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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西湖》2023年第9期|齊東:球場上
來源:《西湖》2023年第9期 | 齊東  2023年11月03日08:31

齊東,1985年出生于河南沈丘,有作品發(fā)表于“小鳥文學(xué)”、《特區(qū)文學(xué)》,現(xiàn)居廣東中山。

你的名字叫紅。你第一次看球是在七里海足球場。華喜歡足球,你陪他去看的。從K城出發(fā),跨市公交,開車的是女司機。K城的公交車司機中年婦女居多,不知道為什么。女司機見你上車就喊,乖乖,乖乖。這是河南話,你們陜西可不這么說。親近里帶突兀,但仍然可愛。直達七里海,三元錢。你沒管,華把錢塞進去。一張五元的,一枚硬幣。硬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粝氯?,而淺紫色紙幣卡在投幣箱口,華用手指捅了兩下才下去。

華讀口腔,你讀護理。華喜歡足球,你喜歡寫點東西。興趣不同,不知道怎么,兩人走到一起。讀大學(xué),大把時間,華帶你去吃好吃的。什么好吃的?羊雙腸,大腸和小腸堆放在白色大碗里。大量放辣椒油,染紅白色的羊湯。灑芫荽蔥花,綠色白色。他津津有味吃,你看著,動不了筷子。那種腥膻,多年之后,還會在某個夜晚襲擊你。

來到足球場,你們沒提前買票。買的是黃牛賣的票,還好黃牛的票也不貴,二十元一張,你們進場。不能帶瓶裝水,你們在入場口把手里的礦泉水喝光。比賽開始,雙方球員入場,紅綠兩色的球衣。紅隊是主隊,隊員在球場上起初小跑,慢慢壓上,尋找進攻的機會。華給你講解著,你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球場很寬廣,球員在跑動。他們的鞋子被綠色草皮淹沒,又浮上來。陽光打在球門柱上,黃色的守門員用厚實手套拍打,反射出的白色光線顫動。

有了第一腳射門,全場觀眾站起來。射門偏出,觀眾們又坐下。你看到了明(后來你才知道他的名字)。不對,是明在注視著你。不禮貌,這是不禮貌的,還好華在專心看球,并沒有發(fā)現(xiàn)。你低下頭,減少和明的目光接觸。明也轉(zhuǎn)過了頭,從包里拿出一張報紙,在上面寫著什么。

足球賽繼續(xù),邊路有個八號球衣的小個子快速地帶球,往前突進。后衛(wèi)不斷干擾,小個子穩(wěn)定地控制著足球。做動作,一下兩下三下,終于擺脫了,來到大禁區(qū)邊緣。華喃喃說,打啊,打啊,再不打就來不及了。小個子則是遲疑了下,把球傳給了右邊插上的隊友。是名外援。外援接到球,想做動作,卻被逼上來的幾名防守球員圍住。沒機會了,沒機會了,華懊惱著。這時明偷偷把報紙遞過來,放在你腳邊。你用腳踩住,踢到了一邊。

你畢業(yè)后到南方海濱的Z城做護士。華在省會G城的醫(yī)院接受住院醫(yī)師規(guī)范化培訓(xùn)。不遠,四十分鐘輕軌,二十分鐘公交,步行六分鐘,爬五層樓到達。華在門外敲門時,你在廚房,沒聽到。花甲已經(jīng)被炒開。要加榨菜絲,要加榨菜絲。本地同事說,微微辣才好,你們北方人愛吃辣。你一個人在Z城,氣候飲食語言,都不適應(yīng)。躺在出租屋床上,會幻想回到家鄉(xiāng)。媽媽做好了油餅,一張張摞在白盤子上。油餅烙焦的地方微微發(fā)膩,破碎的餅皮噼啪掉落。大玻璃瓶里腌好的綠辣椒紅辣椒,長筷子夾出來裹進餅里。辣椒褐色的汁水流到了手上,帶來微微的刺痛。甩幾下拿衛(wèi)生紙擦干,隨手丟掉。

兩年后,華結(jié)束規(guī)培,來到你所在的醫(yī)院。你們認識的第七年,結(jié)婚。計劃生小孩兒,頭一個是兒子,第二個是女兒。他們老是喜歡打鬧。妹妹伸出手臂,抓花哥哥的眼角。哥哥也不慣著,按倒妹妹就揍。你把他們拉開,安慰哭泣的妹妹和委屈的哥哥。生活似乎可以按照這樣的計劃一步步走下去。但卻沒有,因為你的不安。

你好像一頭大魚,一直游著,仿佛自由,但碰到玻璃時,才知道被困住。結(jié)婚第五年,你們離婚。幫遠在陜西的父母賣蘋果,離婚不知道和這有沒有關(guān)系。賣蘋果占據(jù)了你太多的時間和精力。確實蠻辛苦,好在蘋果質(zhì)量不錯,回頭客越來越多。下了夜班回到家,你躺在床上,沒有睡意。翻下kindle,看會兒門羅或者奧康納。兩人對生活的目光毒辣,這是你欣賞卻又做不到的。沒翻幾頁,賣蘋果的群里就有人要買蘋果。做這生意要嘴甜會說話,你卻覺得這不像自己,你扮演某種角色一樣銷售著蘋果。每次對話完畢,你感覺到陷入巨大的虛空,連帶對賣蘋果也厭惡起來。你想起和華的相識。

你們的相識純屬巧合。你是他喜歡的類型,長發(fā)圓臉清秀的五官,也許還有點孩童的幼稚感覺。你們不是一個學(xué)院,男女寢室卻只隔了一個平時上鎖的鐵柵欄。你們的寢室都靠近鐵柵欄,晚上十一二點都還有男女隔著柵欄訴說情話。華說想認識你,是看到你洗完頭披散著頭發(fā)經(jīng)過。他聞到好聞的洗發(fā)水味道,不知道是力士還是飄柔。晚風(fēng)輕柔吹拂,露出被熱水燙得微紅的脖頸。

你們的真正認識歸結(jié)于一場地震,沒發(fā)生在你們所在的省份,但也有明顯的震感。華當(dāng)時覺得左右搖晃,還以為是頭暈,沒有理會。后來覺得不對勁,走出寢室,樓道空蕩蕩的。隔壁有女人在喊救命,他就推開鐵柵欄(不知道誰開了鎖),攙扶女人下了樓。到了樓下,發(fā)現(xiàn)操場上站滿了人,許多男人只穿了內(nèi)褲,女人裹了花花綠綠的床單或者被子。華和你卻穿著整齊,你們相視而笑。你們都對地震不敏感,后知后覺。

你們第一次牽手是去黃河灘上玩。黃河灘上有什么好玩的?你們沒錢去市里的景點,只能去郊外轉(zhuǎn)轉(zhuǎn)。遍地黃土和野草,有家農(nóng)家樂,黃河大鯉魚的招牌褪了色。上面點綴著小燈泡,可能到了晚上會閃爍起來。渾濁的黃河水緩慢流動,到了某個地方,突然開闊。落日照在河上,幾千年前應(yīng)該也是相似的樣子,有些感動。

河上架著浮橋,是一只只鐵制小船,焊接在一起,漂浮在河面上。你跳上浮橋,沒站穩(wěn),搖晃。華牽住你手,幫你恢復(fù)平衡。之后也沒有松開,就這么一直握著??粗﹃?,華在你耳邊說他愛你。你覺得奇怪,你們明明都還不互相了解,談?wù)搻鬯坪鯙闀r過早。你沒有回答他,拿起浮橋上一塊石頭,扔進了黃河水里。石頭濺起水花,迅速沉下去。岸邊不知名的白色水鳥驚起,展開巨大的翅膀飛行。

