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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3年第11期|胡性能:昆明的骨骼
來源:《美文》2023年第11期 | 胡性能  2023年11月24日08:32

翠湖,被看做是昆明這座高原城市的眼睛。如此比喻的是汪曾祺,他曾就讀西南聯(lián)大。聯(lián)大的校址離翠湖直線距離不過幾百米,穿過幾條老街舊巷就到,因而昆明五華山西側的翠湖,當年便是聯(lián)大師生課余時常去的地方。八十多年前的昆明,翠湖邊寧靜的茶肆,反射著亞光的青石板路,黃昏時分泛著柔和金光的水面,曾讓多少聯(lián)大師生流連忘返。離開昆明多年以后,汪曾祺回憶起自己的青年時光,寫下了《翠湖心影》一文。他在文章中說:“翠湖是昆明的眼睛?!辈⒄f這眼睛善意、明澈、充滿溫情。

在我看來,翠湖也許更像昆明柔軟的心臟。不僅是形狀像人的心臟,更重要的是,散布在翠湖周邊的歷史文化遺存,幾乎可以代表昆明這座城市文武兼修的品格。清代道光年間,云南都督阮元模仿蘇東坡在杭州西湖修建“蘇堤”,也在翠湖的南北向修了一條可以步行的堤壩:阮堤。這條堤壩將翠湖一分為二,就像是人的左心房和右心房。到了民國初年,主政云南的唐繼堯也不甘落后,在翠湖的東西向修了“唐堤”。圍繞翠湖,他們都想寫點“文章”,留下名垂千古的東西。外地人來到昆明,時間允許的話,大體是要去看看翠湖的。就像人們到了杭州看西湖,到了武漢看東湖一樣。城市中的湖泊,水的停頓,總是能夠給人帶來異樣的安撫。翠湖雖小,但到了昆明不去看看,就等同于沒有來過昆明,或者說是白來了。今天中國的城市建筑千篇一律,到處是彼此克隆的高樓,相互模仿的大街以及毫無個性的公園,像翠湖這樣作為一座城市重要標志的地點越來越少。來到翠湖,環(huán)著湖邊的步道繞上一圈,再從阮堤或唐堤上走一走,看一看翠湖周邊那些珍貴的歷史文化遺存,立即會發(fā)現昆明這座城市的與眾不同。僅博物館性質的建筑,圍繞著翠湖就有云南陸軍講武堂、云南起義紀念館、聶耳故居紀念館、抗戰(zhàn)勝利紀念堂、西南聯(lián)大舊址、朱德舊居等十數個之多,所以有“一池翠湖水,半部昆明史”的說法。說到底,翠湖就是昆明的靈魂所在,只要它在著,心臟一樣跳動著,昆明便生動而明麗。

翠湖的形成,與滇池有關。有好奇的地質學家考證,滇池已有340萬年的歷史,水面最闊大的時候,幾近一千平方公里,那應該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浩蕩。后來便一路萎縮,漸漸露出東南岸的大片丘陵和平地。滇池讓出的空間,孕育了云南歷史上最為重要的“古滇國”。到了清初,滇池的水面還有數百平方公里,當時的云南文士孫髯面對滇池浩淼的水面,寫下過這樣的文字:“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而翠湖,是滇池逐漸向西南方退縮后,遺留下來的一塊水面,它像是一支軍隊撤退后最終沒能夠跟上大部隊的殿后人馬,也像一段樂曲演奏結束后的余音。后來修建的昆明城,設計者以五華山為高點,將翠湖囊括在內。漸漸地,位于昆明老城西北部的翠湖周邊,成了這座城市的文脈匯聚之地。

