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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顧湘 × btr:那種明亮已經(jīng)消失,但我還是想要喜歡人類
來源:《上海文學(xué)》 | 顧湘 btr  2023年10月26日07:40

btr:顧湘好。你早在十三歲就在《中外少年》上發(fā)表了第一篇文章,二十歲不到就已經(jīng)出版了兩本書。所以,我想我們可以從更早的時候聊起,你小時候語文成績好嗎?還記得語文老師的名字嗎?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了寫作的興趣?

顧湘:成績還可以。老師名字不記得啦。但是我記得我媽從小會給我講聊齋故事和戲曲故事,后者像《拾玉鐲》《十五貫》《游園驚夢》什么的。我認(rèn)字很早,上幼兒園時就幫上小學(xué)的表姐寫作業(yè)了。家里書很多,但不是認(rèn)真做學(xué)問的那種家庭,是各式各樣的雜書,文學(xué)、社科、自然科學(xué)、偽科學(xué)都有,還有各式各樣的雜志,其中我最喜歡的、屬于我童年時代的是《少年科學(xué)畫報》和《飛碟探索》。我到現(xiàn)在也很喜歡“外星人怪談”之類的事情,并不是說我相信它。怎么說呢,就像《南方公園》對一些事情的“起勁”,但其實我相信創(chuàng)作者并不是對它篤信不疑或推崇什么的,只是喜歡豐富多彩的世界,覺得有勁。

書看多了自然而然會想要模仿吧。上幼兒園的時候?qū)戇^一個“小紙船的夢”,講一個臉盆里的小紙船,夢見水龍頭沒關(guān),水從臉盆漫出去,小紙船也順著水逃出去到處看。我后來看到,覺得我當(dāng)時對小紙船以及周圍環(huán)境事物的大小的把握是很好的,也許說明我的空間想象力不錯?

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就會一本正經(jīng)在一疊信紙或一本本子的開頭寫上“劇本”兩個字了,然后開始試圖編故事,不過故事是編不下去的,因為我不知道人物要干什么,所以通常只有開頭“劇本”兩個字,場景描寫,一個少女/女俠/少俠登場,描寫其外貌/裝備,然后就沒有了。小時候看的書里那些人,如果有什么強烈的動機(jī),一般是尋寶奪寶/跟壞人作斗爭/復(fù)仇等等,但我希望我的女俠能干點兒別的。這個問題其實直到今天也會是一個問題,我始終覺得事件和行動很難尋找,我們忙忙碌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幾十年,也不見得能發(fā)生點什么事。而我自己不大喜歡看那些主人公沒有行動或什么也沒發(fā)生的小說,有一些小說會讓我看了以后心想:這個作者也算蠻會寫的,可是寫這個有什么意思呢?或者說,他只是想寫,但是他沒東西寫。

btr:原來真的從小就充滿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那么,一歲的時候有沒有“抓周”抓了一支筆什么的迷信故事?

顧湘:沒有,一歲時能有什么故事?只有額頭很大的照片?,F(xiàn)在額頭也很大。

最早有署名的作品是三歲,上面會簽名,并寫“三歲”。感謝我爸媽保存了這些紙。

哦,但是有兩個我媽跟我說的故事,我都不記得了,是從她那里聽來的。

一個是有一天,我媽的一個同事跟她說,我在外面碰到她問她能不能借我錢買書,說我媽媽會還給你的。我媽聽了又有點高興又有點發(fā)愁。因為我很要看書,但是已經(jīng)會在外面借錢叫她還了,但借錢是要看書。

還有一個也是我媽的同事告訴她的,她說在外面碰到我,我一個人在那里咿咿呀呀,她問我:你在干什么呀?我說:我在唱悲劇。

這兩個故事是不是也有點像抓周的性質(zhì)?尤其從我現(xiàn)在四十幾歲的生活看去。

btr:這兩個童年故事太可愛了!請允許我快進(jìn)幾年,你去媒體那幾年,正好是媒體的黃金時代,那段日子對你寫小說有幫助嗎?