你們那次看球,主隊是J隊。聯(lián)賽的中游球隊,但那個賽季已經(jīng)成功保級,所以踢得非常放松。沒必要踢得太緊,容易受傷,華當(dāng)時這么解釋。然而還是有球員受傷了,傷得有點嚴重。救護車開到場邊,球員被擔(dān)架抬走。

明在球場上遞給你的那張報紙,你還記得,《體壇周報》,J隊成功保級以及對后續(xù)三場比賽預(yù)測的新聞。報紙上面的空白處,明寫了幾個簡短的句子,你已經(jīng)記不全了,只記得其中的幾句:“球場上藍色的少女,陽光照射你的頭發(fā)。不知名的少年,默默將它注視。”黑色水筆寫的,墨水漬進紙張的纖維里,擴散開一片烏黑。

句子下面留著他的手機號以及名字。你存在手機里,卻從來沒有撥打過。也許有某個夜晚,你想過撥打,然而室友叫你一起去洗頭。要快點去,不然就停水了。怕停水,你又放棄了。學(xué)??偸悄敲磽搁T,十一點就停水,十一點半斷電,日日如此。你的生活瑣碎,上課、逛街、洗頭、洗澡、打熱水。日子一天天過去,不能再被其他無關(guān)緊要事占據(jù)。

其實你想聽下,他為什么寫下那些讓人尷尬的句子。你似乎在學(xué)校里見過他。平時在校園里,你騎著那臺二手的藍色自行車。在舊貨市場買的,中看不中用。老是吱吱扭扭響,你費力踩著。頭頂?shù)奶炜蘸芩{,大樹很高,綠色絨毛樣的苔蘚在樹枝上搖擺。時間似乎過得很慢,有個男生走走停停。你按響鈴鐺,男生沒有躲避,你慌張地再按。頭發(fā)垂下來,遮擋你臉龐。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對你來說,這些句子讓人不安。對他來說,是種膽怯,是無人可以訴說的孤獨。

醫(yī)院打來電話時,明正在找地方上廁所。最后也沒找到公廁。實在忍不住,走到個背人的地方,尿了起來。為了做檢查,喝了三瓶水。憋了太久,黃色尿柱不斷打到圍墻上,嘩啦啦地往下落。落到剛下過雨的泥地上,形成小小的坑洼。小時候在鄉(xiāng)下,他經(jīng)常這么尿。弟弟光屁股,他穿個褲衩,兩個人滿院子攆著狗,到處跑。跑累了,就對著紅色磚墻滋尿。黃尿順著灰色水泥地亂淌,蒸發(fā)出一片臊臭。尿完他們拿著燎紅的火鉤,蹲在地上屠殺螞蟻。火鉤的頭被燒成深紅,接觸空氣后,慢慢變得灰白。他們瞅準一群正在啃蘋果核的螞蟻。刺啦刺啦,螞蟻觸碰到火鉤后,身體變得干枯,蜷縮成一團。燎烤出來的淡淡焦味兒,充滿空氣。

醫(yī)院打電話說檢查失敗了。怎么失敗了?漏氣。那做失敗了怎么弄?給你預(yù)約了下周一下午,有時間?需要做些什么準備?不需要做什么準備,和上次一樣,記得多喝水。多喝水是為了促進碘劑排出。這個檢查是用高壓把碘劑迅速打進冠狀動脈,然后用CT平掃檢查冠狀動脈堵塞情況。心臟中心劉主任給他下的診斷,連續(xù)三年體檢膽固醇超標(biāo)正常值兩倍,動脈堵塞風(fēng)險非常高。考慮下做個冠狀動脈CTA,提前三天預(yù)約,檢查時需要人陪同。

做冠狀動脈CTA要先扎上針,扎針前,測心率。護士說,不行,你這個不行。都一百四了,跳得太快,坐沙發(fā)上休息會兒再來測。他去休息,小楚抬起頭問他為啥還沒開始做。小楚是他事務(wù)所的徒弟,三十二歲了還沒找到對象,他沒少為她操心。每次說起,小楚就嘴一噘。你都三十八了,不還是單著?那不一樣,那不一樣,女的能和男的一樣嗎?過了三十五,就是高齡產(chǎn)婦。唐篩基本都是高危,必須得去做無創(chuàng)。無創(chuàng)要是過不了就得去羊水穿刺了。羊水穿刺你懂嗎,千分之一的流產(chǎn)概率,嚇人不嚇人?如果是三十以下,基本都是低危,一路綠燈,安全通過。

生孩子這回事,年齡大和年齡小很大不同。早點生,少吃苦。小楚說我可不一定就生小孩,自己還沒活明白呢。生出個小孩來世上受罪。明說世上也不光是受罪,你看你現(xiàn)在蹺著二郎腿刷抖音,身體健健康康,看我做冠狀動脈CTA;生活還是挺美好的。小楚說可別貧了,再貧我就走了,留你一個人做這檢查,中間出了啥事要搶救,都找不到人簽字。

明還想回嘴,醫(yī)生招手讓他過去。他說現(xiàn)在不怕心跳快了嗎,護士說別擔(dān)心,醫(yī)生會處理。剛扎上針,就被叫到名字進去CT室。醫(yī)生給他說注意事項,心跳還快嗎?心跳還快也不怕,到時給你一片藥。千萬別嚼,直接咽下去。聽我們的指示,吸氣,呼氣,吸氣,呼氣。我們先來試試,吸氣,捏住鼻子,不要讓氣給漏了,好,松開,呼氣。就是這樣,來個五次。看明學(xué)會了,醫(yī)生遞過藥,他咽下去,醫(yī)生把他往機器里推。按照醫(yī)生的指示,左手手臂往上揚起,擱在腦袋旁,準備要打碘劑了。

他查過資料,做了準備。有網(wǎng)友說碘劑打入心臟那一刻是突如其來的一股暖流。渾身發(fā)燙,好像泡在溫泉里。他可不喜歡泡溫泉,又熱又悶的,讓人喘不過氣。和事務(wù)所小年輕搞團建時去過一次,他們擠在牛奶池里。白色的泡沫堆滿了溫泉池子,完全看不到溫泉水。小青年們撩起泡沫,往彼此身上拋撒。他靜靜坐在溫泉池邊,聽瀑布嘩啦啦下落。瀑布是從山上引下來的,泡得發(fā)紅的人們可以站在瀑布下面附近,讓冰涼的山泉沖刷身體。坐得久了,有喜歡玩鬧的把他拉下溫泉池,好熱。他順著溫泉池滑溜溜的內(nèi)壁沉下去,慢慢無法呼吸。

明睜開眼睛,望向已經(jīng)吞下他大半身體的機器。七百度的高度近視,讓他只能看到些輪廓。碘劑的沖擊來得異常猛烈,他全身都在發(fā)熱,仿佛兒時經(jīng)歷的嚴重高燒。高燒時,電視里無數(shù)的雪花,匯集成一條條扭曲的小蛇,從屏幕里爬出來,鉆進他的眼睛里。他閉上眼睛,腦海里出現(xiàn)一個光點,光點慢慢擴大,變成紅的面孔。紅向他微笑。轉(zhuǎn)眼間,那面孔破裂開,變成圓滾滾的火球,巨大的熱量向他襲來。

這時醫(yī)生的聲音響起,吸氣,請屏住呼吸。他屏住了呼吸,他以為他屏住了,其實并沒有。他忽略了關(guān)鍵的步驟,用手指捏住鼻子。他跑了氣,后面的幾次吸氣呼氣,他都做得很好。然而沒用,離開醫(yī)院三十六分鐘,他接到了醫(yī)生的電話。檢查失敗,要下周重做。一周做兩次CT,對身體會不會有影響?回到家,他才想到當(dāng)時沒在電話里提出這個問題。檢查的失敗讓他異常沮喪。一定是紅的原因,紅讓他分了心。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翻箱倒柜找出十年前寫給紅的信。

