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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空》:異鄉(xiāng)之人與生活之謎
來源:中華讀書報 | 付杰  2023年11月19日22:24

寫好一部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需要瞬間的爆發(fā)力,而寫好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則需要堅韌的耐力。這幾年國內(nèi)青年小說家創(chuàng)作出了不少讓人耳目一新的優(yōu)秀短篇小說集,卻少有讓人印象深刻的長篇佳作,不得不說這是一種缺憾。

《撞空》(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8月版)的出現(xiàn),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國內(nèi)青年小說家不擅長寫長篇的“定律”。就像這部長篇處女作一樣,作者宥予也是“橫空出世”,給我們帶來了足夠的驚喜與震撼。這是一部兼具爆發(fā)力與耐力的驚艷之作,小說從頭到尾都散發(fā)著充沛的活力和持續(xù)的打擊力,似有不竭的續(xù)航,沖撞著讀者的情感,讀完許久仍有猛烈的后勁。

小說的主人公何小河,是作者自身的投影,老家在豫東平原,在山遙路遠的廣州工作,有自己熟悉的朋友圈和現(xiàn)代化的生活方式,以及分手很久卻難以忘記的前女友陳小港。將近400頁的小說,主要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是何小河的“地上”生活,他的工作與生活、愛情與友情,第二部是他的“地下”生活,他以流浪漢的視角觀察這個城市的活動,也審視自身的境遇。第一部分對話居多,簡潔明快,展現(xiàn)了都市青年的生活風貌,也將何小河的過往人生和當下處境鋪陳開來;第二部分則是大量的回憶和心理活動,不少長句子和大段落似繁復(fù)華麗、氣勢磅礴的協(xié)奏曲,是何小河靈魂轉(zhuǎn)向后的自我剖解。

何小河是個來自豫東大地的廣漂,與本地女孩陳小港成為戀人,似乎讓他與廣州這座國際化都市建立了實質(zhì)性的連接,然而分手之后,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與這座城市的關(guān)系。他了解當?shù)氐拿朗场⒎窖院臀幕?,雖然時刻都在互動,卻有一種“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漂泊之感。這只是一個巨大的生存空間,其中有漂亮的建筑與璀璨的霓虹,有繁華的街區(qū)與熱鬧的人群,自己不過是一個看客和過客而已。

其實,這不獨是何小河的處境,作者想要書寫的那些年輕人,不僅過往的經(jīng)驗沒有提供天然的歸處,當下的現(xiàn)實也難以讓他們獲取一個穩(wěn)定的住處。在北上廣深和老家之間來回往返的龐大群體,在公司與出租房之間辛苦奔波的打工一族,千千萬萬個我們,可能經(jīng)常要面臨這樣一個問題:“你會把租的房子稱為家嗎?”

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處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面對自己的故鄉(xiāng),那個依然回得去卻再也無法進入的故鄉(xiāng),那個身體可能在場、靈魂卻早已走遠的故鄉(xiāng)。在與女友陳小港談到故鄉(xiāng)時,何小河這樣說道:“它還在那里,是我被挖走了,一次次離開,一次次回去,循環(huán)一次,就失去一些東西。我還會想起很多具體的東西,果樹、河、一間店鋪、落葉之類的,但我能清楚聽到,血脈上的連接,啪的一聲斷掉了,然后知道,這輩子不再有一個故鄉(xiāng),注定是個異鄉(xiāng)人?!?/p>

當下又有太多像何小河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橫亙在城鄉(xiāng)之間,鄉(xiāng)村有生活他們無暇享受,城市有繁華他們無力消費,只能在日復(fù)一日的忙碌中與生活的意義擦肩而過,甚至連回頭看一眼的空閑都沒有。最近有句很火的話,“城市容不下肉身,農(nóng)村容不下靈魂”,很大程度上挑明了其中的困境。生活在鄉(xiāng)村,我們會在熟人社會的同化中磨滅個性,歲歲年年,終究成長為同一副面孔,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而在琳瑯滿目的城市,即使有電影院、話劇社、美術(shù)館,為了更好的物質(zhì)條件,很多人不得不在格子間加班到深夜,想象中的浪漫終究無法落實到理想的生活。對于前者,我們是回不去,對于后者,我們又留不下,于是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進退失據(jù),就像一個“城市化難民”,陷入了局促不堪的兩難困境。

“你沒有生活。”這是陳小港對何小河說的一句話,在書中反復(fù)出現(xiàn),就像是落在何小河身上一道沉重的詛咒和一紙無情的宣判,讓他在分手后經(jīng)?;叵肫饋怼I畹降资鞘裁?? 何為良好生活? 這是本書想要穿透的重要問題,也是對所有人發(fā)出的一句樸素而又深奧的靈魂拷問。因為這句話中的“你”不只是何小河,還可以擴大為無數(shù)個個體,這一簡單粗暴卻直指核心的判否,背后隱涉了現(xiàn)代社會的懸浮與流動,以及個人被時代洪流所裹挾而生發(fā)的虛無與空洞。

何小河一直以為自己都在親自認真生活,女友的這句話徹底擊碎了他那被虛假繁榮所包裹起來的“生活”。原來那些活生生的生活,不過是“死活”,就像他在分手后的反思:“那一年我總在懷疑,我所給出的愛,只是我的自我感動,永遠沉浸在這種自我感動里,在腦補出的場景里表演,以獻祭真實生活為代價,尋找一種主角般戲劇化的生活,以為那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但生活不在這里面,愛也不在,我只是不知道該去哪里尋它?!?/p>

“你沒有生活”,不僅是陳小港對何小河做出的評判,也是這部小說向所有人提出的質(zhì)詢,就像是一記重鞭抽打在了沉重的肉身,卻讓靈魂猛然打了一個猝不及防的激靈?,F(xiàn)代都市中的年輕人,似是患上了“生活無能”癥,這是一個大面積感染的“流行病”,映射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況。他們對生活不滿,卻又找不到出口,于是在忙碌中孤獨、悵惘或者無所謂:“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那就不妨信以為真,在自我麻痹中觀賞被鼓吹出來的彩色氣泡,并說服自己那不是美好的幻象。但邏輯的生活并不能代替生活的邏輯。一覺醒來,生活中的問題還是如此鋒利,工作、情感、家庭、社會乃至整個世界,都身不由己地撲面而來,容不得半點犬儒和逃避。于是,我們只能與生活和解,并嘗試愛上它。

宥予用《撞空》去拆解生活的謎團,并虛擬出何小河這個極具代表性的角色,進行了一場勇氣十足的文學實驗。這場實驗是成功的,宥予展現(xiàn)出了一個寫作者極高的天賦,也創(chuàng)作出了一部誠懇、銳利且迷人的小說;但這場實驗也是失敗的,隨著那句“喂,你怎么不戴口罩?”,小說戛然而止,懸念也沒有落地。說到底,失敗是一種必然,因為生活的樂趣在于尋找答案,而命運的荒誕在于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