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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城》2023年第6期|劉慶邦:后來如何(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3年第6期 | 劉慶邦  2023年11月16日08:24

劉慶邦,中國煤礦作協(xié)主席、北京市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一級作家,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yuǎn)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十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等七十余部。作品曾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xué)獎,第四屆、第五屆北京市政府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等。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首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作家獎等。根據(jù)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五十三屆柏林電影藝術(shù)節(jié)銀熊獎。

后來如何

◆◇ 劉慶邦

本來是這樣

1996年5月21日,在河南遍地的小麥成熟時節(jié),平頂山十礦井下發(fā)生了一場瓦斯爆炸,84名礦工遇難。其中有一位名叫陳廣明的掘進工,遇難時35歲。

在瓦斯爆炸的前幾天,陳廣明乘長途汽車幾百里,從豫西回了一趟豫東老家。他得知母親生病了,買了些藥,給母親送回去。返礦時,妻子楊翠蘭不愿讓他走,說蠶老一時,麥?zhǔn)煲簧?,眼看麥子就要動鐮收割了,讓他在家?guī)椭邀溩邮胀暝僮?。陳廣明說,那不行,他跟隊長說好了,麥?zhǔn)掌陂g要天天出勤下井,人說話得算數(shù)。他還對妻子說,在麥?zhǔn)掌陂g,礦上對出勤人員實行工資獎勵,這樣算下來,他一個月的收入可能比妻子種一季小麥的收入都多。楊翠蘭是個爽朗的人,平日里最愛跟丈夫說笑話,她問丈夫,是錢值錢?還是麥子值錢?丈夫還沒回答,她先把答案說了出來,她認(rèn)為麥子值錢,因為錢一個月可以掙那么多,而麥子呢,經(jīng)風(fēng)經(jīng)雪,過冬過春,要長好幾個月呢!丈夫不同意這個比法,他拿煤和麥子比,說煤在地底下埋幾千萬年才長成呢!妻子的理沒講過丈夫的理,只得哼了又哼,戀戀不舍地放丈夫回礦去了。

楊翠蘭后來說,她要是知道廣明回礦上會出事,她拼命也會拉住他。楊翠蘭一遍又一遍悔恨不已地說,我真該死??!……

楊翠蘭是在收音機里聽到了十礦發(fā)生瓦斯爆炸的消息,頭皮炸了一下,馬上想到丈夫陳廣明。當(dāng)時,她正在家里給丈夫拆毛衣,毛衣舊了,袖口處斷了線,她要把毛衣拆開重織一下。聽了廣播,她再也干不成活兒,心里亂得比剛拆下的一堆灰毛線還亂。她數(shù)了數(shù),丈夫回礦已經(jīng)三天了,瓦斯爆炸時丈夫正在礦上。老天爺呀,這可怎么得了。她是個信神的人,第二天上午,她到鎮(zhèn)上的一個廟里燒紙燒香去了。她雙膝跪地,給神像磕頭,向神靈禱告,念念說,老天爺,我許給您一頭大肥豬,您保佑我們家陳廣明平平安安回來吧,到過年時我給您殺豬,把帶耳朵的大豬頭擺在桌案上。這還不算,根據(jù)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已經(jīng)開始流行的做法,她另外給老天爺許了一場電影,說陳廣明要是能平安回家,她在村里放一場電影。

楊翠蘭去鎮(zhèn)上廟里許愿還沒回家,礦上接楊翠蘭的面包車已開到她家門口,鄰居騎自行車把她找了回來。礦工家屬里流傳著一句順口溜:千不怕,萬不怕,就怕家門口響喇叭。響喇叭是指礦上來汽車,一來汽車就大事不好,十有八九是礦上出了事故。面包車停在楊翠蘭家的院子門口,村里的不少大人孩子都圍過去看。楊翠蘭回家時,那些人都無聲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待她的態(tài)度。

楊翠蘭這時的態(tài)度是,我不能哭,我一哭不是等于我們家廣明出事了嘛!她做得跟平常人一樣,說咦,咋來了恁些人!她問礦上跟車來的人,陳廣明回來沒有?

