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11期｜劉春：微茫之光（12首）
《小幸?！?/strong>
從陽臺看出去，成分有些復雜
桃樹占優(yōu)，數(shù)目不大好估算，可能有
三十畝，也可能有三千畝
一只蜜蜂在兩朵花之間飛，你聽不懂
它的話，不知道它在搬運什么
但它肯定是在經(jīng)營小日子
到郊外漫走幾里路，草地上
看不到一片黃葉。那感覺像一顆糖
拈在手里，舍不得剝開
這個春天，我只喜歡一種動物
——樹林中的蜜蜂。只喜歡一種植物
——陽臺外的桃花
《與自己書》
做一個獨來獨往之人
不勾三搭四，不成群結伙
不討好權貴，不輕視赤貧
不裝瘋賣傻，不李下瓜田
不催淚，不引流
不防暗箭，不怕明槍
不摻和家長里短，不與人暗度陳倉
上山就專心砍柴，尋藥，坐在石頭上看天
回家就閉門讀書，發(fā)呆，想天邊的事
節(jié)約字詞，不解釋，不操閑心
不立山頭，不混圈子
不追逐別人，不放過自己
就是這樣，無欲無求，僻靜孤獨
就是這樣，我行我素，涼薄一生
《微茫之光》
某年四月，我挎竹籃出門尋野菜
陪凌晨五點的黑行走兩小時
趕到山里，天色已微白
我弓著腰，像土撥鼠在樹根和草叢間
逡巡，但運氣太差，整個上午
竹籃空蕩。我呆立著，覺得此身
一無是處。這時太陽從樹頂傾瀉下來
散在草叢上，像一塊花布
我忘記了此行的初衷，傻子般
看著這光，看著細草上的小水珠
在風中搖晃，隨即跌入塵埃
不知道在樹林里站了多久
時間和空間都已凝滯
我一無所獲，也一無所求
仿佛一生只為這微茫之光捱著
《大海回憶》
如果可能，我想重走舊路
從舒坦返回奔涌，從風平浪靜
返回激流澎湃。如同心如死灰的人
重新點燃憤怒之火，如同漢字
揀起散落八方的偏旁，然后
沿江河逆行，返回它們的支流
看湍急與湍急內(nèi)卷，擰成白龍
陪山泉繞石而上，絕塵而去
或者掠過峭壁，一飛沖天
當水道越收越窄，無路可退
冰凌在高處將落未落
任何一滴，都是自己的前生
《初夏》
油桃、芒果、柚子青澀
這三兄弟，占據(jù)了園子顯要位置
葡萄把身子隱入龍眼樹的葉底
躲避陽光，不想過早成熟
而八棱瓜的花瓣剛落下半天
果苞微露，迫不及待地展示身姿
兩棵番石榴正在開花，它們已經(jīng)
長了幾年的蟲子，無法根治
依然睥睨墻邊蔫落的枇杷
幾只小雞在絲瓜藤下，悠閑地
扒著泥土，對現(xiàn)狀心滿意足
初夏的歧路村，微風吹拂
眾生安靜，仿佛人世剛剛開始
《美術課》
枯藤和老樹過于呆板，這暮氣
不會跟隨任何季節(jié)轉移
幾只麻雀飛過，黃昏就開始生動
小橋的造型與流水的姿勢
怎么拼搭重組，都略顯單調(diào)
直到村莊出現(xiàn)，夕陽才暖和起來
給折翼的大雁加上一只翅膀
天空寫滿了人字；給離鄉(xiāng)的斷腸人
一匹瘦馬，天涯就更遠了
無論給大海加一滴水，減一滴水
乘一滴水，還是除一滴水
大海依舊，像人類永恒的固執(zhí)
《原罪》
我們把雞鴨喂養(yǎng)大，為了吃掉它們
我們把它們割喉，浸到開水里
拔毛，開膛破肚，剁成碎片
或者整個架在炭火上烤
圍成一桌，填充永無止境的胃口
我們把它們的未來打碎，喂養(yǎng)我們的未來
說，孩子，這是土雞蛋，有營養(yǎng)
我們刮掉牛羊的毛，把它們的皮
披到自己身上。我們從狗肉館出來
抹干凈嘴角的油漬，看著電視里的金毛
夸贊狗的忠誠，是人類的朋友
啊，這一生，我們犯下了多少罪過
想起來，就滿懷愧疚
……然后忘掉
《愛一個人》
愛一個人，主要是愛他的聲音
他的氣味，他的癖好，當然也包括
他不為人知的過往
那些細節(jié)，有一些你很欣慰
另一些，你心里有點酸
又不便說出
有一天他不在了，但他的聲音
他的氣味，他的癖好
依然存在，想甩也甩不開
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你小心地
珍藏著，守口如瓶
《清平樂》
在鄉(xiāng)下，我有幾個親人
他們清貧，樸素，但身體健康
有一畝水田，曾經(jīng)種植
稻谷，蓮藕，砂糖橘
后來借給鄰居，挖成水塘養(yǎng)魚
還有兩分薄地，什么都不種
讓雜草自由生長
有一條路狹窄，彎曲
但總能引你找到家門
除此之外我身無長物，時間
金錢，才華，都用來浪費
《黑夜引流》
一個男人在哭
哭得那么傷心，那么認真
開始是悄悄的，刻意壓抑著
好像很羞愧，好像生怕打攪了別人
然后慢慢變得大聲
三月的潮水把黑暗推動
這個深夜，我相信院子里
沒有人能夠入睡，所有人都在聽
開始有些驚訝，有些意外
有些惱怒，覺得他冒犯了一個
美好的夜晚，好不容易到來的睡眠
隨波逐流。后來慢慢釋懷了
甚至充滿感激
——天地啊，讓他哭吧
讓他哭得更大聲、更痛快一些
他是在替所有白天受了委屈的人
發(fā)出聲音。
《決心書》
我不是一個善于鼓勵別人的人
我的贊美，曾被一些人認為別有所圖
這一度讓我懷疑世道和人性
但我總是掩藏不住自己的好惡
利欲熏心者、算計者
在陰暗處交頭接耳者，必須遠離
坦蕩者、弱勢者、不屈從命運者
我為他們寫下這首無關緊要的詩篇
像寫下自己最后的決心書
《小院》
幾十平米的小院，種著
密密麻麻的植物——
紅檵木，枇杷，黃皮果，芒果
桃子，番石榴，葡萄，柚子
有一種不認識，葉子像松針
姑且命名為矮腳松。還有一種
比較高大的樹木，不知如何命名
這個世界上，美好事物太多
而我們懂得太少
劉春，20世紀70年代生人。有詩歌在《人民文學》《十月》《上海文學》《天涯》《鐘山》等發(fā)表。在《花城》《星星》等開設過當代詩歌研究專欄。著有詩集《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另一場雨》、散文集《文壇邊》、評論集《一個人的詩歌史》（3部）等?，F(xiàn)居桂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