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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輪廓與背影 ——消防救援員側記
來源:長江日報 | 南翔  2023年10月27日08:55

我在寫小說之側,還有一個非虛構寫作。

此篇《輪廓與背影》來源于前不久的一次福建三明采風。

原公安消防部隊自2018年10月9日正式移交國家應急管理部,從原來的單一監(jiān)管,轉為綜合監(jiān)管;從原來的火災搶險轉為全災種搶險救援,這一個歷史性轉換,可用全災種、大應急、主力軍和國家隊來概括。我對消防救援原本并不陌生,因為深圳有一位作家朋友肖雙紅,他就曾領銜深圳市消防救援支隊,跟我陸續(xù)說過這支不同尋常隊伍的人與事。到三明市消防救援支隊采風之后,我對這支“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的隊伍就有了更具體也更深切的了解。這篇文章中勾勒的三明三名消防救援員的輪廓與背影——謝曉暉來自永安,彭尚斌來自泰寧,葉志誠來自將樂……三明市消防救援支隊下轄十二個消防救援大隊,亦即每個縣(市、區(qū))有一個。宥于時間,我沒法在短時間內一一尋訪,卻也不僅僅采訪了此三位。在我的印象中,他們每一位都很平凡樸實,每一位又都很奇崛偉岸。他們不矯飾,不自矜,不故作響聲高語,每一步成長都篤定堅實,每一次出警又都可能面臨生離死別。

面對無法預測的烈火、洪流、地震、坍塌、泥石流、車禍現(xiàn)場……哪兒危重險急,哪里就會有消防救援員的身影。消防救援徽標上的五角星、交叉斧頭、水槍、雄鷹翅膀、定位標識和緊握手腕等元素,決定了他們赴湯蹈火、為民紓難的特質。

請記住他們矯健的腳步、柔和的輪廓和挺直的背影。

英姿生浩氣,危難見精神。

■ 楔子

秋分時節(jié),我隨作家采風一行到閩西三明。

三明得名于70年前的三元與明溪合并,成立三明縣,其境域則可追溯至秦漢時期屬閩中郡及揚州會稽郡東冶縣。三明在歷史上是客家先民南遷的重要中轉站,乃著名的客家祖地,是閩人之源、閩江之源、閩學之源、閩師之源……在城市化的滾滾浪潮中,這個數(shù)十年前曾娩出過多項福建第一的山城——第一爐鋼、第一輛載重汽車、第一臺電風扇、第一臺洗衣機、第一臺黑白電視機等等,似乎顯得有些落伍,然而卓爾不凡的76.8%的森林覆蓋率和全省最多的旅游景點,又使它一躍而為“生態(tài)大富豪”。此次行蹤所至,處處可見“中國綠都,最氧三明”的大招牌,黃金周小長假,出來休憩的游客摩肩接踵、絡繹于途。這一日,驕陽當頭,我在老友陪伴下,走進了東乾二路的三明市消防救援支隊。

三明市消防救援支隊,下轄十二個消防救援大隊。巧的是郭偽鴻政委與馬寧支隊長不僅年齡相當,且前后腳畢業(yè)于福州大學經濟法專業(yè)。談起自己管理的隊伍——自2018年10月9日從公安消防部隊正式移交應急管理部,從原來的單一監(jiān)管,轉為綜合監(jiān)管;從原來的火災搶險轉為全災種搶險救援,這一個歷史性轉換,可用全災種、大應急、主力軍和國家隊來概括——兩人均有很深的感觸。講到已犧牲的鄭忠華、戴勇林,被烈火吞噬了面容的謝曉暉、馮志忠、朱文斌等,兩人情動于衷。我跟隨馬寧支隊長進入十三樓的消防救援指揮中心,看到占據(jù)一面大墻約莫四五十平方米的電子屏,一一呈現(xiàn)三明消防救援支隊探索新時代消防救援特點,與香港、西班牙等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進行交流實訓的視頻,建立了室內煙火特訓(CFBT)和水域特訓研究中心。興之所至,我隨后去了占地千畝、地處三明虬江的、在國內首屈一指的現(xiàn)代化實戰(zhàn)消防綜合訓練基地,與分別領銜這兩個項目培訓的曾發(fā)財和呂志龍對話,印象殊深。更深的感受則是在面對面采訪了一組消防救援員之后,他們的成長、生命不僅與汗水、辛勞相伴,更與烈火、洪水、泥石流等為鄰,我記住了他們一樣火紅的青春,也記住了他們不大一樣的背影。