礦上的人說,廣明同志出了點兒事,您收拾一下上車吧,到礦上再詳細(xì)說。

她問廣明出了什么事?

礦上的人沒明確說,只說礦上正全力組織搶救。

這時楊翠蘭有些著急,她要來人說實話,陳廣明這個人到底還在不在?

來人躲著眼,有些支支吾吾,還是說正在搶救。

楊翠蘭進屋,看見她的三個神情驚恐的孩子,才有些憋不住了,對孩子們說,你們的爸爸不會死,他就算是能舍下我,也舍不下你們啊,你們還小。她一把抱住最小的兒子,哭出了聲。她一哭,幾個孩子就跟她哭成了一團。鄉(xiāng)親們勸他們別哭了,別哭了,結(jié)果連勸的鄉(xiāng)親們也在流眼淚。

楊翠蘭帶著她的小兒子被拉到平頂山后,住進市里剛落成的體育賓館。當(dāng)時我作為《中國煤炭報》的一名記者,從北京趕到平頂山,參與了事故的采訪報道。我在賓館的一個房間里看到楊翠蘭時,一時沒判斷出她是工亡礦工的妻子,她站起來,很禮貌地給我讓座,還從暖水瓶里給我倒水,表現(xiàn)得理智而堅強。當(dāng)我得知她是陳廣明的妻子,說她很堅強時,她微笑了一下,笑得非常苦。房間的床頭柜上放著一碗面條,礦上做善后工作的女干部一次又一次勸她把面條吃了,她就是不吃。直到面條放涼了,放朽了,她連看一眼都不看。到賓館兩天了,她沒吃過一口東西。到了吃飯時間,她被人勸著,拉著,也到餐廳里去。但到了餐廳,她就低頭呆坐著,堅決不往餐桌上看。礦上給工亡礦工家屬們安排的伙食標(biāo)準(zhǔn)很高,生活相當(dāng)不錯,每天中午都是滿桌子菜肴。穿著整齊的女服務(wù)員端上一道又一道,那些菜有整只的雞、整條的魚、整個的肘子,還有牛肉、羊肉、海參、大蝦等。這樣的生活,那些農(nóng)村來的家屬們不但從未經(jīng)歷過,平時連想都不敢想??墒?,飯菜越豐盛,好吃的東西越多,楊翠蘭越不摸碗,不動筷子。她有一個固執(zhí)的想法,幾乎已固定下來,她的想法是:一看見飯菜,我就想起這是我們家廣明的命,廣明人那么好,我哪忍心吃他的命呢!

我也曾到餐桌前勸過楊翠蘭,我說陳師傅走了,你們的日子還得往前過,為著幾個孩子,你也得吃飯,要是你的身體餓垮了,孩子們依靠誰呢!這樣勸著楊翠蘭,我不由得想起父親早逝之后的母親,喉嚨發(fā)緊,鼻子酸得難受,聲音也有些發(fā)顫。楊翠蘭抬起頭來看了看我,說,我也想吃,可我吃不下去咋辦哩……

為了防止楊翠蘭的身體出現(xiàn)意外,礦上派去的醫(yī)療組人員只好給她打吊針,輸葡萄糖水。

楊翠蘭的小兒子,看樣子才五六歲。他的小臉蛋圓圓的、胖胖的,與媽媽長得很相像。小兒子的目光一直很恐懼,半步都不敢離開媽媽。有一陣,窗外狂風(fēng)大作,呼雷閃電,下起了暴雨。大風(fēng)刮得體育場里一排旗桿嗚嗚作響。小兒子抱住媽媽的腿問,媽媽,我爸爸死了嗎?這是鬼在叫喚嗎?楊翠蘭沒有回答小兒子,只把小兒子緊緊地?fù)г趹牙?。她的小兒子還是畏縮著,說,媽,打雷我害怕,下雨我害怕,咱們回家吧。

