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紅豆》2023年第9期|李駿虎:弦歌
來源:《紅豆》2023年第9期 | 李駿虎  2023年11月07日08:20

李駿虎,一九七五年十月生,山西洪洞人。全國政協(xié)委員、山西省政協(xié)常委,民盟中央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F(xiàn)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民盟山西省委會副主委。曾掛職四川省廣播電視局副局長。中共山西省委聯(lián)系服務的高級專家,山西省統(tǒng)一戰(zhàn)線智庫專家,山西省政協(xié)智庫專家。曾獲第四屆山西新世紀文學獎、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2007—2009年度趙樹理文學獎及趙樹理文學獎榮譽獎等。出版有《李駿虎作品集》(八卷本)及長篇小說《奮斗期的愛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癢》《母系氏家》《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眾生之路》《浮云》,中短篇小說集《李駿虎小說選》(上下卷)、《前面就是麥季》、《此案無關風月》、《六十萬個動作》,隨筆集《比南方更南》,散文集《紙上陽光》《文明葉脈——中華文化版圖中的山西》,評論集《經典的背景》,詩集《冰河紀》。

弦歌

李駿虎

也許是云貴高原的托舉,昆明這座城距離天空更近一些,那些平日里擦著樹梢閑蕩的云,無心地聚攏在聯(lián)大校園的洋鐵皮屋頂上,就急急地落下一陣暴雨,轟鳴聲之強度不弱于日軍飛機的轟炸。這是午后時光了,正午時分日本飛機曾光顧過,然而只是盤旋,并沒有丟下炸彈。五華山的警報聲撕心裂肺地響起,后來竟然有些悠揚的意思了,仿佛聽慣了亦見慣了這些情形的本地人臉上麻木的表情,或者恐嚇多了也會使得人心起老繭。學生們等不及日本飛機遠去就紛紛跑上街去游行,分不清哪些學生是清華的,哪些是北大的,哪些學生是南開的,他們是真正聯(lián)合起來了,在喊口號,在高唱《畢業(yè)歌》,到最后就只聽得滿城都是歌唱的浪潮了:“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我們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場……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這是田漢先生寫的歌詞,是文藝的武器。平津淪陷后,華北再也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教育部將北大、清華、南開等三校合并,南遷長沙組成長沙臨時大學(以下簡稱“臨大”)。而安定上課僅月余時光,長沙竟又淪陷了,倭人貼著膏藥旗的飛機頻頻光臨長沙投下炸彈,不得已“臨大”師生再度收拾起書籍和行裝,輾轉西遷昆明。聞先生記得清楚,就在徒步穿越湘黔滇叢生的山巒林瘴時,他漸漸看到破碎的山河竟然更加壯美。他忙去行李中翻找塵封的畫筆,去描畫她。因為醉心繪畫常常落到隊伍的后面,要別的教授喊好幾聲,他才又夾起畫具匆匆往前沖。

這一場雨來得急,砸著教室屋頂?shù)难箬F皮,仿佛全世界都在轟鳴合奏。而在這滿世界的轟鳴聲中,聞先生卻感到了莫大的寧靜。此刻,昏暗的教室中,他佇立在小小的講臺上,努力望向窗外云隙里透出的天光。然而低矮的窗戶很快被濺起的泥水所模糊,于是他夢醒似的轉過身去,用手指間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行:

