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3年第10期|包倬:沉默(節(jié)選)
包倬,男,彝族,1980年生于四川涼山,現(xiàn)居昆明。200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發(fā)表有長篇小說《青山隱》,出版有小說集《十尋》《路邊的西西弗斯》《風(fēng)吹白云飄》等。曾獲《長江文藝》雙年獎、云南文學(xué)獎、《邊疆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等獎項。
責(zé)編稿簽
哥哥突如其來的“失語”看似是現(xiàn)實中意外的斷章,其實是打通了一個家族走向的精神暗道,在沉默中按照自己節(jié)奏生活的哥哥以逆行的方式走進黑夜深處,聆聽自然秘語,這既是對他生命體驗的重新塑性,也是對神秘生活的不斷追尋。弟弟在家譜中聽到了呼嘯而來的歷史風(fēng)聲,祖上的光影始終影響著他們,無聲無息又生生不息。包倬浮游在虛構(gòu)的時間之水中,奔騰不息的往事和暗流涌動的現(xiàn)實使文本具有了豐沛的張力與內(nèi)在的呼應(yīng),不僅書寫出了這片土地上的各種碰撞和摩擦,也寫出了那種愈演愈烈卻又無可奈何的狀態(tài),在命運的真相面前,唯有沉默。
—— 安 靜
1
阿尼卡山區(qū)的春末,布谷鳥站在樹梢,張開嘴,吐出一粒粒金色的種子。它的叫聲,是種子落地的聲音。
每個周日的早晨,我和哥哥阿隆索躺在床上,對布谷鳥竭盡想象。
我的布谷鳥,渾身長滿紅色的羽毛,嘴和爪子也是紅色。它下紅色的蛋,喝草尖的露水。
我的布谷鳥,不是在催人們播種,而是在給叢林里的鳥獸放哨。你聽,現(xiàn)在,它正在告訴鳥獸們,有人扛槍進山了,是一老一少兩個獵人。
我的布谷鳥,它能在夜里看清東西,它只喝風(fēng),從來不吃人間的東西,它的家在天上。
我的布谷鳥,春天時從土里長出來,到了秋天,它像一片樹葉落在地上,變成泥土,下一個春天,那泥土又變鳥,飛上樹梢。
由此不難看出,在我們兄弟倆的心里,都有屬于自己的布谷鳥。我們刻意爭執(zhí)不下,又很快和解,我們的目的不是要統(tǒng)一認(rèn)識,而是以此打發(fā)這難得的幸福時刻。因為除此之外的周一到周六,我們需要背著書包走七公里山路去上學(xué)。雖然在路上也能聽到布谷鳥叫,可我們阿尼卡人都相信,清晨發(fā)生的事情,具有某種神性。
那時候,人們說起阿尼卡,就像說起天堂或地獄——聽說過,未必去過。我的祖先們避難而來,是阿尼卡的初建者。他們恨不能生活在四面絕壁之上,連鳥獸也難以抵達。但是,這樣的地方過于難尋,所以他們只能選擇有一條小路通往山下的、鳥獸橫行的阿尼卡。對于外面的人來說,阿尼卡就是一個地名,但對我們來說,它是整個世界。
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說法。比如正月十二日不下地,因為那日燈花落地(啥是燈花,沒人深究);立秋之日不下地,因為怕踩爆了秋的肚子;遇見別人家孩子出生,要撕開褲腳;天黑時要裝滿水桶,以備靈魂夜游回來喝;不能在夜里打傘,這樣會長不高;夜里照鏡子,母親死時你注定在遠方;穿一只鞋子走路,走一步,窮一年……而一年中最初聽見的布谷鳥叫,同樣帶著某種啟示:如果你在地里聽見,預(yù)示辛勞;如果你在床上聽見,預(yù)示著疾病纏身。
我父親當(dāng)然希望布谷鳥叫時,我和阿隆索正在學(xué)習(xí)。那時我九歲,阿隆索十二歲。十二是個特別的數(shù)字,不光是因為它比九大,還因為它意味著阿隆索在人間生活了一個周期以后,和像我這樣大的孩子拉開了距離,正在走向成年人的隊列。我父親說,在古代,有人十二歲就已經(jīng)當(dāng)皇帝了,即便不當(dāng)皇帝,也可以娶媳婦了。