在昆明,重要的文化單位和學校似乎都集中在城市的西北部:云南大學、昆明工學院、云南師范大學、云南民族大學,云南藝術學院、昆明醫(yī)科大學、冶金??茖W?!湫V范荚诶ッ骼铣堑奈鞅?,它們離翠湖都不遠。最近的是云南大學,可謂近在咫尺,正門就在翠湖的北面,只隔著一條馬路。云南大學的前身是東陸大學,其址是過去的云南貢院,那是明、清兩代云南鄉(xiāng)試的考場。三年一次的鄉(xiāng)試,決定了許多人一生的命運,云南各地懷抱夢想的考生千里迢迢趕來,住在翠湖周邊的客棧,等待著人生春暖花開。貢院下面的一條街,因住了大量學子,便取名為青云街,意為祝福他們的人生能夠由此青云直上。從明清到民國,一些達官顯貴和文化名人,也看中了翠湖這塊風水寶地,依山傍水,他們將宅第建在了翠湖周邊,其中就有曾主政云南的盧漢,有民國元老、云南大學籌建時的名譽校長王九齡以及云南歷史上唯一的狀元袁嘉谷。

許多人第一次來到昆明,會覺得這座城市既柔軟又溫情。數十年前,昆明的城區(qū)面積只有幾十平方公里,大量的老式建筑,鋪著青石板的老街,寧靜、安祥的城市還沒有形成熱島效應,夏天最高氣溫只有28度,人的皮膚幾乎感覺不到溫度的存在。有一個地理學概念叫“昆明靜止鋒”,它是云貴高原冬天的一個奇特現象。靜止鋒的西面,陽光燦爛,而靜止鋒的東面,則陰雨綿綿。昆明恰好就在靜止鋒的西面,與貴陽在地理位置上背道而馳,氣候也大相徑庭。所以這兒的冬天有長達半年的旱季,天空蔚藍,中午的氣溫18度左右,早晚氣溫要低一些,但也只是讓人稍微感覺到有些冷涼。昆明人在這樣的氣候襁褓里生活的時間久了,都不愿意離開,甘愿成為“家鄉(xiāng)寶”。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昆明夏天氣溫因城市的擴張和汽車尾氣的無節(jié)制排放,溫度突破了三十度,滿城人大驚失色,報紙作為重要消息刊登。所以外地人到了昆明,就像是進入了春天的懷抱,這座城市一年四季鮮花盛開,林木蔥郁,好像是誰在這兒按下了春天的暫停健。尤其是到了翠湖周邊,沿湖有高大的樹木,湖中的阮堤、唐堤常年是花的走廊。更為重要的是,翠湖附近還有不少保留著昆明城市記憶的老街區(qū),光聽街巷的名字,你就知道它們“包過漿”。府甬道、錢局街、文林街、青云街、先生坡、文化巷、染布巷……從這些街巷名中,能夠體會到昆明緩慢、柔軟的一面。

我最初到昆明的時候,中國大規(guī)模的造城運動還沒有開始,昆明還在按以往的節(jié)奏按部就班生活。那時的滇池,湖水尚清,大地上的潔凈鏡面,反射著蔚藍色的蒼穹。盤龍江穿城而過,昆明人的母親河,流水不腐,澆灌著兩岸的莊稼。白天人們在河中淘米洗菜,夜里枕著這條清澈的大河進入夢鄉(xiāng)。那時的昆明是大地上的床榻,從來沒聽說誰患上了失眠癥或者抑郁癥,唯一的缺點,也許是它缺少季節(jié)更替的明顯特征,缺少冬天的蕭瑟與夏天的狂熱,容易產生審美疲勞。

云貴高原,山中的平地被稱為壩子,而昆明就落戶在云南面積第二大的壩子里。高山之壩,群山共同抬起的山中平地,土地肥沃,是離天空最近的糧倉。這個壩子河道縱橫,像濃縮版的江南水鄉(xiāng)。除了穿城而過的盤龍江外,還有二十多條河流帶著從天空接納的雨水,注入滇池,形成大自然吐故納新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佴家灣、潘家灣、董家灣、螺螄灣,從這座城市留下的一些地名中,隱約還能看到滇池曾經留下過的水痕跡。四百年前,徐霞客到昆明時,螺螄灣還只是滇池邊一處沙鷗翔集、螺螄遍地的小漁村??山裉?,它已是中國晝夜運轉,輻射東南亞最重要的商貿城。我曾經在路過環(huán)城南路時,看到一幢高聳的建筑上,寫著如此霸道的廣告語:“昆明的螺螄灣,世界的商貿城!”

