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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2023年第10期|湯成難:麥子秀了(節(jié)選)
來源:《天津文學》2023年第10期 | 湯成難  2023年10月24日08:42

1

一個瘦高的男人被母親領了回來。這是母親一大早去小官村橋頭上挑的,說是挑,其實也只剩下這一個了。那些看起來精壯有力的早就被別人搶去。我能想象得出,站在橋頭上的母親畏縮而遲疑的樣子,她在人群里會靦腆怯懦,一說話臉就紅,這與她三十多歲的年紀不太相符。等別人挑剩了,母親才會鼓起勇氣走上前說一句“割麥吧”,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那個領回來的麥客很瘦,一副文文弱弱的樣子,個頭挺高,可對于割麥插秧這類彎腰的活計,個頭高反倒不討巧的,動作幅度要比別人大,自然也累得多。古話說,“高子門前站,不做都好看;矮子矮冬瓜,做死了無人夸。”這話是說個高的人比個矮的看著舒服、體面,另一層意思也指個子高的往往不及個頭矮的人能干。這道理母親自然也懂,但實際情況由不得她挑選。母親不愿意再等,地里的麥子等不得。蠶老一時,麥黃一晌,一晌午工夫麥子就黃了,要是晚收幾天,沒準兒麥穗全炸裂在地里。

六月的麥田像六月的陽光,金燦燦的,密密匝匝的麥芒宛如絲絲縷縷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麥子秀了,我們小官村的人不說“麥子成熟了”,而說“秀”,跟鐮刀上“銹”一樣,有了金色和分量。布谷鳥叫頭遍時,母親就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一種即將收獲的喜悅與勞作的焦慮同時交織在臉上,她整日抿著嘴唇,像是要憋出一股勁來。那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叫莊稼人既欣慰又懼怕。你若在南方的鄉(xiāng)村待過,一定知道夏收比秋收辛苦得多,割麥、脫粒、翻曬、歸倉、播種、插秧,一刻都耽擱不得,夏收掉層皮,豈止是一層皮哩。

這一年,一群北方的麥客來到我們小官村。其實,以往也有過的,附近莊上的,少,兩三個,割完一兩家就沒下家了。小官村的人是不請麥客的,而是村戶之間進行換工,你幫我家?guī)滋?,我?guī)湍慵規(guī)滋?,他們希望每株麥子都從自己手上經過,這樣心里才踏實。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舍不得那一點工錢。今年小官村不少人家都請了麥客,不知是手上寬裕了,還是北方來的麥客工錢更廉了。

小官村的人是不太愿意和我母親換工的,母親不是個干活的好手,她只會做一些縫縫補補之類的活計,力氣小,做事慢,每當母親下田,就會有人跟她開一開玩笑,嗨,楊桂芬,你又在地里繡花啦。母親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那些年我不知道父親去了哪里,每次問起母親,她好半天都不說話。我不停追問,母親才說,沒了。

沒了是什么?

走了。

走了是什么?

反正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

……

我窮追不舍,母親愣在一旁,像一個逃兵被我逼退到角落。她的臉色十分難看,五官慢慢扭曲。突然,母親哭起來,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厲害,身子很輕薄,如同一片紙貼在墻上。她張大嘴,為了不使聲音發(fā)出來,竭力克制著,然后便不停打嗝兒,肚子里仿佛有無數氣泡,一個追著一個往上涌。我嚇壞了,小心翼翼靠過去,母親一把將我摟住,腦袋埋在我的肩窩處。之后,我再也沒問過父親的問題,我害怕母親一聲接一聲地打嗝兒。

2

母親只舍得請一個麥客。那個被挑剩的男人正跟在母親身后。

母親給男人下了碗面便將他帶到地里,眼前的麥田連綿起伏、層層疊疊,金色蔓延到河岸和坡地,簡直要把小官村也要淹沒了似的。男人順著母親指出的方向,認真地看著,仿佛用目光劃出邊界來。然后從腰上取下鐮刀,立刻埋頭割麥。

一畝地二十塊錢,這是給麥客的工錢,也是事先談好的。既然包給了麥客,小官村的人就不再插手了,麥客負責割麥,主人只管拉運、脫粒。而母親不同,她還有些不習慣,無所事事地站在田頭使她有點兒難為情,似乎不摸一摸鐮刀,哪兒都不對勁哩,于是母親也取出鐮刀,彎腰割起來。

