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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3年第5期|劉國芳:農(nóng)歌三兩聲(節(jié)選)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5期 | 劉國芳  2023年10月30日15:26

1

這天從玉茗堂影劇院門口走過,忽然聽到一個人喊我:“劉文—”

我看著喊我的人,很陌生。

喊我的人問:“你是劉文嗎?”

我說:“現(xiàn)在是老劉了,你是?”

“禾生啊?!?/p>

“禾生?”

“沓水村的禾生,你在我們村里演過戲,我記得你,還有一個演員,叫王嬌,我也記得?!焙躺粗艺f。

說到沓水,我一下子想起對方是誰了,不錯,他是禾生。當年我們在沓水村演戲時,他總在下面看,還送過葛粉給我們。沒想到,二十多年了,他還記得我。

立刻,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是2000年。當時撫州市政府要舉辦紀念湯顯祖450周年誕辰活動。但二十多年前,撫州竟有很多人不知道湯顯祖何許人也。有人就問我:“湯顯祖是誰?”

我回答:“明代戲劇家,撫州人?!?/p>

當時的玉茗堂影劇院既是劇院,又是電影院,不演戲的時候,就演電影?!扼@夢》演了三天后,就要讓電影公司放電影了。一出戲,排了一個多月,只演了三天,就不演了,讓人覺得可惜。為此,當時我們想去撫州城外,也就是湯顯祖故里文昌里再演,但當時文昌里湯顯祖故居那兒是一個冰棒廠,這個冰棒廠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建起來的,到九十年代,冰棒廠實際上已停產(chǎn)了。廠房倒了一大片,里里外外都是草,荒涼得很。自然,在這地方不能演出。離湯顯祖故居不遠處,有一個叫撫州會館的地方,這地方也叫玉隆萬壽宮。這兒倒有一個戲臺,但當時的撫州會館里面住了幾十戶人家,包括戲臺,也被住戶占了。自然,在撫州會館也演不了。正當我們想辦法找地方演出時,我一個朋友找到我,他說:“沓水村有個古戲臺,可去那里演幾場。”

我不知道沓水是什么地方,我問朋友:“哪里的沓水?”

朋友說:“東鄉(xiāng)沓水村哪,湯顯祖是這個村的女婿?!?/p>

我們隨后去踩點,到了,果然看見一座老戲臺,飛檐翹角,頗有氣派。

這個村的人都知道湯顯祖,有人走來,我問他們:“你們知道湯顯祖嗎?”

回答:“我們怎么會不知道湯顯祖?他是我們村的郎?!?/p>

又一個人接腔:“這戲臺就是湯顯祖親自做的。”

接著一個老人走了過來,老人說:“聽我長輩說,這個戲臺確實是湯顯祖做的,戲臺做好了,演《牡丹亭》全本,演了十天十夜?!?/p>

在當時,聽他們說這些,我們也是半信半疑。但查了資料,我信了,明隆慶三年(1569年),湯顯祖二十歲,娶沓水吳孺人為妻。吳孺人,小字玉瑛。湯顯祖有詩《清明悼亡五首》,徐朔方箋曰“婦家東鄉(xiāng)沓水”。吳玉瑛萬歷十一年(1583年)病故,湯顯祖?zhèn)牟灰选J迥旰?,也就是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湯顯祖辭官,載家小回臨川。這年秋,《牡丹亭》完成。次年,湯顯祖五十歲,《牡丹亭》在玉茗堂由宜伶演出。隨后,湯顯祖去往沓水,解囊捐資修戲臺,然后演《牡丹亭》全本。

沓水村的人當然不可能知道得這么詳細,但他們卻知道古戲臺是湯顯祖所修,一個人走來,也說:“這戲臺真的是湯顯祖當年修建的?!?/p>

我點頭。

又一個人說:“可惜,現(xiàn)在好久沒有戲看了?!?/p>

我說:“有戲看有戲看?!?/p>

幾天后,我們就在沓水村演《驚夢》。當時的盛況,我依然記得,無數(shù)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手里舉著火把,照亮了一條條山路。到戲臺下面,他們熄了火,我看見臺下黑壓壓一片人。

樂聲響起,杜麗娘唱起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臺下沒人作聲,直到演完了,燈光亮了,臺下才有人醒悟過來,他們問:“明天還演嗎?”

