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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芳鄰》:雞飛與狗跳與日常生活美學
來源:《北京文學》 | 張清華  2023年11月06日09:37

大約十幾年前,那時還年輕氣盛、梳著中分頭型、身材高挑的前律師張者,攜著長篇小說《桃李》帶給他的青年作家的瀟灑氣度,也帶著對一種更優(yōu)雅的郊野生活的向往,住進了京郊的一座園子,過上了他的“園丁加隱士”的生活。

說“園丁”可不是瞎鬧的。自打張者住進了園子,風景變得愈發(fā)這邊獨好,來他這里串門的朋友漸漸多了。但見他那里桃紅柳綠、枝葉芬芳,到春天,院子里開著碩大的芍藥、繡球,院墻和籬笆上爬滿了粉色的薔薇,簡直一墻絢爛;到秋天,滿園的菊花,五顏六色爭奇斗艷,更兼那樹上真?zhèn)€是桃李競妍,碩果招搖,叫人垂涎欲滴、流連忘返。便是其他季節(jié)里,那也是滿園風光關不住的,不止玫瑰月季常年開,還有那菜園里的瓜果豆角,時令蔬菜,更叫人邁不動步,不摘點兒拿點兒就不甘心。

如此,對這里動心的人可就不在少數(shù)了。慢慢地,讓張者“勾引”來買房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園子里又匯聚了幾位文人墨客,扎堆來比做園丁了。具體都有誰,我這里不說,因為不能喧賓奪主——其實江湖上不藏事兒,我不說好些人也早都知道了。我們今天單說張者,他像一只專門“掛伴兒”的鴿子,用他的花園引得伙伴兒不斷,一只兩只三四只,幾年下來,有了許多好玩的“芳鄰”。

“隱士”自古有真有假,終南山上那些魚目混珠的高人中,有些只是裝裝樣子,目的還是要入朝為官,沽名釣譽,有幾個安于寂寞愿意終老山林的,不住一住那郊野,哪知道寂靜與寂寞的真滋味。我所佩服的,乃是張者的真隱士勁兒。別人來這園子里,只是咋咋呼呼鬧著玩兒的,住不上三兩日便要著急回城,而只有張者能夠耐著住寂寞,是常年雷打不動安營扎寨的。所以,不消說,他便是這園子的中心,是無可爭議的地主兼“群主”。

我之所以繞了這么大彎子,不只是為扯閑篇兒,是因為這與小說《芳鄰》密切相關。說實話,我對這座園子里的日常生活,也大概有點兒聽聞,算是張者的常客之一。所以我讀這小說的時候,便和諸位有所不同。我映入腦海的,首先不是小說的內(nèi)容和意義之類,而是暗自猜測和八卦,這些個人物究竟說的是誰,想著想著,便偷著樂,笑得我肝兒顫。

這很不像專業(yè)讀者的樣子,讀小說,不好好琢磨其深意,倒專事猜想那人物如何對號入座,真是淺薄到家了。但沒辦法,這屬于“潛意識活動”,咱自個兒也掌控不了。那“冰豆媽”、劇作家“隔壁老王”、還有那性感而孤傲的藍清芳……都是自個兒在我的腦子里跳出來的,一想便知道那出自何處;再者,小說中那些說笑斗嘴和齟齬摩擦的場景,好像也已經(jīng)有了實景中的模樣。不過說到底,人家張者是專事編故事的,擅長的是移花接木張冠李戴,或是陳倉暗度李代桃僵的,這個自然我也清楚,都是經(jīng)過了藝術加工之后的產(chǎn)物,是純?nèi)坏奶摌?,但在我的無意識中,那些個面孔還是按捺不住自動跳出來。

所以不管那么多了,作為半個知情人,先圖個痛快,把“小人之心”完好地表達出來再說。沒有“生活”,作家就算再厲害,也只能胡編亂造而已,而張者則是“真實地再現(xiàn)”了他熟悉的環(huán)境與人物。而且,他這真實是加工過了的,是經(jīng)過藝術的混合、捏合、提煉和寄寓了的,已然變成了“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么說,便不是庸俗的八卦和揭老底,而是正經(jīng)八百的表揚了。

張者是高明的小說家,說他高明,是說他一向擅長在日常生活中尋找有意味的事物,借助他特有的詼諧——有時是冷幽默,來加以點染和渲染,使其生發(fā)出意義或趣味,傳遞出他對現(xiàn)實的思考與態(tài)度。這樣的寫法當然也有來歷和源流,對張者來說,似乎有兩個交叉的譜系與他都有些瓜葛。比如寫知識分子的錢鐘書,當代的王小波和李洱;還有一個便是寫北京的,遠的可以扯上老舍,近的則或許有王朔,還有幾乎平行的邱華棟、徐坤、石一楓等作家。兩相交叉,似乎正是張者的方位或輪廓,帶著略顯節(jié)制的詼諧,多寫北京地區(qū)生活背景中的知識分子或準知識分子人物。但他的辨識度也是鮮明的,那就是更接地氣,更具有生動可感的現(xiàn)實性與生活氣息。