紅:

看到這封信,你一定很奇怪。怎樣一個怪人,會在你和男朋友看比賽時給你寫莫名其妙的句子?沒有料到會在七里海足球場遇到你們,要是知道,我就不過去看球了,也就不會做那么愚蠢的事。我在校園里見過你,見過一兩次,所以有點印象。但在球場上看到你,還是給我不一樣的感受。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我在鄉(xiāng)下河邊看到一支蒲棒。蒲棒你知道嗎?高高的香蒲往上長。風(fēng)吹過來,一束束的蒲棒相互碰撞。香蒲的葉子很鋒利,用手掌捋過去,會劃出一道道血痕。我們避開蒲草,直接去摘蒲棒。附近的水鳥飛走,蒲棒本來是它們的食物。它們用小小的喙去啄,蒲棒被啄出的絨毛散開。一部分留在鳥喙上,一部分落到水里。

我干嗎和你說蒲棒呢?我會把蒲棒拽過來,像啃玉米一樣吃掉。多少有點野蠻,也是貧困的產(chǎn)物。不好吃,完全沒有味道,只是淡淡的澀味兒留在嘴角。小時候?qū)嵲跊]什么可吃的。我會沿著河岸,去尋找低矮灌木上長著的紫色果實。酸酸的小果子,放在手掌里,稍稍握緊,就很容易破裂,汁液把掌紋染成紫色。我掌心的生命線彎彎曲曲,延伸得很長。財富線卻不怎么樣,你的呢?那些小果子和現(xiàn)在水果店里賣的藍莓類似,當(dāng)然野地里長出來的沒有那么大,也沒那么甜。

我們還會去抓老飛,老飛就是蝗蟲,河南話那么叫。你們那里叫作什么?我打聽過,你好像是陜西的。我對陜西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住的是窯洞。窯洞冬天怎么辦,會燒爐子嗎?燒起爐子,窯洞里怎么排煙呢?我們到了快過年,一家人圍著爐子烤火。把白色的饅頭切成一片片,放在爐子上,一會兒就烤成焦黑色。撕掉黑色的部分,也可以不撕,慢慢咬下去,焦脆的饅頭皮在牙齒間咔咔響。

我喜歡在中午端著碗面條蹲在院子里吃。邊吃邊想起你,你不會給我回信,甚至不會聯(lián)系我,我全都能理解。我很膽怯的,沒上大學(xué)之前,我沒坐過火車,只是看黑色的火車軋過黃昏下的軌道。車輪在紅色曲軸的牽引下艱難轉(zhuǎn)動,那是輛裝煤的煤車,總共有六節(jié),經(jīng)過時我在心里默數(shù)。我也沒坐過電梯,不會操作,如同一個鄉(xiāng)下的野人。不是讓你可憐我,只是告訴你我是無知的,無知到可能會不知道冒犯人。面條煮了很久,已經(jīng)成了糊狀,很好吃,我感覺很好。太陽照到我的后背,暖暖的。

這封信從來沒有發(fā)出過,明想過去投寄,地址和姓名也是知道的,最后卻還是放棄了。如果紅愿意回答,報紙上有他的聯(lián)系電話;沒有回答,就不必再去打擾她。只不過這封信也沒丟,他一直保存著。可能是因為從去年他開始寫小說。這封信他打算拿來做素材,卻一直沒用在小說上。寫了好幾篇了,比如說《硬幣游戲》《古香林》《太子港》,還有《小公園》?!缎」珗@》挺有意思的,卻沒有編輯看得上。雖然一篇都沒發(fā)表,他寫得還算起勁兒。除了足球,他就愛這個了,雖然足球也不怎么會踢。寫作和踢球有點像,射門的瞬間,一切都停滯了,停留在那安靜的時刻里,是完全滿足的。

他總是在五點鐘起來,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寫。筆記本的電池不中用,他把電源器連上。屏幕輕微閃了下,開始充電,他敲擊鍵盤。加裝的是櫻桃紅軸機械鍵盤,咔咔咔有節(jié)奏地響。他會沉浸在文本里兩個小時,直到聽見小區(qū)里的鳥叫。鳥起得早,飛到陽臺上,低頭啄著什么。站起身,走動聲讓鳥飛走。他合上屏幕,拿起不銹鋼水杯喝水。嘴里咸咸的,胃里食物返流,或者是牙齦出血。沒寫出什么名堂,最近開的新小說遇到了阻礙,是關(guān)于他和紅的故事。小說的結(jié)尾他已經(jīng)想好,但具體推進上遇到了困難。

周一他又去做冠狀動脈CTA。第二天就出了結(jié)果。左前降支近段(LAD)管壁鈣化斑塊,管腔輕微狹窄。輕微狹窄是狹窄多少?大概百分之二十一吧。他拿著片去找醫(yī)生,醫(yī)生解釋。開了藥,瑞舒伐他汀鈣片和依折麥布。瑞舒伐他汀鈣片國產(chǎn)的也可以,依折麥布進口的效果好一些。每天各一片,分開服。要是一起服,也沒什么。一個月之后再來隔壁抽血,看看膽固醇有沒有得到控制??刂撇蛔≡趺崔k?控制不住我們還有別的辦法。要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xí)慣。呃,你在寫小說,不適宜長時間久坐和情緒激動。小說最好還是停下來。有沒有運動的愛好?踢球。踢球挺好,但不能太劇烈。

你和華的爭吵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許不是爭吵,只是一次次不得已的沉默。誰也不愿意再開口,開口就意味著傷害。其實傷害早已形成,像邊緣細微裂開的白色瓷盤。你每天使用,直到豁口劃傷手指,但你不知道破碎何時發(fā)生。

他是醫(yī)生,你是護士。護士需要按照醫(yī)生的醫(yī)囑操作。肌肉還是靜脈注射,口服或者外敷,藥物需冷藏還是常溫。處方單上都會寫明,不清楚還要拿回去核對。細致,流程化,按部就班,避免錯誤。在醫(yī)院里,這是規(guī)則,不允許違反,否則會產(chǎn)生危險。而家里則不,很難有什么不可改變的規(guī)則,往往只是在妥協(xié)。華不喜歡洗碗,你不喜歡油煙,所以安排他炒菜,你洗碗,似乎是妥當(dāng)?shù)?。油煙升起,抽風(fēng)機開到兩檔。打開照明燈,他在廚房操作。你想起昨晚急診收的意外跌落大腦損傷的小女孩。

女孩媽媽進不去搶救室,托你把女孩經(jīng)常玩的小企鵝拿進去。小企鵝頭和身子接縫處有點開線。小孩兒經(jīng)常抱著玩,大多會有這樣問題。開了線,孩子會不時把里面的棉花薅出來些,白白的一團,纏在指頭上。一會兒,就掉落在沙發(fā)上、地上,風(fēng)扇一吹,又飛起來。不好縫,找不到合適顏色的線??p出來不好看,只能看它慢慢枯癟。你想拒絕,搶救的器械、使用的藥物和血液制品都要保證處于無菌環(huán)境。小企鵝可能帶來過敏和感染,不能冒險。

最后還是忍住沒說,接下小企鵝。當(dāng)然最后沒拿進去,放在了更衣室你柜子的角落里。女孩七歲,醫(yī)生交代時很坦率。開顱不保證能活,但不開顱肯定活不了。有風(fēng)險,腦損傷,腦出血,腦膨出,碰上哪樣都可能下不來手術(shù)床。