可以說,千百年來,至柔之水浸孕了昆明的每一個角落,也塑造著在這塊土地上人們的性格。再加上一年中絕大多數時間這座城市陽光燦爛,氣溫宜人,昆明人的性格也因此多了幾分溫潤和柔情。甚至昆明人說話的語氣,也帶有幾分吳儂軟語的味道。但這只是昆明人性格容易被人注意到的一面。其實,昆明人也因為長久生活在陽光下,就會有不堪陰霾長久籠罩產生的憤懣、決絕與反抗。每年的夏末秋初,昆明會有一個延續(xù)二三十天的雨季,那時的昆明人會因秋雨的纏綿變得沉默和若有所思。他們渴望雨季過去,期盼久違的陽光再次君臨。

所以,真正了解昆明的人會發(fā)現,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雖然包容、隱忍,但他們絕不是軟弱和退縮,他們只是骨頭深裹在肉里,不到萬不得已,你觸摸不到它的硬度。可當有人觸及到昆明人的原則和底線,一向柔軟的他們也會變得堅強起來,并且不妥協(xié)、不畏懼,成為令人意外的孤勇者。

滇池湖水向昆明壩子的西南方退縮后,翠湖仍有一條河道與滇池相連,就像嬰兒與母體的臍帶,彼此雖然分離,卻有著血濃于水的持久相連。元末明初,朱元璋派傅友德和沐英三十萬明軍入滇,平定云南之后,留下來主政的沐英,常在這河道中清洗自己的戰(zhàn)馬,這條河便被昆明人稱為洗馬河。馬,總是讓人聯(lián)想到軍人的陽剛與豪邁。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馬革裹尸;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翠湖以西,洗馬河以北,是一片寬闊肥沃的土地。戎馬一生的沐英,主政云南之后,便仿效西漢大將周亞夫屯兵種柳,在這塊土地上設置兵營,操練部隊,人們稱之為“柳營”,開啟了昆明講武練兵的歷史?!傲鵂I初試馬,虎帳夜談兵?!泵鞔牟筷牪捎玫氖切l(wèi)所制,且軍籍世襲,并可攜帶家眷。今天的許多昆明人,如果要追溯家族的源頭,是有可能追尋到翠湖邊的“柳營”去的。因此也可以說,昆明其實有不少人是古代士卒的后代。祖先已然遠去,他們繼承了先輩強悍的基因,雖然生活在一座春光明媚的城市,內心從容而安詳,但血管里畢竟“回蕩著馬蹄的聲音”,性格中有著不為人知的鐵血一面。

一個人,只有柔軟的肉身是支撐不起來的,它還需要堅硬的骨骼。小到一個地區(qū),大到一個國家也是如此。光緒二十五年,即公歷的1899年,那是二十世紀到來的前夜,清政府因甲午海戰(zhàn)失敗,決心重整軍備,云南便于過去“柳營”的所在地,設立了陸軍武備學堂。八年后,為輪訓在職軍官,清政府要求“各省應于省垣設立講武堂一處”,時任云南總督錫良,便將武備學堂改辦為“云南陸軍講武堂”。那個時候,包括創(chuàng)辦者本身,都沒有意識到,這座建于翠湖西岸的講武堂,會在未來深深介入中國的歷史,并一定程度改變了中國命運的走向。

二十世紀初葉是中國西風東漸的時代,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國門洞開,各種外來思想涌入,在古老中國的土地上相互融合與碰撞。新開辦的云南陸軍講武堂受時代風氣的影響,吸納了大批留學海外的軍校畢業(yè)生作為教官,他們大多是同盟會會員,擔任教官之后,既向學員傳授軍事知識,也傳授思想。那時的講武堂,不僅培訓在職軍官,還面向社會招考知識青年,因此云南講武堂一建立,就已是一所正規(guī)的軍校,源源不斷從這所軍校畢業(yè)的新式軍人,為二十世紀初中國歷史舞臺上演的一幕幕大戲埋下了伏筆。

