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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的豫東,那么小卻又遼闊無比
來源:文藝報 | 李知展 李昌鵬  2023年10月25日07:58

李知展,生于一九八九年,現(xiàn)供職于洛陽文學(xué)院。曾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江南》《鐘山》《北京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多篇被選載。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xué)》等雜志獎。著有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小說集《流動的宴席》《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碧色淚》等。

李知展,生于一九八九年,現(xiàn)供職于洛陽文學(xué)院。曾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江南》《鐘山》《北京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多篇被選載。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xué)》等雜志獎。著有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小說集《流動的宴席》《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碧色淚》等。

先是掙脫故鄉(xiāng),又在寫作里還鄉(xiāng)

李昌鵬:知展兄好,多年前自你筆名還是“寒郁”時就關(guān)注你的小說,你雖然年輕,生活經(jīng)歷卻比較豐富,想請你先談?wù)勀愕耐旰统砷L經(jīng)歷。

李知展:我出生、成長于小鄉(xiāng)村。豫東永城的東北向,是古芒碭,地圖上蘇魯豫皖交界的針尖之地,曾咬牙切齒要逃離的地方,卻是浪蕩得再遠也掙不掉的所謂故鄉(xiāng)。此地有一條尋常小河,地名于是也就簡約地叫為——條河,廣袤的華北平原上再普通不過的一條河罷了。河水路過村子,懶懶地睡了一會兒,便泊成了一汪湖,因極清澈,形狀似雪花,人們便叫它雪湖……條河、雪湖、莽山,是我寫豫東方寸之地故事里常出現(xiàn)的名字,而事實上,既沒有河,也沒有湖,都是小說家言,只一座低矮渾濁的旱山,在小說里化名為莽山。

生長在這樣的鄉(xiāng)村,如無意外,你一眼可以看盡荒涼貧乏的命運。一把秧苗,走過劉邦斬蛇的漢,走過梁園夜宴醉酒狂歌的好月亮,走過煬帝經(jīng)由此地下江南的七寶樓船,走過群雄逐鹿的隋唐,卻始終走不出四季輪回的手掌。祖祖輩輩勤勤懇懇,也僅能勉強維持一代代地延續(xù)。小時,我常放牧幾只羊,任它們?nèi)コ圆?,而我倚靠在某個年代久遠到湮滅不可考的墳包前,吃挖來的茅草根或者叼一根狗尾巴草,呆呆地,看云。風(fēng)吹過來,太陽落下的方向,是我們李家的祖墳,不用去看,那些按輩分依次排開的墳冢便了然于心?;钪麄円惠呑佣酥氤燥?,死了,碗扣過來,壓在他們身上,成了一個個覆碗般的墳。沒有意外。我常想,他們在世上生龍活虎的時候,是否像我一樣,對這土黃的一切感到厭倦,而生出奔逃之心?

這樣的環(huán)境,對一顆幼小敏感的心靈來說,大約天然就和文學(xué)親近。每日想些奇奇怪怪的事,小時,即便干著農(nóng)活或者坐在院子里巴掌大的榆樹蔭下,隨著一只鳥一片云,眼睛癡癡呆呆,腦子里云游四海,人早已神游物外。貧乏逼出極限,一碗粗面調(diào)和出三餐,一根紗線繡出牡丹,一雙眼盛得下宇宙星河?;臎鎏?,想象力蓬勃;逼仄處,坐井里觀天,天外遼闊。沙漠里一捧水都甘甜,夜空里一點煙火就顯得絢爛。命運能給肉身扎個籬笆子,可腦袋上沒有柵欄,大可思接千載、縱橫八荒。

后來,常有人問誰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和他們不同,一被問到,總要列舉一些加繆、博爾赫斯、卡夫卡之類文學(xué)史上的大師。我熱愛的是漢字。我希望影響我的是詩經(jīng)楚辭漢賦唐詩宋詞這一脈馨香,但其實也不是。在對一個寫作者價值觀、審美觀會有影響的敏感的少年時代,我讀不到這些,因為整個鄉(xiāng)下找不到幾冊像樣的文學(xué)書。唯一能指望的只是語文書上那些名垂千古的篇目,流通最廣的那些詩詞,來完成語言上的認親。好在這些篇目也夠了,它們抑揚的韻律和美好的口感,喂養(yǎng)了我最初對于審美的饑餓。

李昌鵬:我知道你有一段比較動蕩的打工經(jīng)歷,是這期間開始寫作的嗎?