出現(xiàn)這些,會盡全力去救,但要做好準備,做好準備。醫(yī)學(xué)也是有局限的。先別哭,她爸爸在嗎?她爸爸在讓她爸爸來簽。她沒爸爸了?她沒爸爸,還有其他親戚在嗎,要和他們商量嗎?商量也不能商量太久,給你十分鐘。要是都沒有,要是都沒有我建議你穩(wěn)定下情緒,快點簽,快些簽。簽完我們馬上手術(shù),什么都準備好了。

女孩媽媽簽字時手在顫抖,用左手扶住手臂,才穩(wěn)定下來。你在旁邊,卻不知道如何安慰。華把菜端上來,喊你一起吃。米飯還沒好。炒菜之前華就把米放進去,現(xiàn)在高壓電飯煲是保溫狀態(tài),卻擰不開蓋子。可以用筷子捅一下減壓閥,讓蒸汽快速地釋放。要小心,不小心會燒灼手指。要是不著急,就再等一會兒。放氣的話,米飯會有點咬不動,壓力不夠、沒完全燜熟的緣故。你完全沒聽華關(guān)于米飯的解釋,和他說起女孩的事。只是從午睡的床上跌落,誰想到會那么嚴重,不知道手術(shù)有沒有成功。

華沒做太多回應(yīng),應(yīng)該會成功的。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是個老手了。公積金你有沒有看下賬戶里還有多少錢?超過一萬塊就拿來提前還下房貸。以前要到公積金中心去還,在假日廣場紅綠燈轉(zhuǎn)盤那里,和建行一起辦公。有好高的臺階,走到上面會出一身汗。排隊取號,大屏幕等叫號,屏幕上有公積金提取的政策。本市戶籍,購房租房都可以提取,具體明細如下……現(xiàn)在不用了,小程序就能辦,方便。房子貸款還有五十九萬,爭取五六年還完。還完了,再供一套,交的公積金可以覆蓋,壓力沒那么大。

聽到叮的一聲,你走進廚房,旋開電飯煲的蓋子。蓋子很沉,滑落到臺面上,你把它擺好。熱氣涌出來,霧氣爬上鏡片。米飯放水放得不夠,有點太干。你把微黃的鍋巴鏟進自己碗里,把上面好的部分留給華。你端著兩個碗出來,米飯的熱量透過薄薄的碗壁傳遞到手上。開始挺燙,后來像潮水樣慢慢地退去。

飯煮得有點干。華說放水放得沒問題啊。按你說的,高于米面兩三指節(jié)。你們都是北方人,吃慣了面食。然而來到Z城,很難買到合口味的饅頭。有個賣燒餅的做得不錯,是華家鄉(xiāng)的口味。蔥花酥油,吊爐燒餅。五塊錢兩個,還是太貴了。再說燒餅只是零食,做不了主食,經(jīng)常吃也會膩。你在“下廚房”APP上看到放水要高過米面兩三指節(jié),但煮出來,有時成功,有時失敗。兩三指節(jié),還是太不準確了。

吃完飯,你站在洗碗池旁洗碗。廚房臺面沒做擋水石,水沖擊碗底,濺出來,打濕你衣服。你用手指輕輕擦拭,左邊耳機滑落,視頻的聲音小了下來。你在聽“嗶哩嗶哩”上面一個關(guān)于短篇小說賞析的節(jié)目。拿來做對比的是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和勃朗寧《我上一位公爵夫人》。播主的觀點很有意思,他認為《我上一位公爵夫人》并不是詩歌,而是短篇小說。費拉拉公爵在開始第二段婚姻前,講述他上一位公爵夫人離奇死亡的故事。故事本可以寫五百頁,最后卻只是寫下五十行。和《白象似的群山》一樣,勃朗寧選擇了冗長復(fù)雜故事的某一個時刻,將光打在上面,讓我們慢慢看到整個的構(gòu)圖。

你對外國文學(xué)了解不多,又不愿意播主說什么就是什么。你去圖書館時找出兩個作品來看。Z市的圖書館是新修的。放假時,你喜歡躲在圖書館閱覽室讀書,讀到天暗下來,你打開綠色燈罩的臺燈。黃光打在書頁上,光線柔柔地進入眼睛。閱覽室有很多刊物,更新得很及時。大多是文學(xué)類的,你不怎么看,有時候也會去翻翻,那些故事似乎離你過于遙遠。

讀完兩個小說,你沒能完全理解。但你模模糊糊知道,公爵死去的妻子、候車的女人,都有不可躲避的命運。她們困在生活里的某個位置,無法逃脫。而小說則是抓住這困窘的一點,不斷挖掘,就像摳破過敏皮膚上的發(fā)紅疙瘩,一下兩下,最終鮮血淋漓。

你看《我上一位公爵夫人》的開頭:

墻上畫的是我上一位公爵夫人,

她看起來好像還活著。

再看《白象似的群山》的結(jié)尾:

你感覺好點了么,他問。

我感覺很好。她說,我沒什么事,感覺很好。

她好像還活著,她感覺很好。不是那么回事,是野獸抓住了她們,正在伸出利爪。你是否也和她們一樣?你無法回答。你想起小時候在河沿兒掏出的螃蟹,按住它光滑的蓋子,毛絨絨的大螯晃動。你在河邊搉斷根柳枝子,伸進洞里掏螃蟹。螃蟹一夾,柳枝顫抖,微妙的觸感傳到手上。你小心翼翼往外薅,螃蟹在和你較勁兒。爸爸背著綠色的噴藥桶,在田里噴灑白色敵敵畏??諝饫镆还赡伻说奶鹞秲?,好像有水果快要爛掉,熏得人頭疼。別噴了,別噴了,你頭疼。爸爸好像聽到你的抗議,走得遠了一些。

你離婚第三年父親死去。舉行葬禮,你在村口迎著客人,孝子孝女跪下。你們跪下,客人伸手攙扶。你遲遲不愿意起來,父親這時躺在窯洞里。你記起父親帶你去參加過的葬禮。竹笙和嗩吶吹了半天,鑼鐃喧鬧,席卻遲遲不開。父親讓你坐在樂手那一席??偸窍乳_樂手那一席,酬勞他們演奏的辛苦。樂手席開后,你跟著他們吃喝。不怎么會用筷子,叼起來的菜落到桌面鋪的白色塑料布上。父親幫你撿起來,重新放入碗里。樂手們拘謹?shù)爻院?,你卻毫不在意。你不懂得餐桌的禮儀,才那么自在。父親輕輕地拍打你的背部,要喝水嗎?我給你找點水,你沒理他。

父親去世前,你也問他要喝水嗎。他卻已經(jīng)喝不下了,他說起一件事,不該讓你幫忙賣蘋果。賣蘋果賣得整個醫(yī)院都知道了。華要臉面,又做了副主任,這事兒總是不好看,影響了你們夫妻關(guān)系。你說不是賣蘋果的事兒,是什么現(xiàn)在也說不清楚。你別老是瞎琢磨、鉆牛角尖,讓別人疲累,自己也痛苦。父親不再說話,窯洞外面有狗叫,聲音如兒童。

明沒聽醫(yī)生的話,繼續(xù)寫小說。他的小說里盡是些關(guān)于紅的片段。很多出自他的想象,他放任這種想象發(fā)生。有時并沒有寫到紅,卻又隱隱約約和她相關(guān)??梢哉f,他小說的推動力主要來自紅。青少年時期的妄想和渴望,未得到滿足的心靈一直在尋覓某種東西。這種表達的欲望在小說里傾泄,發(fā)生得不知不覺,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也許有一天,這種探索會止步,他停下書寫的沖動。這些類似的文字將成為他過往歷史的記錄,他能繼續(xù)往前走,真正成為一個寫作者。而目前他困在這樣的文字里,好像進入了一個無法結(jié)束的游戲,無限循環(huán)。

《硬幣游戲》第二節(jié)(豆?jié){和豬肺湯):

紅的爸媽改過好多行。沒種蘋果前,是在磨豆腐。豆腐坊在隔壁。早上一起來,紅聞見新鮮的豆腥氣。爸媽早就不在床上,而是跑去了豆腐坊。走進豆腐坊,里面是熱騰騰蒸發(fā)的霧氣。用白布過濾的豆?jié){散發(fā)出濃厚的香味兒。粗糙的豆渣留在白布上,染得纖維微微發(fā)黃。她拿起碗來就舀豆?jié){喝,她媽看見就說她,喝生豆?jié){不怕肚子疼嗎?