我大聲說:“演?!?/p>

有人歡呼雀躍了。

后來,我們一有演出,都會去沓水村,有時候一演幾天。沓水村離撫州有60多公里,我們一般不會往回趕,而是住在沓水村,就睡在戲臺上。好多個夜晚,我們在戲臺上往外看,黑漆漆的,有螢火蟲飛來飛去。忽然,螢火蟲好像受了驚嚇,四散開來,當然,是那一閃一閃的光四散開來。我知道,是有人來了。果然,有人喊道:“你們就睡在戲臺上嗎?”

我應道:“是?!?/p>

一個聲音又起:“可以睡到我們家里呀,我們家有空房子。”

又一個聲音說:“我們家也有空房子?!?/p>

我回答:“謝謝,不要,我們在外演戲,一般都睡舞臺上?!?/p>

一個人又喊:“我拿了些葛粉給你們?!?/p>

我說:“不要?!?/p>

那聲音喊:“葛粉對嗓子好,潤喉嚨?!?/p>

聽到潤喉嚨,我再沒拒絕,我們演員,喉嚨多半有問題,有潤喉嚨的東西,我們都喜歡,我問:“葛粉真的潤喉嚨?”

臺下的人回答:“真的,我們嗓子痛,就吃葛粉。”

一個女演員,叫王嬌,她睡在臺上另一邊,聽到有人要給我們葛粉,王嬌跟我說:“葛粉對嗓子真有用,人家給我們,劉文你就去拿一下吧。”

我就下臺來,然后,我看到那個要給我葛粉的人。天很黑,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感覺對方很年輕。他把葛粉遞給我,還跟我說:“我叫禾生,你們吃完了,還可以來找我要?!?/p>

我說:“謝謝啊!”

回來后,黑暗里忽然響起古怪的聲音:哇—哇—。

我們有些害怕,縮緊了身子。

禾生還沒走,他好像知道我們害怕,在臺下大聲說:“不要怕,那是鳥叫。”

還有人說:“如果害怕,以后住到我們家里來。”

我回一聲:“謝謝!”

后來天晚了,臺下寂靜無聲,他們都走了。偶爾,還有哇哇的聲音響起,但我們不害怕了,我們知道,那是鳥叫。

后來,因年齡大了,不能演了,我被調走了,離開了劇團。

于是好久好久,再沒去沓水村。甚至,我好久都沒想到過沓水村,但因為禾生,這個叫沓水的地方,重新被我放在心里了。

2

這天,我想去沓水看看。

于是開車前往。

一個多小時后,就到了,戲臺還在,但倒了一角,戲臺上面下面,都是草,一片荒涼。而沓水村,也沉寂了,村里看不見什么人,看見一個人,是老人,又看見一個人,也是老人,再看見一個人,還是老人。

一個老人走來,我問他:“老人家,村里怎么沒人哪?”

老人居然認得我,他說:“以前你來我們村演過戲吧?”

我回答:“是,經(jīng)常在你們村演戲。”

老人說:“我還記得,當時真熱鬧?!?/p>

我說:“現(xiàn)在,村里怎么沒什么人呢?”

老人說:“都去外面打工了,村里只剩下我們這些老人了?!?/p>

我說:“以前熱熱鬧鬧的一個村,現(xiàn)在冷冷清清了?!?/p>

老人說:“以前當然好,那時候你們一演幾多天,還住在我們村,就睡在戲臺上?!?/p>

我說:“你還記得我們以前演的戲嗎?”

老人說:“記得,演湯顯祖的《牡丹亭》,那時候我們村里真熱鬧,天天像過年?,F(xiàn)在,過年也沒那么熱鬧?!?/p>

老人說著,從我跟前走過,戲臺就在他跟前,但老人都沒看它一眼。

忽然看見禾生迎著老人走來,老人見了他,喊他:“禾生,你回來了?”

禾生回答:“回來了?!?/p>

老人說:“現(xiàn)在沒過年沒過節(jié),你回來做什么呢?”

禾生說:“我不想在外面了。”

然后,禾生就看到我了,禾生說:“老劉,你怎么在這里?”

我說:“那天看到你后,我就想來看看?!?/p>

禾生說:“到了這里,你是不是很失望?村里沒什么人了?!?/p>

我說:“是,你看戲臺都倒了一角。”

禾生說:“這是古戲臺,是當年湯顯祖做的?!?/p>

我說:“是,以前我們就在這古戲臺上演戲?!?/p>

禾生說:“那時候真熱鬧?!?/p>

說著話時,又一個老人走來,老人也問:“禾生,你回來了?”

