“楓楊樹鄉(xiāng)系列”、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你也有這個野心,以現(xiàn)實為依托寫一個虛構的世界,建立自己的文學版圖。這類小說作品,讓你登上文壇被評論家認可,但作為有影響力的作家,你是靠“北漂”這一類寫在北京的外地人底層生存的小說,被普通讀者接受并產(chǎn)生了影響。

很多年前,在一個研討會上,邵燕君覺得你應該停掉“花街”系列,全力總攻“北京”,你當時不以為然,為什么?

徐則臣:每個人跟故鄉(xiāng)的關系都比較復雜、糾結,因為我們的父母、祖先在那,那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有我的童年和人之初的記憶。小時候你會覺得故鄉(xiāng)單調、乏善可陳,好地方都在別處。我年輕時寫文章,談到故鄉(xiāng)時說:“故鄉(xiāng)的最大特點就是毫無特點?!爆F(xiàn)在年紀大些了,發(fā)現(xiàn)不是這回事,你深入理解了故鄉(xiāng),就能正視它的優(yōu)點和缺點。會更加客觀,也更加主觀。

那時,我的問題意識主要集中在狹義的藝術上?,F(xiàn)實不是我關注的重心。還是年輕,燕君姐跟我說時,我還不太理解。稍后我就覺得她是對的,現(xiàn)在更加認同。

張英:為什么?

徐則臣:到我現(xiàn)在這個年齡,藝術問題已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我要解決的現(xiàn)實問題?!盎ń帧蹦切┬≌f,我寫得越來越圓熟,像一個個精致的瓷器,但可能是一個僵死固化的標本,只是靜態(tài)好看而已。我希望小說是鮮活動態(tài)的。

張英:“花街”更早一些的前期小說,比如像《憶秦娥》這類,你放在哪個主題的?

徐則臣:那是前故鄉(xiāng)的故事?!盎ń帧背霈F(xiàn)后,我才把以故鄉(xiāng)為背景的小說,聚攏到花街上來。

花街是淮安運河邊的一條老街。我喜歡花街這個名字,很多年前讀書時,曾去過類似的老街做家教,印象和感覺都在,寫起來心里有底。我在小說里虛構了一個文學意義上的“花街”。寫小說不是紀實,我可以動用虛構的權力,讓花街按我的想象生長、演變。“花街”中有運河、有我工作過的淮安,但主要還是以我故鄉(xiāng)東海為敘述底色,在寫作過程中不斷以各種生活經(jīng)驗來豐富和拓展“花街”的邊界。

2004年,在《當代》雜志發(fā)表《花街》后,我覺得應該把花街的故事講下去。有人說花街很短,才兩百米左右,但它在小說里很長,這個世界有多廣闊,花街就有多漫長;這個世界有多復雜,花街就有多豐富。

對花街的書寫一直持續(xù)到2014年,我寫《耶路撒冷》,一群人從花街往外走,分散在天南海北。十年后這些人又因為一些事重回花街。《耶路撒冷》里的花街已完全不一樣了。這條街越來越長,越來越長。

張英:能不能這么理解,“花街”系列的小說,讓你在寫作的藝術品質上完成了練習?

徐則臣:對,技術上拿到了進入文學世界的準入證。“花街”系列前后風格差異很大,早期小說有一個問題:藝術上的空轉?,F(xiàn)在我肯定不會那樣做,即使我把背景放在花街,也必須有問題意識,必須跟現(xiàn)實互動。

在一系列的花街故事后,我明顯感受到創(chuàng)作的問題——在花街這個充滿黑白照片感的意象里,很難放進去真正現(xiàn)代的內容,和北京相比,它的氣息是保守的、前現(xiàn)代的。這時就必須要打開一個新維度,剛好我到北京生活了,自然就將寫作的觸角轉向了北京,于是寫了《啊,北京》《跑步穿過中關村》《如果大雪封門》,包括《王城如?!贰兑啡隼洹返纫幌盗幸员本闀鴮憣ο蟮拈L篇小說。

我希望文學跟現(xiàn)實之間是一個相互介入、相互生發(fā)的整體,不能把文學變成一個單純的藝術和思維的游戲,它要開放,跟現(xiàn)實之間要有摩擦,能夠相互咬合、對話,產(chǎn)生互動。這才是我現(xiàn)在想要的寫作。

張英:沿著這個思路出發(fā),到寫“北漂”系列小說,你有意識在往這方面發(fā)力。

徐則臣:是。置身北京,和所有外來者一樣,站在“水深火熱”的現(xiàn)實當中,感受到現(xiàn)實的擠壓和疑難,寫作必然跟著我的現(xiàn)實感走。在北京的很多年里,我的內心和精神上一直都有“無根”之感。

有一次和騰訊合作,做了一期視頻直播,跑步經(jīng)過我住過的幾個地方。當時很懷念剛畢業(yè)時的狀態(tài),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杜懿酱┻^中關村》被譯成二十來種文字在國外出版,小說的名字多半被譯成《跑步穿過北京》,可見大家對北京的想象。

我寫了一系列在北京討生活的異鄉(xiāng)人小說,不再具象于北京的外在地標和景觀,我要觸摸的是這個城市的體溫和內在的脈搏、心跳。這些小說讓我“破”了“圈”,從文學圈走到了更廣闊的民間,有了越來越多的普通讀者。

張英:怎么解讀你寫“北京”和邱華棟寫“北京”的不同?從時間線來看,他寫的主要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北京,你寫的是本世紀前十年的北京。