今天來昆明觀光的人,只要到了翠湖,云南陸軍講武堂是個繞不開的去處。四幢長120米、寬10米和高10米的長樓,合圍出一塊可供操練的空地。黃顏色的墻體、石砌的墻角、木質的樓梯與樓板,中西合壁的建筑樣式,置身其間,你會隱約聽到回蕩著的兵戈之聲。如今的講武堂舊址雖然在四周高聳的現代建筑中顯得低矮,但這座云南最大的“走馬轉角樓”仍舊透出一股不凡的氣息,它是昆明這座城市在精神上的地標建筑,它的歷史,它創(chuàng)造的功績,曾讓二十世紀初期的云南容光煥發(fā)。

熟悉云南近現代史的人都清楚,1910年前后,云南多地爆發(fā)反清起義,而這些起義的組織者和領導者,大多是云南講武堂的師生。盡管這些起義最后都以失敗告終,但它們在客觀上起到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宣傳效果,讓更多的人意識到,滿清王朝的統(tǒng)治已搖搖欲墜。因此,當湖北武昌發(fā)生武裝暴動,云南雖然地處偏遠,卻是中國這塊土地最早呼應的省區(qū)之一。武昌起義僅半月,云南極邊之地騰沖隨即爆發(fā)了騰越起義,滇西一帶光復。三天之后的10月30日,農歷九月初九,昆明爆發(fā)重九起義。起義部隊南北夾擊,城內講武堂的師生作為內應,里應外合,僅只一夜,滿清王朝在云南的統(tǒng)治便宣告終結。

從某個角度看,云南陸軍講武堂的開辦,有如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入水中,持續(xù)不斷地向四周輻射思想和觀念的漣漪。而重九起義的成功,則是講武堂開辦之后的巨大回響,這響聲像大風一樣朝周邊吹拂,消息所到之處,人們無不歡欣鼓舞,那些苦大清久矣的人們不再沉默與觀望。很快,相鄰的貴州和四川也宣布獨立,西南中國傾斜多年的江山得以復位。

滿清既滅,中國向何處去?二十世紀初葉,一個多難的民族又站在了命運的十字路口。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延續(xù)兩千多年的帝制,可皇權思想在許多人心中仍然難以清除,像寄生的藤壺那樣頑固。在那段紛繁雜亂的時光中,歷史的河道里出現了一個又一個陡灘,而云南陸軍講武堂,以及從這所學校畢業(yè)的眾多學生,在帝制復辟的關鍵時刻,成為了那個時代挽狂瀾于既倒的中流砥柱。

我們很難想象,中國的第一個水電站會建在昆明郊外的石龍壩。重九起義不久,當石龍壩的電輸送到城內,云南的軍政府在翠湖海心亭掛了幾個五百瓦的電燈泡。聽說有一種比蠟燭、燈籠亮百倍的稀奇玩藝兒在海心亭展出,昆明城里的人爭相趕來,等待著黑夜的降臨。當燈泡點亮,那巨大的光源讓他們又驚又喜,人們奔走相告,曾經蒙昧的高原之城,被現代工業(yè)文明的光輝照亮。

二十世紀初的云南,是中國開風氣之先的地方。1901年,隨著我國第一條國際鐵路“滇越鐵路”的開建,云南成為中國開放之前沿。時光的大霧彌漫,淹沒了歷史曾經的喧嘩與騷動。如今,太多的云南人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個海關、第一個郵局建在遠離昆明的蒙自,而云南第一張白話報紙,會在1906年出現在麗江。尤其是1910年,當滇越鐵路全線貫通,這條鐵路線便成為思想傳輸的重要渠道,在云南群峰而立的高原,民主共和的觀念漸漸深入人心,并成為一代青年共同的價值選擇。因而當1915年底袁世凱發(fā)布復辟告示,云南立即有了強烈反應。

作為云南經濟政治文化中心的昆明,聽到袁世凱企圖復辟的消息,其掩藏在春光下剛毅的城市品質迅速被激發(fā)。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群情激憤,誓與袁賊不兩立,除了被歷史用黑體字大寫的蔡鍔、唐繼堯、李烈鈞等人外,還有一群人的名字,在1915年冬天中國黑暗的天幕上,閃耀著各自的星光:殷承讞、李曰垓、戴戡、黃毓成、葉荃、楊杰、趙又新、張子貞、劉祖武、張開儒、董鴻勛、楊蓁、鄧泰中……這些反袁骨干,幾乎都出身于講武堂。

