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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如何發(fā)現那些未曾被發(fā)現的 ——對江蘇青年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觀察
來源:文藝報 | 張莉  2023年10月27日08:27

討論江蘇青年女作家創(chuàng)作之前,我想先談談在第二屆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計劃“新文化與新時代青年寫作”主題論壇的發(fā)言。在我看來,“新青年”不僅意味著生理年齡的年輕,更意味著新的文學觀念和文學審美的變革。我以為,真正的青年創(chuàng)作意味著與平庸寫作的對抗,我們之所以呼喚新一代青年寫作者,其實是呼喚新的文學趣味、文學創(chuàng)作審美。而說到江蘇女作家,我們腦海里自然會跳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從“50后”“60后”到“70后”“80后”,江蘇都有深具全國影響力的代表性作家。但是,在本文中,我要討論的是尚未被文壇廣泛關注的女作家。

最近兩年,我和研究生團隊一起做“持微火者·女性文學好書榜”,尤其關注青年女作家的成長。因此,從這近三年的榜單里,我挑選出了三位江蘇女作家的小說集進行觀察,分別是大頭馬的《國王的游戲》、朱婧的《貓選中的人》以及湯成難的《月光寶盒》。

強烈的虛擬感與逼真的現實感相糅雜

大頭馬是“第二屆王蒙青年創(chuàng)作計劃”的特選作家,《國王的游戲》是她最新的作品集,讀這部小說集,我想到一個比喻:“眼睛像吃了冰激凌一樣”,會有一種驚喜感,會感受到一種新異寫作方式的到來。

坦率說,閱讀大頭馬的小說會有智性較量的愉悅感。這是位卓有想象力的青年寫作者。她的作品有一種強烈的虛擬感與逼真的現實感相糅雜的獨異氣質。今天,游戲世界或者虛擬世界已然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了,大頭馬的敏銳在于精微把握了我們時代里每個人虛擬與現實犬牙交錯的生存。比如《明日方舟》里,小說家書寫的是醫(yī)學知識分子的醫(yī)學倫理、情感倫理和人際倫理,小說逼近的是他們的精神困境。這樣的問題是形而上的,看起來有些懸浮,一不留神便會有“說教氣”。但這篇小說卻有切膚感——當讀者進入敘述人構建的語境中時,會真切認識到,這部作品里邊每個虛擬的事件如此具有現實性,很有可能就發(fā)生在我們的現實世界。某種意義上,小說家構造的虛擬世界里有著現實的變形,它挑戰(zhàn)讀者的智力和想象力。

看到我們時代虛擬與現實的相互纏繞并放大凝視,是大頭馬寫作的重要路徑。也正因此,她筆下的奇幻故事都有了某種內在根基,進而有了質量和重量。我尤其難忘那篇《賽洛西賓25》。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人突然失蹤或者離去,每個人都會有荒謬或者荒誕的際遇,無法用科學或邏輯來解釋——小說便講述了這樣奇幻而日常的一幕:“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見到塞洛西賓25。表面看來,它非常普通。在之前的想象里,他們大多認為它應當是一顆藥丸,也有人根據資料記載推測,認為它可能是一枚很小的貼片,或者就是植物經過采摘風干處理過的類似煙葉的東西。誰也沒想到老黑放在他們手心的是一塊糖。方糖。并不純粹的白色,像是浸潤了某種液體,在夜色中呈現出一種淡黃的色調。”讀這篇小說,讀者會深刻意識到,每一個遇到“塞洛西賓25”的人,都有他們的世界,都有他們瘋癲的理由。小說家固然引領讀者凝視我們時代每一個個體的生存,但她最終渴望呈現的是對人類生存的整體性認識。

就在前不久,討論“女性文學好書榜”秋季書單時,我發(fā)現,書評團的年輕人對小說中包含的游戲元素更有共鳴。一如程舒穎在推薦語里所說,“小說的題材選用了大量當代年輕人喜聞樂見的游戲——和平精英、明日方舟、阿瓦隆……作者兼顧這些游戲特征與玩法,又為它們打造了豐富的場景與設定,延伸了故事的內涵。另外,作者豐富駁雜的知識結構,例如語言學、博物學、音樂等元素的加入,使得小說的內容更加飽滿,應接不暇的創(chuàng)意讓閱讀過程如同觀賞萬花鏡般飽含十足的新鮮感?!碑斎?,在討論過程中,年輕讀者也提出了她的思考:“但是與此同時,寓言式的寫作如何將現實豐厚的復雜性在虛構的歷史與情節(jié)之中得以更成熟的呈現,如何在照應生活的嘗試中給予讀者更深切的情感共鳴,這些挑戰(zhàn)為大頭馬的小說創(chuàng)作留下了更多的空間?!?/p>

