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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那錢上還帶著體溫”——《吶喊》《彷徨》里的金錢描寫
來源:《中國作家》 | 閻晶明  2023年10月24日09:30

【題記1】二〇二三年,《吶喊》出版一百周年。加上《彷徨》,兩部小說集的作品數量二十五篇,字數不超過二十萬。但它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深廣的世界,具有無盡的開掘價值。無論從哪一個小的角度切入,都可以看到一個廣大的世界。錢,或許不算是通常所認為的魯迅小說里的重要話題吧,可是,如果專注于這一點進入,會發(fā)現,其實,錢幾乎是魯迅小說里一個無處不在的意象。

【題記2】若要拉開架勢寫成一篇論文,可能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想就此作終結式的定論,只是想提出這個話題,或者,強化展開話題的必要性。也想以此表達對《吶喊》出版一百周年的紀念。

【札記1】《吶喊》《彷徨》里寫到錢的有哪幾篇?

《吶喊》:《孔乙己》《藥》《明天》《一件小事》《頭發(fā)的故事》《風波》《故鄉(xiāng)》《阿Q正傳》《端午節(jié)》《白光》《兔和貓》《鴨的喜劇》《社戲》。

也就是說,沒有直接寫到錢的,可能只有宣言書式的第一篇《狂人日記》了。

故而綜論《吶喊》,錢不應該是重要視點嗎?

《彷徨》:《祝?!贰对诰茦巧稀贰缎腋5募彝ァ贰陡呃戏蜃印贰斗试怼贰豆陋氄摺贰秱拧贰兜苄帧贰峨x婚》。

沒有直接寫到錢的,也不過《長明燈》《示眾》兩篇。

也就是說,《吶喊》《彷徨》總共二十五篇里,寫到錢的超過了二十篇。占比之大,至少是我本人之前沒有想到的。

【札記2】當然,雖然寫到錢是魯迅多篇小說里的特點,但作用以及比例,在小說敘事上發(fā)揮的職能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必須在統(tǒng)計的基礎上進行分類評析。

【正論1】錢穿綴起了《孔乙己》全篇。

《孔乙己》是魯迅個人在藝術上最為看重的作品。不足三千字的篇幅,不但寫出了“苦人的涼薄”,而且在手法上具有魯迅自己或許都難以復制的高度。就敘事角度看,通常認為,酒店里的小伙計“我”,貫穿全篇,是小說的敘事人,也是唯一的敘事視角??滓壹旱脑庥?,也是通過他的眼睛來截取的。這當然是對的。不過,我今天特別想強調,與小伙計并行的,還有一個穿綴物,這就是錢。而且錢在小說里所發(fā)揮的作用,與孔乙己本人命運的關聯(lián),對孔乙己性格外化的烘托,必須給予特別關注。

小說的開篇,小伙計還沒有出現,在其“畫外音”的敘述中,錢就是聚集點。本段的全文如下:

“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這一段里,與其說是描寫咸亨酒店的格局,不如說是將一個小店分出了兩個世界。而造成這種二重世界隔膜的,不是格局的分割,而是花錢的多少。其中有四處寫到了錢,而且分別以金錢的單位描述為前提:“四文”“十文”“一文”“十幾文”。

將社會階層嚴格區(qū)別開來的,是咸亨酒店的里外格局的空間分割,是長衫主顧和短衣幫的差異,說到底,是有沒有能力“出到十幾文”的經濟實力的硬道理使然??滓壹旱木狡仍谟?,從文化上,他有資格穿起一件證明身份的長衫,他也有這個自我要求。然而,從經濟地位上,他連短衣幫的實力都達不到。因為,即使是四文錢的一碗酒,他也要靠偷書獲得,而且還經常賒賬。如果抽去錢的存在,這一段的狀態(tài)描寫在效果上就相去甚遠。

在接下來的幾段描寫中,雖然沒有直接寫到錢,但酒店里各色人等圍繞孔乙己展開的話題,無一不直指孔乙己沒有酒錢的窘境。而小伙計,又以畫外音的方式對這一習以為常的場景作了自己獨立的、反向的評價:

“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p>

孔乙己的人品之好,恰恰體現在他的信用上。而這信用,就在于他會不擇手段地弄到酒錢,保持自己喝酒的資格,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