從來沒有暴風雨能夠持久的。

他轉回身,把粉筆頭丟到講桌上,拍拍手上的粉筆屑,撣撣袍袖,撲打長衫的前襟和兩肩,單單忽略了粉筆灰落得最多的蓬亂的胡須。他蓄起這胡須,是為了表示抗戰(zhàn)的決心。教室里只有一個學生,坐在角落里與昏暗融為模糊的一體。他是知道的,他仿佛是向著混沌和虛空在講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中國文學史——一部尚未成形的詩的史,或者史的詩。她以神話為源頭,實際上卻是一部探尋這民族、這文化的力量的唯物史觀的文學史,他正要把他的發(fā)現(xiàn)慢慢地講給青年們聽,他們卻紛紛離開了教室。除了眼前和他對坐在昏暗里的這個學生,其他人并沒有再回來。聞先生記得,初到昆明時他開講中國神話課,《高唐神女傳說》《伏羲考》是頗受學生們的歡迎的,不但中文系的喜歡聽,理科的照樣紛紛穿越大半個城跑來聽課,就連城外的學生也起個大早趕來,那時學生們如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一樣圍繞著他。他開始埋首于中國文學史的研究之后,學生們就漸漸地離開了他,不知從何時起,每周一次從三十多里外的司家營的住所步行來到城里授課,面對的都是這唯一的一個學生。

雨住后,天空復亮,頭頂?shù)蔫F皮漸漸沉默下來,而城里更加沸騰了,他們也該回司家營了,天黑前還有三十多里的山路要走。

“新之,我們走吧,今天路滑得很。”聞先生從包里拿出油布來裹好講義,放進包里,把包放在講臺上,將長袍下擺撩到一邊,彎腰去卷起褲腿。何新之走過來把自己和先生的油紙傘都夾在腋下,兩個人相繼走出教室。他們都住在司家營,清華文科研究所在那里,新之是聞先生的研究生。

滿城草木都被雨水洗得發(fā)亮,人們的臉上也洋溢著一種新生般的光芒。出城走一段路,路面開始泥濘,聞先生索性脫去鞋襪把鞋提在手里,赤腳踩進溫熱的軟泥里去,感受到紅土地那溫柔的舒適。他暢快地走著,問身邊的青年:“新之,你知道我心底的想法吧?”何新之趕上一步,答:“我知道先生心里有一團火……”

聞先生拔出一只腳來,“噗”的一聲踩進胭脂般的泥里,往前走了一步,望著前面的山路說:“今天的我是以文學史家自居的。青年們看見我鉆進了故紙堆里,難免誤會我變成了一條蠹魚,不曉得我是殺蠹的蕓香!”聽不到新之的響應,知道他為什么沉默,于是聞先生接著說,“我鉆進這故紙堆里,為的是看清這民族、這文化的病癥,才好開出我的藥方!”

“哦?!焙涡轮ゎ^去看先生蓬草般的須發(fā)中閃爍的雙眼,“先生的詩不就是這樣的嗎?從《死水》、從絕望里,向著一道金光、一個理想掙扎著飛奔,那理想不就是‘咱們的中國’,未來的中國?詩人的先生正如您所講的夸父,向著烈日飛奔,那時候無數(shù)的青年都跟著您飛奔,跟著您寫詩,我記得很清楚!先生為什么不再寫詩只做研究了呢?”

“走,走,小心腳下!”聞先生提醒何新之,手搭上他瘦削的肩,扶了一下,輕輕地反問,“你想想,有比歷史更偉大的詩篇嗎?”

他們駐足在山坡上,眺望著腳下雨后勢如奔馬的盤龍江。天空忽然放晴,江山鮮亮奪目。“又沒有帶來畫板!”聞一多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一切,嚴肅地表達著遺憾。

過了雨霖橋,就望見當?shù)厝私小耙活w印”的兩層居所了。聞太太照舊佇立在橋頭迎接,夕陽把她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鞍滋煳迦A山又拉警報了?!彼蟻斫舆^聞先生的包抱在懷里說,“我給你炒了新的煙絲……”一邊與何新之互相問好。

“城里也聽到了,我很擔心你們?!甭勏壬乱庾R去摸摸袍襟處尚有余溫的煙斗,“孩子們呢?都好吧?”聞太太輕聲地回答:“孩子們都好,等著你吃晚飯?!?/p>

何新之把傘遞給先生,先行告辭?!靶轮?,一起吃晚飯吧?!甭勏壬炝羲??!安涣耍x謝先生!他們約了我的……”何新之匆匆走了,他知道聞先生家里有很多人要吃飯,聞先生總是夤夜秉燭制印養(yǎng)家。

