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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10期|李曉晨:山中日漸長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10期 | 李曉晨  2023年10月31日08:28

1

從山坡一側(cè)滾下來前,她的心臟突然停頓了十幾秒,像過山車爬升到最高處驟然停止,整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沿著鋪滿新草的山路徐徐滑到山腳。幸虧這一段坡面平緩,否則幾十米下來不知道摔成什么稀碎的樣子。

很多只手伸到面前,先把口罩從她臉上摘下來,然后形成一股強(qiáng)大的合力推動身體脫離地面,平展展地轉(zhuǎn)移到擔(dān)架床上。一扭頭,她瞥見擔(dān)架前浸著一小塊暗黃色的污跡,胃里覺得惡心,趕緊把頭朝另一側(cè)擺過去。停了一會兒,心跳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粗粗摸下脈搏每分鐘可以跳到五六十次,血液重新奔涌到身體的各個部分。

有人又把口罩重新戴在她臉上,等躺進(jìn)救護(hù)車,小青檸覺得自己跟一條被釣上來又遭嫌棄的魚差不多,揉搓半天終于重新被扔回海里,僥幸得以再茍延殘喘一段日子。

醫(yī)生圍著病床站了大半圈,來回看心電圖也沒法兒判斷出原因,商量來商量去給她安上了二十四小時心臟動態(tài)監(jiān)控儀。

心臟沒什么問題,她很堅持,以前從來沒這樣過,這次因為看見了不該看的。

看見了什么?有個頭頂發(fā)量稀少的醫(yī)生問,胸前掛著實習(xí)的牌子。

“一個男的,但我不確定是不是他。可是,像極了?!毙奶孟裼植徽A?。她似乎變成一條魚,只不過這回是主動游到沙灘上擱淺。

“你認(rèn)識?”實習(xí)醫(yī)生追問。

“這和看病有關(guān)系?”她沒明確說出來,微微皺起眉看了他一眼。那感覺很奇怪,仿佛是個就要被剝光但還沒來得及完全成熟的玉米。

這場疫情蔓延得猝不及防。

小青檸剛從母親那兒回來,就看見微信群里到處傳遞著病毒的消息,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好在一個人所需不多,她趕緊打開幾個平時不常用的APP買了一堆吃慣的肉蛋菜奶。上一回發(fā)生類似的狀況大概在幾年前,她還和父親母親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有消息說日本的核輻射搞得整個地球都不得安寧,于是母親在各種消息的烘托下?lián)屬徚艘欢焉钗镔Y,連她的房間都被割占了一小半空間。很顯然,這次上心的人也不算少,十幾個朋友都轉(zhuǎn)發(fā)給她類似的消息。

天色漸暗,她像往常一樣出門散步,路過小區(qū)超市看見門口等待采購的隊伍排了幾十米長。以前玩命推銷的服務(wù)員正拿著大喇叭讓大家間隔開一米距離,或者最好明天再來,保證應(yīng)有盡有。

這樣的場面確實從沒見過,她心里吃了一驚。每個人都格外堅定地排在隊伍的不同位置,不管怎么勸說都不肯離開半步。其中還有一只金毛、兩只哈士奇和一條蠢蠢的巴哥犬排在隊伍里,以巴哥的智力它顯然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幕,好在主人丟給它一塊小排骨,總算能安安穩(wěn)穩(wěn)跟在后頭。

雖然最討厭排隊,小青檸還是無法抗拒地被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吸引。很快,隊伍的尾巴又綿延伸長到幾里地以外。

也應(yīng)該提醒一下他,她想起那個天天忙得不見頭尾的男朋友,于是趕緊發(fā)去條簡潔的信息:據(jù)說將出門不便,可囤些物資。

打完又刪除,再重新輸入一遍,最后刪掉結(jié)尾的句號,從頭到尾讀了兩回,直到一條信息像發(fā)給甲方的項目報告,才重重按下發(fā)送鍵。

沒有回音,如常。

兩個人戀愛談了兩年多,平時他能準(zhǔn)時回復(fù)信息的機(jī)會基本不多。作為一個生意人,男朋友總是無可奈何地告訴她自己需要環(huán)顧的事情太多,因此常常無暇顧及她,但分明又看見他手機(jī)從來都不會離開身邊,不是打電話就是回信息。

其實,小青檸也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大概屬于建筑工程一類,四處結(jié)交些三教九流做些中間商的生意。有一回,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生意談到了自己上班的那家公司,但最終因為虛張聲勢沒有如實填報資料失去了競標(biāo)的資質(zhì)。他倒也沒有太過懊惱,喝頓大酒又志得意滿投奔下一單生意去了。

隊伍實在排得太無聊,小青檸想起應(yīng)該看看網(wǎng)上推薦的購物清單,又一次按下開機(jī)密碼。

“灰不多,碗盤你爸都洗了,明天不用讓阿姨來?!蹦赣H告訴她。

一眼掠過,假裝沒看見,已是初夏,涼意滲透骨髓。她抱緊肩膀,跟著人群艱難地往前挪動了幾米。

2

有那么大半年吧,時間快活得像在游樂場瘋玩的孩子,不知疲乏,更不肯回家。仔細(xì)想想,她都記不起有什么難忘的時刻,每天忘乎所以,白天和黑夜都做夢一般充滿不真實的感覺。

兩個人每隔十幾天就約去遠(yuǎn)處爬山,從城東到城西,又把爬過的山再捋一遍。他喜歡一切有利于健康的娛樂消遣,甚至堅決不愿意陪她吃一回最愛的麻辣火鍋還有油炸豬大腸。

