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響》:人生的光影與人性的回響
《回響》是作家東西繼《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之后的第四部長篇小說,我以為,讀《回響》是需要智力與精力的。小說從公安局案件負責人冉咚咚破案切入,以心理開掘懸疑推進故事,作品角度新穎,情節(jié)跌宕起伏,人物群像復雜鮮活。其中,東西成功塑造了一個新的深刻的文學形象:冉咚咚,這位在看不見的戰(zhàn)線上成長的女英雄,敏感求真、敬業(yè)堅執(zhí)。她不僅有深刻堅定的職業(yè)精神,東西還在冉咚咚人生的光影與人性的回響中,展現(xiàn)了廣闊豐富的人心面向,繁復裂變,至明至暗,那些心理生命艱苦卓越的戰(zhàn)斗力透紙背,如芒在刺,一切都出乎意料,令人過目不忘。
《回響》大俗開首,兇殺案,突兀、殘忍。女偵查冉咚咚接到報警趕到西江,女青年夏冰清被拋尸江上,右手掌被切斷,暴虐慘烈??不適感不期而至,令我不能直視,本能地放下手稿:東西寫通俗小說?一位優(yōu)秀作家應該不會如此簡單。再讀,居然就引人入勝,在作者開首營造的沉重氛圍里,案情一波三折,人心幽暗至深,壓抑而驚心。這個極具戲劇張力、看似不可思議的懸疑故事,是以冉咚咚破案作為小說的懸念和推動力的。在案件中,對人生追問到底的冉咚咚窮追猛打,疑犯卻步步為營;一時兇犯現(xiàn)影,卻又曲徑通幽,回到原點再出發(fā);死結(jié)不斷解開,又被系緊,在不斷反復的解扣中,抖落出冉咚咚一地的人生光影,及其周遭一切人事的人性回響,她無所不在的人生光影是人性的幽明與裂變,乃至分裂和異化。于是,所有的線索與纏繞的人物,在套中套里回旋往返著人性的回響,敏感纏繞、無邊無際,刀光劍影、犀利震撼,小說止于大雅。
小說“奇數(shù)章專寫案件,偶數(shù)章專寫感情,最后一章兩線合并,一條線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另一條線的情節(jié)近乎靜止,但兩條線上的人物都內(nèi)心翻滾,相互纏繞形成‘回響’。這么一路寫下來,我找到了有意思的對應關系:現(xiàn)實與回聲、案件與情感、行為與心靈、幻覺與真相、罪與罰、疚與愛等等”(東西《創(chuàng)作談:現(xiàn)實與回聲》,《小說選刊》2021年第4期)。如此緊密的內(nèi)在邏輯,形成了小說井然密實的結(jié)構(gòu)。小說以案件啟筆,是為了從現(xiàn)實的光影中探尋人物內(nèi)心,開掘出復雜的人性面向與深邃的回聲。冉咚咚視偵查為志業(yè),對情感理想而清潔,對自我嚴謹自律。她敬業(yè)、堅執(zhí),對一切追問到底,不僅要追問疑犯、追問丈夫,還追問自我。這種似要征服一切,尤其在紅塵滾滾中像偵破案件一樣去偵破自我和愛情,而主觀性的情感又是最多變最脆弱的,如此精神潔癖且身為女性,冉咚咚難免頭破血流。因為,女性的宿命有著太多無解的羈絆,同時一位名偵察認知他人也許難度不大,難的是認知自我,認知心靈。在小說的奇數(shù)章冉咚咚“念念不忘”偵破,偶數(shù)章便是她情感的“必有回響”。心靈是現(xiàn)實的回音,于是所有的人事與面向都有了呼應,光影錯落,亦真亦幻。
那么,東西是如何在纏繞冉咚咚案情、情感與自我的三重困境中,進行有難度的寫作?東西挖掘犀利,他耐心而精細地一一講述了冉咚咚如何沖破了三個障礙,其復雜性超乎想象。因為每種情緒障礙都有多種面向,隨情境轉(zhuǎn)換成系統(tǒng)所能識別的變量和函數(shù),東西在此復雜邊界上以強烈的破案情緒為基本,情感社會人心等是兩種或多種情緒的混合,并不時達到膠著狀態(tài),其張力令人震撼。
