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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染:在書中與自己相遇
來源:中華讀書報 | 陳染 宋莊  2023年11月02日07:53

陳染

陳染

中華讀書報:能否分享一下您讀書的狀態(tài)?您在《誰掠奪了我們的臉》一書中,曾把讀書人分為“書主和書奴”,這個說法比較有趣。

陳染:我讀書基本上是在“玩”的心境下進行的。每每夜幕低垂,窗外黑風響得緊,雨珠敲得勤的時候,特別是冰冷徹骨的冬夜,房間里暖融融的,一盞孤燈、一杯香茶、一把軟椅、一個平和的心境,加上一本好書,真是世間難尋的幸福,一個默想人生領悟世界的境界。這份寧靜與沉思的享受并不是誰人都可以得到的。

世間讀書人大致有書主和書奴兩類?!板F刺股”們以及在考試的壓力下讀書的,即是書奴;相反,那種借著書頁瀏覽了大自然美麗景致或者似與一位大智者長談一番的快樂忘情之人,便是書主。當然,有時候往往是那些書奴表現得最為謙遜、最為隨和、最為合群,也容易獲得社會的認同與成功;而那種心靈極度自由、深愛孤靜、沉迷一燈一椅一茶一書的書主卻顯得落落寡合,不易為常人所接納。遺憾的是,在很多人眼里,前者往往被看作合乎規(guī)范與情理。我卻不這樣看,勉強心智去做自己不喜愛的事才是不合規(guī)范與情理的。

中華讀書報:您特別強調讀書的自由?

陳染:讀書的自由也許像所有的自由一樣,是一種中庸或一種技巧,只看我們怎樣使用它了。我并不提倡這種中庸。只是說,消極、被動的一半是為了更好地使積極、主動的一半得以施展和發(fā)揮。這是一種消極的積極。

話說回來,對書的選擇應是自由,與書的依附關系更應是自由。我和書的友誼就是一個由緊密到松散的過程。正像一對情人,由初戀的如蜜似膠相依相偎,發(fā)展到后來的一種無須言語然而卻默契理解的散淡。

大約愛書成癖的人最初都很“癡”,他們用一本一本的書砌成一個個沉重的城堡,把自己圍在里面,生活本身卻在城堡的外邊。他們一本一本地狂啃,帶著一種憂思,一種模糊,一種夢幻,以為吃完了城堡就可以把真理攥在手里了。

我曾經就是這樣一個癡人,也許現在仍然是,只是似乎領悟了點什么。其實,城堡外邊的生活里,智慧是那么簡簡單單沒有加工地明擺著。

當然,這個道理只有把自己關在城堡里的人關到最后才能拾到。

現在,當我外出旅游時,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背上一堆書,甚至背上大字典,它們已經無形地裝在我心里了,書是否帶在身邊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可以看許多許多其他的“大書”,看老榆樹沉穩(wěn)地站立,柔弱的風怎樣躲開雨滴,看夜色皮膚的衰老,看悲哀的病鳥躲進黃昏的瓦縫,看淚眼里面的晴空,看晴空后邊的背影,背影里死亡的夢和沒有夢的寧靜,去看很多很多。世界比書本的顏色多得多。

中華讀書報:能談談您喜歡哪一類書嗎?有什么讀書方法?

陳染:讀書方法仍然是自己選擇,不強迫自己,也愛把自己喜愛的書推薦給朋友們。除了文學,我感興趣于中國古典哲學、宗教與中醫(yī)學,也感興趣于西方精神分析學與現代主義哲學,感興趣于超自然界、宗教以及邊緣科學。我從不給自己設防,也沒有禁區(qū)。書可有形,亦可無形;書可以穿上衣服變成我,我也可以脫掉衣服鉆入書。我們相互依賴,又彼此獨立。書永遠是我的朋友。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和朋友聚會,您希望約哪些人?

陳染:生活里,我真正的朋友并不多,也許我天生就是那種不善交友卻能與個別朋友誠篤至深的類型。對于我個人來說,寫作是最好的交談。我對于人的內在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有著特殊的興趣,這使我總是有許多想法和感受。但我又不善于口頭的表達。當語句從嘴唇里流溢出來時,它常常是游離了原來的本意,甚至有可能違背了初衷,起碼它無法涵蓋我內心里復雜而敏感的意圖的全部。交談對于我,很難貼近事物本身的那個微妙的分寸。有時候,外邊的那些“言詞”如同月光一樣,是一種偽飾的光芒,虛晃一招,毫無意義。在這種時候,信奉交談是一種慰藉,無異于信奉畫一個面包可以充饑。

但是,寫作這一種交談,我覺得它的豐富性、多面性是埋藏在文字的深處的,只有當我把它付諸文字,也就是說當我寫作的時候,我才真正感覺良好。好像是獨自“玩”著一種極為高級的智力“游戲”,我愿意為這個“游戲”放棄其他的游戲,獨樂其中。

中華讀書報:最近還經常買書嗎?