平時應(yīng)酬太多,肥膩的食物吃那么多不好,他建議還是去吃三文魚和油醋汁拌沙拉,有蝦有魚有蛋還有蔬菜,營養(yǎng)均衡,對你失眠也有好處。

也行,小青檸最討厭這種生冷而虛張聲勢的食物。但他要求,她也就同意。

時間一下子從“快活”變得只剩下“快”,被按下加速器一樣。從一年前開始,大家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待在家里,她也沒怎么當(dāng)回事兒,反而很珍惜足不出戶也不用上班的生活,做飯,運動,做項目,和同事閑扯,給父母親采購食物。

“等秋天好起來,我們再去石牙山挖菌子怎么樣?”她問。

“好啊,那次采回來的蘑菇味道實在太好了,你沒看到,幾個朋友吃得停不下筷子?!彼卮稹?/p>

再想去石牙山可沒那么容易了。

山中有寺,正殿供奉釋迦牟尼彩塑木像,高七八米,幾次鍍了金身。偏殿供一百零八尊羅漢,每尊形態(tài)各異。寺廟一角有木雕懸魚,因為生動活潑似真魚,且說有祛病除災(zāi)之效,每到初一、十五之類的日子就格外人聲鼎沸。

怕人群聚集擾亂清凈,更怕病毒入侵佛家清凈,石牙山早早閉門謝客,希望廣大山友及信眾來日方長。

再去,看山人就帶著愛搭不理的神情。

山陰一面長久不見陽光,寒意陰森。雨水繁盛,高大的樹木下鋪著一層層淺綠色的苔蘚,再往深處走,菌子一片連成一片。小青檸高興得手舞足蹈,不管不顧開始上下其手,等他從后面趕來仔細(xì)分辨:這一種有毒不能入口,那一種長滿看不見身影的寄生蟲,還有一種根本不等拿回家就沒了鮮味……這么說著,勁頭就忍不住低矮又低矮下去,可不得不承認(rèn)每一句都是真理。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某種早已牢不可破的慣例被徹底打亂,即便行山都變得分外可疑。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如果愿意,她能無比清晰地得知自己過去幾天的行蹤軌跡,還有別人的。對小青檸來說,這些都不算什么,可這段日子幾乎見不著他,著實有些難受。但也算是一種終結(jié),不可抗力。

父母給女兒取名叫顧清寧。認(rèn)識以后,他嫌她老捕風(fēng)捉影地吃干醋,抱怨這個人像青檸檬一樣酸澀得難以入口。她專門買來一小盒青檸品嘗,竟然覺得這種酸澀拌撈汁海鮮或事先冰凍好調(diào)酒格外美味,一時興起把各種昵稱用戶名全都改成小青檸。

“你瘋了吧?!啊??!”蘇珊第一次聽完原委發(fā)出這樣的詰問。

你不懂,她嘆口氣收回目光。一條西瓜牙兒樣的月亮投在窗簾上,照亮了寬大的雙人床。

3

母親端來一盤蒜蓉大蝦和一碗清拌秋葵,桌上另擺一碗米飯,北方人大多不喜歡吃這種主食,但她卻獨獨衷情。

“看你瘦的,怎么像幾天沒吃過東西?”那只端碗的手抖起來,表面的皮膚又干又脆,浮著幾根突出的青筋。

“瘦不好嗎?別人想要都得不來呢!”顧清寧扮出得意揚揚的神情,這幾年里她在父母面前都是這樣,只不過那時候不用唱戲一樣扮起來。

見她吃飯時頭發(fā)總擋住眼睛礙事,母親從抽屜里掏出一根電線圈發(fā)繩。她接過,應(yīng)該是半個月前來時落下的,長這么大還是這樣丟三落四,母親也早已習(xí)慣了默默收集起所有和她有關(guān)的一切。

從山上滾下來的事,打死也不敢告訴他們。母親比她還能上天入地胡思亂想,母親如果知道了,恐怕能想象出一整個被人騙去爬山故意推下來騙保險的故事,再拉上她迅速去公安局報警。

那天在家憋悶得要死,她突發(fā)奇想跑去以前常去的郊區(qū)行山。等一路千辛萬苦爬到山頂,涼風(fēng)襲來,整個城市的燈光剎那間被點亮,所有的面目可憎此時此刻都變得親切可愛。

不遠(yuǎn)處供人下山的木棧道,零散幾個人像灑落在白紙上的墨水滴。她仔細(xì)打量著路上的行人,其中一個戴口罩的男人分外眼熟。男人手中牽著一個嬌小但凹凸有致的女孩子,看上去比他年輕十幾歲。她顧不得看風(fēng)景,加速追過去,片刻之中還做全身檢查一樣回想起自己的衣服妝容——藕荷色瑜伽褲、淺灰色防曬衣和淡紫色防曬帽。幸虧,涂了新買的限量款唇膏,隔著口罩也可以熠熠生輝。

沒等檢查完畢,她已經(jīng)飛奔到他面前,把那張臉認(rèn)得明明白白,像個釘子緊緊揳進(jìn)墻里。

的確是他。

那堵墻踏實穩(wěn)重得毫無波瀾。他看了她一眼,從眼角的動作可以判斷隔著口罩笑起來,卻只言片語也無。樹葉嘩啦啦一陣響,兩個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去,有只身形碩大的烏鴉奮力蹬開樹枝,不偏不倚丟下幾坨糞便。急忙閃開,他迅速朝著女孩子走去的方向揚長而去,一行人繼續(xù)遵循之前的節(jié)奏沿木棧道下行。

倒是她,不知怎么竟然從山上滾下去。在此之前,她聽見一句呼喚:“晚上吃海鮮粥還是陪爸爸去公司應(yīng)酬客戶?”他迅速回答:“聽你的,都聽你的?!?/p>

在從山上緩緩滾下去的那段時間里,她大概想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男朋友應(yīng)該還有個女朋友,這樣一來,也就理解了他為什么沒法兒及時回應(yīng)她的一切。他一直在騙她?