顧湘:任何經(jīng)驗對寫小說都會有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的幫助吧,跟媒體的黃金時代有沒有關(guān)系倒說不好??克嵙斯べY,讓我能活下來,確實是幫助。大部分想寫小說的人總要找個工作,我看很多人是當(dāng)記者或是在學(xué)校教書,但好像大多數(shù)其實都想有天能擺脫那份謀生的工作、專心寫作。

我想象我可能比較喜歡靠自己去到現(xiàn)場、自己用眼睛去看、自己找人攀談、接觸與感受的那種記者工作。但我當(dāng)時的工作最多的好像是寫一個展覽,或是與一個作家或藝術(shù)家坐下來做個比如說一個小時采訪,其實我不太喜歡聽一個藝術(shù)家談?wù)撟约旱乃囆g(shù)或作家談?wù)撟约旱臅?,我也不太喜歡這種一小時采訪,我更不喜歡那些當(dāng)代藝術(shù)展前面策展人寫的文章。于是我當(dāng)時其實沒有很愛自己那份工作。不過那份工作里看博物館古代館藏的部分我就很喜歡,還有比如說考古學(xué)家說話,就感覺很言之有物。

我還記得剛畢業(yè)的時候,還沒進(jìn)報社,有時也會幫雜志寫稿子。有一次讓我去采訪邱志杰,我一大早去了他家,他讓我跟著他玩了一天,去工作室,下午喝咖啡,直到晚上去跟他朋友們吃飯,回去以后我把這一天寫了出來,但編輯不喜歡我的稿子,于是我又改寫了一篇比較虛假空洞的“邱志杰談他的新創(chuàng)作”,然后就通過了。我覺得很無聊,誰要看邱志杰談他的新創(chuàng)作,何況很多還是我編的,我還記得我為了湊字寫了“他專注地看著自己的作品”之類非常無趣的句子。邱志杰如果后來看這篇文章,可能會想:原來這個小姑娘這么無聊,可惜了他一天時間。當(dāng)然也可能是我的第一稿寫得不夠好。

btr:要是那時候就認(rèn)識你,我肯定愿意聽你講一小時采訪的,還是得人有趣才行?;氐皆缙诨ヂ?lián)網(wǎng)的那些年,你懷念那些BBS或者Blog時代嗎?那時候你在網(wǎng)上話多嗎?一般和誰玩或者吵架?會聊ICQ、QQ之類的嗎?

顧湘:不懷念BBS什么的。話不算多,但我好像還蠻喜歡泡在聊天室里的,也不說什么,就說說廢話。大概有點像海明威有個小說《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里面有個老頭很喜歡在酒吧里待到打烊那種感覺。

但有件事是記得的,就是那時大家都對陌生人還有很多好奇心,包括ICQ上會認(rèn)識到不少外國人,那時的互聯(lián)網(wǎng)給人一種世界大同的感覺,“地球村”這個詞好像是真的,邁克爾·杰克遜唱Heal the World的聲音和圖像還會在電視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人們在網(wǎng)上相遇,在和諧友好的氣氛中交流和分享,又能找到海量豐富的自己感興趣的和原本不知道、偶爾看到以后才感興趣的東西,互聯(lián)網(wǎng)像是一個打開的明亮的大門。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那么喜歡互聯(lián)網(wǎng)了。好像那種明亮已經(jīng)消失了。對網(wǎng)上的嘈雜和喧鬧感到厭倦。社交媒體上熱門的活動有時還會給我一種“人太無聊了”的感覺,然而我不想對人類有這種感覺,我還是想要喜歡人類的,于是我試著更多地去通過別的方式接觸和認(rèn)識人。

btr:你曾說一般不接受約稿,小說都是想寫才開始自己寫。哪一種情形會促使你動筆?能舉一個例子嗎?