她才不怕肚子疼,上次肚子疼在床上躺幾天。嘴饞,又沒啥胃口,說想喝豬肺湯。她爸去集上打豬肺湯。那天下雨,賣豬肺湯的老劉收早了攤,她爸跑了幾里地去老劉家里勺了豬肺湯?;氐郊覝€溫乎乎的。淺紅的小塊豬肺漂浮在湯上,豬肺的孔洞里滲進微微渾濁的濃湯。媽媽把菜園里種的香菜揪了一把,揉碎放在湯里。香菜根莖碎裂后變成深褐色,發(fā)出臭屁蟲壓癟后的奇怪味道。她卻不怕,反而很喜歡。

《古香林》第五節(jié)(跟蹤事件):

上學(xué)的路上,路兩邊栽滿白樺樹。樹皮被人撕開,不規(guī)則的疤瘌如眼睛。下晚自習(xí),紅騎自行車經(jīng)過。路燈壞了不少,昏黃的燈光照亮樹枝。樹葉嘩啦啦響,風(fēng)停不下來。聽見嗚嗚,嗚嗚,好像傷心的低語聲。有人說樹上吊死過人,吊死鬼會伸出長長舌頭趴在路上等待。舌尖上垂垂欲滴的白色涎水,粘到誰,誰就會成為下一個。

紅用力蹬自行車,后面有輛自行車也開始加速。她趕緊慢下來。嚓,她聽到長長的剎車皮摩擦車胎內(nèi)側(cè)的聲音。轉(zhuǎn)過身看,一輛自行車猛地掉頭,慢慢騎遠。沒看清面孔,只看到一個男孩子瘦瘦的背影。

之后她再也沒看見過那個男孩,開始修路了。白樺樹全都給砍了,一棵棵倒在路邊。巨大的根部帶出褐紅色的土壤,有小孩兒跑過去拉扯,泥土染上他們的衣服。不怕被壓死嗎?壓死了我還省勁兒些。家長呵斥著,小孩兒慢慢撤退。最終卡車把樹木拉走,環(huán)衛(wèi)工人收拾著砍下來的一堆堆樹枝和葉子,還有零散掉落的黃土。冬天快要來了,北風(fēng)開始凜冽,圍巾上的絨毛熱得她脖子發(fā)癢。早晨落下的露水,讓自行車的車把冰涼。

《太子港》第三節(jié)(到海島去):

島上紅去過幾次,沒什么意思,陪親戚家孩子在沙灘上抓小螃蟹,礁石很濕滑,要小心看著他們。赤著腳,粗糲的砂石硌得腳底發(fā)紅,細小的沙子鉆進腳趾縫。離開了醫(yī)院和病人,她感覺到了放松,卻又落入這些細小的不舒適當(dāng)中。他們把行李放下,走到島上閑逛。除了幾個掛著海鮮招牌的大排檔外,島上的居民住房和陸地上的似乎并無不同。戴著斗笠遮陽的老阿婆守著賣旅游雜物、玩具的攤子。風(fēng)吹過來,插在白色海綿泡沫上的花花綠綠風(fēng)車,轉(zhuǎn)起來呼呼響。

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天上微微有點落雨。因為下得不大,他們繼續(xù)往前走,終于走到海邊。白色的海浪拍打著礁石,將紅色的垃圾袋、帶著標(biāo)簽的飲料瓶子沖上岸。有些又隨著回退的浪頭,重新漂回大海。雨下得大一些,平靜的海面被急促下墜的雨滴敲擊,仿佛被風(fēng)晃動的綠色麥田。他們躲到一個大石頭下避雨。那塊大石頭傾斜著立在地上,小房子一樣高大,不知道是幾萬年之前立在那里的。

《小公園》第四節(jié)(門牙的故事):

明在球場上遇到紅的時候,他的兩顆門牙是缺損的。他不敢開口,一旦他開口,致命的缺陷就會暴露。十三歲,他騎自行車去找弟弟。弟弟去學(xué)校補習(xí),一直沒回來,他擔(dān)心。路上下過雪,雪停了融化成水,又迅速結(jié)成冰。他騎的老式鳳凰自行車,車輪胎的花紋早已磨平。自行車帶橫杠,他的腳挨不到地,只能用手剎剎車。車最終摔倒,他的門牙直接撞擊地面。

門牙碎裂,血水從嘴里流出,和冰雪混在一起。他先是趴在地上哭。哭累了,抬起頭,臉上火辣辣。門牙不是完全脫落,而是彎彎呈月牙狀的部分殘缺。他用舌頭舔一下,斷口處的鋒利劃傷舌尖。從此以后他說話跑風(fēng),口齒不清,看到他牙齒的人都忍不住偷笑。他再也不敢開口講話,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了種植牙,情況才有所緩解。

他還記得做種植牙那天,躺在手術(shù)床上,醫(yī)生用綠布覆蓋住他的臉,只留下一個孔洞供手術(shù)操作。他眼前灰蒙蒙一片,開始往牙齦上打麻藥了。會有點疼,就一下子,請忍著。還疼嗎?鉆牙了,還疼就舉手。你舉手,麻藥又打進來。沒有感覺了,鉆頭高速地運轉(zhuǎn)。有口水,注意及時吸掉口水,換下棉花,拿七號針,醫(yī)生冷靜地吩咐著助手。

手術(shù)耗時兩個小時,你好像鉆進一個長長的隧道里。光線從隧道頂部的縫隙里漏下來,照在你的臉上,一道道的,如同斑馬。手術(shù)后,那顆種植牙你始終覺得有異物感。拋光,打薄,都無濟于事。你只能接受,盡量避免用舌頭去舔舐它。適應(yīng),適應(yīng),人的適應(yīng)能力是很強的。醫(yī)生的助手目光堅定地告訴你。

過了好多年,他才能面對這些事,才有足夠的勇氣寫在小說里。他把這個傷口暴露出來,因為傷口已經(jīng)不是一片血痂,而是慢慢深入,成為他堅硬的一根骨頭,輕易不會折斷。他想象著和紅的對話:

她:原來是這樣啊。

他:就是這樣的啊。

她:牙齒還疼嗎?