禾生回答:“回來了?!?/p>

老人說:“現(xiàn)在沒過年沒過節(jié),你回來做什么呢?”

禾生說:“我不想在外面了?!?/p>

我接腔:“為什么不想去外面了呢?”

禾生說:“我還是喜歡鄉(xiāng)下,喜歡作田,這些年在外面打工,我時刻都想回來。”

我問:“回來做什么呢?”

禾生說:“我想把這些年賺到的錢拿回來投資,在鄉(xiāng)下辦廠,讓村里人在自己村里打工?!?/p>

老人接腔:“那就好,你真在村里辦了廠,我們村就會熱鬧起來?!?/p>

我卻看著禾生說:“這想法好,我為你點贊?!?/p>

3

我后來又去了沓水村,大概,這里留下了我美好的記憶,我喜歡來這個村走走。同時,我也想看看禾生,看他是不是真在村里辦了廠。才進村,就看到禾生了。他也看到了我,他說:“老劉你又來了。”

我說:“今天休息,出來轉轉?!?/p>

禾生說:“一看見你,我就想起以前的事,記得有一次,你們跳了一支舞,舞跳得怎么樣,我忘記了,但那配舞的歌特別好聽?!?/p>

我不記得是什么歌了,問他:“什么歌呢?”

禾生說:“《絨花》呀。”

說著,禾生唱起來:

世上有朵美麗的花

那是青春吐芳華

錚錚硬骨綻花開

瀝瀝鮮血染紅它

…………

禾生唱完了,我說:“你還唱得來呀?”

禾生說:“我不但唱得來,還記得當時唱這支歌的演員叫王嬌。”

我說:“不錯,是她唱的。”

禾生說:“她真漂亮,仙女一樣,實話跟你說,我當時有個夢想,就是以后要找一個像王嬌這樣的仙女做老婆?!?/p>

我忽然笑了。

見我笑他,禾生說:“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有一句話怎么說的來著,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的就是我這種人?!?/p>

我說:“其實王嬌嫁的老公也不怎么樣,后來還離婚了。”

禾生很驚訝,問我:“仙女也會離婚?”

我說:“仙女也是人,是吧?!?/p>

這天,我跟禾生村里村外走了許久。村外有一條山路,路兩邊密密麻麻都是山茶樹,禾生指著山茶樹跟我說:“你看到路邊的山茶樹嗎?我們山里到處都是山茶樹,可是,樹上的茶子沒人摘,浪費了?!?/p>

我說:“確實太浪費了?!?/p>

禾生說:“我想辦廠,榨油廠,加工廠,榨茶油,做葛粉、薯粉、荸薺粉?!?/p>

說著,禾生指著路邊滿地的藤葉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我搖頭。

禾生說:“葛呀,把下面的葛根挖出來,就可以做葛粉?!?/p>

我說:“當年你送給我的葛粉,就是用這種植物加工的?”

禾生說:“是,等辦了廠,還可以送葛粉給你?!?/p>

我們一邊走著,一邊說著話,這時候下山了,開闊起來,眼里是一大片田,禾生又指著那些田跟我說:“你看,這里好多地都荒了,看見這些荒地,我心里也慌,我還想做的,就是種地,種五百畝,甚至一千畝?!?/p>

我說:“你忙得過來嗎?”

禾生說:“招工啊,讓那些在城里打工的人回來,在我辦的廠打工?!?/p>

我認真地看著禾生,我說:“你今年有四十了吧?”

禾生說:“四十多了?!?/p>

我說:“正是干一番事業(yè)的時候?!?/p>

禾生有些高興,忽然就唱起歌來,是他寫的歌,唱得還很好聽:

我的家鄉(xiāng)在沓水村

湯顯祖是我們村的郎

山美水美人更美

《臨川四夢》美名揚

…………

分開時我加了禾生的微信,后來,看了禾生的朋友圈后,我知道禾生沒有讓他的想法停留在腦子里,他在努力。

來看禾生的朋友圈。

一天,他在朋友圈發(fā)了一臺榨油機照片,禾生寫道:有了這臺榨油機,山上那些茶子,可以變成山茶油了。

我點了贊,還評:到時我來買山茶油。

禾生回復:送你一瓶。

過了些日子,禾生真榨出了山茶油。他又在朋友圈發(fā)了消息:正宗的山茶油,有需要的,聯(lián)系我,外面100塊1斤,我這里,60塊1斤。

我點贊,然后發(fā)過去600元,但禾生沒收款,只回:我說了要送你一瓶。

我發(fā)過去一個謝謝的表情。

這天,禾生發(fā)了一張山上的照片,就是禾生帶我走過的那座山,山上都是人,是那些摘茶子的人。還有一張,是村里禾場的照片,禾場上,曬滿了山茶子。

我點贊,又在下面評:你們村真熱鬧了。

禾生回復:是比以前熱鬧了許多。

我回復過去:覺得成功離你越來越近了!