礦上善后工作組的人,拿出一張白紙黑字的善后處理協(xié)議書,讓楊翠蘭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楊翠蘭見簽字筆如見敵人一樣,堅決拒絕在協(xié)議書上簽自己的名字。因為當(dāng)時,她的丈夫陳廣明還沒從井下扒出來。不知為何,她老是說陳廣明沒有死。她甚至不惜想象,說廣明就是被砸斷了一條腿,過一兩天就出來了。等廣明一出來,我就扶他回家,我要好好伺候他一輩子。她還說,我要是現(xiàn)在就簽字,不是等于咒廣明死嗎!

幾天后,我離開了平頂山?;氐奖本┮欢螘r間我打聽到,因為瓦斯爆炸把井下的一些巷道炸塌了,直到一個多月后,陳廣明師傅的尸體才從塌實的巷道里被扒出來。說是尸體,其實只是遺骨。因為瓦斯爆炸的瞬間溫度上千度,瓦斯爆炸之后,井下的溫度仍然很高,腐蝕性很強。我不能想象,楊翠蘭在丈夫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情況下,一個多月受著怎樣的煎熬!而最終等來的只是丈夫的骨灰盒,她又怎能承受得起!

以上這些文字,是我當(dāng)記者時所記錄的真實情況,時間、地點、人名、事情經(jīng)過,包括一些細(xì)節(jié),都是親聞親見,源于真憑實據(jù),沒有一點想象和虛構(gòu)的成分。相對小說而言,這些記錄無疑可以稱為素材。所謂素材,無非是指一些原始的,樸素的,未經(jīng)提煉、加工、虛構(gòu)的材料。多少年來,我一直想把這段素材變成一篇小說,可因?qū)ψ约旱南胂罅θ狈ψ銐虻男判模t遲沒有動筆。對于一個長期從事寫作的人來說,每一塊素材都很寶貴,寶貴得像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一樣,不可輕易舍棄或浪費。是的,璞玉不怕放,放多長時間都放不壞,美玉都在璞玉里面存在著。問題是,我們必須把璞玉的原石打開,再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和反復(fù)打磨,璞玉才會變成玉器。倘若一直把璞玉放著不動,璞玉只能是璞玉,永遠(yuǎn)都變不成文化的、藝術(shù)性的、被賦予靈氣的玉器。寫小說與加工玉器又有所不同。加工玉器主要靠的是技藝,工匠越老,技藝可能就越嫻熟,干起來越得心應(yīng)手;而寫小說主要靠的是想象力,作者在年輕的時候,精力充沛的時候,想象力也會強大一些,想象得天馬行空、飛龍御水都可以。作家一旦變老,在體力下降的同時,想象力也會不可避免地衰退,想象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常常是力不從心、心不得力,只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

我這樣說,其實是在說我自己。隨著年逾古稀,年事漸高,自己不想承認(rèn)都不行,我想象的力量的確有些大不如前。比如說,我想象的對象是一個石磙,以前我可以推得石磙滿地轉(zhuǎn),甚至可以把石磙推上山坡。現(xiàn)在呢,我把石磙推動起來都很吃力。不過我不甘心,我的意志力還在發(fā)揮著作用。意志力和想象力當(dāng)然不是一回事,如果說想象力以體力為基礎(chǔ),帶有一定物質(zhì)性的話,意志力純粹是精神性的東西。意志力不但不會隨著想象力的衰退而降低,說不定還會逆向上升。有一句歌詞唱得好,“人有志氣永不老”。歌詞里唱的志氣,就是人的意志力。人的意志力不老,會對人的想象力起到一定的加油作用和督促作用,不至于讓我們因想象力的下降而偷懶,而自我放棄。好在我對自己的意志力一直充滿自信,曾懷疑過自己的想象力,卻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意志力。緊迫感使然,請允許我再試試吧,在意志力的帶動下,充分調(diào)動起現(xiàn)有的想象力,看看能不能把這段難忘的素材變成一篇小說。