一是案情的撲朔迷離,對疑難的偵破給名偵探冉咚咚巨大的壓力。案件離奇,她為了完成任務,也為了證明自己敏銳的直覺,憑借一己之力去沖破三重疑難,這對一位女性無異于自我沖突且難以完成。東西卻偏偏把主人公系在這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死結(jié)里,以極端化的敘述、強悍的邏輯推理和深入的心理探索,推理、偵破、懸疑,光影交錯、撲朔迷離,峰回路轉(zhuǎn)、跌宕起伏,刀光劍影、機鋒閃爍。偵探小說疑難不斷,證人的不合作,黑洞幽暗,深不可測,咚咚不顧一切尋找蛛絲馬跡,以還原事情真相,推理步步深入,有理有據(jù),一個謊言往往需要更大的謊言去掩蓋真相,罪惡往往會被更深的罪惡掩蓋。當謊言和罪惡上演的時候,唯有用心中的正義和善良來照亮黑暗??當然,案件最終告破,但作者對人性復雜的犀利挖掘,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是情感的疑難。冉咚咚長久執(zhí)念破案,逐漸失卻對人心的信任,包括對相親相愛十多年的丈夫慕達夫。慕達夫說在酒店“開房,是與朋友打牌”之言,她自然耿耿于懷,認定是丈夫的背叛。當然,在作者筆端,名氣頗大的文學評論家慕達夫教授,評論作品常有點石成金之功,也時有指鹿為馬的類比與敷衍,但他十余年如一日,甘愿做妻子負面情緒的垃圾桶,噓寒問暖,無怨無悔,堪稱冉咚咚人生的花光柳影。而一位女性無法掙脫對深愛她的丈夫的懷疑,其災難性當然滅頂。心理學告訴我們無益的情緒大多起因于大腦杏仁核區(qū)域的生理反應,其負面影響可以經(jīng)由理性思考而獲得改變,如有效地溝通。但她居然多次以冷戰(zhàn)和離婚考驗丈夫,而夫妻雙方煩惱的心緒與過于自尊的情緒,都沒有用邏輯的情境分析來重估各自的非理性情緒,并阻隔各自的有效溝通,導致了情緒的激發(fā)事件,最終不愿離婚的夫妻真的就離了。因而,冉咚咚雖沖破了驚心動魄的復雜案情障礙,但并不意味她能沖破面臨的每個障礙?!案星檫h比案件復雜,就像心靈遠比天空寬廣”,深受折磨的慕達夫,寧愿委屈簽字離婚也不愿失去自尊,他鄭重地告訴咚咚:“別以為你破了幾個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歸類概括總結(jié)人類的所有情感,這可能嗎?”至此,被冉咚咚揪住不放的所有人都抵達絕境,崩潰的不止慕達夫,還有崇拜冉咚咚并獲一吻的邵天偉,還包括冉咚咚自己,心靈的創(chuàng)痛重重疊疊,刃刃見血。
三是精神與情感潔癖的冉咚咚如何理解自己,戰(zhàn)勝自我。案件、情感與自我的三重疑難的心靈撕扯與沖突纏繞,使敏感的她有難以承受之重,尤其心無旁騖以破案為志業(yè)的敬業(yè)者,只要案件一天不破,就一刻難以安心,幻想不斷、懷疑不止,世事難以成全,一個人完成正義需要犧牲多少自我乃至人們。要堅持自我,只能無問西東。其實咚咚的“自我”在小說里,很大成分是在生命之外不能忍受婚姻的“出軌”,包括案情中,徐山川和夏冰清、沈小迎,慕達夫和貝貞,劉青和卜之蘭,沈小迎與健身教練,吳文超與夏冰清,冉咚咚和慕達夫、邵天偉等等復雜而微妙的兩性關系,以及多面向的幻覺與真相、罪與罰、愧疚與愛戀?!伴_房事件”如同鬼影,使冉咚咚始終陷入困境不能自拔,以致她難以確定自己與慕達夫之間是否還有愛情。這個她無法破解的情感大案,即使在離婚后她也未能實現(xiàn)“門羅式”的自我逃離。面對自己對家庭的愧疚念想,以及自我無法真正接受年輕同事邵天偉的纏繞,當她看清自己僅有事業(yè)成功,沒有健康的身體和美滿的家庭,不是好妻子、好母親時,光影已失,她開始有了自我懷疑?!八龥]想到由內(nèi)疚產(chǎn)生的‘疚愛’會這么強大,就像吳文超的父母因內(nèi)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蘭因內(nèi)疚而重新聯(lián)系劉青,劉青因內(nèi)疚而投案自首,易春陽因內(nèi)疚而想要給夏冰清的父母磕頭”,小說也給了冉咚咚因內(nèi)疚而產(chǎn)生“疚愛”,她問已離婚的丈夫:“你還愛我嗎?”“‘愛’他回答。”