所以,每到春天,我們都會被要求早起,趕在布谷鳥叫之前,在院子里的桃樹下?lián)u頭晃腦地讀古詩,等待山林里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布谷,布谷,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布谷,布谷,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布谷,布谷,我父親滿意地看著兩個兒子讀古詩,忘記了肩上的糞桶或鋤頭,忘記了他的魔帕身份。因為只上過二十一天學(xué),他靠《新華字典》學(xué)會了幾百個漢字。他不無炫耀地在我家房子的外墻上用石灰或木炭寫滿了《沁園春·雪》和《浪淘沙·北戴河》。家里僅有的幾本書,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每當(dāng)有人來,他總要拿起那些書,給人讀幾段。有時候是《中醫(yī)中草藥大全》,有時候是《玉匣記》,甚至是《風(fēng)水大全》或《三俠五義》。至于那些寫在氈片上的經(jīng)文,它們被裹成筒狀,當(dāng)了枕頭。
我父親是個少見的洋洋自得的人。他毫不懷疑自己是個成功者,至少在阿尼卡是。鶴立雞群。羊圈里的毛驢。如果非得說他的遺憾,那就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在更廣大的天地中受人尊重。這個任務(wù),只能交給我和阿隆索了。更準(zhǔn)確地說,是交給了阿隆索。至于我嘛,如同阿尼卡人所說,和阿隆索像是兩個媽生的。我們?nèi)缤桓鶚涓缮系膬筛ρ?,一根茁壯,一根纖細(xì)。
有很多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我不止一次想象某天外面會來一個男人,說我是他兒子,將我?guī)У礁玫纳钪腥?。但是很遺憾,我就是眼前這個暴脾氣魔帕的兒子,這無法改變。又比如說阿隆索,他完美得像個天使,完美得讓人惋惜他出生在阿尼卡,成了我父親的兒子。他還不會說話時,被人贊美長得好看;會說話了,大家夸他口齒伶俐;尚未入學(xué),他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良好的天賦,過目不忘,過耳入心;在學(xué)校,他因為學(xué)習(xí)好而贏得了老師和同學(xué)的尊重;在家里,他力所能及地干活。
跟他相比,我真是無地自容。我和這個世界有一種無形的隔閡,總感覺自己被一個罩子罩住了,呼吸、走路、說話,都泛著愚蠢的回聲。這種籠罩感越來越明顯,觸手可及。有時候,他們跟我說話,我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我經(jīng)常神游,注意力總是處于一種傾斜狀態(tài),一不留神就滑向了某些莫名的事物當(dāng)中。父親怒其不爭地在某個時刻一聲暴喝,我猛地驚醒,在恐懼和茫然之中應(yīng)答一聲,然后,父親一聲長嘆,我無地自容。那時我覺得,總有一天,我腦袋里那根繃緊的弦,會斷掉。有客人來的時候,父親讓阿隆索背古詩,寫字,而讓我去外面割草或者拾糞。如果有人故意提起我,父親就會用一種混合了無奈與戲謔的語氣說,唉,那個神仙啊,在跟自己玩呢。
“小神仙”,他們都這么叫我。久而久之,我父親真的做出了決定,讓我做魔帕的繼承人。他讓我接觸經(jīng)書,試著做人鬼神之間的使者。他口傳心授,教我念驅(qū)魔咒和招魂咒。一字一句,一段一篇,我們花掉若干時間,但當(dāng)他讓我背誦時,我大張著嘴,仿佛我的嘴是一個無底洞,那些咒語像石頭一樣全掉下去了。