如果說小說的前半部分是空間敘事,聚焦于咸亨酒店發(fā)生的故事,那么小說的后半部分則是時間敘事。在不足千字的后半部分中,時序從中秋到冬天,到年關,到次年端午,再到中秋,再到年關,孔乙己在這期間只閃現了一次。而惦記孔乙己的人主要是兩個人,一個是小說的敘述者“我”,另一個是酒店的掌柜。但掌柜惦記的,不是孔乙己這個人,而是錢?!翱滓壹哼€欠十九個錢呢!”這句話從掌柜的口里說了四遍。

從小說開篇到收束,錢是貫穿全篇的穿綴物,是最不能離開的意象,錢也是制約孔乙己命運的撒手锏。

【正論2】錢以精確的數字存在于小說當中。

在《孔乙己》里,錢是貫穿式的存在,而且,錢在小說里以精確的數字存在,而非是模糊地、大概地提及一下。

首先,我們看小說里暗指的價格變化?!懊棵炕ㄋ奈你~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以一九一八年往前推二十年,則是一八九八年,按照“二十多年”的說法,取其中,即二十五年,則是一八九三年,魯迅生于一八八一年,一八九三年正值十二歲,與小說里所敘述的“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zhèn)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正好吻合。這二十年可說的變化很多,對喝酒的人來說,就是酒價翻了一倍半。

其次,我們再來看小說里嚴絲合縫的價格表述。開篇講了,孔乙己出入酒店的年代,一碗酒需要四個錢,一碟茴香豆需要一個錢。當孔乙己出場時,直接地、自信地、準確地“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闩懦鼍盼拇箦X”。由于開始時已經講清楚了計價單位,這里的描寫就屬于精算。孔乙己的自信滿滿也從這“精確制導”表達中盡顯。而且他說出這句話,還是穿越過周圍對他偷書被打的嘲笑置之不理而出的,因為可以“排出九文大錢”,所以不在乎周圍的取笑。

當孔乙己時隔很久又出現在咸亨酒店時,只聽得他說出了“溫一碗酒”的訴求,接著,“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里”,孔乙己是早已自己算好、湊足了才上酒店來的。同時我們也不難換算出,掌柜一直強調的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應該是四碗酒加三碟茴香豆的價錢。

《孔乙己》里有著精確的數學計算,而且這些計算又指向了孔乙己的處境,使之成為一種必要的、必需的文學表達。

【正論3】精確的描述不僅在《孔乙己》里才有。

沿著《孔乙己》布下的數學格局看下去,會發(fā)現,魯迅小說里還有過類似的描寫。比如《風波》:前一天被打破的碗需要進城補釘,七斤回家后向九斤老太匯報,也是報賬?!八谕盹埾?,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倍乙蚕瘛犊滓壹骸芬粯樱凳玖思词剐∪缪a釘,價格也在飛漲?!熬沤锢咸懿桓吲d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么?’”

【正論4】更多的例證。

繼續(xù)沿著上述解析閱讀魯迅小說,會發(fā)現,魯迅不但時常會寫到錢,而且常常會給出精確的數字,這既是故事所需的描寫,也為后來的讀者留下了了解當時物價的社會學痕跡。比如《祝?!罚榱稚﹣淼紧斔睦蠣敿易龉?,試工三天后就定下了使用以及工錢:“每月工錢五百文?!?然而,沒有多久,祥林嫂就被婆家的人帶走了。他在魯四老爺家干了多長時間呢,小說在時間上倒沒有細說,只說是“冬初”來的,“新年剛過”就不得不離開。工錢此時卻給出了精確的用工時間。在得知祥林嫂復雜的婆家背景后,魯四老爺只好答應辭退?!坝谑撬闱辶斯ゅX,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边@一描述里,既可以知道,祥林嫂在魯鎮(zhèn)待了三個半月;又可以得知,無論她干了多久,工錢方面,自己一絲都沒有得到,全進了婆婆的口袋。