“去江邊站一站吧?!甭勏壬鲋谋郯蛘f。聞太太看著何新之遠去,輕聲問:“青年們都去了哪里?一直都有很多人跟你一起回來,更多人在這里接你,怎么——真是因你不寫詩了嗎?”聞先生望著江畔樹影下的波光,慢慢地說:“青年們總會懂得的,沒有比歷史更偉大的詩篇。我是要抗戰(zhàn),不要內戰(zhàn)的,這就是我加入民盟的原因。我是要從歷史中看清這民族的病癥,我已為她開出了藥方!青年們會懂得并回來跟我一起,很快,不信你就看!”聞太太笑著問:“到底是你引領青年前進,還是青年推著你在走,我看不清?!薄澳阕允强床磺澹乙参幢胤且獋€清楚。”聞先生看一看太太,“我知道的是,青年代表著進步的力量,青年就是進步的方向!”

聞先生伸出手臂,一指眼前那東去的江水,說:“就像這不息的江水,不舍晝夜執(zhí)著地奔向大海,這就是進步的方向、進步的精神。他們創(chuàng)造著歷史的詩篇,而大海就是真理的存在?!甭勌ζ饋砹?,說:“還說不作詩了,這不就是詩嗎?走吧,回去吃飯了,孩子們等得著急了。”

推開大門,走過天井,上到二樓。朱自清先生一家正在吃晚飯,看到他們回來,朱先生放下筷子,出來笑著說:“我還在擔心下那么大的雨,路一定不好走,怕你們回來得太晚。剛才新之先回來報平安了,我才放心。”又望著聞太太笑著夸贊,“今天是領略了聞太太制作煙絲的高超手藝了,滴了好幾滴香油和酒進去,就那么慢慢地文火翻炒,傾注了多少的溫馨甜蜜在里面??!”聞先生笑道:“你哪里知道,這是我半夜刻字倦了提神用的!”

兩位先生相對大笑,引得樓上浦江清先生用昆曲念白問道:“何處笑聲,倒隱含著一絲蒼涼?”聞先生學著他腔調念道:“乃是‘清華雙清’加一個姓聞的瘋子!”

三人又一陣笑,驚飛窗外棲息的鳥雀,幾個住在一樓的研究生也跑到天井來抻長脖子朝上張望。三人笑罷,各自回去吃晚飯。

夜,靜得使人忘卻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若不是手中刮骨療毒似的刻刀,真讓人懷疑置身的是靜夜中的清華園。聞先生吹吹刻好的印章上的石屑,又用軟毛刷清理字面,在朱砂印泥上摁幾下,捏過一方宣紙來,試鈐一個印,頗為滿意。他輕嘆一聲,擦過手,拿起煙斗把白日里太太炒的煙絲填了結實的一斗,點著了,深吸一口,又咳著吐出抖抖的青煙來,起身推開窗去望那星空。月輝如霰,幽幽灑滿江樹,此刻的自己真就比在清華園時更為通透了。然而聞先生心里自然是頗不平靜的,想起傍晚在江邊太太所提出的問題來,自己以江水作答,而他又何嘗不似那滾滾入海的大江?他引領青年,同時也被青年們所裹挾,就像一個沖浪的弄潮兒,必定要經受驚濤駭浪的考驗。

這星月交輝、江山無恙的靜夜,聞先生想起了在《北平晨報·詩刊》、在青島大學的自己,那時跟著他的青年們很多,他領著他們作詩,他們高聲朗誦他的《死水》《口供》,跟著他從“一溝絕望的死水”里向著一個理想——“咱們的中國”掙扎、吶喊,而自從自己有了“考據(jù)癖”并以學者自居后,青年們就漸漸地離開了他。這時候,獨對這萬籟俱寂的宇宙,在這仿佛無聲的世界里,他聽到了自己胸中又響起戰(zhàn)鼓一般沉悶而有力的心跳聲——