我都會背幾句了,有次我母親說。
她真的背了招魂咒的前四句,我羞愧不已。而阿隆索,他張嘴就全背了出來,并且對這些咒語表示出不屑。果然,我父親對他說,背課文去吧,只有阿隆嘎才需要背咒語。
夏天,阿隆索就要升學(xué)了。這事毫無懸念。我們都已做好了準(zhǔn)備。春節(jié)的時候,阿隆索有了第一雙黑皮鞋。我父親說,城里人都穿成這樣。我母親為他準(zhǔn)備了帶拉鏈的被套,以及印著牡丹花的床單,還有柳絮枕頭。圈里的母豬已經(jīng)懷孕,它產(chǎn)下的豬崽,將作為阿隆索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傊f事俱備,只等春季學(xué)期結(jié)束,一場考試后,一張縣城中學(xué)的紅色錄取通知書就會由綠色的郵遞員送達。
當(dāng)然,他們偶爾也會想起我,敦促我背經(jīng)文,畫符,甚至?xí)v起做一名魔帕的好處:受人尊重,不愁吃喝。至于學(xué)習(xí),則變成了業(yè)余。
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所以你得認(rèn)真學(xué)經(jīng)文和咒語,我父親說,至于你哥哥,他已經(jīng)一只腳踏進了縣城。
嗯。我的回答永遠是帶著鼻音,像是在用一塊石頭敲擊水缸。
但是,別以為父母會因為阿隆索聰明聽話就優(yōu)待他。恰恰相反,他們對阿隆索更嚴(yán)厲。他們認(rèn)為,這樣有助于他成為更好的人。也別以為他們會因已為我規(guī)劃好未來的路而對我變得寬松一點,他們認(rèn)為對我嚴(yán)厲就是最大限度地挽救。
只有在休息日,我們才可以多睡一個小時。有一只上海牌手表放在床頭柜上,那秒針像小皮鞭落在我們身上,但我經(jīng)常把那聲音想象成雨點。嚓嚓嚓,雨點落在瓦片上,落在植物的葉子上,落在炊煙上,落在井沿上。這個時候,別說是秒針,就是一門大炮,也轟不醒我們。唯一能讓我們暴跳而起的,是我父親的吼聲。
事情發(fā)生的那個周日,毫無征兆。我父母既沒有做噩夢,也沒有在路上遇見蛇,屋里屋外更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但事情還是發(fā)生了,起初我們都不覺得這是個事兒。
布谷鳥在山林里叫成一片,我父親在外面敲窗,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我應(yīng)聲而起,我的哥哥阿隆索,他卻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其時,我們的父親正在院子里為一匹白馬剪鬃,他的聲音炸雷般響起,透過窗戶,令臥室里回聲隆隆。
我穿好衣服,朝阿隆索走去。我們的床在同一間屋里,相距不過一米。他的鼻子里發(fā)出均勻的呼吸;溫暖而瘦薄的胸膛里,他的心臟小獸般地跳動著。額頭沒有發(fā)燙。也就是說,他既沒有死,也沒有病,但就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任憑布谷鳥和父親叫喊。
我說,哥,起床了,今天不上學(xué),但你還要背課文呢。
他背對著我,消瘦的肩膀隨著呼吸起伏,腦袋深埋在被子里,像一只鴕鳥把頭埋進沙子里。我扳過他的身子,讓他面對我,我想看看他的表情。他眼睛睜開一條縫,像是藐視。我掰開他的眼睛,他轉(zhuǎn)動了一圈眼球,又閉上了。
你聾了嗎?我甕聲甕氣地說,你是不是想吃馬鞭子了?