顧湘:因為我不喜歡到時候要交稿了急急忙忙硬寫、倉促交稿的感覺,就像我不喜歡遲到一樣,我喜歡比較從容篤定的感覺。就自己平時寫的,沒有時間限制,我也常常會一點點反復(fù)確認(rèn)什么的,比如“這段字是讓我覺得最舒服的”之類的感覺,屬于做事很慢很仔細(xì)(甚至過分仔細(xì),都未必有那個必要)的人,要自己感覺到非常順滑舒服了才安心。當(dāng)然硬要寫的話急就章也不是寫不出來,但是就覺得沒必要。之前在報社工作時也寫夠了稿子,不想再像干活一樣來寫字了,情愿干別的事情來掙錢,比如翻譯和畫插畫什么的,很早以前還去七浦路進(jìn)貨開過淘寶店,現(xiàn)在還在“小鳥文學(xué)”干一份兼職,就有什么干什么。想寫再寫,會被很多職業(yè)作家批評,他們大都對自己有許多嚴(yán)格的寫作要求。還有人說,等想寫了再寫會永遠(yuǎn)寫不出來,謝天謝地我還沒有,時不時還是會有產(chǎn)出的。

我雖然寫的是蠻少的,但我是會一直想的,想著要寫什么、怎么寫,找找資料,用來想的時間還蠻多的。有天我想,就像有的人和人朝夕相處、柴米油鹽,有的人雖然不在一起,但一直彼此想著。其實寤寐思服也蠻愛的,不一定比朝夕相處不愛,對吧?

有些事情碰到了肯定會留在心里,比如《和平公園》里那個在公園哭的、生病的女人,是我真的在公園里碰到的。這種事誰碰到都會留在心里吧,那么就會想辦法寫出來。這么說起來我又覺得這樣有點賴皮,像正好有個兔子撞在我面前的樹樁上才寫出一個小說的感覺。

btr:說是“守株待兔”的話,你一定是過分謙虛了,對于寫小說來說,你還是得擁有足夠的敏感,至少得能夠辨別出撞上來的是兔子吧。說起《和平公園》,雖然敘事者被你設(shè)定為男性,但與你的其他小說一樣,里面有很多心理描寫。這些描寫常常關(guān)于日常生活并不那么重要的“抉擇”,也很像你自己。要是你打算寫一個和自己不同的人,那要怎么辦呢?

顧湘:其實我寫過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的,比如我寫過一個叫《下沉》的小說,里面的每個人都是跟我完全不一樣的人。一個人肯定不可能只盯著自己不觀察別人的啊。觀察人的能力我還是有的,我覺得。

btr:對于寫作者,你認(rèn)為什么語言是你覺得“好的語言”?或者你認(rèn)為“壞的語言”有什么特點?

顧湘:我覺得沈大成的語言就很好。這么憑空講講不出來的啦。憑空總結(jié)這件事本身就給人不太妙的感覺……我講不清楚這件事,要看到具體的例子才知道。

btr:好的,我們不如就來看這一小段話。你或許可以從語言或風(fēng)格的角度評論一番這個具體的例子——“我也知道有另一個我模糊地預(yù)感到最壞的結(jié)果:這些強烈的愛戀被欲望點燃接著很快又被拋棄,在身體狂歡的翌日我們向自己隱藏幻滅的失望。但真實場景會是另一回事兒,我永遠(yuǎn)不能面面俱到地觀察它,我或許永遠(yuǎn)不能徹底地明白它,即便我能將它的最細(xì)微處描寫出來。細(xì)節(jié)是可怕的,因為當(dāng)我們抓不到事物的中心時,它們就列隊而過,遮擋著我們不想看到的東西。”

顧湘:啊……這段話乍一看不是最吸引我的那種,因為我最喜歡看的是“樸實的敘事”,但是仔細(xì)看看又覺得寫得蠻好的。我覺得這個也不能完全單獨拎出來看,也要看占全文的比例,也要看它到底說的是什么。比如我喜歡的沈大成和高特羅在一大堆敘事之外也會有類似這樣的話,如果前面的敘事推到這兒,這段就會比現(xiàn)在單獨看更打動我。我特別喜歡最后那句“細(xì)節(jié)列隊而過,遮擋我們不想看到的東西”。

btr:說得有道理。評斷文字好壞也不能脫離整個故事的語境,還要考慮整體的結(jié)構(gòu)?!皹銓嵉臄⑹隆蓖ο衲阕约合矚g的文風(fēng)吧。至于風(fēng)格,你追求哪一種寫作風(fēng)格嗎?會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或者要避開的特質(zhì)?

