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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物丨畢飛宇:我可以隨時放下筆,但不能放下生活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李菁  2023年11月10日09:00

畢飛宇

畢飛宇 

在近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畢飛宇并不以高產著稱,卻幾乎篇篇佳作——每一部作品都被賦予堅實的質地,閃耀著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和探索自我的精神。暌違十五年之后, 畢飛宇的長篇小說新作《歡迎來到人間》——他真正“想寫”的故事終于“來到人間”。

雖然《青衣》《玉米》《推拿》等關于歷史書寫的作品為畢飛宇帶來了盛譽,但他并不想重復以往的寫作。觸動他的是評論家李敬澤的一番話:“《青衣》也好,《玉米》也好,《平原》也好,你寫的還是歷史……我覺得一個很牛的作家,最關鍵在于如何去體驗當代、概括當代、提升當代、表達當代?!痹诋咃w宇看來,歷史書寫意味著時光已經對生活給出結論,作家不過是利用想象,依照結論梳理或者用一套話語體系再次呈現生活。一個作家如果不能與當下生活產生緊密聯系,不能有效地表達當下,那這個作家最多只是做了“一半”。也因此,“最會寫疼痛”的他將目光轉向當下人們普遍存在的“精神疼痛”。

小說講述了外科醫(yī)生傅睿看似完美、實則千瘡百孔的生活:外人眼中,他年輕有為、家庭美滿,是好兒子、好丈夫、好醫(yī)生。當一則意外發(fā)生,他開始自我懷疑,發(fā)現真實的自我早已模糊不清,既定的生活“失序”,向內坍毀。職場、家庭、親友……畢飛宇的解剖穩(wěn)、準、狠,在紛亂如麻的情感與社會結構中尋找人們“發(fā)瘋”的源頭。一如書的開頭,千里馬雕塑體態(tài)畸形,內心嘶吼,靈魂被囚禁在石頭之內,因為壓抑得太久,通常都是一邊狂奔一邊怒吼。

創(chuàng)作轉型痛苦且磨人,尤其對于在創(chuàng)作上有高度自覺的作家來說,更是如此。小說自動筆之日起便充滿曲折:原本畢飛宇只想寫一部關于醫(yī)院的小說,寫到30萬字的時候卻發(fā)現結尾遙遙無期。調整思路后,創(chuàng)作進展順利;2020年初生活發(fā)生巨大變化,內心激蕩之下,畢飛宇決定,小說第九章之后的內容全部放棄,推倒重新寫!“這部小說是我的噩夢。在沒有完成之前,我無數次想要放棄,起碼有十次以上?!钡?,他每次都無法擺脫對時代表達的欲望與焦灼,最終還是選擇寫完它。

“我只關心,讀者看了小說之后,能不能感受到傅睿所受到的撞擊。哪怕讀者對于這本書寫了什么并不確定,但只要他們能感受到這種撞擊,這個小說,在我看來就成了?!?/p>

當小說畫上句號,畢飛宇如溺水者上岸,回歸真實的人間。歷經十五年淬煉,他最終成功以長篇小說的形式,呈現了一部展現當代人生命與精神世界暗流的挑戰(zhàn)之作。

以下是中國作家網記者李菁對畢飛宇的專訪。  

“現在的問題是,他為什么挽救護士小蔡?”

中國作家網記者:從早期創(chuàng)作具有先鋒性質的作品《雨天的棉花糖》等,到逐漸走上寫實的創(chuàng)作道路,寫下《青衣》《玉米》《推拿》等一系列現實題材作品,再到如今聚焦大時代下人物的“非理性精神狀態(tài)”和人本身的荒誕性,您在創(chuàng)作上一直求新求變,具有高度的藝術自覺。是什么原因讓您愿意跳出舒適區(qū),不斷選擇充滿挑戰(zhàn)性但依然是自己“想寫”的東西?

畢飛宇:作家在選擇技術調整的時候,內心的意愿也許沒多大意義,外部的壓力和需求可能才是更大的動因。我不認為會有這樣的作家,他一天到晚在家里琢磨所謂的技術。在我看來,脫離了具體作品與具體訴求的技術真的不存在?!锻颇谩分?,尤其在疫情期間,我對內部世界,也就是精神的關注更大,這才帶來了一個問題,我不可能用寫《推拿》的方式去完成新作。

中國作家網記者:您曾說,《歡迎來到人間》的創(chuàng)作給您“噩夢”一般的感覺,幾度輟筆,最終從百萬字中打磨出二十萬字完稿,甚至在經歷疫情之后又重新改寫了主人公的精神軌跡。能否具體談談創(chuàng)作過程中經歷的思想掙扎和變化?