禾生回了一個開心的表情。

4

有一天,我看到了王嬌。

忽然想到禾生說的那些話,忍不住笑起來,王嬌見我笑得不懷好意,便問:“我有什么不對勁嗎?”

我說:“那倒沒有。”

王嬌問:“那你笑什么?”

我說:“我最近見到一個人,你知道他說什么嗎?”

王嬌問:“什么人?”

我說:“我們以前經(jīng)常在沓水村演戲,村里有一個人,叫禾生,他說他當年的夢想就是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仙女做老婆?!?/p>

王嬌說:“你編的吧?”

我說:“真的,這是禾生親口說的?!?/p>

王嬌說:“你怎么見到沓水村的人?你到過那兒嗎?”

我說:“當然?!?/p>

王嬌說:“以前經(jīng)常在那兒演戲,印象很深,覺得那個村的人很好,記得那時候我們睡在戲臺上,總有人在下面喊,說他們家有空房子,讓我們睡到他們家里去。還有一個人,拿了葛粉給我們?!?/p>

我說:“給我們葛粉的人就是禾生。”

王嬌說:“還記得有時候晚上睡在戲臺上,外面總是響起嚇人的哇哇聲,臺下這時會有人說,那是鳥叫。”

我說:“是,他們這么說,我們就不害怕了?!?/p>

王嬌說:“你還會去沓水嗎?到時告訴我一聲,我也去看看?!?/p>

我當然允諾。

隨后不久,我們便約好,一起去了沓水村。

當然見到了禾生,看到他,我說:“你看她是誰?!?/p>

禾生大聲說:“王嬌。”

王嬌問我:“這人是誰?”

我說:“禾生啊,以前天天來看我們演戲,他還記得你,就是他說以后想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仙女做老婆。”

這話一說,禾生忽然不自在了,禾生說:“當時幼稚,莫笑我?!?/p>

王嬌卻有些臉紅,說我:“胡說什么?!闭f完,又看著禾生說:“二十多年不見,你怎么一下子就認出是我?”

禾生說:“你還和以前一樣漂亮啊?!?/p>

王嬌笑了。

然后,禾生帶我們參觀他的加工廠,這里有榨油機,還有粉碎機,正在生產(chǎn),里面轟隆隆響。因為吵,禾生很快帶我們出來了。隨后,我們往村外去,這時候距上次見到禾生已經(jīng)大半年了,我忽然看到大片的荒地上栽了水稻,到處綠油油一片。風吹來,禾苗翻滾,浪一樣,從遠處涌來。

看著翻滾的禾苗,我問禾生:“這些禾苗是你栽的嗎?”

禾生說:“是呀?!?/p>

我說:“看來你真的是一個喜歡作田的人?!?/p>

禾生說:“我要讓農(nóng)村活起來,像以前你們在我們村里演戲時那樣,到處都是人?!?/p>

王嬌說:“現(xiàn)在人都出去了,怎么活得起來?”

禾生說:“所以我要把我的廠做大做強,讓出去的人都回來?!?/p>

王嬌說:“你真是一個有想法的人,讓人佩服?!?/p>

禾生嘿嘿地笑,然后怯怯地問王嬌:“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嗎?”

王嬌說:“當然可以。”

加了微信后,禾生接了個電話,我聽到禾生說:“我現(xiàn)在還不想找。”

又說:“真的,我不想找?!?/p>

接著說:“一個人多好,沒牽沒掛。”

掛了電話,禾生看著我們說:“自從回來后,經(jīng)常有人給我介紹對象,可我現(xiàn)在不想找?!?/p>

我問:“你沒有老婆嗎?”

禾生說:“以前有,但剛出去打工的那年,她嫌我窮,跟一個有錢人跑了?!?/p>

我問:“這么多年你一直沒找?”

