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5期｜沙冒智化：月亮扣在煙囪上
越過謊言
跳過胃里滾燙的饑餓
叫來秋天
磨碎一點(diǎn)核桃仁
準(zhǔn)備早餐
放進(jìn)打酥油茶的桶里
揉揉舌頭上的冰
切一個窩窩頭
涂上蜂蜜
打開早晨的門
誠實(shí)的食物
不會讓廚房撒謊
三十三歲那年
兩百個人坐在我的鍋里
叫我吃飽他們
早上五點(diǎn)起床
切了五斤土豆
五斤青筍、三斤紅椒、三斤青椒
六斤西蘭花、六斤大白菜
四斤西紅柿、五斤白蘿卜
三斤竹筍、三斤折耳葉
十斤牛肉絲、五斤牛肉片
六斤黃瓜、三斤尖椒、六斤豬排
十斤羊排、七斤牛腸子、六斤雞腿
三斤五花肉、兩斤蒜苗
加上三斤蕨麻、五斤面疙瘩
三斤酸蘿卜、六斤牛肉丁
三百個白白胖胖的牛肉包子
兩百個饅頭、十斤大米
三條牛舌、五斤涼拌牛肉
六斤煮好的土豆、六斤牛排
總共買了三千多塊錢的食料
做了十五道菜和一鍋湯
我抬起鍋
就抬起了兩百個人的胃
做完放下自己
喝了兩瓶啤酒
我才明白啤酒的泡沫比牛奶還甜
此生第一個師傅，是大表哥
叫：旦巴達(dá)吉
他是我這段時間的入門師
他在我的腦子里
朗讀了人間的第一首詩
江水一般流過我
（從收音機(jī)里聽到的各種故事里的歌）
十三歲那年，背誦《祈愿經(jīng)》
搖搖晃晃的年齡里
我有了眾生的溫柔
讀完一首六百年的詩歌
我的身體慢慢爬上了
我們?nèi)齻€人的面板和面桿子
那天我抓住一輪太陽
放進(jìn)罐頭瓶里
和一條銀光閃閃的魚游泳
額頭上看不到的日子
慢慢到了十五歲
在《大威德金剛經(jīng)》里看到了
四方世界的顏色
東白、南黃、西紅、北綠
這個世界有金剛杵環(huán)
火環(huán)、風(fēng)環(huán)
各種翅膀和利牙包圍的墳?zāi)怪?/p>
這個世界最大的恐懼是
無法滿足的心
從此我把自己種在蒲公英里
拔掉了自己
一個鮮紅的西紅柿
生命藏在軀殼里的雞蛋
放在幾個年輕人的眼里
論了一年
沒有論出雞和雞蛋的生命順序
雞蛋里沒有血液
雞不像蛋的樣子在打滾
從此我學(xué)會了西紅柿炒雞蛋
吃雞蛋時
我每次想起這個問題
有時雞在打滾
有時蛋在飛翔
慢慢習(xí)慣吃方便面
忘了自己可以做飯
鍋里空蕩蕩的日子
吹打著空蕩蕩的我
日子中慢慢看著我長大的土豆花
帶著土地的氣味
把我抓到它的口感中
吃了一個夏天的我
白菜、蘿卜、大豆、小豆
糖蘿卜、菠菜都跟著土豆
圍繞著我的身體
我能跳一米高
和籃球一起逛了十幾個村子
那時我十七歲
家里的摩托車偶爾我可以騎一次
曾炸掉我耳朵的摩托車煙囪里
流淌著
我身上的十幾塊錢
每天早上
拿著一個沒有洗過的碗
吃上每個早晨
日出的空氣在我身上
沒有聞到從前的廚房
沒有看到被打的痕跡
在我嘴里長出了詩歌
長出了無盡的民謠
小調(diào)小曲的聲音中顫抖著我
顫抖著我腳下的路
停不下來的心
幫我轉(zhuǎn)到很多不同的想法中去
在一片空地里
睡上沒有院子和門和窗戶的草原
心情的圍欄中
我又開始燒起了火
熱起了鍋里的胃
無法節(jié)約的日子
在一張張紙上叫我走
若我不去
害怕白色的美變得孤獨(dú)
我拿著
一支韓國的鉛筆
那時我對年齡沒有任何認(rèn)知
歲月它自己在流
我在走我自己的身體
那支背著韓國貨幣照的筆
告訴我
不能為貨幣的顏色
流盡自己的欲望
手指間有一條路
是各種調(diào)料的香味
眼里有片天
那是鍋里的大海
只要你坐下
我做得很穩(wěn)
吃過飯的人
都能理解飯?jiān)谕肜锸怯泻粑?/p>
只要你點(diǎn)了一道菜
我就能聽見你開心
那年我二十七歲
發(fā)光的天空中我看到了一條路
我把自己交給了太陽
把自己的心給自己看
閉了二十七年的眼睛
看著自己
打開拉薩和我的關(guān)系
關(guān)掉了我懷里的光
咬著一個個英語單詞
確定了我的靈魂從前沒有說過英語
確定了我自己
廚房像我的嘴巴
在我的心里有個樣子