既然要變成小說,就不能老盯著以前,要寫以后如何;不能只寫本來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需面向未來,寫尚未發(fā)生但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不能只寫鳥卵,要讓小鳥破殼而出,展開翅膀,在空中飛翔起來。

好了,閑言少敘,想象開始。

第一種可能

楊冬玉在體育賓館度日如年地住到第四天,還沒得到丈夫陳明良是死是活、是去是回的確切消息。

體育賓館環(huán)繞著圓形的體育場而建,一個又一個房間,形成了賓館的閉環(huán),仿佛是奧林匹克五環(huán)中的一環(huán)。那些標(biāo)準(zhǔn)化的房間原本是準(zhǔn)備安排運動員和裁判員住的,現(xiàn)在卻臨時性地住進了一些工亡礦工家屬。有的工亡礦工家屬來人比較多,有礦工的妻子、孩子、父母、兄弟姐妹,還有村里的干部。楊冬玉不知道賓館里一共住了多少家屬,從傳出哭聲的房間估計,至少有七八十個老老少少的家屬住在這里。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楊冬玉覺出,住在賓館里的家屬越來越少,哭聲也越來越稀。聽善后工作組的人說,有的不幸遇難礦工的尸體找到了,運到殯儀館火化后,家屬就抱上骨灰盒回農(nóng)村老家去了?;鸹埃w要清洗,化妝,穿上西裝,打上領(lǐng)帶,戴上鴨舌帽,打扮得很是體面。

楊冬玉不敢想象丈夫陳明良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樣子,陳明良以前從沒有穿過西裝,脖子里更沒有打過什么領(lǐng)帶。人家要是把陳明良打扮得洋里洋氣,陳明良一定會感到渾身不自在。不管人家怎么樣打扮陳明良,楊冬玉都不稀罕,她只希望看到原來的陳明良,看到陳明良原來那個土里土氣的樣子。楊冬玉也不敢多問,陳明良什么時候能回到井上來。礦上一天找不到陳明良,她的希望好像就多一天。礦上要是找到了陳明良呢,說不定她的希望就破滅了。她有些小心,也有些自欺,好像多問一句就等于催丈夫的命似的。她只是說,她家里的麥子熟了,她該回去收麥了。她家種的三畝多麥子長得不錯,她不能讓麥子白白爛在地里。

善后工作組的人經(jīng)過層層請示,同意楊冬玉先回家收麥,對她說,一旦陳師傅有了確切的消息,再去車把她接來。

楊冬玉低下眉,像是想了一會兒才說,只要陳明良能從井下出來,我來不來這里都沒什么。不管他是瞎了,還是瘸了,你們直接把他送回家就中了。反正這一輩子我再也不會讓他出來挖煤了。

礦上派車把楊冬玉母子倆送回村里,村里人既沒看到棺材,也沒看到骨灰盒,都有些不解。有人問楊冬玉,陳明良呢?

楊冬玉說,明良這次沒回來。

問話的人繼續(xù)問,瓦斯爆炸是不是跟咱們這里過年放炮一樣,炮聲一響,陳明良在哪個墻角后面躲起來了?

楊冬玉從沒有把瓦斯爆炸與過年放炮聯(lián)系起來,聽別人這么說,她也愿意這么想。她說,可能吧。

前些年,凡有挖煤人在井下遇難,礦上都是讓木工房的人用坑木(煤礦術(shù)語,做支架的木頭)做一口厚重的棺材,將遇難者的遺體盛殮進棺材里。另外,礦方為了給遇難礦工家庭一定的賠償,都會用帶斗子的卡車送上一車好煤。這樣一來,白茬棺材高高放在烏黑的煤炭上,顯得格外扎眼。近些年,再有礦工遇難,一卡車四噸煤炭照樣送,只是礦工的遺體不再裝棺材,火化后把骨灰裝進了骨灰盒里。