于此拈出三人的輪廓與背影,是為記。

■ 一、謝曉暉

消防救援,因其出警迅捷、搶險應急和體能消耗巨大,當屬年輕者的職業(yè)。謝曉暉今年才不過46歲,卻已經退休好幾年了。為何他那么年輕就退休?無他,他是一位一等功的榮立者;獲頒一等功的同時,他也獲頒了一級殘疾證書——這一紙證書的背后,是一次大火救援中,無情的烈焰吞噬了他的雙耳、下巴、英俊的儀容和豐富敏銳的神經,留下了75%的全身燒傷面積。接踵而至的是無數(shù)次痛苦的植皮、高熱搶救、帶血的功能鍛煉和痛徹肺腑的整容。

他來到我面前,是一個陽光熱辣辣的上午,從幾十公里之外的永安趕來,后背已經汗?jié)?。身?米86的謝曉暉,著一身血紅色的短袖T恤,扣一頂棕黃的太陽帽,戴一副遮蔽嚴實的護目鏡——他被烈焰灼傷、失去睫毛的眼睛,迎風流淚,易感刺痛。

我倆對視有頃,他緩慢開口講起了自己的經歷。謝曉暉1977年春天出生在龍巖新羅區(qū)適中鎮(zhèn),父親是197地質勘探隊的一名工程師。18歲那年謝曉暉考入福建林學院會計專業(yè),4年之后大學本科畢業(yè),適值省消防總隊招收大學生,他應征入伍。當年年底謝曉暉就到了三明消防支隊,在梅列大隊任實習排長,三個月后轉任三元大隊任排長。謝曉暉從小羨慕當兵,以為當了兵就能摸槍,卻未料消防兵摸的是水槍!在遭遇2004年那場猝不及防的大火之前,他也參加過兩次滅火救援,一處是民宅廚房,一處是石灰廠。要說初生牛犢——不怕火,那是假的。聽著嗚拉拉鳴響的警笛,提著沉重的水帶噔噔噔跑上失火的八樓,腿也會發(fā)抖,腋下也會冒汗。跟所有人一樣,只有多次歷練,心才會更沉穩(wěn),手才會更精準。面對更危重的險情,才能更從容應對。

只不過,對于他,還有另外三位戰(zhàn)友來說,危重的險情沒想到來得那么快。

那是2004年7月的一天,暑熱若蒸。永安上坪鄉(xiāng)麻嶺村,一家占地兩三畝的合資企業(yè)翔鷺蚊香廠忽然傳來失火報警。時任永安大隊防火參謀的謝曉暉正好值班,聞警而動。兩輛消防車鳴笛啟動,十幾名消防官兵隨車而出,謝曉暉上了第二輛車。消防車全速趕到五六公里之外的火災現(xiàn)場,但見高溫引發(fā)自燃的一樓倉庫和車間,已被大火毀于一旦。他迅速登上二樓,搜尋與幫助員工撤離,在緊急指揮搶救當中,已燃燒多時的倉庫轟然倒塌,烈焰、粉塵和濃煙瞬間將現(xiàn)場的消防官兵淹沒了。待得謝曉暉滿面漆黑、踉踉蹌蹌地從火場出來,自臉部、軀干到四肢,大部分皮膚和神經末梢已經深度燒傷,他卻懵然無知。因吸入性損傷,難以自主呼吸,很快生命垂危,被當即送往原南京軍區(qū)福州總醫(yī)院。

若說世上與何種傷痛的抗爭最為艱難,燒傷無疑當排首位。我當年在鐵路當工人,曾目睹兩位火車司機從著火的油槽車里被救出,后與站長一道去醫(yī)院隔窗探視,傷者生不如死的痛苦嚎叫,令人聞之膽戰(zhàn)!