徐則臣:我和華棟都已來北京多年,但彼此的經(jīng)歷不太一樣,生活的圈層也不同。我接觸的人雜些,多是社會底層。

在北京,賓館、酒吧和高尚社區(qū)是一個人間,很多人圍著麻辣燙攤子也是一個人間。

我主要寫人和城市的關系,華棟更關注寫城市本身,作為輪盤運行的城市,物質性更側重一些。我小說里的人物,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和邊緣者,社會上的失意者,生活有困境,從現(xiàn)實邏輯上也的確成功不了。人的氣質更重一些。

張英:用寫作為失敗的弱勢群體代言。從評論的角度,它就是文學審美式的關照和人文關懷。

徐則臣:沒有“代言”的意思,也沒法“代言”。但整個“北漂”系列,都是外來的“移民”者,無根之萍。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就是“移民”作家。我寫的那些普通人,基本上都難以花好月圓,我見到的他們就是這樣。

社會現(xiàn)實就是這樣,能站到金字塔尖,成功擁有財富、名譽和地位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金字塔下的那些沉默的大多數(shù),沒那么光鮮,更不帶光環(huán),但每個人都有張力巨大的命運和故事。

從藝術角度來看,悲劇往往比喜劇更能打動人心。悲劇更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激發(fā)人們的思考,也更容易產(chǎn)生強大的震撼力。我想通過這些平凡的喜怒哀傷來表現(xiàn)他們的生活。

那些人物自身就攜帶了悲劇性的力量。不管什么職業(yè)的人,漂在北京這樣的城市,面對生活和生存的壓力,都會產(chǎn)生別樣的身份認同、心理認同的問題。我認真地寫這些北京外來者的故事,從這些“沉默的大多數(shù)”身上,能看到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隱秘縫隙。

張英:《如果大雪封門》的故事是怎么來的?

徐則臣:我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談過。那時兒子一兩歲,不愛喝水,我天天帶他去附近的商場,走兩步就喂水,因為風景分散了注意力,一喂他就咕嘟咕嘟喝了。在商場前的廣場上,看到一個人在放鴿子。那天很冷,天壓得很低,彤云密布,要下雪的樣子。放鴿人瑟縮地坐在一棵掉光了葉子的銀杏樹下,穿一件破大衣,頭發(fā)支棱著,一臉茫然。一看就是南方人,適應不了北方干冷的天氣,臉又干皺,像揉搓過的舊報紙。馬上要下雪了,孩子新奇,放鴿人也一下精神起來,兩眼放光。我看見了他眼里的光。

我想到小時候下大雪。那時上小學一年級還是二年級,有天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推不開門,大雪封門。雪沒過膝蓋,路也堵上了。我和我姐,一人拿一根木鏟鏟雪開路,到學校都十點多了。

后來我跟我媽說這事,她說,哪有這么大雪,瞎說。小孩膝蓋比較低,夸大了。但我堅持記憶沒錯,就想印證一下。我想看看封門大雪到底是怎樣的,比如去北極村看看。這愿望很私人化,很隱秘,但它在我心里揮之不去。

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因為這種非常隱秘的愿望,改變一生?我把它和廣場放鴿人聯(lián)系了起來。小說題目是之前走在路上突然冒出來的,覺得是個漂亮的短篇題目,就記下等故事。見到那個放鴿人,題目和故事終于接上頭了。

張英:這篇小說,北京和故鄉(xiāng)產(chǎn)生了糾纏。不管是人生、命運,還是個人的文學事業(yè),北京都是你的福地。

徐則臣:我閱讀過很多書寫大城市的著名作品,如唐·德里羅《地下世界》、奧爾罕·慕帕克《伊斯坦布爾》,北京和這些城市都不一樣。紐約、巴黎這樣的城市為可以將其從國家版圖上單獨“摳”出來,審視其城市性的城市,但北京從來不是一個自足的城市。它的繽紛多樣性來自它依靠的津冀地區(qū),來自這里匯聚的各色人等,甚至那些賣光盤、辦假證的,來自它身上過去、現(xiàn)在、國際、國內的奇特融合。這里更像一個小國家,充滿了矛盾、悲喜,不同人的切膚之痛,和使我獲益匪淺的“現(xiàn)實感”。

在北京的這些年,我差不多一直在海淀打轉。也頻繁搬家,住過萬柳北大研究生公寓,在未名湖北邊原來嘉慶四公主的院子里住過平房,然后是中關村、知春里、安和園,現(xiàn)在又回到知春里,自己的房子買在世紀城遠大園那邊,住過好幾個地方,這一路折騰,一言難盡。

熬了這么多年,坐在自己書房里的感覺真好,雖然背陰有點冷,還是怎么看怎么喜歡。

4部長篇小說的背后

張英:你的幾部長篇小說,《午夜之門》《王城如?!贰兑啡隼洹泛汀侗鄙稀?,《夜火車》和《病孩子》我沒讀過。

徐則臣:還有一部小長篇《水邊書》?!恫『⒆印窙]有出單行本,很久前在雜志上發(fā)過,讀過的朋友極少。我現(xiàn)在還不太想把它拿出來。我寫它時,在生活、藝術準備和精神上還沒成熟,也缺少清晰的長篇文體意識,就是按照慣性從頭到尾寫下來。

到寫《耶路撒冷》《北上》和《王城如海》時,相對成熟些,下的功夫也多,有了比較清晰的文體意識,也有了控制力,知道怎么把握故事和人物的走向,清楚故事該在哪轉折,小說應該在哪結束。

張英:《病孩子》《午夜之門》和《夜火車》這三部長篇小說,也許成熟度不如《耶路撒冷》《北上》和《王城如海》,但好處是:你在寫人物上的情感投入度,故事順勢而下,讀起來沒有障礙,能打動人。因為投入了作者大量的真情實感,所以有感染人的力量。