中國文化中有一靈獸叫麒麟,它嫉惡如仇,既是人們的保護神,又是壞人的惡夢,在云南近代史上,講武堂扮演的就是這樣一個角色。源源不斷從這所講武堂畢業(yè)的學生,讓云南尤其是昆明多了幾分硬朗與無畏,全國各地反抗帝制的人紛紛涌入,一時間,昆明成了全國反抗帝制的堡壘??梢哉f,在袁世凱復辟的危急時刻,以講武堂師生為班底的滇軍,成為了西南中國的擎天一柱,支撐起即將傾覆的共和大廈。

1915年12月23日,一束從昆明穿過大半個中國抵達北京的電波,亮明了云南人的態(tài)度。我想象過,志得意滿的袁世凱在看到這束電波傳送的電文時,是怎樣驚詫而又不屑的表情。在那則電文上,云南明確北京政府取消帝制。面對來自邊疆一省的反抗,袁世凱雖有不爽,但并沒放在心上,他甚至懶得回復電文。于是兩天之后的12月25日,那是一個值得中國人銘記的時間。晚上七點,得不到北京政府回復的鐵血軍人,聚集到了云南都督府所在地五華山,他們在城市的制高點上歃血為盟,大家因袁世凱的倒行逆施群情激憤,各自刺破自己的指頭,用鮮血簽上自己反對帝制擁護共和的名字。今天,當想起百余年前的那個下午,仍然有一股熱血在我胸中激蕩,我仿佛看到一群與帝制勢不兩立的軍人,在歷史的前方將性命交付給了共和。

那是一次實力不成比例的決裂。隨即,云南宣布獨立,發(fā)布了討袁檄文。

在云南發(fā)給各省軍政長官的電文中,有這樣的文字:“但有進死,更無退生 ,非達還我共和民國之目的不止……”

讓我們看看當年那些熱血男兒的表態(tài)吧!唐繼堯說“無論困苦艱難,非達倒袁目的不止”,并表示“如有戰(zhàn)敗,唯有全軍戰(zhàn)死”!而跟隨蔡鍔第一軍出征的參謀長羅佩金說:“護國不成功而活著回云南,必盡殺之!”決死之心讓人動容。1916年元旦,在北京,袁世凱登基的鬧劇正在上演,而在數千里外的云南昆明,數萬軍民齊集北教場,誓師討袁。那一天的昆明一改往日溫潤與柔和,變得勇敢與決絕。一大早,臨街的店鋪就掛出無數反對帝制擁護共和的標語與口號:立馬華山,推翻帝制;探戈燕地,重建共和;眼看金馬騰空日,坐待黃龍痛飲時。富滇銀行前,昆明人紛紛解囊,捐款助軍,而云南婦女會發(fā)動婦女繡有“護國軍萬歲”字樣的手帕,正一塊塊送到即將出征的護國軍將士手中。

隨即蔡鍔便率第一軍出征四川,他們一路北上,由溫暖的昆明抵達陰冷的四川。在途中,蔡鍔寫下了這樣的詩句:“絕壁荒山二月寒,風尖如刃月如丸。軍中夜半披衣起,熱血填胸睡不安。”

位于四川瀘州與納溪縣之間的棉花坡,在護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只是川南大地上一塊尋常的山坡,它位于納溪縣城東部,是瀘州通往納溪縣城的要沖。1916年2月16日,元宵節(jié)的前夜,決定中國命運的戰(zhàn)斗在此打響。這場戰(zhàn)斗,關系到是帝制復辟成功還是共和再造。當時,護國軍控制了棉花坡一帶的高地,而北洋軍則占據了瀘州與棉花坡相對的朝陽觀與菱角塘,他們憑借人數的優(yōu)勢,正面強攻納溪。當時的情形是,失掉棉花坡,納溪便無險可守,蔡鍔率領的護國軍就有被殲滅在江門峽一帶的危險。