此時,院子里傳來我父親扔下大剪刀的聲音,但他暫時還沒有進來,而是牽著白馬出去了。他是個愛馬之人,他的白馬簡直就是阿尼卡的白馬王子。等他回來,定會有阿隆索好受的。
你起來學(xué)習(xí)吧,我說,我要去拾糞了,中午幫媽割麥子。
阿隆索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的臉和目光,沒有任何神采。特別是他的目光,甚至比不上一對玻璃珠子閃亮,但我相信他明白我的話。我不想因他而受牽連。這樣的事發(fā)生過很多次,父親原本是揍阿隆索,但我在一旁觀看,一不小心就引火燒身。似乎打一個孩子太浪費他的精力,兩個一起揍才夠本。孩子嘛,總是需要揍的。
我不管你了,我說,我不想看你被揍,免得火星飛到我身上。
休息日多睡一個小時是福利,但義務(wù)是要幫家里干活。我們有干不完的活。忙里忙外,每個人都忙得雞毛飛,但到了年底,樓上的糧食還是只能勉強維持到來年的莊稼成熟,年底才能換一身新衣服。
果然如我所料,我父親折回院子時,迅速找到了馬鞭。我干活去了,我說。他沒有理我,大步朝屋里走去。我趕緊逃。但是,我走出十幾步遠便停下了,因為我沒有聽到阿隆索的慘叫聲。
我聽見的是父親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和馬鞭落在皮肉上的聲音,但就是沒聽見阿隆索哭。任何聲音都沒有從他嘴里發(fā)出。他像個樹樁一樣沉默著。
他被父親拎到了院子里。他很瘦弱,像只冬天的山羊。他站在院子里,穿著一條改小的紅內(nèi)褲,兩只細(xì)腿呈三十度角支撐著他的身子。他的頭發(fā)緊貼在頭皮上,臟兮兮的,像一塊被風(fēng)雨侵蝕已久的瓦片。鞭子每抽一下,他的瘦身板就顫抖一下。
為啥子要睡懶覺????你居然敢不說話?你啞巴啦?
鞭子抽上去,阿隆索身上的肌肉先是呈青色,繼而變成紅色,似乎能看見流動的血液了,但他始終不說一句話。我站在一旁瑟瑟發(fā)抖,早已忘記了拿在手上的鐮刀。直到父親朝我吼叫,我才如夢初醒。
他說,找繩子,把這個混賬綁起來。
他見我未動,便親自動手找來繩子,將阿隆索綁在了桃樹上。這個情景,讓我想起小畫冊上的死刑犯,只是,阿隆索的背后少了一塊牌子。
布谷鳥又叫了起來——它們似乎一直在叫。此刻,被綁在桃樹上的阿隆索閉上了眼睛,像個不屈的英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院子,桃花已經(jīng)開過,滿樹綠芽新蕊。我父親坐在屋檐下,他卷了一支旱煙,點燃,吐出一團濃煙,像一臺老舊的拖拉機。馬鞭就在他的手邊。這時,我母親背著一背小山似的茅草,闖進院子來。她一眼就看見了阿隆索,顯然是嚇壞了,丟下草就朝他撲了過去。
站??!我父親吼道,誰敢放他下來,我就把誰綁上去。
我母親站住,哭了起來。除了哭,她還能怎樣?她和阿尼卡的其他母親一樣,在家里沒地位,一輩子活得像棵野草。
你想把他打死嗎?她哭著問,我們就兩個兒子,你還嫌多?我父親繼續(xù)抽煙,懶得搭理她。我母親轉(zhuǎn)頭問我,咋回事?我說,我哥睡懶覺,不說話。
在早睡早起這件事上,我父母的意見一致。他們認(rèn)為,小孩子是八九點鐘的太陽,要迎著朝陽生長。所以,當(dāng)我母親知道阿隆索是因為睡懶覺挨揍時,松了口氣,將她的茅草丟進了圈里,才找了一條長凳子,在阿隆索面前坐下。
阿隆索,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如果是生病了,媽媽帶你去打針。
阿隆索一言不發(fā),甚至連眼皮都不睜開。他也不掙扎,像一只已經(jīng)認(rèn)命的大閘蟹。
……未完待續(xù)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