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3年第6期|南帆:藥片與駁殼槍(節(jié)選)
南帆,1957年生,福建社科院研究員,出版著作若干。
一
不知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熟悉磺胺類藥物。“磺胺”是一種化學物質,分子式并不長,可是我始終背不出來?!伴L效磺胺片”是一種白色的藥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輕輕擱在我的手掌之中。那時我是一個男性少年,年齡在十歲至十二歲之間。我在一所小學上課,課程時斷時續(xù)。從家里步行到學校大約十分鐘,我時常趿一雙拖鞋上學。如果時間充裕,我更愿意赤腳行走,一路忽左忽右踢著兩只脫下的拖鞋,到了學校再趿上進入校門。十歲至十二歲的發(fā)育期身體肯定有些不協(xié)調,我時常無緣無故感冒發(fā)燒。父親曾經帶我到學校附近的一家診所就診。記憶之中,診所是馬路旁邊的一幢兩進的院落,正房與廂房的門框分別釘上“內科”“外科”“注射室”等等小木牌。醫(yī)生用聽診器聽一下,給我開了一些長效磺胺片。白色的藥片用一小張土黃的毛邊紙包好帶走。后來再發(fā)燒的時候,我就自己到診所里找那個醫(yī)生開藥。
服用過長效磺胺片,次日多半就會退燒,胳膊上的力氣又回來了。可是,每一回退燒之后,手臂或者胸脯的皮膚上會出現(xiàn)一片一片的瘀青,嘴唇長出水泡,繼而潰爛、結痂,大約三五天之后,硬硬的痂殼才開始脫落,一張臉逐漸恢復正常。父親又帶我向醫(yī)生咨詢,醫(yī)生說是發(fā)燒的后遺癥:燒得太高“上火了”?,F(xiàn)今還是如此——“上火了”是解釋一切癥狀的萬能概念。我很快就習慣了:感冒發(fā)燒是上半場,嘴唇潰爛的折磨是下半場。父親患有嚴重的眼疾,我陪同他到另一所大醫(yī)院就診。那一天我正處于嘴唇潰爛的下半場。父親和我坐在一間診室就診的時候,一個穿白大褂的漂亮女醫(yī)生進來與主治大夫說些什么。她頭發(fā)鬈曲,眼神明亮,身材微胖。父親后來推測說,這個女醫(yī)生肯定有俄羅斯血統(tǒng)。女醫(yī)生說完話轉身出門之前,目光偶爾停留在我的臉上。嘴唇怎么啦?她和藹地問道。剛剛發(fā)過燒,上火了,父親替我回答。這是磺胺類藥物過敏呀,她拿起我的胳膊看了看瘀青,又重復了一遍。突然,她指著我的褲襠說,那里也有吧,我看一下。那里確實也有,也會潰爛和結痂。這一次比較輕微,已經基本痊愈??墒?,我怎么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她看褲襠里的器官?候診室那么多人,父親就站在旁邊,還有桌子后面那個正在替父親診斷眼疾的主治大夫,而且,她是一個女醫(yī)生!我大聲而堅決地說:沒有!她微微笑了笑,離開的時候又轉過來叮囑了一句:不要再吃磺胺類藥物了。
這一句叮囑結束了我長達兩年的惡夢:瘀青、潰爛和結痂。日后我拿到任何一本病歷卡,立即會找到藥物過敏欄目,工工整整地寫下“磺胺類藥物過敏”。我始終沒有弄懂的是,為何那么多醫(yī)生默認“上火了”的結論,這個女醫(yī)生僅僅用一秒鐘就知道是磺胺類藥物過敏?我沒有再見過她,不知女醫(yī)生屬于哪一個科室。