顧湘:我沒有想過追求什么風(fēng)格呢……有人會想要追求什么風(fēng)格嗎?不想寫什么,就想著風(fēng)格?就肯定要言之有物啊。有了“物”就有“言”。

btr:那你平時會看同輩寫作者的創(chuàng)作嗎?最喜歡看誰?為什么?最討厭哪一類寫法?

顧湘:看的,主要看每期的《小說界》。最喜歡看沈大成的書,特別好,寫出那樣的小說我是羨慕的。我覺得她的小說就像一顆空中的液態(tài)金屬珠之類的東西,質(zhì)量很大,但看上去懸停在空中,然后又有我喜歡的那種光滑、堅實、樸素和簡潔的美,非常渾然天成的一個東西,又理智冷靜又溫柔。一本比一本好。前面說她語言好,因為我覺得她的語言準(zhǔn)確、干凈、老實,甚至存在感不強,我喜歡這樣的語言。每個人對什么叫“語言好”的認(rèn)識太不一樣了,谷崎潤一郎有一本《文章讀本》,里面很詳細(xì)分析了好的語言和平庸的語言,跟我的口味差不多,書里有很多地方讓我覺得“沒錯,就是這樣”。還有很多作者我都蠻喜歡的,名字列出來反而可能會漏啦。

我還記得有一次為了宣傳《趙橋村》去電臺做一個節(jié)目,主持人說“我覺得你都沒有什么文筆”,或是“我覺得你文筆很一般”之類的,原話是什么我不記得啦。我當(dāng)時心想:“我還沒有文筆???我文筆可好啦!”當(dāng)然這是我自己的想法,也沒有把它說出來,說不定是自我感覺好也不一定。我想關(guān)于什么叫“文筆”,各人有各自的看法,又有點像對工藝美術(shù)的欣賞,各人也不同一樣。

要說討厭的,怎么說呢,如果看了一點兒開頭,又翻了翻,覺得不喜歡,就懶得看下去了,那么也沒看多少,也不太記得看了些啥,這樣的情況下貿(mào)然評價,好像也不公道。不會討厭但仍然堅持看完了,詳細(xì)說說它討厭在哪兒,不會去干那種事啊,畢竟不是專門做批評的。

btr:爸爸媽媽看過《趙橋村》嗎?有啥評價?

顧湘:不知道我爸有沒有看過。我媽倒是對我的什么都會有評價的,但是她的評價就是那種套話似的話:“引導(dǎo)和闡述真善美,能積極正面地看待生活,童趣童真童心很好!(大拇指、大拇指)”諸如此類的,我當(dāng)然不記得她原話是什么了,總之大抵就是這些。她看我寫的什么都會說這些,即使我寫的挺憂郁的內(nèi)容,她仍然會作那樣的評價,不免讓我覺得“你這看了跟沒看差不多啊”。就是這樣讓人疑惑的婦女。

btr:你媽的評論很有幽默感!至少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你會讀豆瓣上的讀者評論嗎?如果有讀者批評你,你會怎么辦?

顧湘:不看。不怎么辦。以前看過,看到說我的書字太少的,我會想:字多又不難!我不喜歡很啰嗦的書。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精力把我的成品寫成這么短。有的播客長達(dá)兩個多小時,一聽全是吹水,他都不剪啊。后來就不看了,我盡我所能寫到了我自己最喜歡的樣子,如果他不喜歡我也沒辦法啊,如果他胡說八道,那我也沒必要聽,即使他說得對,我也做不到,想說抱歉,無法滿足你的要求。

btr:從《好小貓》到《趙橋村》,你最近的寫作已經(jīng)非常成熟。那回頭看,會怎么評價自己的早期作品?比如《為不高興的歡樂》和《點擊1999》。或者《西天》里那種俠客故事,以后會再寫嗎?

顧湘:就小時候?qū)懙陌?,以后?dāng)然不會再寫得跟小時候一樣,不然這么多年不是白活了嗎。

btr:好,我們來幾段快問快答。想念那段在俄羅斯的青春歲月嗎?留學(xué)期間感覺與自己的預(yù)設(shè)最不同的是哪一點?

顧湘:會懷念的。原本也沒有預(yù)設(shè)啊。

btr:如果你是日本人,你想叫自己什么名字?