祥林嫂第二次回到魯鎮(zhèn),早已物是人非。當她走投無路,暗自決定捐門檻后,錢又出現了。“早飯之后,她便到鎮(zhèn)的西頭的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zhí)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备鶕遏斞溉纷⑨專笆А毕喈斢谑?。哪里去弄這么多錢呢?還是工錢。“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zhèn)的西頭去。”由此可知,祥林嫂的悲劇中,她在魯四老爺家先后干了兩次,共計一年多時間,自己卻一分錢未能得到。不是被婆婆悉數占據,就是全部用來捐了門檻。

通過特別具體的角度寫到錢,《祝福》可能僅次于《孔乙己》。就說祥林嫂第一次應得的工錢,不但都進了婆婆的口袋,而且婆婆還拿著這筆錢做了一大筆生意。當衛(wèi)婆子再次希望推薦祥林嫂到魯四老爺家來做工時,對于上一次工錢的用項,是這么描述的:“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里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F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只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的非人待遇及可悲結局,只從工錢的去向與用途即可見證。

【正論5】另一組數據。

以上所舉證的,都是錢在小說里以精算方式出現的例子。在魯迅小說里,很多都寫到了數據化的錢。盡管沒有明確的換算在里邊,但這些數目也絕非隨意寫出,絕非可有可無。我們不妨集束式地引用其中一些描寫,集中感受一下。

《明天》:“他雖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柜子里掏出每天節(jié)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都裝在衣袋里,鎖上門,抱著寶兒直向何家奔過去?!?/p>

“天氣還早,何家已經坐著四個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銀元,買了號簽,第五個便輪到寶兒?!?/p>

“王九媽便發(fā)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嫂子借了兩塊洋錢,給幫忙的人備飯?!?/p>

“這一日里,藍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單四嫂子雇了兩名腳夫,每名二百另十個大錢,抬棺木到義冢地上安放?!?/p>

單四嫂子喪子之痛不說,從為寶兒看病到安葬,累計花費且欠下多少錢呢?今天的我們可能無法具體算出這些數目可以交換的物品價值程度,但無疑可以感知到其不堪承受之重、之苦。

《阿Q正傳》:“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后來想:‘現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的威風,而現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到酒店去?!?/p>

“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后,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tǒng)統(tǒng)喝了酒了?!?/p>

“女人們見面時一定說,鄒七嫂在阿Q那里買了一條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只化了九角錢。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紅洋紗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錢九二串?!?/p>

聯(lián)系《孔乙己》《風波》《祝?!房芍教幎荚跐q價的同時,到處都是克扣、盤剝、算計。底層的文盲,哪里能不隨時上當、吃虧呢?

“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討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掛在大襟上了?!?/p>

“其次是趙府,非特秀才因為上城去報官,被不好的革命黨剪了辮子,而且又破費了二十千的賞錢,所以全家也號咷了?!?/p>

《阿Q正傳》里錢的數目,簡直可列表分析了。

《兔和貓》:“這一對白兔,……倘到廟會日期自己出去買,每個至多不過兩吊錢,而三太太卻花了一元,因為是叫小使上店買來的?!?/p>

《鴨的喜劇》:“愛羅先珂君也跑出來,他們就放一個在他兩手里,而小鴨便在他兩手里咻咻的叫。他以為這也很可愛,于是又不能不買了,一共買了四個,每個八十文?!?/p>

這些描寫或許并無深意,卻也頗有社會學的認識價值。

《幸福的家庭》比較密集煩瑣:“劈柴,都用完了,今天買了些。前一回還是十斤兩吊四,今天就要兩吊六。我想給他兩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兩吊五?!?/p>

……

“他抽開書桌的抽屜,一把抓起所有的銅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攤開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過頭來向書桌。他覺得頭里面很脹滿,似乎椏椏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滿了,五五二十五,腦皮質上還印著許多散亂的亞剌伯數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氣,又用力的呼出,仿佛要借此趕出腦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亞剌伯數字來?!?/p>

干擾我們的作家文人繼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的,是滿腦子的“亞剌伯數字”??傊?,錢是罪魁禍首。

【正論6】了解社會生活的痕跡。

也許一只白兔、一只鴨子的價格,還不足以看出小說所涉時代的“市場”行情,下面這些描寫,更具認知價值。

《頭發(fā)的故事》:“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只得也回到中國來。我一到上海,便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p>