楊冬玉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夜又一夜,這天中午時分,當(dāng)一輛卡車停在楊冬玉家院子門口時,村里人看見,車上只裝了一車煤,沒有棺材。車停穩(wěn)后,一位中年婦女從卡車前面的駕駛室里走了下來。她是礦上工會女干部的周主任,也是善后工作小組的成員之一。楊冬玉在體育賓館住著時,周主任也一直在體育賓館住,楊冬玉對周主任已經(jīng)有些熟悉。周主任下車時,雙手抱著一只黑色的骨灰盒。

骨灰盒其實也是棺材,只不過是棺材的縮小版。楊冬玉一見“棺材”,才徹底失望了。她接過“棺材”,叫著“明良,明良”,雙膝跪倒在地,放聲痛哭起來。楊冬玉似乎早就準(zhǔn)備好了這場痛哭,她一直壓抑著自己,沒讓自己哭出來。這會兒她終于哭了出來。季節(jié)到了夏天,天上并沒有打雷,但楊冬玉的哭聲如滾滾的雷聲。地上沒有下雨,但楊冬玉的眼淚如瓢潑大雨。周主任的雙眼也濕了,對楊冬玉說,小楊,礦上沒有把陳師傅活著給你送回來,我們對不起你!好了,別哭了,起來吧。礦上也不能給你們家賠償什么,只能按規(guī)定送來了一車煤。你跟鄉(xiāng)親們說說,讓他們幫著把煤卸下來吧。

楊冬玉又想到了丈夫的命,她想,這一車煤是丈夫的一條人命換來的啊,煤就是丈夫的命?。∷龑θ齻€也在大哭的孩子們說,你們的爸爸回家來了,你們要給你們的爸爸磕頭,把他的魂留住。三個孩子當(dāng)中,前面是兩個女孩子,第三個是那個兒子。兩個女孩子都正在上小學(xué),脖子里都系著紅領(lǐng)巾,那個兒子還沒有上學(xué)。已經(jīng)懂事的大女兒,把脖子里的紅領(lǐng)巾取了下來,她幫著妹妹,把妹妹的紅領(lǐng)巾也取了下來。她們把紅領(lǐng)巾抓在手里,對著爸爸的骨灰盒磕頭,也像是對著車上的煤磕頭。她們一邊磕頭,一邊喊著“爸爸!爸爸??!爸爸?。?!”大哭不止。她們的弟弟跟她們跪在一處,也在給爸爸磕頭,痛哭。最亮莫過是童聲,痛心莫過少年哭。云在哭,風(fēng)在哭,鳥在哭,樹在哭,一時間,仿佛天地都為之痛哭。

陳明良有個哥哥叫陳明善,陳明善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是個拄單拐的殘疾人。陳明善見弟媳楊冬玉哭得拉不起來,他自己也沒能力爬上汽車卸煤,就央求村里別的鄉(xiāng)親,幫著把煤卸下來。從車上往下攉煤的時候,那兩個鄉(xiāng)親有些憤憤不平,說哼,一車煤才值多少錢呢,難道用一車煤就能擺平一條人命嗎!他們給陳明善出主意,把車上的煤卸干凈后,把汽車扣下來,別讓司機把汽車開走。等礦上的人送錢來,送的錢抵得上一條人命的價錢了,再把他們的汽車放走。

陳明善聽了別人攛掇他的話,真的把拐杖往車頭前面的地上一橫,他也橫著身子半躺在地上,擋住了汽車前行的路。開車的司機是個年輕人,他發(fā)動了汽車,轟了兩下油門,并按了喇叭,催擋在前面的人離開。陳明善嚇得身上哆嗦了一下,把拐杖抓在手里。在眾多鄉(xiāng)親的注視下,他相信司機不敢從他身上碾過去。司機給發(fā)動機熄了火,從駕駛樓里下來了,問陳明善要干什么?