他:早就不疼了。

她:你寫了很多小說。

他:瞎寫,都不重要了。

其實那些小說仍不停地撕扯他。檢查出心臟有點堵塞的問題后,他有點看開。翻手機時看到家鄉(xiāng)的球隊J隊將迎來死亡賽程。這次全隊面臨球隊歷史上的第三次降級。前兩次降級,都在第二年成功回歸超級聯(lián)賽。但這次如果降級,形勢比前兩次都要嚴峻,球隊可能會在資方撤資后迅速解體。還剩下兩場比賽,一主一客。必須在七里海足球場主場取勝,才能保留最后的希望,因此一個月后主場比賽將是最為關(guān)鍵的比賽。得知消息后,他迅速把這個情節(jié)寫進了新的小說《球場上》。他將在一個月后前往七里海足球場,觀看這場關(guān)鍵的比賽。他和紅的故事,也將畫上句號?!肚驁錾稀穼⑹撬P(guān)于紅的最后一篇小說。他將在更廣闊的世界里書寫,勢必更為自由。

《球場上》寫完后,他又修改了四稿,才發(fā)給熟悉的編輯。編輯一月后告知他終審?fù)ㄟ^,即將付印。他好像放下了一個心事,準備去寫新的小說,但是怎么都下不了筆。失去了紅,他好像也喪失了所有靈感,文字乏味,想象蒼白。他考慮著是否遵循醫(yī)生的囑咐,暫時停止小說寫作?;蛘呖梢灾匦录s下踢球的朋友,踢一下足球。不會動作激烈的,球友們都了解他。跑你肯定跑不動,防也防不住,干脆讓他去踢前鋒。能回來防守就防守下;實在跑不回來,也不強求。站好位置,盡力就行。有機會射門就果斷射門,不用傳,要是傳也十有八九會傳丟。他嘿嘿笑,謝謝兄弟,謝謝兄弟,踢完我給大家買水。買的是功能性飲料,橙色橘子味的。含糖多,踢完補充水分和電解質(zhì)。冰冰涼涼的,十分過癮。

踢完比賽,在大排檔吃燒烤。他們喝著啤酒,閑談著國際大勢。明在旁邊坐著。不用吃什么,也不用說話,光是吹吹風(fēng)就已經(jīng)很愜意了。抬頭看看天空,云的邊緣有一種淡淡的紅色,仔細看時顏色又消失。明想起小時候在野地里看露天電影,電影放映完畢后,亮色的銀幕突然變成灰白。白幕上面開始還停留著最后的影像,然后慢慢變淡,最后完全消失,風(fēng)吹過,白幕波浪般顫動。他坐在空蕩蕩的野地里,露水落到頭上。

你打開手機相冊找照片,翻到了玲玲抱著小企鵝比劃勝利手勢的照片。手術(shù)很成功,轉(zhuǎn)回普通病房后你把小企鵝拿給她。她伸出手臂讓你去抱。小小的身體柔軟,心臟怦怦怦地有力跳動。你曾幻想過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給她洗澡擦干身子的大毛巾晾在陽臺上,天將下雨要及時收回去。毛巾上有黃色的一瓣瓣花朵,全棉時代,打折時買的,一百二十八一條,不知道是不是買貴了。抖開毛巾,上面還帶著她香香的氣味。

你陪她在淋浴隔斷里洗澡,她伸手要去夠花灑。你阻止,沉重的花灑要是砸到小小的腦袋,那可受不了。她不樂意,你把花灑遞給她。她打開,冷水沖到身上,打了個寒顫。她把花灑對著地面上大理石沖。大理石石質(zhì)不好,有明顯的裂紋。水先是淹沒裂紋,然后順著四周的凹槽向低處流去。

她開始往身上抹沐浴露。夠不到的地方,你幫她涂。她調(diào)皮,手掌心擠一團沐浴露就往隔斷的玻璃上抹。弄臟了玻璃,你要用花灑沖,她還嘟著嘴不愿意。沐浴露形成的泡沫順著玻璃流下來,帶著椰子的味道。她笑著讓你以后都要記得買這個味道的沐浴露,別忘了噢,她喜歡。你看著黃色瓶子的兒童椰油精華沐浴露,想象椰子從高高的樹上落下,砸到地上,裂開無數(shù)條縫隙?;疑囊铀砍?,流淌到哪里都是。

她會上幼兒園,帶回家來洗的小枕頭上,粘住了幾縷頭發(fā)。中午不喜歡睡覺,老師喊了她名字,她才趴在枕頭上假裝要睡。眼睛一會兒睜得大大的,看螞蟻在地上爬。螞蟻爬過了水泊,咬了下掉在地上的花生殼。咬不動,繼續(xù)爬。爬上小床的床腿,滑滑滑,沒抓牢,跌下去。不放棄,又繼續(xù),眼看馬上要爬上床褥咬人了。她握住小拳頭,小聲在喉嚨里喊著打打打,想要嚇走它。

她會喜歡吃零食,吃完容易咳嗽??人跃妥屇闩谋场E谋秤幸I(lǐng),鼓起手掌,從下到上拍空心的。有節(jié)奏,一二三,三二一,嘭嘭嘭,嘭嘭嘭。她的痰在喉嚨里,轟隆轟隆,排不出來。夜里睡覺也睡不安生,鼻子會不透氣,翻來覆去,哼哼唧唧。有時會抬起頭,伸出手來摸摸。摸到你的腿或者手,放心了,扭著頭再睡。你不再敢讓她吃零食,把薯片、餅干、巴旦木全都藏在客廳餐邊柜的最高處。你嘴饞時會防著她,拉開餐邊柜,悄悄打開零食的包裝。包裝袋咔咔響,她在房間問你,媽媽你在干啥?。课乙氵^來。你嘴里有東西,含糊地回答。

你終究沒有這樣一個女兒,你從搶救過的兒童那里搜集她眼睛、眉毛和嘴巴的樣子。你懷過孕,還記得看到雙道杠杠的驚喜,初期要測HCG,隔天要翻一倍。抽血后,你坐在走廊上,不銹鋼座椅冰涼。孕婦拿著B超單來回走動,你按滅手機屏幕。翻倍翻得不好,孕酮值也偏低,要補充黃體酮??梢钥诜M口的地屈,也可以打針。效果差不多,打針指標(biāo)提升得更快些。你們住得近嗎?住得不近也沒事兒,可以憑處方去其他醫(yī)院拿藥打。

你們都是學(xué)醫(yī)的,懂得優(yōu)勝劣汰、自然選擇的規(guī)律,卻還是選擇每天去打針。黃體酮,身體不怎么吸收。打得多了,皮膚下面形成了一坨坨硬塊。你慢慢揉搓,希望促進它們消融。你多少次躺在B超室的床上,看醫(yī)生拿著探頭,凝視屏幕的樣子。他們在尋找著什么,無論找到找不到,都按照流程拍照,遞給你衛(wèi)生紙,擦去肚皮上抹著的耦合劑。其實不擦也可以,讓它慢慢變干。它是無毒的,黏稠,冰涼,讓你回憶起B(yǎng)超探頭按壓皮膚的觸覺。

最終沒發(fā)育出胎心胎芽,孕囊還在不斷增大??梢宰鰶Q定了,你們選擇多觀察一周。一周后終于還是要手術(shù)。手術(shù)過后,需要補充能量,你拿出準備好的黑巧克力。完全無糖,一塊塊破碎在舌頭上,然后又跳到牙齒之間。苦澀的味道充滿,你想起童年時誤食的干燥劑,裝在白色小袋子里。吃到嘴里知道壞了事,趕忙吐出來,但那味道卻已經(jīng)深入到舌根,留下了永久的不堪回憶。你還好奇地去摸過爸爸打藥的農(nóng)藥桶,拿到嘴唇邊去嗅,甜絲絲的味道。你用舌頭舔了下手指。舌頭立馬發(fā)麻,你跑去壓水井那里。把嘴湊過去,水流下來,沖過嘴唇舌頭牙齒,落到腳下紅磚表面的青苔上。濕濕的,染綠你的鞋底。

