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揀兒童多處行”
1981年,我19歲那年,在鄂南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上,買到了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蘇聯(lián)作家康·巴烏斯托夫斯基的散文名著《金薔薇》(李時譯),簡潔樸素的白色封面上,印著兩支金色的薔薇,“金薔薇”三個字,是用鋼筆書寫的漂亮行草。從那時起,這本《金薔薇》幾乎成了我愛不釋手、常讀常新的“寶書”。雖然這本書后來又出過新的版本,但都沒有這一版樸素可愛。如果要選出一本對我的寫作影響最深的書,而且只能選一本,那么毫無疑問就是這本《金薔薇》了。
這本書的扉頁上,有一行用括號括起來的小字:關(guān)于作家勞動的札記。可見,這是作者用散文筆調(diào)寫的一本關(guān)于作家與創(chuàng)作的故事集。其中有他自己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故事的講述,也有一些世界經(jīng)典作家和詩人,如安徒生、普希金、雨果、福樓拜、莫泊桑、契訶夫、蓋達爾、布洛克、高爾基等人的創(chuàng)作故事。許多中國作家耳熟能詳?shù)摹墩滟F的塵土》《碑銘》《閃電》《夜行的驛車》《心上的刻痕》,都是這本書里膾炙人口的名篇,雖然很多篇目寫的是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或作品誕生的過程,但作者憑著高超的想象力和敘事能力,把這些故事寫得像精彩的短篇小說一樣引人入勝。
在我看來,《金薔薇》是一本文筆活潑、舉例生動的“寫作教科書”,比讀書時上寫作課使用的教材要有意思得多。它們有的是意境清新俊逸的散文,有的是情節(jié)曲折動人的小說,有的是在探討諸如靈感、構(gòu)思、素材、觀察與想象、細節(jié)描寫、人物性格的刻畫、語言的精確性等具體的文學現(xiàn)象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是一些地地道道的“創(chuàng)作談”。印象中,最后一篇文章很短,題目是《對自己的臨別贈言》,其中寫道:“第一卷記述作家勞動的札記就止于此了,我清楚地感到,工作只是開始,前面是無邊的曠原……這本書的寫作,好像在陌生的國土上旅行,每走一步都可以發(fā)現(xiàn)新的遠景和新的道路。它們不知把你引向何方,但卻預(yù)示著許多助長思考的意外的東西?!睕]錯,一本好書就應(yīng)該是這樣,能帶給人很多“助長思考的意外的東西”。在寫完《金薔薇》之后,巴烏斯托夫斯基又寫出了堪稱“姊妹篇”的《面向秋野》,繼續(xù)向讀者講述自己的一些生活際遇和創(chuàng)作體會,也講述了契訶夫、庫普林、普里什文、費定、阿·托爾斯泰、蓋達爾、巴別爾、安徒生、席勒等作家和詩人的文學故事。
說到作家們的生活、靈感與創(chuàng)作的秘密,很多作家可能馬上就會想到《金薔薇》里的那篇《珍貴的塵土》。作者在這篇故事里講到,生活在巴黎的一位老清潔工約翰·沙梅,每天深夜都會用一個小小的篩子,把從一些首飾作坊里收集回來的塵土簸來簸去,篩出那些隱約可見的粉末般的金屑。日積月累,他竟然積攢到了可以鑄成一小塊金錠的數(shù)量。他把這些金屑鑄成了一塊小小的金錠,用它打成了一朵金薔薇,送給了一位貧苦的、但對生活仍然抱有美好期待的少女……
巴烏斯托夫斯基從這件事情聯(lián)想到了作家們的勞動。他說,每一個剎那,每一個偶然投來的字眼和流盼,每一個深邃的或者戲謔的思想,人類心靈的每一個細微的跳動,都像是金粉的飛揚的微粒,而作家們的工作,就是要付出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去尋覓它們、篩洗它們、積攢它們,然后把它們鑄成小小的合金,最終鍛造成自己的金薔薇。
在讀到《金薔薇》的同時,我還讀到了艾蕪的《文學手冊》和賈植芳翻譯的《契訶夫手記》。這兩本類似“寫作課”的書和《金薔薇》一樣,對我有潛移默化、潤物無聲的啟蒙影響。在我后來的寫作中,除了通常意義上的“作品”,同時也寫下了不少“札記”。這些文學札記,有的是記錄閱讀別人的作品的感受,有的是對作家同行的創(chuàng)作心理的揣摩與想象,還有的就是對自己的一次次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記錄,說是“創(chuàng)作談”或“創(chuàng)作手記”,皆無不可。這樣的文字慢慢積攢下了不少。
文心可測亦可鑒,文心雕龍也雕蟲。既然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勞動”,那就沒有那么多的玄虛神秘和高深莫測。我很喜歡魯迅先生在《憶劉半農(nóng)君》一文里寫到的劉半農(nóng)的“淺”:“他的淺,卻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不過,身為一名兒童文學作家,我的心中還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冰心老人在《只揀兒童多處行》這篇散文的結(jié)尾寫到的:“朋友,春天在哪里?當你春游的時候,記住‘只揀兒童多處行’,是永遠不會找不到春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