陳明善說,陳明良是我的親弟弟,我就這一個親弟弟。你們礦上不能這樣把人命不當(dāng)人命,你們得賠我的親弟弟。

司機說,他只管開車,別的事他管不著。他走進院子,把正在勸慰楊冬玉的周主任喊了出來。

周主任對楊家的情況已有所了解,知道攔在車前面的殘疾人是陳明良的哥哥,她說,陳大哥,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干什么!

陳明善說,我們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我弟弟支撐著。我弟弟說沒就沒了,今后我們家的日子可怎么過。陳明善這樣說著,似乎也要哭了。

周主任說,你們家確實有困難,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出來,我們回到礦上向領(lǐng)導(dǎo)反映。

陳明善說,反正不能只賠我們一車煤就算完了。一車煤才值幾個錢,叫我看還不如一車土坷垃呢。土坷垃里可以種糧食,今年種了明年還可以種。煤一燒就變成了煤渣,就沒用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希望礦上賠給你們家一些錢呢?

這個還用說嗎!

你希望礦上賠多少錢呢?

人命關(guān)天,你們看著辦。少了,我們不嫌少;多了,我們也不嫌多。

旁邊圍觀的人在喊,一萬,三萬,五萬,十萬……

周主任說,礦上能不能賠錢?能賠多少錢?我們說了不算。我們回去跟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一切由領(lǐng)導(dǎo)決定。

你們可以回去,汽車得留在這里。

你不讓我們開車,我們怎么回去呢?

鎮(zhèn)上有長途客車,你們可以坐客車回去嘛。

你這樣做不合適,我們空著手回去,怎么跟領(lǐng)導(dǎo)交代呢?

你們只想著怎么跟領(lǐng)導(dǎo)交代,一點都不想跟老百姓怎么交代。我要是讓你們把汽車開走,汽車冒一股煙,你們一回去,就把我們家的事忘掉了。

周圍響起一片附和之聲,有人還沖著周主任舉起了拳頭。

周主任只得回到院子里,向楊冬玉求助。不知她對楊冬玉說了些什么,楊冬玉帶著三個剛剛止哭的孩子從院子里走了出來。她對陳明善說,哥,你這樣做是輸理的。明良在天上看著呢,輸理的事兒咱們不能做。

陳明善仰臉往天上看了看,說,我想讓礦上賠點錢,以后給幾個孩子當(dāng)學(xué)費。

楊冬玉說,虧得你還知道想著孩子,想著孩子就得為孩子著想,處處為孩子做出樣子。這次在礦上遇難的又不止明良一個,要賠錢,都賠錢,要不賠錢,都不賠錢。人家沒說賠錢的事,你非要跟人家要錢,這不是讓人家為難嗎!好了,起來吧,別讓別人把你當(dāng)笑話看。

陳明善摸了摸拐杖,要起來的樣子,卻沒有馬上起來。拐杖構(gòu)不成“臺階”,他想找一個“臺階”下。一時找不到“臺階”,他梗了一下脖子說,誰想笑話誰笑話,我不怕。

怎么著,你還等著讓陳浩給你磕頭求你嗎?陳浩給他爸爸磕過頭了,非要他給你也磕頭嗎!楊冬玉把兒子陳浩往前推了一下,說去,給你大爺(這里把伯伯叫大爺)磕頭。

陳明善沒有老婆,沒有孩子,只有陳浩這么一個侄子。平日里,他把侄子當(dāng)寶貝,哪里舍得讓侄子給他磕頭呢!他說使不得,可是不敢。沒等陳浩給他磕頭,他就扶著拐杖站立起來,一瘸一拐從車頭前面走開了。