靜夜!我不能,接受你的賄賂。

誰稀罕你這墻內方尺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墻既隔不斷戰(zhàn)爭的喧囂,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是放下刻刀,從故紙堆里抬起頭來做回一個斗士的時候了。案頭這部唯物史觀的《中國文學史稿》還沒有完成大綱,而他已經為這民族開出了藥方,明白自己應該去做一個披荊斬棘的實踐者了。

這注定是一個無眠之夜,然而白天照常光臨了。“昨夜望見你的窗口燭光徹夜地燃著,想到你定是在思考什么大事,沒想到今天就宣布要舉家搬回城里去了!”朱自清先生訝異地把茶杯放回桌案上,望著聞先生,“聽說是民盟要你去主編《民主周刊》,你是要跳出學術去從事政治了嗎?”

浦江清先生驚異道:“你知道政治嗎?你不懂政治的吧!”他抬起雙手來甩一甩看不見的水袖,“唉,你這一去,我們開創(chuàng)的中國文學史研究的‘聞一多派’就算終結了,這可是你開辟的一條新的研究道路,你好忍心!”

聞先生舉著煙斗,抖動著胡須,因為熬夜嗓音有些沙啞,眼也是發(fā)紅的。他昂然道:“我今天請二位喝茶宣布這件事,為的是說出我長久的痛來。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fā)的火山,火燒得我痛,我遲早要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光和熱來?!?/p>

朱先生和浦先生面面相覷。

“這是會受青年們的熱烈歡迎的。”朱先生笑著說。

聞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五四周朗誦晚會上,用低沉的嗓音朗誦艾青先生的《大堰河》里的詩篇之后不久,日本投降的消息沸騰了昆明。就是在這場晚會上,青年們發(fā)現(xiàn)了聞先生表演的才能,都邀請他去演講。聞先生剃去那長過胸口的蓬大胡須,他為抗戰(zhàn)蓄須明志,終于在勝利后,再度露出了倔強的大嘴和下巴,配上剛毅的眼神,一個大家熟悉又陌生的聞一多先生出現(xiàn)了。大家都恭喜他,向他的決心表示敬意,聞先生卻依然不曾展露他的笑容,端著煙斗說:“我們得到了期待中的勝利,還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和平,我們還面臨著更重大的問題,也許我們真正的奮斗才剛剛開始吧?!边@不是他的宣言,但他的確從這一刻起成為一個民主斗士了。

聞先生幾乎日日都在演講,或者是在去演講的路上,他和聯(lián)大的教授錢端升、伍啟元對聯(lián)大的青年學生們演講,大聲疾呼“要和平、反內戰(zhàn)”;他受民盟中央和中共云南省工委的委托,代表民盟云南省支部在群眾的反內戰(zhàn)游行集會上演講,要求國民黨遵守“雙十協(xié)定”,停止內戰(zhàn)。人們都知道他是主張“要民主、要和平”的。這時候他身邊的青年空前多起來了,而跟他站在一起的教授多是民盟的成員——潘光旦、楚圖南、李公樸、潘大逵、馮素陶和費孝通,其他人開始作壁上觀,還有人干脆去寫“幫閑”的文章了。

聞先生只在乎青年的態(tài)度,知道青年們起來了這個國家就有希望。青年們也紛紛來找他,昆明的幾個大學的青年學生都來到聯(lián)大,六千多人在一起請民盟的教授們發(fā)起“反內戰(zhàn)”演講,軍警和特務們沖進會場打砸驅趕,這個時候他們還不敢開槍。轉天三萬多名青年學生罷課抗議,聯(lián)大、云大都被軍警包圍,軍警向集會的學生投出了手榴彈,有三名學生和一位中學教師犧牲,很多人都受傷了。昆明的爆炸聲震驚了全國,各地的學生反內戰(zhàn)運動都起來了。