小說戛然而止。這閃爍著人性之光的結(jié)尾,一反故事緊張壓抑的情緒,成為全書情緒的高光時刻,映照著冉咚咚無所不在的人生光影,及其周遭一切人事的人性回響;其“愛”的呼喚,一如錢鍾書先生所言,好的作品能“喚起你腔子里潛伏著的回響的音樂”。至此,冉咚咚終于知道自己的靈魂是什么樣子的,也開始有了英雄的氣象,因為這世上真正的英雄主義,是洞穿生活的本相后,沖破黑暗,依然熱愛生活,依然相信愛情,依然心中有光。
東西讓冉咚咚自己教育了自己,其復雜的女性多面向,同樣也呈現(xiàn)在其他女性身上。掙扎在情色與錢財交易之間的夏冰清,在優(yōu)柔寡斷和患得患失之間不僅失卻自我,還慘烈地丟了卿家性命。頗有才情的女作家貝貞的熱烈與做作,竟是一場“一個人的戰(zhàn)爭”。而給人牧歌田園風的女神卜之蘭,她的“遠方與詩歌”,只是其師生戀的療傷之舉罷了。最驚心動魄的不過是大老板徐山川的“佛系”太太沈小迎,很難想象這個表面互不干涉的溫潤妻子,卻是對丈夫出軌劣跡了然于胸的復仇女神??一個個復雜的女性,在冉咚咚堅決要破解的三個疑難問題及其社會關系中呈現(xiàn)出各個不同的差異性,階層、經(jīng)濟和文化差異而導致了不同的性格和命運,但在密不透風的生活隧道里,都活得壓抑黯然,令人幻滅。雖不是“惡之花”,卻難有向陽而生的活力,也難成上善之心。她們魂不守舍地在情感的黑洞深處,妄想征服世界,生活的迷人光影自然難照心地。其實,女性的強大不是征服了什么,而是承受了什么,并有所守持,擇善而生。讀著讀著,女性的悲情不期而至。
在這個意義上,對人性開掘犀利的東西,多少還是有些大男子主義的。敏感的他讓筆下的人物敏感和黑暗到底,敏感到讓冉咚咚發(fā)展至神經(jīng)質(zhì),這其中蘊含著一個女性如何理解自己的問題;黑暗到讓冉咚咚忽略了自己的母性。個人的意志固然是新女性獨立的標志,但在三個疑難面前,冉咚咚的母親角色與痛苦是最輕的,讀者需要以咚咚的心面對她的孩子,包括她的父母。因為大多數(shù)女性,父母兒女影響的深刻性超越一切,尤其母性的面向,對孩子喚雨的烙印深入骨髓,不可忽視。雖然作者動人地寫到吳文超母親的絕望,寫到冉咚咚請求慕達夫不要將離婚的事情告訴女兒,怕女兒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但離婚期間,對母女與父女的關系卻著筆不多??梢哉f,作者對心靈探尋的深刻是嘆為觀止的,但是否少了些許同情的理解,少了些許對女性巨大的隱忍與包容能力的忽視;是否對咚咚心靈與人性的沖突還需要進一步打開,以便讓身為讀者的我們對咚咚多一點理解的同情。而不是如今她過于高冷的堅硬甚至固執(zhí)己見、封閉自我,以致情感與猜疑頻頻錯位,性格與命運一路陡轉(zhuǎn)、折返,迷失自我而不近情義,不惜家庭破裂。很難想象一個相親相愛的家庭典范,可以瞬間缺少正常人正常家庭的相互包容和理解。我以為,冉咚咚極具精神勁道和深度,但少了女性洞穿世事后的常道和寬度;雖可敬,卻不太可愛。
《回響》雖不太像東西以往的小說,但卻始終繼續(xù)他的筆下生風,繼續(xù)簡約靈動和機鋒閃爍的緊致敘述,尤其一以貫之的刃刃見血見骨的勁道,懸疑疊加的精彩敘事,散發(fā)著頗具質(zhì)感而活潑潑的敘事氣韻,體現(xiàn)了作者出色的結(jié)構(gòu)意識和美學形態(tài)的藝術(shù)自覺,令我想到他的名篇《沒有語言的生活》里,東西極端化的敘事方式、野氣橫生的敘述張力,這在同質(zhì)化與注水敘述現(xiàn)象普遍的今天,彌足珍貴,值得稱道?!度嗣裎膶W》刊發(fā)當期的卷首語稱:“《回響》是一部可以無限延展的長篇小說”,其豐富而深邃、神秘而迷人的人生光影和人性回響,值得廣大讀者進一步深入發(fā)掘。無論如何,這都是一部優(yōu)秀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