但一切都過去了,生活在往前走。過去發(fā)生的,重要不重要的,終究會變得模糊。你有時會想起多年前明遞給你的那份報紙。如果當(dāng)時撥打他留下的號碼,生活會不會以另外一道軌跡展開,那又是怎樣的一種人生?這種可能性讓你煩悶,你跑去圖書館讀書。你繼續(xù)閱讀“嗶哩嗶哩”那個播主鐘愛的海明威。他說海明威懂得太多事,無論是狩獵、斗牛、捕魚,還是搭建帳篷、準備場野餐,抑或是安排一個機槍陣地。海明威是個行動派,他準確地描述每一次行動。這樣他就能抓住生活里每一個細節(jié),去抵御那每時每刻都存在的無意義。

你沿著播主的思維脈絡(luò)去讀他推薦的《大雙心河》,跟隨著尼克,走近水潭里游動著的鱒魚。釣鱒魚前尼克打水,煮咖啡,喝糖水杏子罐頭。這些延宕,是一種逼近目標(biāo)前的停留。海明威把你帶到那道河流面前。他熟悉這條河流的一切,他書寫這一帶地方以及將要發(fā)生的事兒。你在閱讀時,沉浸于他制作出來的幻象中。如同在大海里浮潛,深藍色的海水隔絕了外界的聲音。你覺得安靜極了,橙色的熱帶魚從你身邊游過。你看到它腫脹的嘴唇,以及上面被魚鉤劃傷的破碎缺口。

讀完海明威,你去翻看圖書館新到的文學(xué)期刊。它們被放在一個個格子里,格子上貼著期刊的海報封面。你沒著急打開格子,而是欣賞著封面的設(shè)計。有華麗的,也有素樸的。你用手指撫摸封面上小說和作者的名字,能夠感受到表面的粗糙和坑洼。終于你打開一個格子,期刊最新的一期擺在上面,圖書管理員已經(jīng)在封面蓋上了長方形收藏圖章。印泥還沒完全干透,你的指頭按上去,粘上斑斑點點的藍色。

不知道為什么,你突然有了興趣。你打開了每一個格子,翻看目錄和內(nèi)容。沒什么滿意的,這些小說和海明威的比起來,自然差得太遠;距離你的生活也太近,不免受到你的質(zhì)疑。那又怎么樣,你寫的這些真正重要嗎?沒有幾個作者經(jīng)得起這樣的質(zhì)疑。他們鼓起勇氣,花了多少自信,拼命寫出的文字,在讀者面前,可能并不值得一提。不過最終你找到了一本,拿回桌面上,認真讀起來。因為這個期刊里的某篇小說竟然和你有著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它寫了你的過去,也預(yù)告著你并不知曉的未來。

小說讀完,外面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你扭開臺燈,想寫下點什么,卻沒有筆。你用手指在臺面上勾畫著文字。球場上,球場上,對于作者來說,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已經(jīng)把所有熱情揮灑表達在小說里,他的愛而不得,他無節(jié)制的想象。還掉雜志,站在二樓看窗外。環(huán)衛(wèi)工人在修剪芒果樹,他們摘掉肥大的芒果,砍掉樹枝。臺風(fēng)馬上要來了,要提前做好準備。一些熟透了的芒果跌落在馬路上。車碾過去,爆裂開,汁水染黃瀝青路面。

明去找劉主任復(fù)查,劉主任不在,座位上是個年輕的醫(yī)生,可能是他徒弟。膽固醇控制得不好,繼續(xù)吃藥,兩個月后再來復(fù)查。注意控制血壓,心率也很重要,要每天監(jiān)測下心率??Х染蜁簳r別喝了,容易興奮??醋闱蛸愋胁恍校靠醋闱蛸惪梢?,不要過于激動。要減肥了,肚子上的肉要減下去。那里的肉多,是主要矛盾。平時做什么運動,一周有沒有運動一次?踢球可以堅持,有氧運動都有利。聽口音是河南的,河南哪里的?

“周口?!?/p>

“我漯河的?!?/p>

“你們那產(chǎn)火腿腸?!?/p>

“周口胡辣湯不錯,西華逍遙鎮(zhèn)胡辣湯。出了院門左拐五百米,第二個路口右手邊。早餐有油饃頭水煎包,可以去試試?!?/p>

明沒去到那間店,胡辣湯再正宗也比不上老家的。他在J隊比賽前一天飛回了K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門,拐進一家胡辣湯店。店里水煎包正在出鍋,胡辣湯還要等,至少十五分鐘。水煎包出鍋需要澆水。冷水濺到黑色鐵盤上,發(fā)出刺刺聲。粘在一起的水煎包慢慢分開。長長的鏟子翻動它們,金黃色的外殼露出。餡子(紅)和粉條(褐)從水煎包沒包緊的縫隙鉆出,店里一股焦香味。

他要的六個水煎包上來。煎包的熱氣遇見冰冷的盤子,在邊緣凝結(jié)成水滴,他用手輕輕抹去。吃掉三個,夾住第四個,胡辣湯還沒上來。不舍得再吃,再吃胡辣湯上來只能空口喝了。不合適,就停下來。有個年紀大的人(可能是店主人),站在胡辣湯的鐵鍋前,拎著鐵勺低頭觀察。剛勾完芡水,不能著急攪動。一攪芡就散了,那可不中。只能慢慢等待,木耳、花生、面筋以及牛肉片、黃花菜在大鐵鍋里翻滾。

過了挺久,店主人才親自端胡辣湯上來。明發(fā)現(xiàn)店主人有點像父親。明和父親唯一一次喝胡辣湯,是大二開學(xué),父親去縣城車站送他。他們坐在低矮的桌子旁,胳膊肘相互撞擊,又迅速分開。喝完胡辣湯,父親拿衛(wèi)生紙給明。明擦干嘴角的湯汁兒。父親吐出來一團牛筋。牙壞了,嚼不爛。父親用紙巾團起,隨手丟到腳下。喝完胡辣湯,明坐上客車,父親回廢品收購站。爸,我出發(fā)了,一切順利。父親的回復(fù)發(fā)來,七八十個字,明略微掃了眼,關(guān)閉手機屏幕。

父親干廢品收購站生意,那么多廢品,得有人看守。雇人的話不放心,也不劃算,父親就找了個貨車車頭擺到空地上,吃住都在里面。晚上下起雨,擋風(fēng)玻璃變模糊。樹葉落到車窗上,又被雨水沖刷去。有年到了除夕,父親仍守在車頭里。初一起來,外面變得白茫茫,是落了一夜雪,車頭都被覆蓋住。父親走出來,積雪沒過他腳脖子。拔出腳,雪地上留下黑色鞋印。到處都在放鞭炮,嗆鼻子的火藥味兒。有人放巨大的開門炮,震得樹枝上的雪簌簌往下落。父親縮著脖子跑開躲避。

店主人笑瞇瞇地看著他,真不好意思,胡辣湯等太久了。喝了沒,今天的胡辣湯做得咋樣?看你不高興,是胡辣湯不合口味嗎,還是有什么事發(fā)愁?

不關(guān)胡辣湯的事兒,突然想起我父親,你和他長得挺像的。都是長長的臉圓下巴。牙齒都不好,抽煙的原因。不過他沒你高,收廢品不小心砸過腳,腿腳不靈便。

咋不帶他來喝喝我的胡辣湯?保準合他的口味。胡辣湯做了三十年了,沒有人不說好的。你們是離得遠,平時見不上面嗎,還是說有矛盾,見見面就生氣?要是生氣是因為啥生氣?老的對小的,不會一直計較,把事情說開就好了。

都不是,他五年前去世了。慢性肺梗阻引發(fā)的并發(fā)癥,心里不是味兒。收廢品,環(huán)境差,粉塵多。他又好吸煙,才得了這個病,不該去收廢品。廢品不干了,又去賣了三年炭。那炭粒子多小,鉆進肺里想咳都咳不出來。賣炭賣到最后算賬,不計人工,賠了六萬八。又給人去看地下車庫。撿垃圾、掃地、指揮往來車輛。身體吃不消。說不得,誰說他他跟誰急:累死累活,還不是為了你們?