顧湘:你這是想不出來硬想的問題吧。我不想當(dāng)日本人啊。

btr:最近讀過的書里,最喜歡哪本?那本書的哪一點擊中了你?

顧湘:蒂姆·高特羅的一本叫《信號》的短篇小說集。就是很傳統(tǒng)的那種小說,都會有什么發(fā)生、發(fā)展,有推進(jìn)、有張力。里面的人啊故事啊都讓我覺得有種生命力在,也可能是衰微的奮力掙扎的生命力,但總歸是生命力。人物大多是些有專業(yè)技能的勞動者,是獨立作業(yè)和比較樸實的那種,就是人跟人、人跟土地/房子/害蟲等等之間有很直接關(guān)系的那種勞動,不是現(xiàn)代大工廠或公司里的螺絲釘??梢钥闯鲎髡吡私夂芏喔餍懈鳂I(yè)的知識和技術(shù)。我很喜歡看這些東西。書里面的名詞很多,顯得搭建起來的東西扎實而豐富。我覺得他的語言也非常好。樸實無華但是很美。因為故事是很具體的,知識也是很具體的,樸實無華地寫一寫就自然而然地會有一種準(zhǔn)確和動人的東西,一點也不啰嗦,我特別不耐煩看羅里吧嗦的小說,也不像那種故意耍酷、不知所云的小說,是很誠懇很老實的小說。我現(xiàn)在還在回味最后一篇那個人獨自住到新墨西哥州,每天散步看到響尾蛇、狼蛛、仙人掌、遠(yuǎn)處紅色的山、山上巨大的白色十字架的情景,那種開闊、深邃和寂寞深深印在了我的腦子里。

btr:我看你常常在趙橋村的鄉(xiāng)間湖泊散步,看看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透露一下你經(jīng)常的散步路線吧。以及路上會見到的花草動植物?

顧湘:我已經(jīng)散厭倦了。尤其是,我們村已經(jīng)聲稱要拆(也確實拆遷搬家迫在眉睫)已經(jīng)好幾年了,周圍常常有挖掘機(jī)和其他的測量工人和器械什么的,村里人也已搬走許多,在這種情況下——挖掘機(jī)常年環(huán)伺——在家也過著倉皇的暫時性的動蕩不安的生活,出門看到更加覺得倉皇。只等不知何時一聲令下,就要兩周內(nèi)遷走,又這樣一直拖著,我不知道有誰會喜歡這種事。

況且花草說多了,還有人以為我這里是個什么世外桃源,其實就是個很不起眼的郊區(qū)村子,你能想象的那種乏善可陳。一天比一天無聊。好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也可能不是,大意是:沒有永恒,就沒有善。一個地方如果都知道隨時/很快就會不復(fù)存在,就不會有人愛它、打理它、在這里耕作,就敷衍了事地待著,每天等通知。

就是這一帶有不少夜鷺和釣魚的人,我覺得他們說不定會互相幻化,很愛釣魚的人會變成夜鷺,或者夜鷺一不留神就會變成人,他們很像的,都在河邊,隔開一點距離站著一個,盯著河水。我自己不喜歡釣魚,但我蠻喜歡看到釣魚的人,很晚的時候也會有釣魚的人坐在水邊或者黑暗里,我會猜想他們在什么樣的狀態(tài)里,是不是和我喜歡打游戲一樣,就是喜歡坐在那里,沉浸在某個讓自己感到寧靜的狀態(tài)里。通常還挺喜歡跟人搭訕的我也不敢跟他們搭訕,因為也許他們就喜歡一個人待著,不要去打擾他。

啊對了,還有最近棕頭鴉雀好像變多了,那種小鳥超可愛的,頭圓乎乎的,可愛極了。

哎呀剛才還看見天空里發(fā)生了難得一見的騷亂,就是有三只隼、一群小鳥、一些零散的不屬于那個鳥群的小鳥和七八只喜鵲,在天上鬧成一片,就很像看《動物世界》,一群奔跑的羚羊,幾只在追逐的獅子什么的,很好看的場面,我努力想看明白喜鵲在干嗎,是不是純湊熱鬧,最后也沒看明白。這種熱鬧場面我這么多年就看到了這一次……

btr:為什么喜歡打游戲?