與我面對面坐著的謝曉暉,在講述自己救治過程漫長的日日夜夜,嘴角和雙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令我感受到距今約20年前的那場大火,給他造成的創(chuàng)巨痛深,難以隨著時日的流逝消除干凈。他燒傷總面積達到體表面積的75%,深度燒傷達55%。這么痛苦而觸目驚心的創(chuàng)面,導致原本體壯如牛的年僅27歲的年輕人,突發(fā)腦梗,左身偏癱,不得不定時送入高壓氧艙,藉此慢慢恢復神經功能。他跟我說,最難受的疤痕反應,睡在床上只能四仰八叉。所有的手指都粘連,不停地植皮,身上完好的皮膚寥若晨星。外科醫(yī)生無奈之下,只能不停地拆東墻補西墻,及至要取頭皮切成細小的塊狀,撒在鮮紅的創(chuàng)面上。一邊做手術,一邊做康復。一邊植皮,一邊掰四肢,防止肢體結痂變硬,成為僵直的棍棒,永久失去彎曲的功能。

換藥不能打麻醉,以免帶來更大的傷害。每次換藥都得幾個小時,痛得全身抽搐,但凡有皮處,汗下如水。常常感染而高燒不退。再是不能飲水,因為喉管切開了,一喝水就嗆咳。他的妻子一邊用棉簽蘸水,濕潤他的口腔,一邊掩面含淚,不忍直視。有一次,他無意間舔到了生理鹽水,頓覺這是人間至味,未曾嘗過!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待得知曉這就是鹽水的味道,他喃喃細語:等我好了,一定要喝遍世界上所有的飲料!

他躺在無菌病房,戰(zhàn)友們陸續(xù)過來只能隔窗探望。見他換藥時痛苦的神情,他們都掩面哭了。戰(zhàn)友走時,個個隔窗敬禮。他轉臉瞥見了,無法舉手,只能動動腳趾頭,以示感謝。

自7月燒傷,臥床5個月,謝曉暉到12月才第一次下床,毛細血管大都受損,即便扶著床沿,繞床慢慢行走一圈,依然有血水從雙腿滲出。加之全身僵硬的疤痕,一動就牽扯,一牽扯就疼痛難忍。他鼓勵自己,只要不死就得下床,只要下床就得走。不然就要在床上躺一輩子,被人伺候,那才真是生不如死。

鏡子是毀容者的敵人。燒傷6個月之后,謝曉暉第一次在鏡子里見到自己慘不忍睹的面相,驚訝得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講到妻子,他說如果沒有她的細心照料,還有精神鼓勵,他也很難活到今天。一次夜半醒來,未見妻子,驚呼其名。護士趕緊打電話叫她過來。其實妻子忙碌了一天才回去不過十幾分鐘。

他后來雙手撫著大腿,感慨道:“我平時愛打球,里面會穿一條球褲。那天幸虧多穿了一條短褲,才保住了生理功能?!?/p>

14年前,他的一對雙胞胎女兒娩出,如今亭亭玉立,都在永安初三就讀。有妻女在側,盡管落一身慘不忍睹的疤痕與傷痛,他依然感覺眼前的幸福來之不易。

雖是一級殘疾,他在公交車上總想到先給老人、孕婦讓座。他喜歡穿制服,認為制服能給自己帶來自信。那次大火,一人犧牲,三人燒傷,他受傷最重。謝曉暉是已婚之人,后來一直關心另外兩位戰(zhàn)友的婚事,一直見到他倆如愿以償,心才放下。