一直扶著方向盤的司機,喊周主任快上車,逃離似的把汽車開跑了。

村街比較窄,從車上卸下來的煤堆在村街上,擋住了行人的路,騎自行車都通不過。車攔不得,路也堵不得,楊冬玉帶著三個孩子,用鐵锨端,用筐子提,用洗臉盆盛,一點一點把煤轉(zhuǎn)移到他們家墻院外的墻根去了。他們沒有把煤挪到院子里,更沒有把煤弄到灶屋里。楊冬玉既然認(rèn)為煤是她丈夫陳明良的命,她就不能拿陳明良的命燒鍋,就把命在那里放著吧。他們家以前做飯是燒柴火,現(xiàn)在還是燒柴火?,F(xiàn)在柴火很多,麥子長得好,光麥秸都燒不完。不少人家認(rèn)為麥秸不是好柴火,燒出來的是“呼隆”火,在麥茬地里就把麥秸點燃了,燒得狼煙動地。楊冬玉從不在地里燒麥秸,把麥秸收拾得干干凈凈,用架子車?yán)丶摇?/p>

一天早上,楊冬玉正燒著麥秸在灶屋里做早飯,陳明善在院子大門口連聲喊她,喊的是“浩他媽,浩他媽”。陳明善喊得聲音很大,像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楊冬玉把柴火送進灶膛里,答應(yīng)著從院子里走了出來。陳明善指著墻根的煤堆說,你看看你們家的煤是不是被人偷了?

楊冬玉一看,煤堆一頭是被人挖了一個坑,挖走的煤恐怕三四筐都不止。她沒有感到驚奇,也沒生氣,只是嘆了一口氣說,煤誰燒都是燒,挖走就挖走吧,就算是明良送給他們的。

陳明善說,你應(yīng)該到大街上去罵,罵得偷煤的人耳朵根子發(fā)燒,以后就不敢再偷了。

楊冬玉說,我哪里罵得出來。

陳明善的父親去世了,他和母親住在村里另外一處房子里。他攪拌了半桶石灰水,和母親一起,用麻刷子蘸著石灰水往煤堆上甩。煤堆是黑的,石灰水是白的,石灰水一干,煤堆上如同落了一層小雪。陳明善的意思,是在煤堆上做上標(biāo)記,標(biāo)明這些煤姓陳,是礦上賠償給陳家的,別人也許就不好意思再偷了。不料,他們雖然給煤打上了記號,仍沒有擋住偷煤的人半夜里對院子外邊的煤動手腳。立秋之后,隨著秋風(fēng)漸涼,偷煤的人似乎越來越多,煤堆眼見得一天比一天小。煤是明良的命,總不能讓沒良心的人把命都偷走吧。這天下午,楊冬玉才帶著三個孩子,把僅剩的一些煤搬到院子里去了,堆到院子里一棵石榴樹下。他們沒有往煤堆上面灑石灰水,而是從田地里拉回一架子車黃土,把黃土均勻地撒在煤堆上,使煤堆變成了黃土色。他們還用鐵锨在包了一層黃土的煤堆上面拍,把煤堆拍得圓圓的、光光的。他們都看出煤堆像一座什么,但誰都沒有說出來。都說小孩子口無遮攔,因為早早失去了爸爸,他們口上早早就有了遮攔。

除了家里不燒煤,楊冬玉也不再吃肉。去礦上時,她一看見肉就與丈夫的命聯(lián)系起來,拒絕吃任何肉。回家以后,她把這個念頭固定下來,還是什么肉都不吃,一點肉都不嘗。過年時,她給孩子們做了豬肉、羊肉、雞肉,還有魚肉,只給孩子們吃,她自己不吃。她只吃豆腐、豆芽、粉條,頂多吃一點雞蛋。大女兒說,媽,你也吃點肉嘛!

她說,媽不喜歡吃肉,你們吃吧。

二女兒問,媽,你為啥不喜歡吃肉呢?

她說,你只管吃你的,不要問那么多。

陳浩悄悄對兩個姐姐說,他知道媽媽為什么不吃肉。兩個姐姐把他拉到一個背人的地方,讓他說一說。陳浩把媽媽在體育館的餐廳里拒絕吃肉的原因跟兩個姐姐說了一遍。兩個姐姐聽罷,一時沒有說話,眼里都涌滿了淚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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