徐則臣:那會年輕,沒經(jīng)驗,全靠挖掘內心,小說里都是最樸素的情感。在《病孩子》《午夜之門》和《夜火車》里,我沒玩任何花活,荷爾蒙的氣息、青春期的焦慮等,都原封不動地放進了小說中,讀者應該能感受到我的情緒和寫作的誠意。

《病孩子》是我在北大讀研一時寫的,24歲。國慶十一長假,同學們都離開了學校,我留在宿舍,沒電腦,手寫,28天寫完,十七八萬字。梁鴻當時在雜志上讀到,讀完了挺感動,說情感飽滿,干貨多,勁兒大。

張英:每個作者寫第一部小說時,基本都帶著自傳色彩,人物的自我代入,寫到深處帶著生命的燃燒……

徐則臣:情感濃得化不開。有好幾個出版社找我出《病孩子》的單行本,我都沒答應,等有時間慢慢看了再說。后來寫《午夜之門》,屬新歷史主義小說,寫一個少年的冒險,他離家出走,到世界上繞了一圈,身心得到了成長,回來后終于成為真正的自己。

我在《午夜之門》結構上費了一些心思。我想寫一部常規(guī)意義上的長篇小說,但那時年輕,沒刊物會發(fā),就有意識地把它寫成了四個內容相對獨立的中篇,但人物是一以貫之的,故事也可以連綴起來,分別發(fā)在了《大家》《作家》和《上海文學》等雜志上。每個故事單挑出來,都挺好看,有點傳奇色彩。

這部長篇,我盡最大努力去虛構,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大的虛構能力。寫得比較用力,想達到的效果基本也達到了,有了寫長篇小說的感覺。

《夜火車》是當時在大學讀書,想著一直沒寫過關于大學題材的小說。我認認真真去準備,寫時就知道是一部小長篇。個別人物原型,是當年教書時認識的朋友。里面壓抑的、糾結的較多,包括當時的一些焦慮、苦惱。

后來又寫了《水邊書》。小說里有一些浪漫的想象。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小時候都有一種離家出走闖蕩天涯的情結,都有一個英雄夢和武俠夢。寫之前沒刻意準備,就想著應該給那段時光做真實的記錄。

不像后來的《耶路撒冷》,有一些更宏大的初衷,想表達一代人跟世界之間的關系,《水邊書》完全是對個人的交代,更個人化。它跟《病孩子》有點像,這可能是我遲遲不愿把《病孩子》拿出來的原因,它們是一類小說。

這四部長篇小說,我更愿意視為中年前的寫作。我比較看重《夜火車》,不是因為它多好,而是覺得它把我那一段時間的情緒、想法真切地表達出來了。

張英:我有些好奇,你也有一些短篇小說是寫校園的,后來為什么沒發(fā)展成像《圍城》和張者那種“桃李”類的小說?

徐則臣:一直找不到一個可操作的好頭緒。缺少一個我能認同的,可以把大學校園生活貫穿起來的提綱挈領的東西。沒這個,我寧愿不動。

用“實證主義”精神寫細節(jié)

張英:巴爾扎克對你的寫作有幫助嗎?他那些小說的主人公,大多數(shù)也是外省人到巴黎討生活的故事。

徐則臣:巴爾扎克的小說我只在大學時讀過,畢業(yè)后就沒再讀。莫洛亞寫的《巴爾扎克傳》我很喜歡。巴爾扎克的文學抱負我很贊同:就是一個作家無論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在建立一個龐大的文學世界。

過去我不贊成巴爾扎克把作家比作“書記員”的說法,現(xiàn)在逐漸認同了。世界和生活真的很復雜,做好一個“書記員”相當不容易。能為后世留下可資有效地返回歷史現(xiàn)場的細節(jié)與見證,也是功莫大焉。這也是文學的應有之義。當然,這個“書記員”必須是文學意義上的“書記員”。

張英:你的小說雖是虛構的,但故事、人物和場景,真實感都很強。我注意到,日常生活中,你都會帶一個小本子,記下很多靈感和想法,這種習慣很好。你怎么看待真實和虛構之間的關系?

徐則臣:首先,我希望現(xiàn)實中最真實的或者非虛構的部分,能有效地介入虛構的部分,兩者之間相互勾連、相互生發(fā)。經(jīng)由文學去理解現(xiàn)實,也通過現(xiàn)實去理解文學。

其次,我現(xiàn)在的寫作有一個越發(fā)堅定的習慣:實證主義。我要寫的地方,都會力爭去走一遍;要寫的,盡量都去感受一下。越來越覺得田野調查之重要。徹底虛構的小說能不能寫?肯定能寫,寫了20多年,甚至完全虛構的文學效果可能比實證之后的更好。

我一直有種想法,在實現(xiàn)藝術抱負之外,要盡力留下這個世界最真實的細節(jié)。很多人可能不認同,但有必要,歷史不是簡單的結論,歷史是細節(jié),沒有足夠的細節(jié),出不來結論。

張英:我同意。

徐則臣:一個作家在小說中涉及現(xiàn)實時,我說的是硬碰硬、不夸張不變形的現(xiàn)實,如果細節(jié)出了問題,就是在篡改歷史。可能有人不同意,不就一本書、一個故事,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我認為就是要當回事,一個寫作者應該提醒自己,這是職業(yè)道德,是一個基本的寫作倫理。

《北上》寫大運河,我沿線完整地走了一遍,我要知道虛構跟現(xiàn)實之間的差異和界限??梢运囆g化地處理,但不能完全瞎編,不能閉門造車,更不能任意篡改。若干年后,當大運河已然面目全非,假如這本書還有幸被后人讀到,我希望通過這本書還原歷史時,能差異不大。這是一個作家的責任。所以我要做足夠的案頭工作和田野調查。

張英:所以你參考了很多關于大運河的書?