——一條假辮子的價格。

《在酒樓上》:“‘你借此還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準備走,一面問。

‘是的?!颐吭掠卸膊淮竽軌蚍笱??!?/p>

《孤獨者》:“‘不知道那邊可有法子想?——便是鈔寫,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的。我……?!?/p>

——一個小文人,無論教書還是抄寫,每月可能得到的酬勞可知一二。

《離婚》:“‘現在七大人的意思也這樣:和我一樣??墒瞧叽笕苏f,兩面都認點晦氣罷,叫施家再添十塊錢: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沒有這么便宜。這話只有我們的七大人肯說?!?/p>

七大人睜起細眼,看著莊木三,點點頭?!?/p>

——離婚費用的透露。

《社戲》:“第二回忘記了那一年,總之是募集湖北水災捐而譚叫天還沒有死。捐法是兩元錢買一張戲票,可以到第一舞臺去看戲,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

——一張戲票的價格。

《高老夫子》:“今敦請 爾礎高老夫子為本校歷史教員每周授課四小時 每小時敬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時……”

——“臨聘”式授課的“課時費”。

如果將魯迅的這些描寫,配之以地方歷史資料去逐一對應,說不定可以得出更多有趣的結論。無論如何,這些描寫都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值得一說的話題。

【正論7】有時錢的數目是模糊的。

魯迅筆下的錢,也有籠統(tǒng)而出的時候,并不特別強調具體的數目。比如:

《藥》:“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p>

《一件小事》:“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正論8】錢有時候是人物的想象,更加模糊。

《阿Q正傳》:“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內是空虛而且了然。于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

《白光》:“陳氏的祖宗是巨富的,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著無數的銀子,有福氣的子孫一定會得到的罷,然而至今還沒有現。”

——“然而(但)至今還沒有現(見)”,如出一轍。

——從“一包洋錢”到“一大把銅元”,從“一注錢”到“無數的銀子”,錢以一個整體的狀態(tài)出現,表達人物急于達到的目的和人性欲望。

【正論9】錢也可表現為有價證券。

《端午節(jié)》:支票、彩票?!昂撸颐魈觳蛔龉倭?。錢的支票是領來的了,可是索薪大會的代表不發(fā)放,先說是沒有同去的人都不發(fā),后來又說是要到他們跟前去親領。他們今天單捏著支票,就變了閻王臉了,我實在怕看見……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的卑屈……”

“那時他惘惘的走過稻香村,看見店門口豎著許多斗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里也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舍不得皮夾里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

《傷逝》:書票。“寫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已經有三封信,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兩張書券:兩角的和三角的。我卻單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郵票,一天的饑餓,又都白挨給于己一無所得的空虛了?!?/p>

《弟兄》:公債?!扒匾嫣门踔疅熗部鹊么贿^氣來,……‘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開公賬的,應該自己賠出來……?!?/p>

“這公債票也真害人,我是一點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當?!?/p>

——錢在魯迅筆下的表述,可謂名目繁多,舉不勝舉。

【正論10】計價單位也有多種表述。

如果從近代中國金融演變角度來分析,或許能知道魯迅小說里為什么有那么多不同的計價單位表述。我一時還無力完成這個分析的任務,但可以擺出不同的單位來展示一下。

魯迅小說里,以“文”為單位的表述最常見,如《孔乙己》《風波》《祝?!返?。

其他的表述如:

《明天》:“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四角銀元”“兩塊洋錢”“二百另十個大錢”。

《阿Q正傳》:“二千大錢”“三百大洋”。

《祝福》:除了“五百文”等常見的表述外,還有“大錢十二千”“十二元鷹洋”。

《兔和貓》:“兩吊錢”“一元”。

《幸福的家庭》:“兩吊四”“兩吊五”“五吊八”……

以元為單位的表述在后期小說里多次出現,如《在酒樓上》《孤獨者》《頭發(fā)的故事》《離婚》,等等。

總體上看,《吶喊》里的計價單位以“文”為主,《彷徨》里的則多以“元”為多。

【札記3】這里必須要談及一下魯迅對錢的態(tài)度。以中國傳統(tǒng)文人論,談錢是不高雅也有辱于斯文的。魯迅反對教人固守“君子固窮”那一套,勇于、敢于反傳統(tǒng)而行之。他的直面現實,其中就包含著不避諱談錢對一個人的重要性。須知,當魯迅談錢對于人的重要時,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現實里的每一個人。