畢飛宇:不是從百萬字打磨出二十萬字,是總體的寫作量超過了百萬字,這是沒辦法的事。作品寫歪了,你只能推倒重來。如何去判斷“寫歪”了呢?你寫不下去了,它死在那里,它失去了內在驅動。實際上,最佳的選擇是放棄。我沒有放棄并不是我有巨大的精神意志力,不是。是我舍不得。傅睿的命運依然像鬼火那樣閃爍。鬼火當然有巨大的誘惑,它帶來的只能是噩夢。我確實很掙扎,很煎熬,可我覺得值得,我受煎熬,我的小說人物就可以大口地呼吸。傅睿活下來了,不是么?對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呢?我也是有收獲的,我為自己贏得了滿頭的白發(fā),浪漫極了。

中國作家網記者:小說后半程猶如“脫韁的野馬”,在某種程度上跌入“失序的世界”,與前半部分的敘述風格和節(jié)奏形成反差。您是有意為之,以此來表現主人公內心發(fā)生的變化嗎?

畢飛宇:我覺得整部小說都是失序的,相比較而言,前面收著一些,這個收是為了體現加速度。如果一上來就脫韁,加速度是無法體現的。

中國作家網:這里“加速度”的設計主要是為了體現傅睿前后的心理變化嗎?

畢飛宇:嚴格地說,瘋狂。瘋狂可以有多種體現,直觀的體現就是失速。

中國作家網記者:傅睿原本更多地活在精神世界里,“不接地氣”。在經歷“手術意外”后,進入“人間”,精神恍惚抑郁甚至譫妄,身體也出現“刺癢”的癥狀。就像一個人突然覺醒了,認清了世界卻仍然依賴于“生活的慣性”,想改變卻無能為力。人的“異化”是否是一個社會走向現代化所不可避免的過程?

畢飛宇:現代化有可能帶來異化么?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導致人類異化的因素有很多,宗教,權力,資本,烏托邦理想。極端一點說,人類正是為了避免異化才走進現代化的。我想強調一點,反思現代化也許是必須的,但是,那是以后的事,我們首先要面對的是如何走進。

中國作家網記者:傅睿本身性格淡漠,與親人同事等感情疏離,但事情發(fā)生后,他與病人老趙和護士小蔡的互動卻耐人尋味。他反復回訪老趙的恢復情況;讓小蔡幫忙“撓癢”,并要瘋狂拯救她……這似乎是他對“失序世界”的一種“抵抗”和“自救”?

畢飛宇:現在的問題是,他為什么挽救護士小蔡?為什么?他為什么要給小蔡“定性”?這是我想知道的,我覺得讀者也有權知道。

中國作家網記者:您被譽為“寫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創(chuàng)作了諸多令人印象深刻、飽含悲憫的女性形象。相較之下,《歡迎來到人間》中的女性人物又帶給人不同的感受,比如護士小蔡“被拯救”“被求婚”,比如敏鹿在婚姻中的被動和迷茫……能否談談這部作品里的女性人物?

畢飛宇:小蔡是這部作品的尾隨者,作為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她有時代感的強迫癥,她努力成為時代。也許,真正具有時代強迫癥的不是她,反而是我這個敘述者和記錄者。很不幸,她最終成了被拯救的那個人。在時代感和被拯救之間,有它內在的邏輯么?至少我沒有發(fā)現。我記錄了這個過程,而我沒有找到邏輯,這是我書寫這個人物的動因。

當冷靜與激情都不值得信賴,虛構不可避免

中國作家網記者:您曾說過,“傅睿身上我最在意的、警惕的是他的虛妄性”。虛妄性的信念讓他的掙扎和反抗猶如陷入“無物之陣”,為何選擇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文學作品中并不常見的人物,傅睿身上是否反映了某種當代人的共性?

畢飛宇:在這個時代,我的生活和你的生活一樣,大概可以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在現實,一部分在網絡。如果我從不上網,僅僅依靠我的現實生活,我大致上是可以判斷我們的生活的;反過來,如果我很少參與現實,每天都在網絡上溜達,我大致上也可以判斷我們的生活??蓡栴}就在于,這兩個判斷無論如何也對不上,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說,這樣的對立是不應該發(fā)生的,可它偏偏就發(fā)生了?你說,我一個作家,能無動于衷么?不能。實際上,我真正要表達的并不是現實世界與網絡世界的對立,我是說,在現實世界,我們的冷靜是哪里來的?同樣,在虛擬的世界,我們的激情是從哪里來的?我可以依仗的邏輯起點到底是哪一個?在任何一個時代,如果它的冷靜與激情都不可信賴,作家的虛構將不可避免。

中國作家網記者:您提到,最渴望的事情是“充分呈現我們的非理性”?!皳尵雀绨啄帷焙汀罢刃〔獭倍温渲械囊庾R流手法運用令人印象深刻,呈現出了人物的非理性狀態(tài)。您認為,在作品中精準把握和呈現一個人的非理性,比較困難的部分是什么?