什么是大頭馬帶給今天青年寫作的啟發(fā)呢?我以為是她的智性表達,以及與這種智性語言相伴而生的思考。她從奇崛處入手,使我們得以用另一種方式重新返照現實。

將家庭寫成廣闊遼遠、意味深長之地

從《先生,先生》到《我的太太變成了鼠婦》,朱婧逐漸找到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領地?!凹彝ァ笔侵戽和敢暿澜绲姆绞剑撬斫鈺r代的遼闊原野。在她那里,家庭生活從來不是私人生活,而是社會公共空間的延展。她擅長講述沉默的妻子們的故事,她洞悉妻子或是家庭主婦身上的微妙而危險的力量,她的小說使讀者意識到,這些女性即使處于生活的暗影和角落,內心依然潛藏著復雜的世界。

《我的太太變成了鼠婦》中,敘述人以丈夫的聲音講述:“我曾經非常喜愛鼠婦,在紅磚平房背陰處,搬開地磚,挪動花盆,把鼠婦一只只從濕潤的泥土里翻揀出來,放在掌心,用手指撥動它蜷縮成團的身體,看著它難以翻身的拙笨姿態(tài),是我孜孜不倦的事情。那時候,我不稱呼它為鼠婦,它的名字是西瓜蟲,潮蟲,是更多被使用的稱呼?!闭鐦祟}所提示的,當太太變成了“鼠婦”,熱愛鼠婦的人對鼠婦產生了恐懼。

這是令人震動的視角,日常、平滑的家庭生活由此出現溝壑。太太何以成為“鼠婦”,“鼠婦”在這里意味著什么?丈夫視角使我們重新看待妻子這個人。妻子按部就班地長大、結婚,婚后丈夫不希望她出去工作,她便做了家庭主婦??雌饋頊仨?,卻又有謎一般的沉默。有一天,丈夫無意中走進了家里的儲藏室:“我去到儲藏室,看到分類仔細的備用物品,歸置在一個個貼著標簽的儲藏箱。走到更深處的擱架上,我看到的是一個個紙箱,里面堆放著大量家中從沒有見過的品牌的日用品、清潔用品、洗護用品,大多是小包裝,一看即知是試用裝,數量上來說,支持一個小型便利店的貨架足矣,我在那些物品的包圍里深深困惑?!崩Щ笥纱寺樱骸耙粋€是連廚房剪刀都要精挑細選的她,一個是像開玩笑一般買了10個1元一套的指甲刀套裝的她?!也恢浪氉栽诩业臅r間,花費了多少在這些事情上。每日回家,開門迎接我的永遠是馨香輕盈、游刃有余的太太,她擁有著克制的美德?!?/p>

從丈夫角度看,妻子所做的一切詭異而不合常理,但從妻子的角度看,又十分合理,她擁有買手般的快樂生活,她用她的方式表達她的不滿。購買紀錄是她內心世界的具象表達。陌生化的敘述和揭秘,小說顛倒了我們對家庭生活/家庭女性的精神世界的認知。通常的印象中,女性寫作常常聚焦于家庭主婦的郁悶、無聊或者痛苦,而小說家將視角翻轉,從丈夫的不能理解寫妻子的不可思議。在講述沉默妻子的故事時,小說中也夾雜著丈夫自述和不同女人的出軌交往。這些故事與丈夫對妻子的震驚態(tài)度形成了某種意味深長的反諷——有時候,我們的震驚只是因為未能真正注視、真正打量、真正體認罷了。當賢良的太太變成“鼠婦”,我們發(fā)現了未曾發(fā)現過的妻子。

今天,家庭生活是寫作者們駕輕就熟的觀察世界的角度。但是,這也帶來潛在的風險,尤其是對于女作家而言。如果強調一位女作家擅長寫家庭生活,那么她的寫作會不會被貼上標簽,會使讀者有“狹窄”的、“兒女情長”的刻板印象?這是新一代女性寫作者面對的挑戰(zhàn)。而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朱婧的作品雖然常以家庭生活作為寫作背景,但她無意用問題意識角度去書寫,也不使用渲染或控訴的方式表達。她的敘事角度克制、冷靜,溫柔中有寒光閃現。由于表達方式的特別,她的作品超越了我們通常所見的那種還原現實細節(jié)的家庭倫理作品。

什么是朱婧作品的魅力?她捕捉到看不見的妻子/家庭主婦薄如蟬翼的情緒、難以言說的復雜情感,并悉數記下,筆力纖細卻有越軌之力?!段业奶兂闪耸髬D》中,朱婧把別人眼中狹窄而平庸的家內生活寫得風生水起、意味深長。閱讀《貓選中的人》時,我多次想到什么是文學的意義。文學的真正意義在于,如何發(fā)現那些未曾被發(fā)現的,如何讓那些聽不到的被聽到,如何讓那些看不見的被看見。如此,文學作品才會刷新我們感受世界的能力。生活中,那個最纖細最不起眼的神經,很可能是最敏感的傳導器。而在今天,女性視角無疑是可以提供更為開闊和敏銳的角度之一。

被遠方和草原重新滋養(yǎng)