身體里的各種碗鍋
擺在我的生活里讓我站立在火邊
煤氣罐里的力量
每個早晨叫我醒來
鹽、花椒、胡椒、野蔥粉、大蒜
味精、雞精、醬油、香油
各種大料中散發(fā)的日子
在每片菜葉和每一塊肉里
跑到大街小巷
我戴上了一頂白色的帽子
倒進(jìn)鍋的水
在我心頭流
喊我一聲快
藏在自來水管道里的大海給你
雙手給你
最熱的火給你
我摸過的最大的鍋
三千人
在半個小時里吃過的飯
在廚房
燒菜的聲音里有星空
吃一口冰淇淋
你獲得濃縮的冬天
讓風(fēng)吹走
我的味道
切好蘿卜片
切好牛肉片
切好胡蘿卜片
切好青筍片
切好土豆片
切好大白菜
抓點(diǎn)土豆粉
高壓鍋里倒五斤水
放進(jìn)牛骨
加點(diǎn)鹽巴
壓二十分鐘
打開鍋蓋
再加點(diǎn)胡椒、味精、雞精
花椒、老抽、生抽
吃藏式火鍋的不是僧人
我還會加點(diǎn)白酒
水里蒸出
一首詩的味道
擺好白紅青黃
加好火的溫柔和牛奶的痛
打開鍋蓋
日子走到胃里
過上你
調(diào)料在秘密里生長
教我廚藝的師傅讓我發(fā)誓
不去透露吃飯的嘴巴
牙齒上的肉因?yàn)槊孛芏鴣?/p>
一碗面，一鍋湯，能招來夜晚
月亮扣在煙囪上
朦朦朧朧
我的世界在我的手里
是一碗滾燙的開水
手上抬著一盆面
懷里有一塊錢
用身體推動完壓面機(jī)的齒輪
轉(zhuǎn)動生活的樣子
我的樣子中汗水在落地
十二歲時，我有一百斤的力氣
不敢放松的腳步
背面棍打的疼痛中
學(xué)會了逃跑
離開故鄉(xiāng)的第一次
我關(guān)上了故鄉(xiāng)的大門
饒了我吧，二表哥
我的力氣扛不住你的暴打
血肉相連
我不敢違背輪回的承諾
給你一拳打到血脈
（在這一段環(huán)境的空間里我有兩個表哥）
菜刀在廚房里
捂著嘴巴
廚師每天讓它張開嘴巴
厚度六寸左右的菜板上
它像個鬧鐘
跳一下，菜板的身體
要硬起來
要時刻準(zhǔn)備拿出一根骨頭
用力砍骨斧的喘氣聲
地板都要被叫醒一次
我有一把鋒利的菜刀
它有光
它有耐心和專注
我讓它咬過苦的食物
它也能忍受
它從沒有咬過我的手
我緊緊抓住它
哪怕它要吃掉它自己的身體
它不會說
痛在何處
我順著給自己轉(zhuǎn)三圈
我逆著給自己轉(zhuǎn)三圈
放開自己走三步
遇見一朵火花
在風(fēng)中聞到廚房里的煙火味
若你累了
喝空的酒杯
用歌倒?jié)M酒
讓所有的柜子裝滿熱心
炒菜的勺子
在手中翻天覆地
讓一個個菜記住客人的口味
酸的，辣的，甜的
在菜籽油的溫柔中
端出一口早餐或午飯
等月亮到了鍋里
吃上晚飯
晚上十一點(diǎn)
時間不在廚房里忙碌
安靜的火焰
只要你需要我的雙手
水會來到我的眼里
給你盛上一碗家
越不過土灶的身體
要越過胃里的世界
燃燒的身體在燃燒著太陽下的光
碗里放一片葉子
能聽到大海流淌的回聲
滅了燈的窗戶
守著鍋里未煮熟的鐵
光亮亮的不銹鋼勺子
是廚房里的星星
各種調(diào)料和我的心情都要經(jīng)過它
讓人吃出搖頭的食物
十二歲那年，雙手伸向自己
在體內(nèi)摸到了
一個大小五斤左右的黑乎乎的鐵鍋
把子被火燒掉半個的飯勺
把我拉到灶前
給了我一把火的結(jié)構(gòu)
沙冒智化，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出生于甘肅卓尼，現(xiàn)居拉薩。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十月》《花城》《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西藏文學(xué)》等刊物，入選中外多種選本，被譯為英、德、日、韓等多語種發(fā)表。出版詩集《光的紐扣》《掉在碗里的月亮說》《擔(dān)心》《夢之光齋》《廚房私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