聞先生召開民盟云南支部會議,抖開一張大字報來給各位看。那是費孝通先生從城墻上揭下來的、特務寫的黑名單,大部分都是民盟的教授,因為他們支持學生的反內戰(zhàn)運動,當局希望他們被點名后要識相地閉嘴。

“聞先生,我們不但要在黑暗中呼吁和平,在槍聲中也要呼吁和平,我們面臨一個比抗戰(zhàn)更嚴重的問題需要解決,那就是我們將要建設一個怎樣的國家。這樣恐怖的政府不是你的理想吧?我們民盟選擇了跟中國共產黨站在一起,你是民盟的領袖,我們該怎樣跟反動的勢力去斗爭?”費孝通先生問,潘光旦、吳晗幾位也在望向他。

聞先生沒有憤怒,這確實少見,大概他心里的絕望更大于憤怒:“他們寫大字報,我們就寫信!我們聯(lián)名給馬歇爾將軍寫信,告訴他中國目前最主要的問題是怎樣建立民主政治中心的民意立法機關,只有這樣才能讓國民黨停止內戰(zhàn)。”他的眼神更加沉靜,語調更加深沉了,“我們民盟要聯(lián)合更多的人給馬歇爾寫信,讓他明白美國援助的武器都被國民黨用來屠殺人民和青年了,美國應該立即停止對國民黨的軍援,同時促成國府的改組。”

昆明的青年學生積蓄起海嘯般的力量,就要沖垮和消滅這舊世界了。五月,教育部宣布聯(lián)大解散,三校師生復原北返。聯(lián)大走了,昆明的大學也放暑假了,高原上幾乎每天都在落雨,鉛灰的彤云籠罩著空蕩蕩的教室。特務們隔三岔五跑到民盟的教授們家里吵鬧,威脅他們離開昆明。

一天早晨,住在城墻根下的費孝通先生吃驚地發(fā)現(xiàn),屋子背后的城墻被挖了一個洞,大到特務們可以隨時鉆進他的家里。“他們準備動手了!”他匆匆去找聞一多和李公樸這二位“最敢講話的人”。他先是來到李公樸的家門口,果然看到有幾個特務遠遠近近地監(jiān)視著。他敲門,開門的是李太太張曼筠,李先生在書房寫作教育史,聽到是費先生便請他進來說話。

“你要想辦法離開昆明,他們急了!”費先生勸道。李先生沉吟了片刻,說道:“他們要殺你,在什么地方都一樣??辞闆r,我已走不出昆明了。為了民主,我愿意把我的血同許多革命先烈的血流在一起。”“那就不要出門的好!”“門還是要出的,但我每次雙腳邁出這大門,就沒有打算再回來?!?/p>

李先生和太太照舊外出,一日正相攜著在歸途中,李先生突然在槍聲中倒下了?!氨氨?,無恥!”他在昏迷之前罵道。再次醒來時已經在醫(yī)院,他平靜地問太太:“外面什么時候了?”“凌晨五點。”張曼筠瞪著被怒火烤干的淚眼。李先生安慰她:“好,天快亮了!”他嘆了口氣,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李先生的追悼會在高原的雨中進行著,張曼筠的控訴被特務的哄笑和謾罵打斷,聞先生內心的火山爆發(fā)了,他沖上臺去拍著桌子,像擂響了戰(zhàn)鼓:“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殺,是李先生留給昆明的光榮!也是昆明人的光榮!”他的演講震驚了中外。那一刻,詩人的他、學者的他、斗士的他渾然一體了,現(xiàn)場的一千多名青年注視著他,為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語氣鼓掌,青年們緊盯著他們心目中最理想的民主的斗士,而他早就準備好為民主而犧牲了。

下午,昆明又響起了槍聲。幾天前,聞先生還告訴朱自清先生,他正在把屈原的《九歌》改編成歌劇,好叫青年們到舞臺上去給大眾表演?,F(xiàn)在,他無法完成這件事了,那部唯物史觀的《中國文學史稿》也永遠成為殘篇了。他最后一部光輝的作品,就是當天上午脫口而出的《最后一次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