徐則臣:差不多70本。寫之前,我準備了一大堆資料,書架上幾層全是,伸手就能拿到。運河史、漕運史、地方志,國內的、國外的。我必須知道故事行經(jīng)的年份和河段,船究竟怎么走;我得弄清楚一個雞蛋1901年在無錫和濟寧可能賣什么價;我得知道小波羅點燃他的馬尼拉方頭雪茄用的大火柴,一盒能裝多少根;我還得知道運河到了2014年,一個跑船的人如何展開一天的生活……我像患了強迫癥一樣,希望每個細節(jié)都能在小說里扎下根來,它們扎下根,我的虛構才能有一個牢靠的基座,小說最后才可能自由地飛起來。

大運河本身就堪稱一部大地上的史詩。中國東西走向有五大水系,從南往北,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五大水系將中國分成了六塊,大河兩岸相互隔絕,導致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不平衡,隋煬帝下令開鑿隋唐大運河,連接了五大水系之后,變成了運輸?shù)耐ǖ溃绕涫窃雷婧霰亓医泄鼐粗匦率杩?、裁彎取直成了京杭大運河,由此真正成為中國封建時代的“高速公路”。在不同歷史時期,大運河一直發(fā)揮著重要功能,不僅僅運送糧草和兵將,還有絲綢、瓷器、茶葉、木材、磚瓦等。水利、灌溉、環(huán)保、民生等是它看得見的功能,看不見的更多,影響也更為深遠。比如,它對國家、民族,對我們的文明與文化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我想用一條河來串起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思考。細節(jié)不容敷衍和懈怠。我將運河沿線1797公里來來回回做了田野調查,有的地方跑了好幾趟。

當這條大運河在我腦海里和文字中有了清晰的輪廓,像一個龐然大物那樣可以纖毫畢現(xiàn)地從黑暗的水面下一點一點浮上來的時候,它才成為小說《北上》。

張英:這是對的。很多小說、電影、電視劇不尊重細節(jié)。積小成大、聚沙成塔,這樣的小說會非常結實、可信。

徐則臣:作家的這種努力,讀者一定能感受得到。小說寫到在揚州一家妓院里,說到慈禧,張嘴就“老佛爺”。我突然想,此處“老佛爺”合適嗎?后來一查資料,發(fā)現(xiàn)“老佛爺”只是宮廷里一個小范圍內的叫法。但是你看,現(xiàn)在的電視劇和電影,不管什么人提到慈禧,就雙手一抱拳——“老佛爺”。

這個細節(jié)有沒有用?似乎也沒什么大用,但問題是,無數(shù)的歷史就是這樣的細節(jié)堆積出來的,如果每個細節(jié)都錯了,最后我們接受的就只能是一個被篡改的歷史。小說應該以文學藝術的形式,給這個世界、時代留下一部信史。

張英:是的。當你的小說擁有強大的細節(jié)還原能力和人物原型,帶著人的氣質和體溫,你的小說才會活起來。

徐則臣:從可信度來看,一部文學作品,不僅要回答當下,還要有能力面對未來。如果要有能力面對未來,就必須對歷史負責。所以我覺得還是應該把目光放遠一點。不求作品能傳世,若有可能,起碼二十年五十年后被人翻出來,依然自信能提供一點硬貨。

張英:所以你非常注意真實和虛構的平衡。

徐則臣:如果寫一篇純粹虛構的小說,那也罷了。我準備寫一篇背景放在愛丁堡的小說,打算去過第四次后寫。只看資料可不可以?當然可以,但肯定不一樣,寫的狀態(tài)和感覺有差異。

我很喜歡李安的電影,比如《色·戒》,那些細節(jié)、外景、布置,扎實、質樸,時代感滿滿。他要求用準確的老物件來還原歷史現(xiàn)場,做舊是退而求其次之舉。

好電影和好小說是一樣的,都要有質感。那種質感必須是質樸的。質樸是指它跟現(xiàn)實、跟真實之間的切近程度,它產(chǎn)生真實感,進而創(chuàng)造出真實。

張英:強大的現(xiàn)實還原能力、鮮活獨特的人物和故事設定,在小說的真實與虛構之間,達到了均衡。

徐則臣:我希望我能做到,同時我希望我的人物足夠復雜,他們動蕩、搖曳,內心復雜。

用《耶路撒冷》寫70后這一代人

張英:《耶路撒冷》花了6年時間,標志著你成熟了,從文體到思想,結構和故事,包含了你累積的寫作經(jīng)驗,思想的深度,你可以駕馭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了。

徐則臣:寫完《耶路撒冷》,我知道我可以寫大長篇了。我開始有清晰的長篇小說文體意識:結構怎么安排,主題如何突出,形式上呈現(xiàn)什么樣子,人物之間的區(qū)別度如何把握,我要解決哪些問題,如何解決。我開始有方法了。

很多人以為小說寫的是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其實是寫北京。小說里直接關于“耶路撒冷”的文字也就兩三千字,但我看了六十個小時的影像資料,文字資料多少記不清了。因為有足夠多的了解,寫到相關文字時,乃至寫到“耶路撒冷”四個字時,我都覺得特別有底氣。

這是一種做加法的寫法。的確繁復,但操練一遍后,你發(fā)現(xiàn)你會寫長篇了。

張英:內功練好了。

徐則臣:對。中篇是講故事,短篇是精益求精的藝術,看針尖上究竟能容得下幾個天使跳舞?!兑啡隼洹愤@樣的長篇,是要建構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相對的第二世界。因為龐大,必然復雜,復雜更考驗作家的落實能力。