顧清寧思忖良久,并不能確定問題的答案。

“找個人過日子吧,好歹能按點吃飯、睡覺?!备赣H插了一句。

“這不是特殊情況嘛。”她小女孩兒一樣沖父親嬌滴滴不著痕跡,說話時喜歡語調(diào)清淺地加個“嘛”字,一邊說一邊隨手扯掉食指上的倒刺。血從食指裂口處四散奔涌,染紅了大半個指甲蓋。父親走進(jìn)衛(wèi)生間,咳嗽得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到馬桶里。

4

疫情的確給不愿意出門的人提供了絕佳的借口,如果你成心懶得做一件事,那怎么也能說得過去。相親顯然就屬于這一種。

“都居家辦公了,還怎么相親呢?你說對吧?”顧清寧和蘇珊漫不經(jīng)心地聊起這個話題。

“瞎扯。什么年月了,不知道可以線上相親嗎?”手機(jī)那頭的人不肯給她留半點兒情面,“怎么沒耽誤你換工作搬家呢?少來這些片兒湯!”

蘇珊就是這樣,說話永遠(yuǎn)直來直去懶得搪塞,朋友做了十幾年沒有太大變化。顧清寧明白,她最擅長的打法就是截斷自己的所有后路,把最糟糕的結(jié)果全擺在她面前,可自己一旦做了選擇,那她肯定肝腦涂地支持到底。

好像能看見她在那頭指手畫腳地把好吃的難吃的堆滿一桌。

“——這幾盤子如果你足夠幸運可以吃到。怎么說呢?是你說的那種純粹的愛情,不過太少了,就像高等級的山珍屬于稀缺資源。

“中間這圈是日子,人嘛,總要過日子,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睡,差不多就行。而且這個疫情你不覺得自個兒蹲在家里特別膩歪嗎?有個人還能吵個架啥的……

“最外面就是奇葩渣男,遇到的可能性也不大,畢竟這世界還是正常人多……”蘇珊在那頭滔滔不絕。

她蜷縮在沙發(fā)里聽著,把手機(jī)放在一側(cè)的支架上,支架緊挨著一臺帶LED燈的化妝鏡——如果是線上相親,自己在鏡頭里肯定會比現(xiàn)在溫柔美麗一些。只是,這只燈從買來以后就沒派上過用場。

“啊!蟑螂!”顧清寧大喊一聲扔過一個遙控器,那只蟲霎時沒了蹤影,只剩下幾節(jié)電池咕嚕嚕連聲滾過去。

“那你和我一起去嗎?”她逐個打開蘇珊發(fā)過來的相親網(wǎng)站鏈接。

“我就不用了,你這么一般般,人家看上我你咋辦?”那邊發(fā)出一陣震天動地的笑聲,“而且,小男朋友已經(jīng)被我拿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隱約記起她說過,某次出差在飛機(jī)上看上個肩寬背厚的小伙子,小她七歲,個頭兒超過一米八五,五官俊朗得像從希臘神話里走來一樣,好像在航空公司做空少。

為了他,蘇珊可沒少下功夫,有兩年飛行里程加起來比前半生飛的航班都多,愣是把普通卡飛成了金卡。但最近一年沒法兒這么搞了,畢竟,連小空少自己都沒有航班可飛,收入跟著減去大半。

“我在郊區(qū)看了個地方,租金特便宜,等疫情過去打算去開個民宿,就在你總?cè)ヅ郎降牡胤??!碧K珊著急同她分享眼下最在意的事情。她喜歡跟顧清寧混在一起,外表不動聲色,內(nèi)里卻很純粹熱烈——“您這就是一道菜啊,太極芋泥,外面看著冰得要死,里面給舌頭燙出個大皰!”

“罵人還不帶臟字兒。你合適嗎?”如果現(xiàn)在兩個人待在同一屋檐下,這會兒顧清寧肯定把幾個抱枕嗖嗖扔過去了。

5

網(wǎng)上相親可比線下隨意多了,顧清寧在互送鮮花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得了幾百票,如果有耐心還可以點進(jìn)去看這些男人的資料和照片,大部分都老實可靠,但還有很多人一看就帶著家暴渣男殺豬盤的面相。用了整整一個下午,她大概瀏覽完送花人的信息,選了三四個做了簡單的回應(yīng)。

洗澡。站在穿衣鏡前不經(jīng)意瞟見日益鼓起的小肚腩,嗯,如果還能再見到他,是不是有點兒不堪入目?

她給自己渾身涂滿沐浴露,想起有個故事說半大小子偷看女孩子洗澡,不小心踩在肥皂上咯吱咯吱摔了一連串跟頭,全神貫注地朝周遭打量過去。地上連只螞蟻也看不見,只有四面充溢著渾濁水汽的玻璃墻面。再把一捧水踢到地上,四處灑滿肥皂泡泡——小孩子都這么玩兒的,她一邊同自己說著,一邊等熱水沖下來。

猛然間,浴室里的燈光在同一時間全部變成死灰色,毫無生機(jī)地熄滅。等她回過神來,窗外響起“奇形怪狀”的呼喊。再按幾下電燈,還是毫無反應(yīng)。顧清寧這才驚慌失措——跳閘了!