對湯成難的寫作印象深刻,源于讀到那篇發(fā)表于《雨花》雜志的《去梨花村》?!度ダ婊ù濉菲鸸P于冬天:“整個冬天,我都在鏟雪,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敘述人接著說:“我用筆在紙上寫下這句話,以記錄第十三個被大雪覆蓋的夢境?!薄度ダ婊ù濉穼懙氖侵心昴腥藢ふ疑倌旯P友的故事,是重回少年的旅程。小說一點點引領我們看到真相——其實并沒有梨花村,什么都沒有,“連一間破房子都沒有,連一個人都沒有,連一只羊都沒有,天地間空蕩蕩”。

我們多么想看到梨花盛開!但滿樹盛開的梨花只是夢幻,中年人的夢。小說寫得干凈、輾轉,又詩性洋溢:“黑暗一寸一寸降臨,漸漸地,如同拉鏈一樣,將天地連成一片??床磺暹h處,只看見視線的盡頭有一株比草略高出一點的矮樹,在有風的草海間,如同一艘載著整個草原全部秘密的船向前駛去?!薄度ダ婊ù濉分?,作家把中年男人的頹敗寫得輕盈而有質感。我想,奧秘在于小說使用了一種“倒映”的方式——一個人無論多不堪,看著水里自己的樣子還是會感到安慰的,去梨花村的過程有如臨水照鏡,是尋找真相,也是刻意逃避真相。

湯成難并不是新出現的作家,但關注湯成難的讀者會發(fā)現,近三年來,她的寫作技藝不斷進步。寫作技藝的進步,源于“遠方”在她小說中的出現?;蛘呖梢哉f,因為寫日常生活的小說中有了西藏/遠方的映照,使得她的寫作別具調性。一如《藍色淚滴》,這是湯成難最新的中篇小說,所著墨的是中年女性失子之后的掙扎。曹譯在《想象一種藍色》中認為:“作為揚州作家,想象遠方的西藏,是湯成難抹不開的獨特標識。湯成難的許多小說都以西藏邊地為敘述空間,于此編織情節(jié),發(fā)生故事?!钡?,曹譯也提出了她的思考:“玉珍終于被療愈,在小說結尾被西藏感動、俘獲,從西藏處收獲了繼續(xù)生活的能量。我想,這種寫法其實基于一個預設的邏輯,即西藏作為他者,能以其獨特對現代人生存有所影響?!?/p>

《藍色淚滴》之所以讓人難忘,在于小說內在里是一位母親對生活、對生命意義的理解。一個生命從母親身體里降生,母親如此熱愛孩子,但是孩子卻沒有給予她所期待的回報,那么,母親要如何對待長大成人的孩子的選擇?如何理解母親與兒子的關系、如何理解年輕一代的選擇是這部作品所包含的重要主題。玉珍在孩子不幸離世后順著兒子足跡行走的過程,是她走向遠方的旅程,也是她了解另一個生命的過程,是將女性自我從刻板生活中解放的過程?!端{色淚滴》里,小說家寫下的是一位中年女性擺脫慣性生活的渴望,是她看到更闊大世界后對人生的慢慢領悟。遠方是她逃離庸常生活、重新面對世界的方法。

轉變不是無意識發(fā)生的。在《月光寶盒》的后記中,湯成難寫下了她改變的開始。她離開揚州,去了解牧場和牦牛的事,去了解放牧,了解冬牧場和夏牧場,去了解每頭牦牛的成長期與售價,去了解以往未曾了解之事……“想象在遼闊的草原上,一整天都不說話,即使那些對牛羊的吆喝都被草原上的風吹得四處飄散,尤其到了冬季,詞句都凍僵在嘴里,很長時間都化不開來,偶爾說起話來也得咬牙切齒,好像要咬碎一個個冰塊兒,才能釋放出每一個字來?!弊呦蜻h方的過程,是她重新對日常生活進行思考的過程。或者可以說,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湯成難的寫作,是被遠方和草原重新滋養(yǎng)的寫作。

這便是我欣賞湯成難寫作的原因。一位作家執(zhí)著的自我探索和自我尋找。這使我多次想到沃爾科特的話,“要改變語言,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很顯然,湯成難在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由此她的語言蛻變悄悄開始,作品氣質為之一新。

以上是對江蘇青年女作家作品的一些閱讀感觸。我當然不能說這些作家的寫作是完美的,但她們的探索卻具有代表性意義。事實上,在江蘇遼闊豐美的文學大地上,還有一些新銳女作家讓人難忘,而之所以以朱婧、大頭馬、湯成難為例,在于她們的探索和嘗試不僅之于她們個人深有意義,對當下的青年寫作、女性寫作也有啟示。

當然,集中閱讀江蘇青年女作家們的作品時,我也多次想到了青年寫作者與文學傳統(tǒng)的關系。每個寫作者都是從文學傳統(tǒng)中來的,但是,從傳統(tǒng)中來又能真正長成自己卻殊為不易。今天的生活經驗是全新的,是前輩們也未能體驗過的,需要新一代以新的方式去創(chuàng)造。說到底,寫作是漫長的馬拉松,也是經年累月孤獨的自我搏斗。一位真正的優(yōu)秀寫作者,最終要成為的不是與哪位前輩氣質相似,而是真正的自己。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