《達·芬奇密碼》的作者丹·布朗的創(chuàng)作談說:我的每一頁小說,如果給它加注,可以加九頁注釋。一個好作家,每一句話都要有來路,要有足夠的落實能力。寫作時,你要為你的每一個字、詞、標點符號負責任。

寫短篇小說是蓋小房子,熟練工連垂直線都不用拉,拿起磚就直接壘。中篇小說也可以這么干,只要你能整體把控。但建一棟樓、一個建筑群,就不能跟著感覺走了,你要考慮到它的地形、地貌、建筑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承重,如何防水、防震,下水道、線路怎么走,要動用一整套科學知識,否則弄到半截出問題怎么辦?長篇小說塌了是個災難。

張英:《耶路撒冷》是70年代人的生活和心靈史,標志著你已成為成熟的長篇小說作家。

徐則臣:希望它能對理解這代人提供一些有價值的參考。今天可能還不太清晰,只有放遠看,這代人的獨特性才會被放大審視,那時再做對應的、互文的研究,就能發(fā)現(xiàn)《耶路撒冷》的價值究竟幾何。理論上來說,給時代留下一部文學的信史是可能的,但你先得做好該做的那部分。

張英:你長篇小說的醞釀時間通常很長。從文本上看,《耶路撒冷》的專欄部分,是必須要有的嗎?寫這部小說的困難在哪?

徐則臣:《北上》花了四年時間,它的結構相對封閉,我想讓它完整。1901年漕運廢止,京杭大運河開始了漫長的衰退,2014年,大運河申遺成功,它開始被喚醒,這是一個完整的過程。

《耶路撒冷》是六年。在整個寫作中我也一直猶豫,專欄部分要不要保留。很多朋友勸我別要,我們習慣的長篇小說基本上是整一性的故事,那些專欄,都是大塊頭,直接插進去,很容易破壞故事的進程。

那時候年輕,有點擰,覺得應該在一部小說中把問題一次清理掉,而僅僅靠故事本身,解決不了。我必須找到別樣的結構和形式,那就要“破”。藝術就這樣,你不做出來,它永遠都不會存在,一旦有了,只要處理得比較好,它可能就存在了。

我想在《耶路撒冷》里處理一下時間的共時性。小說結構是對稱的,中間那章是《景天賜》,已經(jīng)死掉的一個12歲孩子,其他人物都圍繞他兩邊對稱展開故事和情節(jié),像扇面一樣。如果左邊寫一個人的過去,右邊就寫他的現(xiàn)在;左邊寫他的現(xiàn)在,右邊就寫他的過去。

在當下語境里,你會發(fā)現(xiàn)事件經(jīng)常以平面的形式展開。在信息短缺的前網(wǎng)絡時代,事件是歷時性的,如今,因為科技發(fā)達,我們對事件的理解呈現(xiàn)出了共時性特點。這也是網(wǎng)絡時代的一個重要特征。

長篇小說向來是處理歷時性,要改為處理共時性,結構該如何安排?這事我想了很多年。長篇小說是一種處理時間的藝術,一旦我們對時間的感知、對世界的認識結構發(fā)生變化,寫作的嘗試也應該跟上。長篇小說中故事結構在一定程度上就該是時代的、現(xiàn)實的結構,兩者之間應具有某種對應性、同構性?!兑啡隼洹肥俏覍@種共時性呈現(xiàn)的一種嘗試。

張英:《北上》和《王城如?!返膶懽髟从谂笥训慕ㄗh,是不是太草率了?

徐則臣:一點都不草率,建議來得正當時。那是提醒,朋友在窗戶紙即將捅破的時候推了我一把。運河我寫了很多年,積累了很多素材和想法,卻遲遲沒有下定決心去寫《北上》這部長篇。好朋友是成就的推力。

張英:《王城如?!肥且粋€劇本沒寫成的產(chǎn)物。

徐則臣:對。原來我給上海導演彭小蓮寫過劇本,后來在好萊塢獲獎,電影叫《我堅強的小船》,有一部分內容是我寫的。

我跟彭導說,我不會寫劇本。彭導說,沒問題,就按你的想法寫,怎么合適怎么來,分鏡頭她來做。我就寫一個既像劇本又像小說、既不是劇本也不是小說的給她了。她看了說好,就要這樣的,鮮活,帶毛邊。

多年前有位先鋒話劇導演找我,讓我寫一個關于北京的話劇,我憋了很多年也沒寫出來。有一年突然想,劇本寫不出來,我可以寫小說啊,后來就有了《王城如?!贰?/p>

張英:《王城如?!肥且徊亢芙拥貧獾男≌f,主人公余松坡的心態(tài)有點像你的心態(tài),在北京安了家,工作很好,孩子也有了,一切表面都很好,但生活危機四伏,事業(yè)有障礙,孩子很小,空氣有霧霾,小說內核很焦慮。但還是有點硬,你的精神思想表達壓倒了敘事和故事。

徐則臣: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小說的合適節(jié)奏和密度,差不多就是《北上》這樣的?!兑啡隼洹酚悬c加法了,到了《王城如?!罚揖蛨詻Q做減法,就像餓著肚子也得減肥一樣,成了執(zhí)念。

當時如果平常心,按自然的感受去寫就好,再多5萬字,到20萬字,這部小說會非常舒服,也比較充分。就像“女大十八變”,少女的骨架和身體突然一下子長開了?!锻醭侨绾!返倪@“一下子”不夠充分,所以你會覺得有點硬。