6年前謝曉暉因傷殘?zhí)崆巴诵荩M建了“謝曉暉消防宣傳騎行服務隊”,長期騎行穿梭于三明大街小巷、深入農村千家萬戶宣傳消防知識。至今他的騎行隊與鄉(xiāng)鎮(zhèn)消防所人員累計入戶宣傳1萬余次,培訓人員超過5萬人,成為農村消防安全的“吹哨人”。每年119全國消防日,謝曉暉都會從永安騎行到三明,單程60公里得騎行3個小時許。騎行到消防支隊大樓前,下來佇立,默默敬禮,然后轉身離開。有時同事們在窗前看見他,想叫他上樓坐坐。他已經走遠了,只留下一個挺直的背影。

2022年,謝曉暉獲評“全國119消防先進個人”,獲評全國學雷鋒志愿服務“四個100”先進典型“最美志愿者”;2023年他獲評第二屆福建省“國防人物”,上了第二季度“中國好人榜”。

采訪結束,我送他出門。他慢慢轉身,但見左腿略感滯重而遲疑。

他的背影依然挺直,可與19年前指揮一場大火救援的那個背影重疊。

我記住了他偉岸的背影,還有不曾謀面的他妻子的名字:劉惠芬。

■ 二、彭尚斌

去年底,我跟隨《中國作家》組織的作家采訪團,來到過三明下屬的泰寧縣,概因泰寧有一處世界自然遺產——“中國丹霞”吸引了我。泰寧的丹霞地貌是與廣東的丹霞山以及其他幾個省聯(lián)合申報成功的,時在2010年8月。

此次我從將樂縣過來,車程不到一小時,泰寧消防救援大隊政治教導員崔朋飛已在門口等候。地處金湖路邊的消防大隊,對面便是一座金碧輝煌的羅漢寺。院內依墻而立三棵香樟樹,綠葉如蓋。進里頭籃球場過去,是一座集訓塔樓,兩組八個窗口,下書兩行血紅的大字:嚴格訓練,嚴格要求。聽說我想采訪一名普通消防救援員,教導員略一思索道,個個都可以采訪,這次安排你采訪一位消防班長吧。

很快地,我從大隊會議室下到一樓,走進一間玻璃房,一名身著藍色短制服的小伙子在一張闊大的工作臺站起來時,下意識用手撐住后腰。

他便是泰寧金湖消防救援站一班(忠華班)的班長彭尚斌。

身高1米74,體重73公斤的彭尚斌1990年1月出生于閩東寧德霞浦。在鄉(xiāng)下度過童年時代的他,有過插秧割禾的經歷。田中戲水固然好玩,上面烈日暴曬,水里螞蟥叮腳,那種感受也是難以忘懷。高中之前,他沒有離開過霞浦,初中三年就讀于霞浦十三中,高中三年就讀于霞浦七中。2008年高考,他錄取在海南技術職業(yè)學院的報關與國際貨運專業(yè)。無論是大專的層級抑或所錄專業(yè),都不是他的理想。他痛感高考發(fā)揮失利,有回爐復讀的強烈意愿。無奈的是,此刻在檔口做買賣的父母,對唯一兒子第一次高考,秉持的是與經商同樣謹小慎微的態(tài)度,怕兒子壓力太大,力勸他跨海去接受這個被動的選擇。

彭尚斌自高中開始就喜歡外語與中文兩科,憑著學習的悟性,他在大學拿到了國家級勵志獎學金——每班僅一名。

2011年大專畢業(yè),回到霞浦,適值武警消防征兵,他毫不猶豫便報名參軍來到三明。新兵連在永安受訓三個月,他因會寫文章、做文書、寫材料,省去了一些日曬雨淋的集訓。集訓結束便來到泰寧消防大隊,一待就是12年。