畢飛宇:表面看,它更多地涉及想象,這是當然的,這些部分如果失去了想象真的很難抵達,但是,我更想強調的還是認知。簡單地說,你得做宏觀的把握,然后,由這種把握選擇想象的方向。作家需要完成人物,即使是非理性的,傅睿有傅睿的方向和情態(tài),老趙有老趙的方向和情態(tài)。所謂的準確,是完成了各自不同的人物。

中國作家網記者:您覺得哪個人物相對難以描摹和準確把握?

畢飛宇:也不好這么說,很難說哪一個個人更難。長篇小說不管體量如何,哪怕只有十五萬字,它終究是一個大場域,重要的還是所有的人物所構成的整體關系,在不同的區(qū)域里,他們的關系又有輕重緩急。小說里有一個很次要的人物,鐘點工明理,你說她容易寫么?不一定的。老趙輕度騷擾了她,她是要有回應的,為了這個回應,我停了一個星期,事實上我被難住了。最終她說,叔叔,你鬧。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知道明理這個人最終確立了。她確立了,老趙就確立了,老趙確立了,傅睿就確立了。我的體會是,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不存在孤立的難,它是整體難。話又說回來,沒有難度,寫作還有什么意思呢?常識是,只有高強度的負荷才能帶來內分泌的改變,我們的快樂就來自這樣的改變。

中國作家網記者:??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談到“瘋癲的世界永遠不是理性世界可以到達的,永遠是理性世界的對立面,只要理性世界仍然占領統(tǒng)治世界,無論以何種形式,非理性的癲狂就會一直和它戰(zhàn)斗下去?!边@是否可以解釋小說的結尾在似真非真的狀態(tài)下,以癲狂的飆車和夢境(非理性)撕開理性世界的一角,展現生活真實的一面?

畢飛宇:毫無疑問,??聦χ袊骷业挠绊懯巧钸h的,尤其是對我們這一代。否認??碌挠绊懯遣幻髦堑模抑皇歉嬖V我自己,我不是為??聦懽?,更不可能為印證??露鴮懽?,我寫作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如果我的寫作實踐了??碌哪承┯^點,那我只能說,認識也有共性。無論東方還是西方,誰也改變不了日月同天的基本事實。

生活如此被動,我能做的唯有虛構

中國作家網記者:面對當下中國現代化迅猛發(fā)展、互聯網信息時代千變萬化、光怪陸離的現實,當代文學是否會陷入某種敘述困境抑或“敘述斷層”?

畢飛宇:我無法對當代文學做出評估,我所擁有的僅僅是粗淺的視覺記憶。我們的長篇越寫越長,長篇小說越來越厚,就是這樣。我個人不喜歡這個局面,當我們糾結于長度的時候,這對長篇小說一定是不公平的,對漢語尤其不公平。我同意你的說法,敘述困境和敘事斷層,我認為困境和斷層都在,這個差不多已經是顯性的了。但是,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長遠,開始眺望90后或者00后的作家時,也許我們也有可能出現新的收獲。困境和斷層真的不一定是壞事,文學就是這樣的,生生不息的文學史其實也是洶涌澎湃的斷裂史,天才和斷層永遠是親兄弟,好吧,親姐妹。

中國作家網記者:在創(chuàng)作一部新作品時,會有意識的尋求突破和轉型嗎,創(chuàng)作過程中會有焦慮嗎?如何解決?

畢飛宇:我不會刻意去轉型。我的轉型來自外部,簡單說,我需要面對的對象不一樣了,渴望表達的東西不一樣了。我當然是焦慮的,夸張一點說,甚至是擰巴的。但是我要明確一下,不是寫作讓我焦慮和擰巴,相反,因為焦慮和擰巴,我才寫作。這不是同一件事。某種程度上,是寫作緩解了我。我寫作是想解決生活所帶來的內心問題,而不是解決寫作的問題。當寫作成為問題的時候,我會隨時放下我的筆,這沒什么,放棄寫作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我的問題是無法放棄生活,不能放棄自我的存在,尤其是我的存在感。我能做的就是寫,也就是虛構,對我來說,虛構即存在,虛構可以給我自由與積極。生活是如此被動,是虛構給我?guī)砟軇有浴?/p>

中國作家網記者:期待這部小說未來被影視化嗎?

畢飛宇: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小說是由兩樣東西構成的:描寫、敘事。敘事極為主觀,它不受時空的限制,對影視改編幾乎沒有用。一個對影視化有較高期待的作品,不可能把小說的重點放在敘事上。所以說,要回答這個問題,幾乎不要去問作者,讀者把自己想象成導演就可以了。

《歡迎來到人間》

《歡迎來到人間》

(圖片來自網絡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