寫完后,我就有這個遺憾。但寫作過程極其曲折,我一度以為,這部小說永遠也寫不完了。

張英:你為什么會把這個故事劃在四五天的時間里呢?如果不是這么急迫,小說節(jié)奏從容一點會很好。

徐則臣:所以說,平常心不夠就容易出問題。我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里寫了《王城如?!?。那是我身心最為疲憊的時候,爺爺病危,不斷從北京往老家跑,十天來回跑了三趟。那段時間北京又霧霾,我兒子霧霾過敏,曠日持久地咳嗽,咳了四個月,一聽見咳嗽我心都在顫,整個人極其焦灼。

這部小說有一個非常好的框架,它觸及的問題,包括霧霾、“海歸”、一段特殊的歷史,以及城鄉(xiāng)差異、移民、民工流動,都是真問題。如果放松地寫,應該能呈現(xiàn)出更好的面貌。

張英:就是細節(jié)鋪墊和敘事少了。

徐則臣:骨頭多,肉少了。若干年后,如有可能,我想重寫一遍,多5萬字,這部小說就不一樣了。我很珍惜這部小說。它直面現(xiàn)實,是對城市發(fā)展、工業(yè)化、環(huán)境治理的亂象導致霧霾頻發(fā)等的探討,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小說中人物的故事。

《北上》:一條河流和一個民族的秘史

張英:你把先鋒文學和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傳統(tǒng),有機融合得比較好?!兑啡隼洹泛汀侗鄙稀愤@兩部長篇小說,改變了我對你的認知。

對60后的作家來說,尤其是搞先鋒文學的,都有一個敘事問題,當形式、結構寫到了極致,再往下走,路斷了。大家意識到,再不后退再不轉型,回歸故事,作品就沒有讀者了。

徐則臣:我一直的想法,就是在先鋒和傳統(tǒng)之間、在本土化和世界之間寫小說。在寫作上,我不喜歡劍走偏鋒,也不喜歡走極端。所以先鋒中認同的我都汲取,傳統(tǒng)里我心儀的也吸收。我這代作家是讀著西方現(xiàn)代小說開始寫作的,現(xiàn)代小說技巧對我們描摹世界和自我的表達如左右手。當純粹的現(xiàn)代小說精神和卓有成效的技術掌握后,現(xiàn)在我更看重的,是我們之外的文學所能提供的異質性視野、視角和反思性目光。本土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對我越來越重要,人到中年以后,“你是誰”的問題不僅是如影隨形的生命之問和身份之問,也是文學之問,即我們的文學何以成為我們的文學,我們文學的“是其所是”究竟在哪,源頭和血脈是什么。我們必須往回走,追根溯源。我希望在這兩者之間能達成一個平衡。二十年前我寫過一篇創(chuàng)作談《在形式上回歸古典,在意蘊上趨于現(xiàn)代》。

到《北上》和《耶路撒冷》,這種努力同樣在繼續(xù)。我希望能全方位提供個人化的、在各種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新東西,從內容、想法到結構,大膽進行試驗。

張英:很多作家寫長篇小說,因為時間跨度大、人物多、情節(jié)復雜,都會做手繪地圖。在寫長篇小說前,你通常會做哪些準備工作?

徐則臣:我的準備時間比較長,有時要在紙上畫小說的結構圖。準備《耶路撒冷》時,正在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有天晚上失眠,突然腦里一亮,結構問題解決了,趕緊爬起來找紙筆,畫出結構圖。

我寫小說,有一部分是跟著感覺走,順流而下,也有一部分挺較真,盯著方法論。所以我跟別人推薦作家,經(jīng)常會推薦“方法論式的作家”,比如喬伊斯、??思{、米蘭·昆德拉、巴爾加斯·略薩、帕慕克等。

有些作家寫長篇,不按起承轉合的順序,哪個章節(jié)準備好了就先寫哪一章節(jié),全寫好了最后拼到一塊。帕慕克就會這么干。納博科夫是寫小卡片,最后對卡片做一個合理的排列組合,一部長篇就成了。

張英:這是看西方小說帶來的經(jīng)驗。我們讀很多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十九世紀的西方文學作品,基本按照順時針的節(jié)奏去推進。

徐則臣:這種寫法有個問題,如果你要做一個全景式的呈現(xiàn),面面俱到,小說的篇幅會特別巨大。比如我處理京杭大運河,2500年的歷史,接近兩千公里,四個省、兩個直轄市,18個地級市,都很重要,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辦?要寫成一個時空遼闊的長篇小說,作者扛不住,讀者也扛不住。

現(xiàn)在的《北上》,我為內容服務,敘述和情節(jié)必須跳著來,跳躍時還不能漏掉重要的情節(jié),那就只能相互勾連、相互生發(fā)。像裝置藝術,從相對獨立的一個大的整體到小的局部,它們之間產(chǎn)生了張力,整體就運轉起來了。畢飛宇看完小說,說我用30萬字,解決了100萬字的內容。

如不經(jīng)過現(xiàn)代小說的訓練,不經(jīng)過先鋒派文學的洗禮,我可能不會具備這個意識、能力。當年的先鋒派,確有其難以為繼的地方,但對我們70后這代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確提供了極大的營養(yǎng)。

張英:你在小說《北上》里,使用了那么多文體,在文本上是如何考慮的?