講起第一次出警的經歷,彭尚斌說可用興奮又好奇來形容。那是一處建筑工地失火。有規(guī)定新兵開始出警,只能跟車不能下車——那就是一種特殊的觀眾身份,實戰(zhàn)前的一次觀摩。很想走入現(xiàn)場,看看具體火情以及救援情況,卻又受限于新手身份,不能不一切行動聽指揮。

很快的,真正的出警來了。次年夏天,新橋附近一條河里有人落水呼救。彭尚斌和隊友趕到河邊,迅速打撈上一名20多歲的溺水男子。河邊距離公路較遠,4名消防員接力,輪流將濕淋淋的男子背到公路上,送上救護車。后來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上都被男子吐了帶血的涎水——救人的時候,什么都會忘記,唯一的念頭就是搶時間。

講起2016年夏初的那次救援,彭尚斌至今覺得沒有看到過那么大的洪水、那么厲害的泥石流。這年5月7日之后,三明大部分地區(qū)降雨量超100毫米,局部地方降雨超過250毫米,三明泰寧、建寧城區(qū)受淹嚴重。突然襲來的特大暴雨,事先沒有任何征兆。5月8日凌晨,泰寧縣開善鄉(xiāng)池潭水電站建設工地山體發(fā)生泥石流,瞬時間池潭水電廠1座辦公樓被沖垮、1座項目工地住宿工棚被埋壓。這個時間太不巧了,大部分工友都在熟睡,數(shù)十名工人無聲無息被泥石流掩埋。泰寧消防大隊接警之后,立即調派兩輛消防車共計15人火速趕赴現(xiàn)場救援,彭尚斌也在其中。到達之后,他們悚然發(fā)現(xiàn),滑坡面積長達幾百米,泥石流把碩大的工棚板房覆蓋了。在泥漿、巨石、各種雜物堆積的廢墟中,消防官兵冒著隨時可能再次坍塌的危險,努力搜救。石頭大的,有房間那么大,參差錯落,他們通過石頭間的夾縫鉆進去,找到兩名滿身泥漿的幸存者,趕緊放上擔架抬出來。

消防救援,意外即不可測的事情很多,勇氣是其一,智慧也不可或缺。

彭尚斌談起發(fā)生在去年的一起救援??h城文昌塔附近一處工地,一輛小型吊機——俗稱鉤機翻下山坡。他們趕到現(xiàn)場,趕緊用繩索固定鉤機,免得二次翻滾,造成更大的災難。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一個危險而棘手的問題:司機倒臥,被變形的駕駛艙夾住了頭,脹痛出聲。消防員手中的液壓剪擴器較大,伸不進那么狹窄的空間。他帶領的幾名消防員在斜坡上難以站穩(wěn),也無處使勁。憑經驗,駕駛艙夾住手腳,尚無生命之虞,夾住頭就很危險。

駕駛員大聲叫痛,醫(yī)生到后也無計可施,連掛點滴也無從下手。彭尚斌趕緊派人騎摩托去其他工地,借來小千斤頂。腳下是砂質土壤,松軟打滑。抽來木板墊上,再支起千斤頂,輪流操作,終于撐開了駕駛艙。小彭一面指揮隊友在下方托住司機的頭,一邊趕緊用帆布裹住任何可疑的尖銳物,以防在搬運過程中扎傷司機。移出傷員之后,陡峭的斜坡上不好運送,只有靠一根繩索上下固定,接力抬送。一步一滑,不到二十米的距離,艱難行走了二十分鐘,才送到路面。下午兩點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直到四五點鐘才結束此次救援。

回顧起來,彭尚斌說,高速公路上,如果不是大型車禍,還相對好施救。最怕的就是這類斜坡、重物,施救空間狹小,危險性高。如果翻倒的鉤機再次翻滾,不僅傷員,施救人員同樣面臨危險。