顧湘:我覺得打游戲基本上有兩種快樂,一種是那種能讓人打得心撲撲跳的游戲,是真的打完一個boss我能感到自己的心咚咚地在跳,探索時也高度投入,比如《血源詛咒》《惡魔之魂》這種,但這種游戲很少很少的——對我來說,難得可以遇到。還有一種反而是鎮(zhèn)靜舒緩的感覺,就讓我感受不到那種焦躁難耐的情緒。我坐在那里一盤接一盤打COD(《使命召喚》)就是這種感覺,它是一個第一人稱的射擊游戲,就火爆槍戰(zhàn),你可能看著覺得是個緊張激烈的游戲,但我玩的時候其實心里很寧靜。我猜那種坐在那里不停玩“柏青哥”的人也是這種感覺吧。我在前不久寫的小說《球形海鷗》里寫到了這種寧靜——游戲的鎮(zhèn)痛、鎮(zhèn)定作用。你看所謂的“快樂”其實就興奮欣快和鎮(zhèn)定放松兩種呀。那種讓人心撲撲跳的游戲可以說是杰作,反正也很稀少,騰出時間來玩一玩是值得的。那種“寧靜放松”有點浪費時間的,我也不會沉迷太久,我這個人自控能力還蠻好的,我是那種上頭的時候會忍不住狂玩、但是不會持續(xù)太久的人。

btr:那你還在玩Ingress嗎?

顧湘:玩的呀。

btr:你對游戲竟然那么長情的嗎……Ingress到底哪里吸引你?

顧湘:那是個需要到處走來走去出門玩的游戲。本身就喜歡走路和到處閑逛,白走又有點浪費。那次臺風(fēng)天跑到和平公園就是為了玩Ingress。

btr:感覺你玩得最多的還是在微信微博豆瓣上講話??!在社交媒體上講那么多話又沒有稿費,會感覺虧了嗎?還是一種必需的出口?會拉黑哪一類人?會交到新朋友嗎?

顧湘:不會覺得虧了,也不是必需的,不說就不說了,隨便吧。多好算朋友???不過我現(xiàn)在基本上屬于對那個意興闌珊的狀態(tài)。

btr:會看抖音、小紅書嗎?是不是根本不喜歡看短視頻?

顧湘:嗯,基本不看,是不喜歡短視頻,沒有耐心聽把原來掃一眼幾秒鐘就能看完的內(nèi)容講成了好幾分鐘,又覺得有點吵。

btr:你聽播客嗎?喜歡聽啥?

顧湘:聽的,主要聽“故事fm”“忽左忽右”,最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別想好”,它的簡介是“收集一些關(guān)于生命科學(xué)的邊角料”。還有一個叫“油尖旺午夜場”,說一些電影工作者們的事情,因為我在大學(xué)里也干過一點點編劇工作,畢業(yè)后也接觸過一點點,但是最終沒有走上編劇之路,對我沒走的那條路有點好奇,也有點親切。其實我對播客的需求量還挺大,所以幾乎什么都聽,平臺封面上的都會點開聽一聽。

btr:和別人微信語音多嗎?

顧湘:單獨一句那種的語音和很親近的朋友是會發(fā)的。像打電話那種語音通話只有很偶爾和我媽語音通話。而且很討厭別人在沒有預(yù)先說的情況下給我打語音通話,仿佛頭發(fā)會一下子豎起來,一般我就不接,心想:你先不仁我才不義的,就不接。

btr:那畫畫的樂趣在哪里?最近畫嗎?賣得掉?

顧湘:畫畫的樂趣就是創(chuàng)造的樂趣呀。創(chuàng)造么肯定是快樂的。我其實只賣過很少的一點點畫,在我剛辭職以后一段時間里,因為當(dāng)時存款也很少,對接下去要怎么生活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后來就不賣了,人家問我我都說沒有在賣了。后來就像前面說的,做過T恤設(shè)計、翻譯公版書什么的,有什么干什么。就像不想寫稿賺錢,結(jié)果也不想用畫畫來賺錢。想當(dāng)星期天藝術(shù)家,保持業(yè)余。其實想想這也是很奢侈的一個想法,也要很努力才能實現(xiàn)。當(dāng)然其實現(xiàn)在心里也還是沒底。