禾生說:“沒找?!?/p>

王嬌問:“為什么不找?”

禾生說:“窮啊,找了,她還得跟人跑,所以,我這些年只想賺錢?!?/p>

王嬌說:“現(xiàn)在有錢了,可以找了。”

禾生說:“再看吧?!?/p>

5

我和王嬌后來一直關注著禾生。有一天,王嬌在微信里問:在嗎?

我回:在。

王嬌發(fā)過來:禾生拿了些葛粉給你,在我這里,怎么拿給你?

我回:有空我過去拿。

王嬌發(fā)過來:好。

接著又發(fā)一句過來:對了,你去抖音里看看,禾生在直播帶貨呢。

我在抖音里關注過禾生,手機就在手上,我立即在抖音里看到了禾生,我聽到他說:

“我的家鄉(xiāng)是撫州東鄉(xiāng)區(qū)楊橋殿沓水村,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是我們村的女婿。我們這里家家戶戶都會栽紅薯栽芋頭栽荸薺栽甘蔗,但農(nóng)民怎么把這些農(nóng)產(chǎn)品賣出去卻是個難題,他們往往一上午才能賣出去幾十斤紅薯,費工費時。因此,農(nóng)民種地的積極性不高,多數(shù)農(nóng)民只種一些自己吃。我在外打工多年,去年回鄉(xiāng)務農(nóng),我知道鄉(xiāng)親們種地不容易,為此,我決定為我的鄉(xiāng)親做點實實在在的事,今天直播帶貨,賣的就是我們農(nóng)民自己栽種的東西,請大家支持我,點點‘關注’,加入粉絲團……”

禾生繼續(xù)說:

“你們看這紅薯多好,紅撲撲的,個兒一樣大,今天,在我的直播間,這么好的紅薯只賣2塊一斤,還包郵,上車……”

我立即點開小黃車,下單買了20斤。

不一會兒再看小黃車,上面顯示,已經(jīng)賣出了200多單。

王嬌這時在微信里問我:能賣出去嗎?

我回:一分鐘賣出200多單。

王嬌問:真的假的?

我回:你可以在他抖音里的小黃車上看到呀,上面有數(shù)據(jù)。

隨后,王嬌回復:看到了,是300多單。

我回復:這幾分鐘,又賣出100多單。

禾生直播結束后,我發(fā)微信給他:這場直播你賣出多少東西?

禾生發(fā)來一張紙,上面寫著這些字:

紅薯3000多斤

芋頭2000多斤

荸薺1000多斤

甘蔗2000多斤

紅糖500斤

辣椒300斤

扁豆200斤

辣椒餅100斤

我回復:你真了不起,實實在在為鄉(xiāng)親們做事。

禾生發(fā)過來:能為鄉(xiāng)親們做點事,我很開心。

我回復:連我都開心。

很快,沓水村農(nóng)民家里那些紅薯芋頭荸薺等農(nóng)產(chǎn)品都賣光了。禾生在手機里賣東西出了名,附近好多村子甚至別的鄉(xiāng)鎮(zhèn)也有人找上門來,要讓禾生賣他們家里的東西。禾生來者不拒,他成立了沓水農(nóng)產(chǎn)品銷售公司,公司員工就是沓水村的大伯大媽,他們進貨出貨,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禾生做了一場賣山茶油的直播,來聽開場白:

“我們這里是贛東山區(qū),山不是很高,但漫山遍野都是油茶樹,油茶樹在冬春開花,白白的油茶花一開,像是白云飄落在山間。花開后,油茶子就長了出來,我們吃的山茶油就是用油茶子榨出來的。秋天的時候,滿樹都是油茶子,農(nóng)民也會在這個時候去山上摘油茶子,然后曬干去殼拿到榨油廠榨油。通常,一個秋天,幾乎每家每戶都能摘到上千斤油茶子,按1斤油茶子榨2兩油來算,每家每戶能榨200斤山茶油。但是,這些油,鄉(xiāng)親們很難賣出去,因為沒有銷路,多數(shù)情況下,這些山茶油都是自己吃或送人。今天,我在這里做山茶油專場,就是想為我的鄉(xiāng)親把這些山茶油賣出去,我們這里山茶油100塊錢1斤,但今天在我的賣場,我賣給我的粉絲60塊1斤……”

王嬌也看了這場直播,她有一次見了我,跟我說:“你買了禾生的山茶油嗎?”