這么多年以來,彭尚斌不僅在支隊帶新兵多、帶集訓多,作為一名主力隊員參加總隊比武也多。2016年拿過總隊搶險救援綜合操第三,2018年拿過總隊快速控火操第一……

救援、實訓、操練、比武,高強度的工作,讓他的腰椎中招了,剛才還去醫(yī)院扎了針灸。腰椎病引起右腳發(fā)麻,睡覺時翻身都受限,只能左側位,不能壓右腿,靜息疼痛,很難受。

我忽然想起,彭尚斌起身為何要扶腰,原因在此。

即便是“90后”,彭尚斌也是近34歲的人了。他不無靦腆地告訴我,在父母的催促下,剛認識一位女友,是一名小學教師。工作繁忙,又是全天候執(zhí)勤,外出交友的機會就很少了。

剛起身開門,一只棕灰色小狗竄了上來,在彭尚斌腳邊撒歡。他抱起來說,這是在附近撿來的流浪犬。

彭尚斌抱起小狗,我給他和小狗留影。手機里存下了一個大男孩羞澀的微笑。

他轉身進屋,又下意識地扶了一下腰。留給我的是一個結實而不無傷痛的背影。

■ 三、葉志誠

采訪葉志誠是在將樂縣鄭忠華消防救援站的書房里。

入夜之后,這個書房兼茶室很是清凈。大隊政治教導員章欽去聽課了,鄭忠華消防救援站的政治指導員胡閩強陪同我一道采訪。鄭忠華在2004年7月的洪水季節(jié)從沙洲上搶救出六位農民,自己卻被滔滔洪水吞沒。當年11月27日國務院總理和中央軍委主席簽署命令,追授鄭忠華“搶險救援勇士”榮譽稱號。8年之后,消防一中隊更名為鄭忠華中隊,2019年12月正式掛牌為鄭忠華消防救援站。現(xiàn)如今,三明下屬十二個大隊,每個大隊都有一個“忠華班”——會生長的榮光,自此枝葉葳蕤,遍地開花。

葉志誠是鄭忠華消防救援站的站長助理。今年38歲的他是江西南豐人,18歲那年入伍當兵,進入武警福建省消防總隊新兵團,集訓三個月之后,被派往福州消防特勤大隊二中隊服役。在這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工作10年之后,調往三明泰寧消防大隊任班長與駕駛員。2016年調往將樂大隊鄭忠華消防救援中隊(站),有20年入伍入職經歷的小葉,算得上是消防戰(zhàn)線一名年輕的老兵了,看起來依然年輕,黝黑的臉龐上總是掛著一絲淡淡而俏皮的微笑。感覺任何事情到他手里都舉重若輕,不用發(fā)愁。

葉志誠說自己從小就愛習武,在撫州市騰橋武術學校學習過一年,包括基本功、摔跤、擒拿格斗和太極拳。猶記得,當年的接兵干部家訪,對他的身體技能十分滿意。他父親多年從事運輸,葉志誠常坐副駕,耳濡目染,考照很早,而且拿的是B照——可以開大型貨車和中型客車。這種優(yōu)勢使得他甫入消防隊伍,很快就能上崗到位。記得那是2004年3月的一天,福州東街口一家酒吧著火,好幾個中隊分頭而出,嗚拉嗚拉鳴笛的紅色消防車魚貫而出。當時還是新兵的他,戴著頭盔,穿著戰(zhàn)斗服,市民列隊注目在街區(qū)兩旁。那一刻,他心中的神圣感油然升起。

2005年8月的一天,福州倉山鞋廠倉庫失火,葉志誠他們作為增援力量,趕到現(xiàn)場是夜里8點。他作為水槍手是一號戰(zhàn)斗員,拖著水槍深入內里,煙霧彌漫看不清,只有通過熱成像儀尋找火源。佩戴的空氣呼吸器只能使用三四十分鐘,必須提前撤離,以免窒息。他堅持使用到極值,直到氣量表不停地報警才撤出。如此反復,到凌晨兩點多撲滅了最后的殘火才鳴金收兵。