更可怕的是,手機(jī)并沒有在身旁。

她頂著一頭洗發(fā)水被禁錮在狹小的濕漉漉的空間里,倏忽而至的黑暗讓眼睛沒辦法第一時間看清周圍。顧清寧小心翼翼推開玻璃浴房的門,不期然一腳踩在肥皂水里滑個趔趄,左肩膀撞在墻壁上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悶響。明天肩膀頭一定會泛起重重的瘀青,說不定還得擦破一層皮。她趕緊大聲呼叫智能電器幫忙定位手機(jī)。然而此時此刻,周遭一片寂靜,只能忍住疼痛咬牙朝門口摸過去。還好,終于摸到了門把手。

門把手絲毫不為所動,任憑她左旋右旋都沒有半點兒反應(yīng)。顧清寧立即擦干手再用盡力氣扭動幾下——還是無動于衷。她不禁驚出一身冷汗,這一幕曾經(jīng)在酒店衛(wèi)生間發(fā)生過一次,他聽見呼救聲趕來打開了門。

“我經(jīng)常夢見自己被鎖在廁所里,怎么都出不去?!彼Ьo他大口大口喘氣,像剛從水里爬上來一樣。

“怎么可能?”他臉上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

外面又掀起一陣陣嘈雜。人群距離她應(yīng)該沒有太遠(yuǎn),可確實不近。

如果有個人在,大概比這些號稱人工智能的家伙有點兒用處吧。她坐在馬桶上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昨天老板說要是再談不下單子就得扣獎金了,母親抱怨腰骨疼得坐著都很費力氣,要不要生個小孩玩玩呢?看朋友的孩子胖嘟嘟像個玩具。可是,如果后天爆發(fā)世界大戰(zhàn)可怎么辦……

蘇珊很喜歡指導(dǎo)她的人生,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要胡思亂想,做人腳踏實地些好,可她最學(xué)不會的也是這一條,眼下,最管用的莫過于誰能幫她打開浴室的房門。

但是,Nobody!

浴室門的上半部分是一扇磨砂玻璃,有可能用東西把它敲碎。她勸說自己收回思路,盡快找到能破門而出的工具。借著昏暗的光逡巡一番,周遭累計只有浴巾、洗發(fā)水、洗衣粉,以及若干花里胡哨的護(hù)膚品、化妝品、香水——也是,你不能指望誰在衛(wèi)生間存著一把刀或一個錘子。

牙刷軟弱得一手可以掰彎,唇膏除了在玻璃上寫SOS也派不上其他用場,唯一有點兒用處的就是那塊浴巾。再細(xì)細(xì)掃視下,化妝盒底層的一只補(bǔ)水噴霧吸引了她的眼神,不是別的,就因為那瓶噴霧的巨大瓶身是金屬所造——買的時候,全憑容量實惠獲得了她的青睞。

“應(yīng)該可以吧?!彼话肫矶\一半在勸說自己,再從晾衣架上摸索出條厚實的毛巾密密包緊右手,然后深吸一口氣把瓶子使勁砸過去。玻璃戰(zhàn)神般猶豫了一下,但紋絲不動,似乎在顯示強(qiáng)大的護(hù)衛(wèi)力量。門的左上角不是活動的嗎?她想起,當(dāng)時還想找人來修理一下。

瞄準(zhǔn)那個活動的位置,她使出全身力氣砸過去。那扇玻璃耐不住從薄弱處的攻擊,很快,便落下幾塊小小的碎碴。顧清寧用浴巾把右腳包裹成粽子一樣,然后全力以赴踹向那道缺口——很像拳擊臺上的女運動員,驍勇善戰(zhàn),不管不顧。

強(qiáng)大的反作用力回彈到腳上,震得她結(jié)結(jié)實實坐在地上。再攢足力氣猛踹過去,門終于不甘不愿打開一絲縫隙,然后朝著客廳方向趔趔趄趄歪斜過去。她突然覺得小拇指針扎一樣疼,等定睛細(xì)看,腳背上已經(jīng)細(xì)細(xì)覆滿一層血珠。她顧不得害怕,趕緊到處尋找手機(jī),終于在沙發(fā)一角瞥見那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機(jī)器。

這一回,才算終于抓住了最結(jié)實的救生索。

——科學(xué)家公布酸奶和疾病的關(guān)系。后悔沒早點兒知道!

——媽媽一定記得提醒女兒這些。

——祝福,是清晨的主題;快樂是一天的內(nèi)容;健康是一生的期盼。

——啥時候一起去看民宿啊?

——明天應(yīng)該是交報告的deadline了。

……

閉著眼睛,都知道是誰發(fā)來的信息。顧清寧第一時間在手機(jī)備忘錄里寫下一條:務(wù)必記得買把救生錘放在浴室。如無,每間房都要放置尖銳物品。

6

幾個人一起相親也挺有意思,蘇珊拗不過陪顧清寧去見一個博士。約在胡同深處的云南菜館,博士訂的地方,說附近還有脫口秀和樂隊表演。

“這不挺好,人還蠻有意思,但就別喊我了?!碧K珊說?!安宦?,幫忙掌個眼,反正就是吃吃喝喝,你也不虧?!?/p>

“也行,沒準(zhǔn)兒還能和他談個生意?!碧K珊有自己的想法,目前她最想干的事是搞錢,那家傳說中幾個人都著急接盤的民宿還缺筆資金,眼看一座金山擺在面前沒法兒吞下去,心里難免著急。再說,小男友這一年沒什么收入,住在她家也老長吁短嘆的。