陳染:我買書越來越少了,即使到了書店,望著那些琳瑯滿目、鋪天蓋地、華麗漂亮的書,人卻仿佛沒什么精神,興奮不起來。我覺得不是我的好奇心求知欲退化了,而是經過無數次的“打擊”不再那么輕易相信了——比如一個非常精彩的書名、非常精致漂亮的裝潢、非常值得探究的話題,這樣好端端的一本書被買回家,一看,內容卻粗糙膚淺得一塌糊涂,簡直就是粗制濫造。這樣的打擊多了,人也就木然了,變得不輕易買書了。

我一直覺得,物質商品的市場化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文化、文學、藝術的產品是否也要絕對的市場化呢?單純的大眾娛樂的繁榮是否是真正的文化繁榮?這些問題值得深思。

中華讀書報:您判斷好書的標準是什么?

陳染:我沒有什么評價好書的絕對標準,只有一點個人的喜好——沒有官氣也沒有商氣,這是最基本的。我也幾乎不相信排行榜一類的事物。我經常重讀書柜里的舊書,讀舊書如同品味陳年的醇酒,韻味無窮。

中華讀書報:您喜歡的舊書有哪些?有怎樣的枕邊書?

陳染:前一段時間,我重讀幾本書柜里的舊書,《大哲學家生活傳記》(美國,1992年5月,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成為我的一本枕邊書,這本書可以作為我在庸瑣的現實中尋求自己的精神位置的一本書,我可以沒前沒后翻開哪兒是哪兒地讀下去,而且只需片刻時間,我便可以進入另一種精神狀態(tài)——那是和我的內心非常符合的深沉的精神所在,一種尋找自己并能夠與自己相遇的精神狀態(tài),說到底,它是一本通過哲學家的思想脈絡梳理我們自己思想的書。

另一本書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魔鬼辭典》(美國)。這幾乎是一本令人百讀不厭的書,作者用辭典的方式,為周遭事物進行幽默、調侃和反諷的定義,闡明作家對人類及其文明的深深的沉思與質疑。還有一本書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的《現代人的焦慮與希望》(德國)。該書涉及一些困擾我們這個時代的重要問題,探索了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思想的根源,反省我們的社會結構、人與自然以及我們自身生命的嬗變、更遷,并試圖指出一條脫離困境與危機的路途,在人類思想的不斷破舊立新的激變中,在全球性的思想多元化的世界上,如何尋找我們自己。

中華讀書報: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也關注吧?您有比較喜歡的作品嗎?

陳染:我是在《我們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從書業(yè)排行榜冷卻下來之后讀到此書的。讀完九十歲高齡的楊絳先生的書的時候,我的確心悅誠服,楊絳老人的書我以為到達了爐火純青的至高智慧。她盡力將歷史、政治等意識形態(tài)化的東西不著一絲一痕,把那些隨世而逝的時代的風云掩埋在聚散離合、骨肉人生的話語里邊。當然楊絳老人多少也回避了生活中那些存在的丑陋,夫妻從不吵架嗎?從不產生厭倦嗎?人性中從未有過私欲、褊狹和粗暴嗎?我覺得書中過多的和諧與溫情沖淡了生活本身的某些鋒芒與尖銳,因為即使是不摻雜歷史政治的人生也會有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堪??!老人是有意回避這些的,她不想說了。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會有一些東西永遠不想提及,不會透露于世,永遠塵封于心,與生命一起消失。

我還要提及一本特殊的書《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人民文學出版社),此書每一篇我都讀了,覺得這是一本在中國這種獨特而復雜的意識形態(tài)和人際關系背景下的人生哲學經典,既有變通的姿態(tài),又有固守的執(zhí)著;既有審慎小心的仔細,又有灑脫不羈的一笑了之……是一個活得太明白太通透太智慧的人的人生經驗和策略。也許有人會說,圓通的多,棱角就顯得少;四面顧及的多,冷僻鋒芒就顯得少;外化的多,內化就顯得少。但是,我想人生哲學不同于藝術創(chuàng)作,以王蒙先生的豐富閱歷,是不會再把生活本身藝術化的。

讀一本好書的確如同品味一杯醇酒,好幾天都會覺得日子非常充實,沉醉其中,這對于我這樣一個沉靜并安于家中的閱讀者來說,為生活中擁有如此的甘飴而感到韻味盎然。在書的寶藏中,我始終渴望智慧的火花娓娓跳出,滲透皮膚,融到血中,鉆入骨中,猶如醇酒被慢慢咽入胸腹,之后,它的馨香和力量才緩緩溢出。

(欄目主持人:宋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