不喜歡賣畫,更不喜歡畫要賣的畫。如果畫的時候就想著這幅畫畫好要賣的,那是為我自己畫的還是為買家畫的呢?要定價多少我也覺得很為難。是要畫有點重復(fù)的東西,還是每一幅都很不重復(fù)呢?也為難。畫這個東西跟文章不一樣,原作就一件,不像書啊音樂啊賣的都是拷貝。為自己畫,還是像從前的畫家那樣為貴族、教堂、廟宇畫,還是為了應(yīng)酬,還是賺潤筆,感覺都不大一樣,雖然也有很多從前的畫家會把自己畫進(jìn)壁畫油畫里,為自己畫、表達(dá)自己的這方面肯定總是會有的。我不太喜歡重復(fù),重復(fù)(當(dāng)然不是指畫一模一樣的畫)或者隨便畫畫沒什么意思,如果很不重復(fù),又要怎么開價呢?開高了也不合適,開低了也不想賣。我也不好意思開價,臉皮薄。如果完全是為我自己畫的,我也不舍得賣給你。你又為什么要買一個包含著“我”的東西呢?我的表達(dá),里面都是我自己的東西,我的生活、我的情感、“我”,賣出去我也覺得怪怪的,難為情,你買去放在你家里干什么呢?只適合放在我自己家里。總之就很麻煩。在有別的辦法賺錢的情況下就不想賣了。當(dāng)然如果沒錢了我也會當(dāng)干活來做的,比如接個訂單畫你的貓狗、小孩,你想要我畫什么就畫什么,就為顧客畫畫,在工藝和質(zhì)量上我肯定也是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

btr:啊一下子哲學(xué)了!那畫插畫有點不同吧,要如何把文字翻譯成畫面?給范曄畫的《時間熊,鏡子虎和看不見的小貓》里,最滿意的是哪一幅?

顧湘:要說“最”倒也不一定,但是一下子想到的一幅是一個在塔頂上造船的小熊。一開始我想到的塔肯定是一個中式寶塔,但是那種寶塔的頂又尖又滑,小熊在上面太難造船了,就換成了一個方塔。

我又想起了有個水災(zāi)般場景的一幅,一個小熊臉朝下埋在淹掉了很多東西的大水里。那幅應(yīng)該是糟糕熊。范曄的書里有些內(nèi)容是沒有什么畫面可直接轉(zhuǎn)化的,比如“糟糕”,要畫什么呢?“不動”和“寂靜”,又要怎么畫呢?我就會想糟糕是那樣一種沮喪的感覺,把“不動”和“寂靜”變成一個畫面。我不希望只是做文字的配圖,我試圖增加了內(nèi)容,比如他并沒有寫刺鼠有一個收藏了一根刺的小匣子什么的,“生日熊”我就把我覺得成長是很不容易的事(像登山一樣)加了進(jìn)去。我希望畫像字一樣可以看看,是創(chuàng)造,不要只是填厚度的、一眼略過的。

btr:在家會對貓說話嗎?貓聽得懂你的話嗎?

顧湘:說的呀,聽得懂的。

btr:如果你的貓變成了你,你想變成哪種動物?

顧湘:啊。我想變成貓,它還是貓,我想作為貓跟它窩在一起。我們兩個又香又甜又暖烘烘,想想都開心。

btr:以趙橋村為起點,上海你去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是哪里?為啥去的?

顧湘:滴水湖。就是去看看。

btr:上海最讓你喜歡和討厭的是什么?如果沒有貓的牽絆,想立刻去哪里玩?為什么?

顧湘:說不上有什么特別喜歡的,也沒有什么討厭的。因為我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這里,也沒有很長時間生活在別處,沒什么比較,也就既不知道什么算是這里特別好的,什么算不好的。哦,要說討厭什么,想起來了,就是很陰暗的那種冬天,天色陰沉又冷颼颼的,讓人抑郁,太冷了。

去哪里玩都可以,畢竟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出去玩過了,因為我的十七歲的老貓每天早晚都要吃藥,喂藥這件事別人完全無法代勞,我一天也不能離開,只能本地一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