如果說此次滅火,勇氣是法門;那么數(shù)年之后的一次滅火,技術則是利器。

那是福銀高速的一起車禍,一輛巨大的拖車,拖掛了上下兩層20多輛小轎車?;蛞蛱鞜?,拖車的輪胎自燃起火,瞬間引燃了主車,火勢蔓延,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大隊出動了兩輛消防車,一輛很快抵達,后一輛卻在途中拋錨。葉志誠接到拋錨車駕駛員的求救電話,趕緊提起一只修理箱,開了一輛行政小車奪門而出。話說回來,葉志誠打小跟父親跑長途,走南闖北,千里迢迢,會開車還在其次,會修車在中隊也頗有名氣。

趕到停車現(xiàn)場,打火不著,他掀起車蓋,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是油門電線斷了。類似于簡單傷情包扎——他用一根細鐵絲纏繞固定,發(fā)動機轟然著響。他讓駕駛員開他的小車,他則跳入紅色消防車的駕駛艙,帶著幾名消防員飛速趕往出事地點。恰好前面抵達的三噸半的消防車水已經用完,他手頭這輛6噸水的車及時續(xù)上噴水。兩輛消防車得以輪流噴水、加水,控制住了火情,大部分小轎車保住了。

2016年9月,一輛小貨車和一輛大貨車在將樂縣境內的公路上追尾,三人被困死在小貨車內。葉志誠和隊友趕到現(xiàn)場,先警戒、巡情,隨隊而來的衛(wèi)生員給傷者簡單包扎、穩(wěn)固。很快在避免二次傷害的前提下,用液壓剪擴器將傷員悉數(shù)救出,前后只用了17分鐘,為傷員及時送醫(yī)院救治贏得了時間。

講到救援,葉志誠沉吟了,他說遇到任何災難,不能盲動莽撞,首先要把情況摸清楚,設定安全警戒,本著先重后輕、先易后難、先重點后一般等救援原則施救。他舉例說,在中國香港和其他發(fā)達國家也都是如此,車禍現(xiàn)場,先要固定傷病員的腰與頭,再行移動。并非為了搶時間,一上去就把人給拖出來,那就很容易造成不當傷害。如同平時遇到一位倒地病人,醫(yī)生提醒,不能不明原因,見倒地就扶起是一個道理。

消防救援有時不分區(qū)域,不分分內分外。譬如2022年6月,南平地區(qū)大水漫灌,他們驅車馳援。水淹的小區(qū)環(huán)境復雜,橡皮艇不好走,只好把沉重的動力卸掉,或推或劃,逶迤前行。那個居民區(qū)傍著農田,有很多銀環(huán)蛇在水里游動,甚至游到了居民樓的一樓到二樓的樓梯口。銀環(huán)蛇有劇毒,且是神經毒素,如果不注意被咬了,當時未覺察,那就有生命危險。當時為了救人可真顧不上。那一晚,背出來、運出去的居民達六七十人之多。第二天帶著疲乏的身子又開始清淤排澇。勞務公司只管派車,鋪收水帶都是消防員的事兒。一盤水帶長200米,可盛七八噸水,十幾個小時就抽出上萬立方米的水。天亮的時候,累得倒地都能睡著。

聊到后來,葉志誠不時看表。原來他已經抽調去了三明沙縣區(qū)(沙縣如今是三明市下轄的一個區(qū))實訓基地,作為三明水域救援基地的領軍人物,他目前擔子不輕,負責編教材、搞培訓、當“教頭”(總教官)。今天還得搭乘最后一班高鐵,自將樂去三明。

月色溶溶的大隊操場上,我與葉志誠握別。

他的背影躍動而矯健,追隨他背影的是一鉤上弦月的朗朗清輝。

【南翔:一級作家,著有《南方的愛》《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等十多部作品。作品獲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等20多個獎項,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俄文、蒙文和匈牙利文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