徐則臣:當時還是有點炫技,想把各種文體都嘗試一下。既然有這樣的野心,那就干脆放手去做。

張英:對普通讀者來說,還是蠻影響閱讀的。

徐則臣:是的,這也是一個度的問題。不同的文體插入小說以后,造成情節(jié)之間的隔離,距離到底多大才合適呢?當時我也沒有經(jīng)驗。有些字數(shù)比較多,精練些會更好。各個篇幅完全可以自由一點,該長就長,該短就短。但我想整齊一點,有時執(zhí)念也是病。

張英:《北上》是因為朋友的建議。這個現(xiàn)象還是挺有意思的。

徐則臣:當時我同時在準備幾部小說,不知哪一部最先出來,朋友一提醒,加一個助推力,它就從隊伍中擠到前頭來了。

張英:變成優(yōu)先級。

徐則臣:對。就跟在KTV唱歌似的,你點一下,那首歌跑到前頭去了。

張英:《北上》導語“一條河流和一個民族的秘史”,這句話是誰寫的?你在小說里的野心很大,力圖跨越運河的歷史時空,探究普通國人與中國的關系、知識分子與中國的關系、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探討大運河對中國政治、經(jīng)濟、地理、文化以及世道人心變遷的重要影響,書寫出一百年來大運河的精神圖譜。

徐則臣:韓敬群寫的,歸納得很到位。在《北上》中我借古老河流展示了近代百年以來的民族歷史,使之成為審視中華民族發(fā)展圖譜、悠遠文脈乃至舊邦新命的一扇窗口。大運河不只是一條路,它還是個指南針,指示出世界的方向。它是你認識世界的排頭兵,甚至意味著你的一輩子。

曠日持久的田野調查,改變了我的很多想法:比如鎮(zhèn)水獸的擺放和表情,每個地方都不一樣;比如山東汶上南旺分水樞紐工程,盡管現(xiàn)在荒草萋萋,河道漫漶,當年“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的遺跡所存甚少,但在現(xiàn)場一站,10分鐘,比之前苦讀10天的資料都管用,豁然開朗。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德州。那是一個夏天,根據(jù)當?shù)厝说闹敢业搅诉\河所在地,一看啥也沒有,旁邊有位老大爺躺在躺椅上。我問大爺運河在哪,他指給我看,就是一條路,長滿荒草。大爺搖著蒲扇,說他小時候那還是一條河,在河里玩水。千年大道走成河,千年大河也可以變成路,當真是滄海桑田。

有了《北上》的磨礪和經(jīng)驗,我意識到:寫復雜性的小說是我的優(yōu)勢。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學術訓練,有問題意識,又生活在北京這樣一個信息高度集中的特殊城市,對現(xiàn)實和人的理解不能不深入,這適合寫復雜、多義的小說。

張英:大運河有2500年歷史,但你把敘述時間限在100年,是有什么特別的精神指向嗎?

徐則臣:1900年,義和團起義、八國聯(lián)軍進京,是壓倒整個清王朝的最后幾根稻草。接下來的1901年,對運河來說很重要,光緒皇帝頒布了《廢漕令》,運河開始半死不活。

運河要漕運,得一直疏浚,一旦政府不用了,就沒人管了。這個時間很重要,所以我把小說的開始選在這一年。小說里所有的主人公,都與運河有關。有的是從運河邊的花街出發(fā),來到北京,再走到世界去。

張英:你曾說,你讀到的第一本讓你想做一個好作家的文學作品,是張煒的《家族》。為什么?

徐則臣:我決定當一個作家,是在大一暑假,當時剛讀完《家族》,心有戚戚焉。讀大學時,很喜歡“二張”——張煒、張承志,能找到的他們的書我都看了。

張英:你說《北上》用了一種家族的敘事模式,就是信物的象征……

徐則臣:我當時想嘗試一下,在小說的每部分留下一個信物,通過信物把小說的故事和內在的精神,把歷史與現(xiàn)實串起來。

張英:關于運河的長篇還會再寫嗎?

徐則臣:還會寫。過去看運河是動態(tài)的,我想寫一個以靜制動的,把故事放在運河的一個城市來展開。小說結構是個問題,我還沒想好。

未來我想寫科幻小說

張英:你現(xiàn)在進入了“歷史敘述”,從《北上》開始到一些中短篇小說。

徐則臣:我的文學觀念一直在變。我現(xiàn)在寫歷史,是站在現(xiàn)在的角度去重構歷史、去反思歷史。歷史跟當下之間,要能建立一種對話關系。

張英:用今人的想法和價值觀重新打量歷史,然后用今天的敘事方法去寫那段歷史,這讓你的小說跟前幾代的小說作品變得不一樣。

徐則臣:我希望有這樣的效果,不是簡單地從過去拿些東西往這一放。必須打碎了,重新建構成新東西。

張英:你規(guī)劃要寫一部偵探小說,是不是還有科幻小說?

徐則臣:現(xiàn)在就在寫偵探外殼的小說,已寫了四篇短篇。手頭還有幾個題材,慢慢寫。主要是為接下來的一部長篇小說。這部長篇小說要用上偵探的模式,我先用短篇小說作分解動作,也是對長篇的提前操練。

科幻小說還沒提上日程,但我的確有這個想法。我想寫的不是硬科幻,是軟的,阿特伍德式,多麗絲·萊辛式,馮內古特式的。

張英:如果想對現(xiàn)實發(fā)言,科幻小說是非常好的文體。

徐則臣:但太硬的科幻我不會去嘗試,我也不具備那一套知識。硬科幻有時和文學隔得稍遠。

張英:短篇是一種情緒或細節(jié),畫面;中篇是完整緊湊的故事,一個小世界;長篇小說復雜多變,是巨大、完整的世界。你對這三種不同文體的理解,現(xiàn)在和以前有變化嗎?