我說:“早就買了?!?/p>

王嬌說:“我也買了,買了30斤?!?/p>

我問:“你買那么多干什么?吃得了嗎?”

王嬌說:“送人哪,再說這也是支持禾生啊?!?/p>

我說:“那我也要多買些。”

王嬌說:“我覺得禾生真是個人才,他直播帶貨賣山茶油,說得真好,很有文采,我還問了他,那天他賣了好多,現(xiàn)在,他們在擴大生產(chǎn)。”

我回答:“不錯,確實是個人才?!?/p>

6

一晃,許久沒去沓水村,這天,想到禾生,便開車去了。

沓水村跟以往完全不同了,才進村,就聞到油香,一個村,好像浸在油香里。村里人明顯比以前多了,而且大都是年輕人。我攔住一個年輕人,問他:“你是沓水村的人嗎?”

回答:“是呀?!?/p>

我問:“以前沒見過你?!?/p>

回答:“以前在外面打工,現(xiàn)在回來了?!?/p>

我問:“回來做什么呢?”

回答:“在禾生廠里打工?!?/p>

又一個人走來,我也攔住他,同樣問:“你是沓水村的人嗎?”

回答:“是呀?!?/p>

我問:“以前沒見過你?!?/p>

回答:“以前在外面打工,現(xiàn)在回來了。”

我問:“回來做什么呢?”

回答:“在禾生廠里打工?!?/p>

這人還說:“我們村好多人都回來了?!?/p>

我說:“一個廠容得下這么多人?”

這人說:“現(xiàn)在是好多廠,有榨油廠,還有農(nóng)副產(chǎn)品加工廠,生產(chǎn)薯粉、葛粉、藕粉、荸薺粉以及粉絲粉皮。還在建榨糖廠,禾生說還要大面積栽種香樟樹,以后生產(chǎn)香料?!?/p>

我聽得一驚一乍的,問對方:“禾生呢,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對方說:“我剛才在戲臺那兒看到他?!?/p>

我往戲臺那兒去,果真,禾生在這兒,讓我驚訝的是,我居然看到王嬌,她就站在禾生跟前,王嬌很開心的樣子,唱著歌:

白云飄在那藍天里

我在沓水遇見了你

心中對你的那份愛

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禾生接著唱:

你是我的羅加

我是多么愛你

…………

我眨眨眼,看看王嬌,又看看禾生。我忽然覺得,王嬌和禾生的關系比我跟禾生的關系要近。上次禾生給我葛粉,還是讓王嬌轉給我的,于是我問王嬌:“你們關系很近的樣子,你是不是經(jīng)常來這兒?”

禾生替她做了回答:“是經(jīng)常來?!?/p>

我說:“感覺你們……”

王嬌問:“感覺我們怎么啦?”

我索性問:“你們是不是好上了?”

王嬌說:“我不告訴你?!?/p>

禾生卻看著我說:“正要找你哩?!?/p>

我說:“找我做什么?”

王嬌接話:“禾生說村里人多了,他想豐富村民的文化生活,要搞一臺文藝晚會,我們以前在劇團待過,禾生讓我們來做這事,找演員、排節(jié)目都讓我們來做。”

我說:“這事我喜歡做?!?/p>

禾生則說:“你看,戲臺都修好了?!?/p>

我看看戲臺,果然,倒了的一角補起來了,不僅如此,戲臺上面重新上了油漆,煥然一新的樣子。

我點頭允諾:“好,我們一起來出力?!?/p>

我也一直想為沓水村,為禾生做點事,隨后的一個多月里,我和王嬌經(jīng)常去沓水村,我們寫劇本,選演員,排節(jié)目。這天晚上,我們的節(jié)目開始了,聽說沓水村演戲,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趕來了,這下,沓水村真的熱鬧起來。

戲開演了,臺上幾個人唱道:

山也清水也清

人在山蔭道上行

春云處處生

官也清吏也清

百姓無事到公庭

農(nóng)歌三兩聲

臺下一片歡騰,在一片歡騰聲里,禾生突然手持一束鮮花,他竟然當眾向王嬌求婚了,他單膝著地,跟王嬌說:“嫁給我吧!”

臺下歡呼起來:“嫁給他!嫁給他!”

歌聲又起:

我的故鄉(xiāng)在沓水村

這是我美麗的家

…………

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5期

【劉國芳,男,江西臨川人,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小小說集2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