館子叫滇谷香,坐落在二環(huán)里胡同最深處,從地鐵下來七拐八拐幾個來回才能走到。等到達(dá)目的地,博士早在二樓喝著米酒等待。顧清寧和蘇珊的眼睛像CT機(jī)一般從頭至尾、從左到右巡視半天,完全沒發(fā)現(xiàn)一個能入法眼的人類男性。卻突然一個方方正正的面孔映入眼簾,伸出一只手沖她們揮舞,只是這手和面孔好像不屬于同一個人。

博士居然也姓顧,個頭兒不高,專業(yè)研究養(yǎng)老和保險,隨手拎的帆布袋上印著“從我做起,面向未來”,應(yīng)該是校訓(xùn)一類。桌上鋪著張學(xué)校的公示通知,等她們掃視幾眼,才看懂說近期要上報什么項目可以獲得一筆資金。顧博士把通知丟在米酒一旁,告訴她們自己目前正和幾個養(yǎng)老院合作研究開發(fā)項目,并沒有時間顧及這些。這么一來,兩個人只能肅然起敬,順著香茅烤魚的味道飄來的方向各懷心思。

第一道菜卻不是烤魚,端上來的是汽鍋雞。穿著裹身裙的服務(wù)員淺笑晏晏,把冒著熱氣的石鍋擺在三個人面前。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博士的筷子已經(jīng)一馬當(dāng)先伸進(jìn)鍋里,然后精心挑選一番夾住一塊雞胸脯肉放到她盤中,再給自己選了塊雞翅膀。

雞翅膀可能也沒料到遇上知音,在博士充滿唾液的嘴里翻云覆雨地滾動著,直到被咀嚼成絲絲縷縷,最后支離破碎四散在盤子里。他繼續(xù)意猶未盡地吮吸起指尖的殘余,留下對面兩個姑娘瞠目結(jié)舌。顧清寧趕緊埋頭喝下一口雞湯,余光瞥見蘇珊正低頭吃菌子,不禁覺得那湯中也盛滿唾液的味道。

他給顧清寧夾了一塊牛干巴,小心翼翼地沾滿香料。那塊肉沾滿粉末躺在盤子中央,誘惑她趕緊品嘗一下,可一旦想起他咬碎雞骨頭吮吸手指的模樣,就怎么都咽不下去。

一餐飯,草草了事。樂隊在夜幕里奏起民謠,路邊擺著幾箱啤酒。博士不喜歡民謠,啤酒也瞧不上,覺得不會喝酒的人才喜歡??伤约耗??喝不了兩瓶就手舞足蹈像只偷蜂蜜的灰熊。

又有什么關(guān)系?看起來多么歡暢。

再把目光投向蘇珊,她已經(jīng)跟樂隊主唱一人一瓶喝得天昏地暗,還搶過人家的吉他彈得不肯罷休——這才是她本來的面目。有一年秋天,蘇珊把訂婚戒指丟在路上,顧清寧和她兩個人循著厚厚的落葉找了整整一夜,等摸索著尋到戒指時,天空已經(jīng)泛起陣陣粉嫩嫩的白。作為這個戒指的發(fā)現(xiàn)者,顧清寧仔細(xì)查看了這枚銀戒指,雕琢粗糙,設(shè)計簡單,完全無法從中看出任何端倪。等蘇珊歷盡千帆看上空少小男友,她早已能寵辱不驚隨她折騰。

“周末沒事兒去村里看看吧?!鳖櫱鍖幓氐郊医o自己倒了杯紅茶,茶葉打了幾個旋兒,最后徹底沉到水里。

癡迷研究養(yǎng)老的博士發(fā)來信息,問她愿不愿意一起考察個養(yǎng)老項目。巧了,就在蘇珊想投資的民宿附近。

“好啊?!彼翢o負(fù)擔(dān)地答應(yīng)下來。

7

博士選了整個夏天之中最熱烈的日子——中伏的第五天。

顧清寧和蘇珊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幾天,深夜星星鋪滿天空,是城市里少見的景致,白天三個人登上古城墻假裝英雄好漢。腳下的城墻已經(jīng)綿延了數(shù)千年,仲夏的山彌漫開大片大片的蒼翠,一山連著一山,怎么都看不到盡頭。前方不知哪里下了一陣急雨,太陽又出來,日光從云朵和云朵之間照射出來,渲染出一道許久不見的彩虹。

蘇珊被這道彩虹徹底點燃,在山坡上急速奔跑起來,宛若一個將軍。在她規(guī)劃的偉大藍(lán)圖里,左邊是民宿,靠右側(cè)有果園,再往前的清溪可以垂釣,眼前這些都是即將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

對于博士要來的消息,蘇珊顯示出讓人意外的熱烈,整個人打足雞血準(zhǔn)備迎接金主,還交代小男友光鮮亮麗地迎接客人。

除了打游戲,小男友并不怎么在意誰要來,他對手機(jī)、iPad以及Switch的興趣遠(yuǎn)遠(yuǎn)超過對真人的熱愛。但好處在于,只要蘇珊告訴他做什么,他就能不打折扣地執(zhí)行。

同顧清寧,他可能說了不超過十句話。在他看來,這個女人表面寡淡,皮膚白皙有點點雀斑,眉毛色淺而散開,談不上什么吸引人的形狀,獨獨兩眉之間有顆棕色的不小的痣。姐姐眉間也有這么一顆,總讓母親很擔(dān)憂,說這個地方長痣的女人做事會畏首畏尾、猶豫不決,特別在婚姻家庭上容易舉棋不定,身陷泥沼。