徐則臣:有,我對文體的理解,一直都在變,更多是在微調。比如短篇小說,容量多大,能處理哪些,怎么處理,肯定有微妙的變化。比如最近寫偵探小說,我借鑒了一下“三言二拍”和《聊齋》,覺得挺有意思。

張英:我出生于1972年,你是1978年,都算70后。我非常同意你對70后作家的觀察:媒體和批評界經(jīng)常跳過他們來評論中國當代文學,從50后、60后直接說到了80后。一代作家經(jīng)常被集體忽視。

媒體無視的理由是,新聞價值乏善可陳;批評界忽略的理由是,面目模糊,缺少經(jīng)典化的潛質——50后、60后作家可以論作品價值,80后作家可以談市場潛力,70后能說出點什么來呢?

徐則臣:你的認同,可能也源于同代人。很多年里,大家在各種場合談當下文學,會說起50后、60后如何如何,然后,話鋒一轉就談起80后如何異軍突起,70后似隱形了一般。

從文學史的流變看,50后、60后有歷史話語,來指認主體的存在;80后可以拋卻負累,在市場中進退自如。70后在哪?經(jīng)常被忽視,的確有點尷尬。但是,從文學雜志發(fā)表的作品來看,70后作家顯然已成為當下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最龐大也最中堅的群體。

還有一個原因,70后作家,到現(xiàn)在還沒出現(xiàn)成規(guī)模、影響大、高質量、立得住的長篇小說。在中國文學場中,長篇小說才是立身之本,成為判定作家重要與否的最重要指標。

張英:你覺得70后作家的文學價值,在評論家和學術圈里,得到了公平評價嗎?

徐則臣:沒有,時間太近了?,F(xiàn)在文學研究的主流,還是盯著50后、60后,不過50后的確是中流砥柱,都是勤奮的勞模。60后和70后的創(chuàng)造力似乎都不如他們。50后作家象征資本的積累如此雄厚,寫什么都可能成為新聞點,公眾關注會被迅速吸引過去。60后作家跟他們比,分得的蛋糕都不多,何況70后。

一個作家的象征資本,需要足夠的闡釋才行,讓他的文學空間越來越大。這里又涉及很多的權力、資本的因素,挺復雜的。希望讀者、評論家和研究者們,給70后作家多一點時間,讓他們寫,看他們有了長篇文體意識后寫出的長篇究竟如何。

文學越來越復雜

張英:你在繼續(xù)念博士,是種什么想法?

徐則臣:好多年前就有繼續(xù)讀書的想法,一直猶豫。這幾年覺得不能再拖了,再不讀,就念不動了。更重要的,是我缺了一大塊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文化的資源。盡管我力圖把本土的跟西方的文學資源做一個對接,但成效不太理想。必須承認,我還是對西方文學更熟悉。

作為一個中國作家,人到中年,我發(fā)現(xiàn)我的小說觀念、我對文學的看法,越來越倚重傳統(tǒng)和民間文化這一塊,所以必須下點功夫了。

還有就是學術素養(yǎng)。念博士對我來說是再一次系統(tǒng)地接受學術訓練。很多朋友不理解,我只能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張英:很多大學中文系辦寫作碩士班,培養(yǎng)年輕作家,你覺得作家可以通過大學教育培養(yǎng)出來嗎?

徐則臣:作家是可以培養(yǎng)的。文學教育必須借助一定的機構,它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既然文學可以研究,可以分析,就說明文學寫作是有方法和規(guī)律可循的。當然,這種培養(yǎng)和訓練,不過是教會你讀書和寫作,給你一條便捷的路,但能不能寫成大作家,能不能登到山頂就靠自己的本事了。俗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各人?!弊詈筮€得靠自己的悟性、能力、堅持和造化。

張英:你有個觀點,今天的文學越來越像一門科學,以后的年輕作家,很難像前輩作家那樣僅靠講述傳奇性、整一性的故事成為大作家。這個結論你是基于怎樣的考慮?

徐則臣:當時表達應該沒這么絕對,我只是強調今天社會越來越復雜,很難用一個整一性的、因果鏈條強悍的故事來解釋當下世界。

如果你非要在當下建立一條因果井然的邏輯鏈,那肯定要人為地刪除很多偶然性,刪除你認為無效的部分,而你認為有效的也未必切合當下真相。我們不是處在曹雪芹、托爾斯泰時代,那是相對緩慢的時代,你只要有才華,站得足夠高、看得足夠遠、盯得足夠久,就能建立起一個較準確的脈絡和有效的整體觀,用一套強悍的邏輯把世界解釋清楚。在今天,很難,甚至完全不可能。

張英:寫作者的難度加大了,他要知識淵博,要對當下的世界全知全能。

徐則臣:非常困難。整體感正在渙散、潰敗,都是碎片。當然,若干年后,依然會說今天還是有整體觀的,但你生活在當下,為各種瞬息萬變的信息左右時,你沒法找到這個整體觀,所以才會說今天是一個碎片化的時代。

碎片是什么?碎片是無中心的,是多元的。過去說的“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在今天變得越來越艱難。同時,這是個越發(fā)趨同的時代,我們的生活都差不多,作家必須有能力在平常中見異常,在常態(tài)中找到異態(tài),在大家習焉不察的地方,找到讓人眼睛一亮的,它需要你有問題意識,有分析問題、研究問題的能力,需要你有很好的學術素養(yǎng)和學術訓練,而不是僅僅能講故事。

過去小說依賴傳奇故事,現(xiàn)在不行了。傳奇產(chǎn)生的前提,是生活相對閉塞,是你所占有的敘事資源相對陌生?,F(xiàn)在還有陌生的敘事資源嗎?所有資源全是公共資源。一個面對公共資源的作家和一個面對獨特的、偏僻的個人資源的作家,你說哪個寫作難度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