再度出現(xiàn)感冒發(fā)燒這一類癥狀,我轉而服用四環(huán)素或者土霉素,這些藥物也是當年的流行抗菌素??咕貙Ω兑磺袊娞?、咳嗽、頭痛腦熱,不可濫用抗菌素是近來才出現(xiàn)的醫(yī)學觀念。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繞開那個時期另一種常用的解熱鎮(zhèn)痛藥“安乃近”。由于藥名之中的“安”字,我誤以為也屬于磺胺類別。日后與太太閑聊時得知,安乃近居然是她童年時期的惡夢。
大約五六歲的時候,太太離開父母,與奶奶一起住在鄉(xiāng)村。奶奶年輕的時候曾經是這一帶有名的美人,因為孀居多年,年紀大了漸漸變得性情古怪。奶奶不喜歡孫女,覺得小丫頭嘴巴太尖利,爬樹下河玩得太瘋,惡語咒罵乃至竹篾抽打是常有的事情。晚飯之后心情好一些,奶奶會就著豆粒大小的煤油燈光絮叨一些鄉(xiāng)村的鬼故事,嚇得她面無血色。奶奶患有偏頭痛,發(fā)作的時候就打發(fā)她到供銷社買幾片安乃近。太太童年記憶中最為恐懼的事情是,夜晚八九點的時候奶奶臨時頭痛,她必須獨自穿過漫長的鄉(xiāng)村小路來到供銷社,用力敲開店面的厚厚門板,在門縫透出的燈光里接過安乃近藥片,然后立即返回。鄉(xiāng)村小路樹影幢幢,濕氣涌動,四處闃無人跡,只有自己腳下的木屐嗒嗒回響。她從奶奶的鬼故事中獲得的認知是:一個人夜間行走的時候,左右肩頭分別點著一盞無形的燈。向左轉一下頭,左邊肩上的燈滅了;向右轉一下頭,右邊肩上的燈也滅了。兩盞燈熄滅之際,潛伏在附近的鬼魅就會悄無聲息地飄到身后。所以,她必須在幽暗的鄉(xiāng)村小路上僵硬地屏息疾行,絕不能左顧右盼。偶爾不慎向左轉了一下,無論如何不能再向右轉了。膽戰(zhàn)心驚地奔回家中,全身的肌肉才能松弛下來,長長地喘一口氣。奶奶的頭痛可能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夜晚,“安乃近”這個名稱至今還充滿驚恐之感。
回想一下,我的少年夜晚充滿了小伙伴的快樂尖叫。那時我居住在一條長長的巷子里,左鄰右舍一大批年齡相仿的孩子。學校既沒有布置繁重的課外作業(yè),家中也沒有電視機,晚飯之后這一批孩子不約而同地擁入巷子結伴嬉戲。我居住的巷子左右還有兩條平行的巷子,一大批孩子在幽暗的路燈下四處奔竄,喊得聲嘶力竭。只有在跑過第三條巷子中段的時候,我內心會掠過一陣輕微的痙攣——那兒還有一條垂直的狹窄巷子,大約五六十米長,出口是一條小河。巷子的寬度不到兩米,反正兩輛自行車無法交匯而過。騎車的人發(fā)現(xiàn)巷子里已經有一輛自行車迎面而來,就得在巷口等到對方駛出。巷子兩側是兩面筆立的青灰色山墻,估計有三層樓那么高,右側的山墻頂端一方孤零零的小窗戶。一個昏暗的傍晚我獨自穿過這條巷子,突然看到山墻頂端的小窗戶“啪”的一聲打開,一根白皙的胳膊伸出窗口摸索什么。一陣莫名的驚恐驟然而至。夜間這一條窄窄的巷子只有一盞路燈,晃悠悠地吊在中間路段。若非萬不得已,我盡量避免夜間往返這一條巷子。
當然,我曾經多次夜間獨自往返這一條巷子,不就是五六十米的距離嗎?事實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穿過巷子之后,我會在心里贊賞自己的男子漢勇氣,有時還會附加一句感嘆:要是手里有一支槍,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3-6《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