讓我來割吧。男人轉過臉對母親說。

放心吧,工錢不會少的。母親擦一擦汗。

男人支支吾吾,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哩。

那就放心割吧。母親頭也不抬地說。

男人便不再說話了,他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對付這一捆捆的麥子上。他干起活來雖不及別的麥客潑辣,卻很細致,割出的麥茬又矮又齊,捆出的麥把也很緊實,麥穗兒齊整整的,沒有一根倒穗。

麥子被割倒在地,一片一片的土地裸露出原色,麥地又連成空曠的田野,廣袤無際吶。母親直起腰,看向前方,麥秸稈散發(fā)出的那種濃烈的嗆人的氣味,使她喘不上氣來,她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身影正在麥浪里緩緩移動。母親怔怔地立著,這一切使她有些恍惚,也有些感動。

傍晚時分,母親收起鐮刀先回去做飯,麥客的吃住是由主家負責的,午飯相對簡單一點兒,由主家送到田里,一鍋粥,幾塊餅。那時我已經七歲,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了,送飯的事自然交給我。我到地里時,母親也正收起鐮刀,她想喊男人吃飯,張開嘴,卻遲疑著,不知道喊什么才好。是啊,我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母親差我過去,我嘟著嘴,想了好一會兒才喊道,割麥子的叔叔。男人一愣,抬起頭,眼角滲出一波笑意。他將鐮刀放好,刀口朝下,跨過麥茬隨我來到田埂上。男人坐下來,順手從地邊薃草上折兩段草棍當筷子。我也學他折一段草棍,他看見又笑了,挑出一根又直又粗的,將兩根草棍來回摩擦,磨去毛刺后遞給我。

吃完他又立即下田,母親讓他歇一歇,他便聽話地站著,手卻也不停閑,攏把干草,將鐮刀擦了又擦。

晚上,母親特意割了一斤肉。飯還沒好,男人站在我家院子里,離開麥田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也是內向的人,話少,除了幾句寒暄他和母親都不知道說什么了。他在井邊坐下,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塊磨刀石,將鐮刀在磨刀石上仔仔細細地趤。井旁放著一盆水,月亮倒映在水里,似另一把鐮刀。每隔一會兒他將鐮刀伸進盆里,沒在水中,水面一晃,月亮便被鐮刀割得碎碎的。月牙形的磨刀石上汪著水,卻發(fā)現,這水里也汪出一個月亮哩。樹影傾覆下來,燈光透過窗口落在他脊背上,“嚯哧”“嚯哧”,刀片與磨刀石發(fā)出的聲音,以及屋里鍋鏟在鐵鍋里跳躍的哧啦聲……每一股聲音交織在一起,在小院里回旋著。

割麥子的叔叔,你的家在哪兒?我怯怯地問道。

很遠很遠哩,他說,又用手向北方一指,指完手掌并沒有落下來,卻在我的腦袋上摸了摸,問我多大了。我伸出一只左手,又將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數出來。

七歲啦,他說,又說他家也有一個小女孩,跟我一樣大哩。

也七歲哦,母親小聲地接話。

他點點頭,說是哩,這是最小的一個娃。說起孩子,他的話明顯多了一些,一共有三個孩子,最大的是男孩,叫平兒,今年已經十一歲了。說完他停頓了下,目光落在母親身上,仿佛該輪到母親說話了。母親正在裝飯,右手上的飯勺在碗尖上壓了壓,壓實了才小聲說道,三個孩子哦?

是哩,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兩個女孩。他對母親說,又說老大叫平兒,很懂事,平兒除了學習不好,其他方面倒是很靈光哩。逮魚、捉知了、采蜂巢,都是一等一的,村里的孩子沒人比得過他。

這讓我十分崇拜,便順嘴地也稱平兒哥,問平兒哥會不會打彈弓。他說,會哩,他自己做彈弓,用輪胎皮做,可有勁了,一打一個準。

晚上他睡在麥地里,這是他要求的,麥客一般都是睡在主人家的廂房或者堂屋的地鋪上,但他堅持睡在麥地,說是正好看麥子哩。

幾天后,我家的麥子收割完了,他沒有立即趕往下一家,而是幫母親把麥把一車車運到打谷場。他拉著板車,母親在后頭推著,也不說話。最后一趟,我跟在后面,他把我抱到車頂,讓我坐得高高的,云彩離我近了,大片的田野盡收眼底。田野里只剩幾個默默勞作的身影,路上沒什么人,四周寂靜。一截草梗卡在車輪上,旋轉著,一路發(fā)出“吱吱呀呀”“吱吱呀呀”的叫聲。