說是民宿,但原本是個轟趴館。院子里起了兩層樓,共十一間房,一層大客廳有臺球桌、桌游室,另辟單間專門做了隔音的卡拉OK房。墻壁一側(cè)立著幾排架子供燒烤用。二樓設(shè)計成客房,單人間雙人間不一而足,還有盛得下四五個人的大通鋪,被褥床單新鮮干凈,但略微有潮濕的氣息。房間臨運河,夜晚水聲潺潺,燈影在窗玻璃上映出神秘而碩大的形狀。

兩個女人一個拉扯著,另外一個收拾屋子。桌上陶罐里插滿了山上摘下來的野花。蘇珊趕著小男友去村里買現(xiàn)殺的雞和魚,土雞蛋,野菜芽子。她和顧清寧開車去鎮(zhèn)里的集市上買臘肉、冬瓜、干貝、鮮蝦、羊肉,還有當(dāng)?shù)厝讼矚g的鹵豆腐和韭花醬。等三個人幾乎同時進(jìn)門,各種吃的喝的堆滿一地,一只現(xiàn)宰殺的雞滴滴答答地落血。

博士趕到民宿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據(jù)他說只須換三趟公交就可到達(dá),完全不用開車又花油錢又交高速費。聊起精打細(xì)算,三個人都不得不佩服他的高瞻遠(yuǎn)矚。比如老家的父母,博士給他們謀劃了養(yǎng)貓養(yǎng)狗賣到千家萬戶的產(chǎn)業(yè):家里有地有房子收租,背后院子里的空地不如做點兒什么。

“顧清寧你可算是抄著了,還都姓顧!”蘇珊聽了這番設(shè)想哈哈大笑,“你們這以后得攢多少錢啊,沒準(zhǔn)兒能買個金礦!”博士沒說什么,臉色由青到白又由白到紅。他知道自己一貫難得受到女孩子青睞,原因不明,可也大概知道。

顧清寧招呼他在磨盤改裝的石桌前坐下來。雞肉燉得滾爛,配合著幾種蘑菇的香氣。臘肉青蒜炒熟,黃瓜涼拌一小半豬耳朵,再用山雞蛋炒香山里的野韭菜,拌了紅紅白白的西紅柿。最后一道菜是火鍋底料炒成的冒菜,葷素都有,熱氣騰騰。

“我不喜歡吃辣。”博士說著把冒菜往石桌的另一邊挪動過去,“而且吃辣對腸胃不好,辣椒畢竟不是一直長在咱們這兒的東西?!比齻€人瞠目結(jié)舌,顧清寧的筷子正夾著一片麻麻辣辣的牛肉。余光里一瞥,她看見小空少冷冷的笑意。

8

第二天,幾個人計劃五點鐘起床爬山看日出。小空少斷然拒絕,可博士興致頗高,對這種有利于身心健康又不用花錢的項目,他向來深愛不已。

沒到五點,博士從潮漉漉的床上醒來?;颐擅傻奶焐锿钢凉猓嚼锏碾u早就開始扯著嗓子叫喚,窗外分不清是風(fēng)聲還是雨聲。有種故鄉(xiāng)的味道,祖屋坐落在溪流旁邊,晝夜不停地飄蕩著這樣的聲音。

睡不著,想了又想。從種種跡象判斷,顧清寧對他沒什么太多好感。但怎么說呢?他有點兒喜歡這個人的安靜和不露聲色,再說看上去極有教養(yǎng)。

等到七點,另外三個人毫無動靜。

村里的高音喇叭毫無預(yù)兆地響起。在電流嗞嗞地預(yù)告之后,接下來的內(nèi)容喚醒了每一個還在夢里的人。迅速聽完一遍,博士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

從帶著方言的話音里能聽明白:昨天半夜,村里另一家民宿發(fā)現(xiàn)了個確診病例,人高燒不退,咳嗽得停不下來。眼下,全村人都得等著挨個兒做檢測。

他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顧清寧,顯然,人還在沉睡之中。等大家都明白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已經(jīng)是四十分鐘之后。

“還能出村嗎?”小男友問。

“當(dāng)然不行?!彼麄兛瓷底右粯佣⒅?/p>

“哦。”小男友吞下一顆茶葉蛋抓起面包片回房間了。

一陣慌亂以后,顧清寧和蘇珊鎮(zhèn)定下來盤算起幾個人的吃穿用度。幸好昨天買了一些葷菜素菜,老板送了袋火鍋底料。除此之外,還有兩斤米、切片面包三條、四斤各種各樣的蔬菜、臘肉一小塊、雞蛋十個。

現(xiàn)在看來,大概率幾天內(nèi)是沒法離開了,他們趕忙通知各路人馬。手機(jī)左一聲右一聲直響,顧清寧懶得拿起來。蘇珊已經(jīng)尋找紙筆開始列單子,每當(dāng)遇到突發(fā)事件,她就會自動變成一支隊伍的指揮官,事無巨細(xì),揮斥方遒。

留在這里的幾個人里,博士應(yīng)該是最無辜的那個,而且他下周本來要去外地主持個學(xué)術(shù)會議?!暗挂矡o妨,可以線上。”一張微胖的臉上帶著種既來之則安之的隨意。