《芳鄰》便是如此。如果要讓我來概括這篇小說的內(nèi)容,所寫的乃是“雞飛與狗跳”的故事——說得更準確些,是一個“中產(chǎn)社會”的“雞事兒”與“狗事兒”。這座園子,雖說名為別墅,但從活動其間的人物看,無非是些中產(chǎn)階級人物而已,“真正的富豪是看不上這里的”,有“各行各業(yè)的精英,有大學教授,有企業(yè)高管,有著名律師,有媒體中人,還有政府官員……都算是成功人士”。這決定了這一業(yè)主群里人物的特點,中產(chǎn)的、有知識或有見識的、三教九流的、自命不凡的、社會邊緣的,等等。是一個雜拌兒的混合型的小社會,一個當代意義上的“大觀園”,置換為老舍式的場景,也是一個別樣的四邊開放式的“大茶館”或是升級版的“龍須溝”。用莎士比亞的概念則是“福斯塔夫背景”,即社會各色人物活動的一個舞臺式的場所。

而這樣的一個場所,便成為了一個舞臺,一個社會或時代的空間隱喻。

而且要命的是,在這個實體的窗口或舞臺之外,還有一個虛擬的社交空間——“微信群”,在這個群里,每個人不但被“數(shù)字化”,還被“物化”,成為“冰豆媽”“金蓮媽”“二流子爹”之類,大多數(shù)人的交集是在群里,所使用的語言也帶上了“網(wǎng)絡黑話”的色彩,所以千萬不要小看了張者式的日常小景,這可恰恰是時尚的、時代的,小中見大的、意味深長的美學場景。

再來說說這“雞事兒”和“狗事兒”。小說中開篇是關于園子里養(yǎng)雞的爭議:鄉(xiāng)下來的藍老太習慣性地養(yǎng)了一群雞,結果引來了對鄰居的困擾,尤其是她自己的女兒,曾留學海外的藍清芳的不滿,母女之間和鄰里之間的糾紛迅速溢出,成為一場法理意義上私權與公權、個人空間與公共責任之間的爭論與較量,且同時在現(xiàn)場與網(wǎng)絡空間中展開。結果當然也可以想見,最終不了了之。

但小說至此僅是借“雞事兒”拉開了一個序幕,真正的大戲還是后面的“狗事兒”。當過官員的田群主家的一只柴狗——學名“中華田園犬”,官名叫“阿黃”,外號則不雅,叫作“二流子”,試圖與另一位女業(yè)主家的日本柴犬“潘金蓮”交配。本來兩只狗狗都在發(fā)情期,你情我愿,主人應該樂見其成,承認其“狗權”,或者至少不悖逆此物倫天理,但不想女主人根本看不上“二流子”和它的主人,于是當場斷然拒絕。此舉不免引起了田群主的憤怒,兩下遂展開了唇槍舌戰(zhàn),且動用了法律與倫理的武器,于是在群里也迅速引發(fā)了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紛爭。參與者的話題不免觸及了政治、歷史、民族國家、人類價值與民粹主義等等敏感話題,分立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攻防戰(zhàn)。相持不下之時,最后還是專修法律的藍清芳,征引了一款官方發(fā)布的《文明養(yǎng)犬管理細則》,導致了田群主的“下課”。

小說看似高度戲劇化和喜劇化的故事,其實正是近些年來人人都有過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只是還少有人在文學中對此進行認真的處置罷了。張者雖然刻意將其濃縮在一個日常小景之中,但不難看出其深廣的寓意。

這寓意我自然很難幾句話說清楚,而且講老實話,我也不愿意將其說清楚。因為說清楚了也許就矮化了這篇小說的意義,矮化了張者作為寫作者的境界和動機。我料他最想說的,應該是這些年我們的社會與思想意識的一種變化。往淺處說,是一種社會情緒的釋放,往深處說,是所謂共識的消解;還有,往好處說,是公眾意識的覺醒,往壞處說,則是世道人心的敗壞。很簡單,以往我們的生存中,不太會因為這點兒雞鴨貓狗的事情,引發(fā)公共性的紛爭,而在當下,人們真的會因為一點點雞狗不如的事兒,會鬧得上綱上線、沸沸揚揚,不鬧成事兒不得消停。單是這幾年,多少群里發(fā)生著勢同水火的對罵,多少人因為網(wǎng)絡“出圈”而暴得大名或是身敗名裂,多少人“憤而退群”或是被“移除”逐出,甚至多少群干脆解散或是另起重組,蓋源于這種奇怪而分裂的意識與邏輯。

至于這變化背后的那些原因,自然復雜又深廣,多可意會,難于言傳。他沒有說,我也不說,你自己去琢磨吧。

本還想說說張者的小說藝術,但至此規(guī)定的篇幅已經(jīng)用完了。我想說的是,文如其人這句話大約是不會錯的,張者的小說就像他這個人,需慢慢了解,初見時有點顯得漫不經(jīng)心,還有點三心二意,讀著讀著,深入了解,才能慢慢覺出滋味,覺出他的好玩,好玩中的機警與深刻,戲謔中的幽晦與陰鷙。他對于人性的敏感觀察,對于人情的微妙洞悉,還有生成于紙上時候的散漫與氤氳,以及忽然洞開時的拍案與叫絕。

此刻的張者,必定在他那陽光燦爛的書房中伸著懶腰,嘲笑我的言不及義或是過度解讀,呷著一口好茶,含糊其辭地說,這蠢貨哥,凈瞎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