《娜拉走后怎樣》是在《吶喊》出版的同一年出現的演講文。在談到娜拉的現實命運時,魯迅說:“她還須更富有,提包里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薄皦羰呛玫模环駝t,錢是要緊的。”他還進一步就金錢觀談了自己與“高尚的君子們”的區(qū)別:“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總覺得人們的議論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飯前和飯后,也往往有些差別。凡承認飯需錢買,而以說錢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總還有魚肉沒有消化完,須得餓他一天之后,再來聽他發(fā)議論?!薄八詾槟壤?,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

魯迅的這種金錢觀直到晚年都沒有改變過。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四日,在致蕭軍信中寫道:“契訶夫的想發(fā)財,是那時俄國的資本主義已發(fā)展了,而這時候,我正在封建社會里做少爺??床黄疱X,也是那時的所謂‘讀書人家子弟’的通性。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親才窮下來,所以我其實是‘破落戶子弟’,不過我很感謝我父親的窮下來(他不會賺錢),使我因此明白了許多事情?!?/p>

在魯迅眼里,傳統(tǒng)文人不愿談錢,是“讀書人家子弟”的習性使然;現代正人君子反對談錢,則是虛偽所致。不敢正視、直面慘淡的人生,甚至還一味鼓惑別人犧牲而自己享福,這是最讓人引為憤怒的卑鄙。

魯迅十分關心青年的成長。對此,他有過很多論述。而我以為,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忽然想到》(五)?/p>

而他自己,在關心幫助青年的行動中,也常常體現在用錢來資助、幫助青年渡過難關。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他也常常會因為惦念青年的窘迫而慎重對待自己的創(chuàng)作。比如:“還記得三四年前,有一個學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里掏出錢來放在我手里,那錢上還帶著體溫。這體溫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寫文字時,還常使我怕毒害了這類的青年,遲疑不敢下筆?!保ā秾懺凇磯灐岛竺妗罚?/p>

魯迅生活的節(jié)儉,對名利的淡泊,對財富的淡然,幾乎是骨子里的品格。但當要教世人尤其是青年處世時,則完全是站在“無我”的境界上發(fā)聲。這本身也是一篇大文章。魯迅小說里那些關于錢的描寫,可以說也都是“帶著體溫”的。它們當然不是一些數字式存在,而是和人物的處境、命運密切相關的。

【札記4】相對而言,錢在中國現當代小說里的存在并不突出。前幾日,讀到一篇關于王朔《頑主》的論文,其中引用了我在一九八九年發(fā)表于《文學評論》的文章《都市頑主的沖突——王朔小說的價值選擇》的只言片語。那正好是關于王朔筆下人物經濟生活的幾句話。意思是,王朔筆下的頑主人物,可以隨意搭乘豪車出入高檔賓館。論者顯然不同意我的看法,以為與小說的本來相去甚遠。但我也以為,引者按自己所需引文無可非議,卻顯然并沒有考慮我的上下文含義。文章發(fā)表雖已過去三十年以上,我仍然還能記得,自己所強調的是,當小說家描寫人物自由行動的時候,并沒有講清楚錢從哪里所得這個前提。小說可以生動描寫人物的消費行為,但并沒有交代經濟基礎何在。在描寫經濟生活方面,我們的作家普遍缺乏傳統(tǒng),也缺乏耐心。這幾乎已成不自覺的創(chuàng)作選擇。記得大約那之后沒幾年,我還發(fā)表過一篇評論《上海寶貝》和《糖》的文章。文中也曾指出,小說作者盡情描寫人物的時尚生活和消費行為,但并沒有通過切實的敘事,令人信服地指出光鮮生活背后的經濟來源。當然,突然繼承一大筆海外遺產(就像魯迅筆下的阿Q、陳士成幻想自家地下有祖宗埋著的銀子一樣),已經算是意識到且能夠給出的答案了。從這個意義上講,魯迅小說里大量存在的關于錢的描寫,或許也是魯迅小說現代性的另一個證明。他這樣的自覺,在同時代的作家那里少有,之后也沒有成為承接下去的新的傳統(tǒng)。這倒是我們應當認真梳理和討論一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