自從徹底出不去,院子里的一畝三分地就顯得格外珍貴。每天早晨,博士第一個出現(xiàn),圍著最大半徑跑步,滿一個鐘頭才肯停下。接著坐在石桌旁讓太陽把后背曬透,然后洗冷水澡,做早飯,這時院子里其他人才剛剛醒來,有的甚至從來沒見過早上的太陽。

食材由蘇珊按計劃供給,早餐一般有煎蛋、培根、粥或者牛奶,午餐和晚餐可以保證一葷一素一種主食。好在儲備豐沛,村里還給每家每戶分發(fā)了食材,這樣繼續(xù)吃幾天完全不成問題。

院外空空蕩蕩,除了日常做檢測和消殺,幾乎看不見任何人。這時節(jié)游客應(yīng)該不少,但都消聲一樣隱匿在每個院落的最深處。唯一能同外人打交道的機(jī)會就是每天必須做的檢測。顧清寧向來討厭和人聊天,可這時候卻無比渴望見到陌生人。檢測時間不定,每天有人在微信群里提前通知。她早早穿好看起來最順眼的衣服,再輕施粉黛,戴上個新的口罩。等全部流程走完,來人急急忙忙要往下一處去時,她總會再抓緊時間問點兒有的沒的。

山里的風(fēng)窸窸窣窣,水流也窸窸窣窣。第四天一早,顧清寧六點半就毫無征兆地醒過來。窗外似乎有什么動靜,她趕緊從床上起來,原來是博士正在院子里做伸展運動。也趕緊湊過去。

他居然是個很好的聊天對象,不管天文地理,還是家長里短,接話茬兒的本領(lǐng)都算不錯。除了研究養(yǎng)老,他還記得幾個月前看的脫口秀節(jié)目,等大家都覺得憋悶,不惜放下臉面彩衣娛親。盡管這些段子很冷,放在平日里全蒙著灰塵,但這時聽來竟然帶有一絲絲特別的味道。

又過去一天。

四個人坐在院子里看遠(yuǎn)處的山,吹吹風(fēng),等睡覺的時間到來。除了蟬鳴和水聲,就是蚊子在哼哼唧唧。

小空少照舊抱著游戲機(jī),情緒明顯煩躁不安起來。他從來沒試過這么久待在一個地方哪兒都去不了?!伴_什么破民宿!”背著蘇珊,顧清寧聽見他抱怨。別無他法,蘇珊就算聽見也無能為力,除了用身體安慰他幾乎噴薄而出的荷爾蒙。可眼下,她根本沒什么心思,必須操心明天和后天靠什么度日。

“再堅持兩天就好了,平時你也看不到這么美的景?!鳖櫱鍖幇参克?/p>

小空少沒回話,每天圈在這里他覺得看什么都美麗不起來。

“我給你們說段評書吧,小時候跟我舅舅學(xué)的。”博士打斷長時間的冷場,順手把編好的狗尾巴草花團(tuán)遞給顧清寧。等一段《西游記》說完,時間已經(jīng)過去快一個鐘頭。按照蘇珊的說法,他很像活在20世紀(jì)的人,滿滿都是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和昂揚的斗志,哪怕沒飯吃沒衣服穿,都能堅持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9

幾天前,周圍的飯店就不送外賣了,說還是保證安全更重要。那些在院子里種了西紅柿絲瓜茄子的,這時候比喜歡種花花草草的安心踏實許多,最起碼選擇多種多樣。流浪貓狗的數(shù)量也比往日多了許多,一只淡黃色的小狗這兩天總是出現(xiàn),一旦有人打招呼,就圍著跑前跑后到處蹭蹭。直到吃到一點兒火腿腸、面包,再不慌不忙跑遠(yuǎn)。

“來呀?!碧K珊隔著門招呼它。黃狗怯生生停在幾米外不肯再移動半步。“得給它吃的?!辈┦坎恢裁磿r候走過來,手里舉著一塊不小的燉牛肉——還是之前從飯店訂的。那塊牛肉握在他手里,無異于散發(fā)著奇香的珍饈。黃狗眼里冒出活泛泛的光澤,一個箭步?jīng)_了進(jìn)來。

“別跑了,我們養(yǎng)你吧?!辈┦垦酆饪此舌舌蛑约旱氖中模硪恢皇植煌5?fù)崦?。黃狗聽懂,趁勢在他一側(cè)蹲下來,完成了一次鄭重的收養(yǎng)。

沒等蘇珊心里的微詞出口,屋里突然傳出一陣不堪入耳的叫罵聲,隨后是噼里啪啦的炸響。聲音嚇了大家一跳,連黃狗都往人身邊貼近幾分,耳朵緊緊耷拉在腦袋兩側(cè)。

小空少把杯子盤子胡亂扔到墻上地上,穿件花色短褲光著膀子搖晃著出來,像頭喝醉了的海象。他喝光了柜子里買來做菜用的剩余的半瓶二鍋頭,還有小半瓶料酒。刺鼻的味道隨著他的移動向四面八方擴(kuò)散開去,一塊高濃度的人形酒精從這頭走到那頭,又旋轉(zhuǎn)回來。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他,只有博士朝他走過去。

毫無意外,小空少一把抓起博士摔在地上。一切都停下來了,被誰下了蠱一樣。大家呆愣愣立在原地。

反應(yīng)最快的還是蘇珊,她拿起茶杯朝小男友潑過去,黃褐色的液體順著頭、頸、胸直往下流。沒等對面人反應(yīng)過來,又一杯茶迎面潑去。水滴四散而去,瞬間在地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色再一次微明,有人來敲門。