李知展:外出打工后,輾轉(zhuǎn)許多地方,做過保安、配貨員、碼頭搬運、建筑工等等,蚌埠、武漢、廈門、蘇州、運城、鄭州、深圳、東莞……剛一開始,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白天提灰、扛水泥,晚上,在床上支著幾塊磚頭躲在蚊帳里看書。因為年輕,并不覺得苦。同事們問看的什么書,每次都尷尬回一句,武俠小說,或是言情小說,他們聞言搶過來也看,但看了幾眼便知上當(dāng),就又擲還給我。稍后在一家酒店后廚打雜,倒垃圾、洗工衣、傳菜、淘洗、清理后廚、給廚師買煙,等等。早上,先來到后廚把灶火引燃,把各種肉菜清點好,根據(jù)當(dāng)天的需要,把雞鴨魚肉剁成塊。那半年里,無法計算有多少雞鴨魚在我刀下被“碎尸萬段”。每天我握著它們解凍后冰涼而柔軟的身體,就像握著另一個自己,特別是魚,它們一直睜著天真和空洞的眼睛,顯得特別無辜,我在砧板上剁它們,心想,是否也有一種冥冥的主宰把我們擱置在命運的砧板上慢慢地剁……魚看著我,我看著魚,長久地看著。

依舊改不了看書的毛病。很小心把書放在儲藏室的夾縫里,趁中午休息的時候關(guān)上門看一會兒。這種感覺很好,雖然面對的是一堆堆鉗子、扳子、工具、拖把等雜物,打開書,這一會兒這方小天地都是我的了。一本書就如一個世界,超越這狹窄的現(xiàn)實和灰暗的人生,看到翩躚的蝴蝶,聞到芬芳的花香……小說看得多了,心里便也癢癢著,要動手來寫。開始完全不知道門路,一上來就弄長篇,其實也不知長篇體例結(jié)構(gòu),只覺有很多話要說,半年下來,在公園里在床板上,足寫了20多萬字,現(xiàn)在看來,全是廢料。但當(dāng)時那種情感是真摯的。

李昌鵬:寫故鄉(xiāng)的小說在你小說中占了比較大的比例,請談?wù)劰枢l(xiāng)和寫作的關(guān)系。

李知展:我想以收錄在小說集《流動的宴席》里的中篇《今冬無雪》來回答,小說里,侯老師說:“我們這片幾省交界的地頭,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的牲畜,無數(shù)的生,無數(shù)的死,都跟風(fēng)似的,都跟螻蟻似的,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為什么呀,”他的眼睛再次越過鏡框,盯住李峻星,目光炯炯,探照燈似的,“因為,沒人記錄下來。”侯老師又說,“人啊,沒有幾個年輕時就知道自己一輩子要干啥的,寫不寫不由你,是你的宿命?!焙罾蠋熜Σ[瞇的,似乎在說,你盡可以賭氣,看命運是否放過你……

我雖不是李峻星,可我也有我的“侯老師”,也有我的祖父、父親、吳桐鳳等等,這現(xiàn)實和虛構(gòu)的交織,常常寫到深處,淚落不止。這些身處邊緣的年輕人,也有內(nèi)心持守的“道”,也有內(nèi)心清澈的火苗,我的寫作,就是想,在風(fēng)中替他們守住內(nèi)心這份光焰。

寫作如同還鄉(xiāng),莽山、雪湖、條河就是現(xiàn)實地理之外,我虛構(gòu)的豫東之地,它那么小,卻又遼闊無比,在這里,我可以安放全世界的人和故事,安放所有人性的幽暗和燦爛,安放此生我對小說的求索。時至今日,寫到豫東故事,仍是我最動情的部分。

詩意而悠遠的小說,是我的追求

李昌鵬:你這幾年的小說,從中篇《待婚關(guān)系》《逃籠鳥》到前兩年的短篇《烈焰梅花》再到去年《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連載的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我大都粗略看過,這些小說仍然延續(xù)你一貫步步為營的扎實寫法,每篇關(guān)注的都是社會現(xiàn)實問題,語言是細膩經(jīng)營耐心打磨的苦心孤詣,謀篇布局結(jié)實,故事精彩,小說好看,境界也越發(fā)大了起來。你是怎么將城市生活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小說的?

李知展:這些年,從豫東到嶺南再回到洛陽,結(jié)識了許多心懷夢想一直刻苦堅持的年輕人,他們在枯燥重復(fù)的生活里仍然不忘初心,他們的希望和奮斗,他們激烈跳動的心,應(yīng)是城市里最動人的聲音……我熟悉他們,因為感同身受,因為我是這其中的一部分。共同的經(jīng)歷和困惑,一樣的艱辛和溫暖,都曾經(jīng)歷,也希望通過我的作品,去感染更多有夢想有追求的年輕人。這是我寫它們的原因。長篇《芥之微》《平樂坊的紅月亮》等都是這樣的作品。

作為一個現(xiàn)實題材作者,我覺得還是要直面現(xiàn)實問題的困境,這種對硬題材的處理,包裹在溫潤的文字里,問題意識和作品底色里的暖意并行不悖。《待婚關(guān)系》寫青年男女在都市里的生存現(xiàn)狀,扶持依偎又在現(xiàn)實生活中撕扯齟齬;《逃籠鳥》寫家暴,故事機巧殘酷;《烈焰梅花》寫少女的成長及在社會中的女性困境,并在漫長的漂泊里消化少年叛逆時期的性侵;《平樂坊的紅月亮》明面上寫嶺南煙火街巷其實還是著力于其中被時代裹挾的個體命運……

李昌鵬:是的,這些小說,諸多情節(jié)稱得上觸目驚心,并不偽飾現(xiàn)實的慘痛,卻又在結(jié)尾留有一痕溫暖余地,不能兇狠到底,在我看來,卻更是不忍之心。一個作者對筆下人物平等的體恤,這份不忍,正是你的寬厚處。

寫作,尤其是短篇小說,結(jié)構(gòu)、技術(shù)、甚至要表達的東西,語言的表述方式,實際上對作家的要求還是比較高的,你理想的短篇小說是什么模樣?