孩子你是好孩子,這個不怨你。你父親去世了,他在天上保佑你。你嘴唇有點黑紫,是不是心臟有點問題?有問題也不害怕,凡事放寬心。要是提早知道自己的命運,就能慢慢來。年輕時我跟人學(xué)過幾年相面,要是不嫌冒昧,我給你算一算。你有三個小孩。頭胎是個女兒,二胎也是個女兒,三胎是個兒子,兒女雙全?;钜不畹眯U久,八十六歲,無疾而終。知道這些,你可以放心。

那你可算錯了,我都沒結(jié)婚,也沒女朋友,哪里來的三胎,還兒女雙全?我今年三十八了,心臟堵塞百分之二十一。拿出檢驗單,或者你會改變主意。

我算的可不是你現(xiàn)在,我算的是你未來。你是不是來看球的,J隊晚上的比賽?你的姻緣就在球場上,莫要再錯過。

你是算出來的,還是看到了我挎包里的球票?是我不小心,沒拉緊拉鏈,露出來一個角。就算你算對了吧。你再算算今晚J隊能不能贏,要是再輸,可就降級了。

天機不可再泄露了。你趕緊喝你的胡辣湯,涼了可不好喝。

店主人從明的眼前消失。明去店里到處找,也找不到他。剛才還那么清晰的對話和印象,似乎變得模糊起來。明開始懷疑,店主人是不是他的一種想象。店主人只是端上來胡辣湯,明卻腦補出那么詳細的對話,可能這段對話會用在新開篇小說的開頭。在胡辣湯店遇到的店主人,暗示著后續(xù)發(fā)生的情節(jié)和奇遇。

晚上J隊的比賽有些沉悶?,F(xiàn)在的比賽都流行先防守,等待對方犯錯誤。但雙方都太謹慎了些,在防守上投入了太多兵力,進攻時只有兩三個球員在靠近大禁區(qū)的地方配合。每次進攻轉(zhuǎn)換最后都成了陣地戰(zhàn),很難打穿防守。最后還是角球解決了問題,J隊的高中鋒頂進了一個難度極大的頭球。皮球撞擊橫梁后急速下墜??完牭暮笮l(wèi)伸展大腿,想要用腳把球勾出來。最終失敗,后衛(wèi)摔在草皮上,黃泥迅速粘滿他的球褲和手肘。全場觀眾都在歡呼,除了客隊帶來的球迷。他們被安排在看臺的G區(qū),正對著J隊的球門。為了鼓舞士氣,客隊球迷做起人浪。鼓聲響起來,紅色的人浪搖擺。

也許是受了球迷人浪的鼓勵,也可能是J隊進球后的松懈,客隊的進攻犀利起來。一系列簡短而又實用的配合后,球迅速轉(zhuǎn)移到了前鋒腳下。前鋒在大禁區(qū)的弧頂,作勢要起腳打門。守門員略微移動了下方向,準備撲救。然而前鋒停頓了下,把球往右前方一推,插上的球員心領(lǐng)神會,把球往前蹚下射門。后衛(wèi)展開身體去封堵角度,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球旋轉(zhuǎn)著沖向球門。球門后面的客隊球迷先是異常安靜,然后突然沸騰起來。鼓聲的音量猛然提高數(shù)倍,震動明的耳膜。主隊的球迷著急地站起來,時間還剩下五分鐘,這時候被扳平可不是好兆頭。

J隊開始換人,換下一名防守球員,換上一名進攻球員。換上來的球員身披八號球衣,也是小個子球員。明有點疑惑,好奇地問旁邊的球迷:好像十三年前的八號也是小個子,難道那名球員還沒退役?旁邊的球迷解釋說一看你就太久沒看球了,十三年前的左邊鋒叫廖洋?,F(xiàn)在上場的替補球員是他的兒子,十九歲的廖志超。明感慨地說都那么長時間啦,兒子都成職業(yè)球員了。旁邊球迷沒再理他,說看球看球。

廖志超換上來教練是有明確目的的??完犠筮叿朗氐那騿T體力下降明顯,要到左邊沖一沖。廖志超和場上的球員溝通著,努力傳達教練的意圖。隊友開始有意識地朝他的方向傳球,第一次傳球傳得質(zhì)量不高,被對方后衛(wèi)截斷,對方開始發(fā)起反擊。還好主隊的防守球員注意力集中,迅速給破壞了。主隊重新奪回球權(quán)后,耐心地往前推進,終于有機會了。球順利地轉(zhuǎn)移到廖志超腳下,前面一片開闊,廖志超帶球向前奔跑。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傳球,畢竟是三打三,隊友已經(jīng)都跑向小禁區(qū)。但是沒有,廖志超閃開了角度后選擇自己打門。球看著是打高了,往天空飛去,然而突然有個下墜的軌跡,最終打進了球門的右上角。廖志超使用左腳射門,反超了比分。主隊的所有球員都涌上去慶祝,仿佛他們已經(jīng)成功保級。

比賽結(jié)束,二比一的比分,為保級戰(zhàn)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接著的客場比賽,還要非常認真地準備,但無論最終結(jié)果如何,球迷們都會繼續(xù)支持球隊。七里海球場球迷們很久都不愿意離場,球員們也一次次向球迷鞠躬,感謝他們的支持。明則離開了球場,準備走回酒店。在足球場出口處,他突然想停留一會兒。這時候大部分球迷都還沒有出場,只有三三兩兩的球迷走出來。他站在較遠的地方看著出場的球迷,風(fēng)鼓起他穿著的主隊球衣。

到夏天了,夜里風(fēng)開始大起來。一個賣肉夾饃的攤子還開著,路燈亮度不夠,紅色的橫幅上白字看不太清楚,應(yīng)該大概是陜西優(yōu)質(zhì)臘汁兒肉夾饃之類。有個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攤子前面。老板在案板上鏗鏗鏗切著什么,邊切邊拉開爐子,看看白餅有沒有烤熟??臼旌蟮陌罪灂蛎?,刀剔開,把切碎的臘汁兒肉放進去。為了解膩,可以放青椒,也可以不放,有人嫌青椒有股怪味兒。

明湊過去,想看看是不是買一個試下,卻看到了紅,紅微笑著注視他。她樣子沒太變化,而他則老了,照鏡子時,都能看到前面劉海上的白發(fā)。找準,用手指卷住,狠一狠心,拔掉。拿到手上看,白了一大半,根部卻還是黑的。他有點愣住,紅先說話。

“小說我看了?!?/p>

“你也來看球?”

“明天得飛回去。”

“那挺辛苦。”

“試著撥了撥你手機號,沒撥通?!?/p>

“早換了,畢業(yè)去G城就換了?!?/p>

“你還好吧?”

“我給你講個笑話。早上喝胡辣湯遇到的?!?/p>

笑話還沒開始講,老板問紅要不要青椒,他剛才忘記問了。紅回答說不要,在陜西吃都是不要的。老板歉意地說不小心切進去了。明說那我要這一個,我喜歡吃青椒。老板趕忙去給紅另外再做一個。爐子里的炭火一明一滅,兩人站在肉夾饃攤子前,不再說話。嗚嗚嗚,頭頂有飛機飛過。航燈閃爍,他們抬頭朝天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