聽了好半天,蘇珊才聽明白——昨天夜里,小男友翻墻逃跑,至今下落不明。

10

黃狗每天仍然能吃到一塊肉,即便肉越來越小,最后變成肉絲。日子不算太差,畢竟它還能常常跑出院子到處覓食,偶爾從它嘴邊看見殘留的血痕或者羽毛,小腹鼓鼓脹脹,他們就知道黃狗不知道又去哪里打野了。但它認(rèn)定了這家,也沒嫌貧愛富落跑他處。

人的生活也還不錯,每天一頓肉菜再加上雞蛋和蔬菜。從第五天開始,博士不肯再吃雞蛋和肉,說要留給兩個女孩子,他還不知道從哪里翻出最后兩包掛耳咖啡,分給另外兩個一人一包。開水順著咖啡粉緩緩流下,顧清寧沒舍得再倒水沖泡,她把咖啡包放在杯里陰干,第二天再泡,竟然還有淡淡的氣息。

夜晚沖涼,她在淋浴器下面足足洗了快半個小時。洗澡前把門隨手帶上,這一次沒像從前一樣先提前觀察一下浴室里有什么尖銳物體。等她洗干凈清清爽爽地走出來,發(fā)絲濕漉漉地垂在肩上。夜間風(fēng)起,黃狗臥在門口,聽見響動回頭看一眼,見是她,又繼續(xù)安心酣睡。

第七日。

這天剛好是顧清寧的生日,她本不打算提起,可蘇珊記得。

“怎么能讓你虛度光陰呢?”她笑著說。冰箱里還剩下一小片火鍋底料,早些時候她倆想扔掉,后來被博士悄悄留下藏在里面。還有幾個雞蛋,以及房東不知道什么時候剩下的肉餡兒和一包酸辣粉。

鄰居種的豆角枝枝蔓蔓從墻上伸過來,這時節(jié)豆角蓬勃旺盛,豆莢撐得飽滿。趁沒人發(fā)現(xiàn),博士迅速剪下幾把扔在地上,然后再拿盆盛起來。干完這樁事,心臟突突突跳得急躁,順手一摸臉,幾道黑泥巴爬上去,像鬧灶火的灶王爺。

大家忍不住笑起來,博士趕緊跑去洗干凈臉,他甚至覺得這樣再住幾天也挺好,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又嘆口氣收回目光,循著光的來處打量另一個人去了。黃狗不知什么時候擠進(jìn)門來,在他身邊蹭來蹭去,屋里一下子多了好幾個人一樣,滿滿當(dāng)當(dāng)沒有縫隙。

蘇珊不知從哪里翻出來個布滿灰塵的舊燈籠,下面的穗子大半掉光,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等拿清水洗凈,才發(fā)現(xiàn)上面還印著一頭老虎,剛好是顧清寧的屬相。再看里面,鎢絲還連著,通上電那燈竟然明亮如新,宛如一顆人造的太陽。

生日快樂,早點兒回來。是母親、父親,還有其他幾個朋友。熟悉的那個頭像依然沉默,顧清寧這次卻沒什么太大波動,心臟健壯地跳動著。

即將迎來第八天。

三個人都沒睡,黃狗也醒著。豆角和貯存已久的肉炒在一起,散發(fā)出焦香的辛辣。電水壺咕嘟咕嘟翻騰起來。熱水迅速吞沒了乳白色的粉絲,粒粒分明的黃豆,它們在鍋子里翻滾著沸騰著,躲避伸來的木筷。而那顆雞蛋早在另一只鍋里煎熟,單等最后的時刻一躍而起。

燈籠落在石桌上,有光卻微弱。黑夜籠罩四野外,星星散落漫天,不期然飛來飛去,等落在院里地上,原來是兩根火柴在夏夜躍動。黃狗走過來,跟著幾只飛蟲也沖著火光勇敢地飛來。顧清寧匆忙許了個愿吹滅那光亮,順著纖細(xì)的木頭短柄,見博士握著它們的手落了點點灰燼,她堅持三個人分食那碗酸辣粉,辣椒和醋的味道讓她一激靈,但很快,平息下來。

大巴車來了。這天上午,他們離開村子回家。蘇珊再也沒提開民宿的遠(yuǎn)大前程。三個人仔細(xì)打包好行李,跟著指路的人一路上了車選好并排的位置坐下。博士在中間,顧清寧靠窗,蘇珊坐在另一側(cè)。

聊天聲逐漸被鼾聲覆蓋,等待無邊無際。就在這一陣陣莫測的沉默里,車輪終于開始轉(zhuǎn)動起來。

“汪,汪汪,汪!”車窗外竟然傳來熟悉的狗的叫聲,黃狗撕心裂肺,狂奔突襲。他們在同一時間朝窗外看去,發(fā)現(xiàn)那條狗從左到右,從右往左,從后向前,一路緊緊跟隨,直到不得不消失在灰沉沉的煙霧里。它并不知道,自己不能和他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

三個人陸陸續(xù)續(xù)把頭扭過來面朝前方坐穩(wěn),先是蘇珊,然后是博士,最后是顧清寧,黃狗身邊一片灰塵,但她從那灰沉沉里看出了一絲絲清亮。

從今天開始,她又長大了一歲,真的又長大了一歲。一切好像照舊,但又分明與往日不同。

李曉晨,青年作家,現(xiàn)居北京,供職于《文藝報》社,山東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碩士。有小說刊發(fā)于《十月》《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芙蓉》《廣州文藝》《海燕》等,多篇作品被選刊選載或入選年度選本。另有散文、人物傳記、評論等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