李知展:我喜歡短篇小說,特別是萬字左右的短篇。短篇小說的魅力在于你可以不考慮那么多來路和去處,而僅僅截取一個張力十足的片段,來表現(xiàn)、刻畫、還原當(dāng)事人的心靈活動,并且適當(dāng)留白,制造恰當(dāng)?shù)钠缌x空間,讓小說內(nèi)部的空間更加有彈性、有呼吸,從而獲得飽滿。它是搭起一個舞臺,再虛構(gòu)出一些人物來演。演好演壞,那是作者虛構(gòu)能力的燦爛還是蹩腳,作者的情感是通過戲臺上的人物呈現(xiàn)的,隱秘不宣,但反而回環(huán)的空間更大,總之要看作者“排戲”的本事了。

想說說《孤步巖的黃昏》(《小說月報》2012年4期)、《磨刀霍霍》(《北京文學(xué)》2015年4期)、《明月愴》(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鬼爺》(《小說月報》2019年11期)、《青蛇叩水》(《中國作家》2022年10期)等這幾個短篇小說,是自覺比較滿意的,以氣支撐,短篇那種含混而悠遠的東西,表現(xiàn)出了一點,留出了歧義空間,也就是回味的地方。讓我一直難忘的經(jīng)典短篇是尤瑟納爾《王佛脫險記》、麥克尤恩《立體幾何》這樣的東西,故事完結(jié)的地方,它們飄然而去。故事只是一個殼,到最后,小說金蟬脫殼了,留下一縷香氣,是味道。這是我夢想中詩意悠遠輕盈飄逸的短篇。

另外,中國世情小說有很迷人的地方,再糅合好現(xiàn)代派的意識流和心理描寫,或許會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寫作方向。唐宋傳奇、《金瓶梅》《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等等,我覺得這是中國小說的底子,起承轉(zhuǎn)合一顰一笑太講究了。所以,我有意回到《紅樓夢》《金瓶梅》、“三言兩拍”的世情小說傳統(tǒng)上。寶玉挨打、黛玉葬花、金蓮吃醋,都是多么平常的事情,按傳統(tǒng)的小說步步為營的寫法,寫出來,卻是那么生動。塵世生活真相的那種破碎,那種混亂,那種蓬勃熱烈,那種沒皮沒臉,以至于那么繁華腐爛,那么絕望,那么活色生香。人情之美、之險惡、之混沌,我想,我會繼續(xù)書寫這些世相的。

文學(xué)仍是我生命的光

李昌鵬:你之前在嶺南十余年,現(xiàn)在剛回到了洛陽,對未來寫作有什么想法?

李知展:這幾年,著力寫了一些中篇小說,想在故事和語言上結(jié)合,故事峰回路轉(zhuǎn),語言有回味,寫出命運和肉身的撕扯,《紅鬃烈馬》《逃籠鳥》《流動的宴席》《樊素英》《觀音?!返鹊榷际菄L試之作。

這么一篇一篇的發(fā)表,堆積出一條明明滅滅的小路。十年里,發(fā)表了兩個小長篇,不止六十個中短篇,常常覺得羞愧,一是沒寫出什么名堂,一是確實寫得有點多了。其實也沒那么勤奮,無非是無聊之人,工作家庭之外,除了閱讀和寫作,也沒其他愛好。不知以后能寫到什么樣子,但寫作已如同宿命,我會繼續(xù)在虛構(gòu)里穿行,試圖理解廝守著卑微而甜美的人們,并詮釋其中盤根錯節(jié)的愛恨。或者正如有人評價安德烈·莫洛亞所說:作者一生筆耕不輟,精進藝事,認為“藝術(shù)乃是一種努力,于真實世界之外,創(chuàng)造一個更合乎人性的天地”。

這么一路磕磕絆絆地寫了下來,慢慢到了自覺階段,此時,最直接的寫作動力無非是想寫出好的小說。我的理解,好的小說無非世道人心,所謂“好詩不過近人情”。至于拙作經(jīng)常被人貼上的“詩味”的標(biāo)簽,可能是說語言和小說的意蘊指向,這當(dāng)然是很高的要求,力有不逮,心向往之。如果說有什么來源的話,可能和對漢語言病態(tài)般的迷戀有關(guān),一路詩經(jīng)離騷司馬遷庾信杜甫黃景仁廢名等等這么讀下來,你常常忍不住感嘆,漢字真是美(這美里當(dāng)然包括風(fēng)骨、悲慨、激揚、哀婉、亮麗等等),可以寫出很美的東西來。作為漢字的使用者,我愿意做一個敏銳的感受者,盡量每個字準確地傳達出來。

下個十年二十年,努力寫得少一點、好一點,希望再寫幾個十年,這些虛構(gòu)的地名和我,或有光照進來,面目逐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