3

第二年麥子秀時,麥客們像候鳥一樣準時到來,他也在其中。這一次,母親沒去挑人,他就自己來了,像是事先約定好的。

他帶給我一只彈弓,說是平兒哥送給我的,我愛不釋手,用繩子系著掛在脖子上。我說謝謝割麥子的叔叔。

我起初叫他割麥子的叔叔,后來簡化成割麥叔叔,最后,就只剩兩個字了——叔叔。

這是他第二次出來做麥客,孩子們越來越大,都等著用錢。麥客們在五月頭上從老家扒火車一路南下,從江蘇、山東、河北、山西,一路往回割麥,麥客是踩著金風走的,由南往北,自陽而陰,始終趕上開鐮的日子。割到家門口時,自家的麥子也熟了。

叔叔少言寡語,放下蛇皮袋就開始割麥。母親照例拿把鐮刀跟在后面,她割得慢,像繡花針一樣在地里一針一線來回縫著。兩個內向的人很少說話,做累的時候便蹲在田埂上歇一歇。這時,他們其中之一會找出話題,簡單聊兩句,但也僅此兩句。比如叔叔對母親說,這塊地不錯哦。母親便點點頭說,是哩,不錯哦。半晌,母親說一句,北方很遠哦。他也附和著,是哩,很遠哦。

他們一列一列地向前割麥,從右到左,割上十幾把才能前進一小步,他總是幫母親的這列割去一點,使得兩人能并肩前進。但母親割得慢,很快又拉開距離。他割到頭了,沒有重新起一列,而是從母親的對面往回割,他們相向而行,鐮刀與麥秸稈發(fā)出的聲音逐漸交匯在一起,“嚓嚓”“嚓嚓”,有了歡快的意思。

他們一點點地靠近,只剩瘦瘦的一行麥子橫在他們之間了,鐮刀像是探路者,最終,兩把鐮刀巧妙地錯開。他將最后一把麥子割完,用力捆緊。兩人之間變得空空蕩蕩,與整個大地連接成一片。母親抬起頭,她的腰已經累得直不起來,汗水將衣服糊在身上,她又被麥秸稈濃烈的氣味嗆得喘不上氣來了。

晚飯時候,我們坐在桌子的三面,另一面靠墻。增添一個人,以及桌上多出的菜,突然顯得擁擠且隆重多了。叔叔把肉往我碗里夾,說,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又往自己碗里倒上莧菜湯,湯汁裹住每一粒米,紅艷艷的。他說北方沒有這個菜,也很少吃米飯,紅湯米飯怪好吃的。我偶爾問叔叔一個問題,都是關于平兒哥的。會爬樹嗎?會呢,爬很高。會做風箏嗎?會呢,用報紙糊哩……這時母親便打斷我,先好好吃飯,吃完再問。

飯后,母親刷碗,叔叔被我纏著折紙,他把紙鋪在桌上,又收起來,說,上面字多著呢,這紙得用來認字。他去灶塘口抽出一小把麥秸稈,將它們剪齊。很多年后,我常常會回憶起那個場景,如同電影的近景鏡頭,鏡頭里是男人粗黑卻靈巧的手在麥秸稈上翻騰,像變魔術似的一只蜻蜓便從那雙手里飛出來。我捏著蜻蜓在屋子里飛得橫沖直撞,蜻蜓頭部因多次撞擊硬物而癟進去。我將蜻蜓遞給他,在他翻飛的手指間蜻蜓不見了,瞬間又跳出一只蝦。我又將桌面當作河面讓蝦緩緩游動,從上游到下游,從此岸到彼岸,最后,我又將蝦停在叔叔手邊。

夏收很快就結束了,與上次一樣,只有短短的五天時間。我用了“短短的”幾個字,的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我也不再看到母親臉上焦灼的神情了。麥子收割后,麥客們離開了,我們也要插秧了,插秧不像割麥那樣要搶天時,母親可以不緊不慢地像繡花針那樣慢慢地干活了。

……

(節(jié)選自《天津文學》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