情況危急,率部在永寧的朱德接到蔡鍔急增棉花坡的電文,他們日夜兼程急行二百余里,于元宵節(jié)的清晨趕到了納溪城東的棉花坡。兩三千護國軍,在此接受了兩萬北洋軍一次次的攻擊。

堅守棉花坡的護國軍,當他們從昆明出征的時候,已抱決死之信念。因此,即使是面對十倍于己的敵人,他們也毫無畏懼,即使他們全部戰(zhàn)死,他們也不愿后退。也許正是因為這種信念,才讓朱德率領的護國軍,以決死的心死頂著北洋軍兩萬多人一次又一次進攻。那場左右中國命運的戰(zhàn)役歷時二十多個日夜,最終朱德率部守住了棉花坡,守住了棉花坡后面的納溪城,也守住了再造共和的希望。戰(zhàn)役結束后,面對硝煙尚未散盡的山野,朱德感慨萬千,寫下了“滇南壯士集云溪,聽鐵馬聲中,三渠洪水開天地;冀北胸襟環(huán)納帶,看朱坪陣上,萬里烽煙動古今”的熱血楹聯(lián)。

為護國,太多從昆明出征的熱血青年骨埋異鄉(xiāng),其慘烈讓人淚目。當時,第一軍秘書張華瀾含淚寫下:“世間義烈哪有此?世間義烈竟有此!戰(zhàn)死余生甘餓斃,餓斃余生仍戰(zhàn)死!”為了再造共和,講武堂師生,用他們的血與命,書寫了昆明這座春天城市二十世紀初葉的鐵血榮光。昆明,也因此成為二十世紀初中國最為陽剛的城市。彼時的云南,蜿蜒的巍峨群山,也像一道道堅固的防波堤一樣,對抗著歷史的復辟逆潮。

四十年前我到昆明讀書,安頓好后的第二天,立即去了翠湖邊的講武堂。黃昏時分的講武堂安靜、空曠,像這座城市里一位因年邁而一言不發(fā)的老祖父。那是1983年秋天,我來到外祖父五十年前讀書的講武堂,站在游人稀少的院中空地,我想象他當初在這兒就讀時住的房間,想象他們當時的操練,想象無數熱血男兒青春與熱血激蕩的場面。外祖父告訴我,當時教他們刺槍術的,是來自山西的教官,功夫了得。外祖父也許是得到了他的真?zhèn)鳎虼嗽谡劦脚c日本人拼刺刀時的體驗,他說對付一兩個日本兵根本不在話下,但對付三個日本兵,就有些忙不過來。面對死亡,這個講武堂的學員說得云淡風輕。

我外祖父年少時家境優(yōu)渥,妥妥的紈绔子弟,到日本留學期間,連醬菜都要從老家寄去。后來因家中變故,他回國并進入講武堂學習,整個人從此脫胎換骨。抗戰(zhàn)開始后,他將從龍的名字改為從戎上了前線,參加了包括臺兒莊在內的一系列會戰(zhàn)。在南陽城外,他手下的一位連長被日軍的炮彈攔腰截斷,自己右手也被彈片擊傷。那時候,云南白藥之父曲煥章在他們出征時贈送的白藥已消耗怠盡,為了避免傷口發(fā)炎,只好用電來灼燒,強健的右臂因此卷縮,喪失功能,終年冰冷。每到天氣變化,骨頭就會隱隱作痛,但我從來沒有聽他哼過一聲。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已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被汽車撞翻,大腿上留下一個拳頭大的傷口,臥在床上下不來。我父親每天去給他換藥時,要揭開紗布,紅腫的傷口血肉模糊。但他一聲不吭,仿佛是一個喪失痛覺的人。

八年抗戰(zhàn),滇軍雖然處于相對安全的大后方,卻派出三個軍到了抗日前線,前后補充的兵員多達42萬人,僅徐州會戰(zhàn)期間,滇軍就在臺兒莊犧牲了近兩萬子弟兵。我的外祖父,是幸運而平凡的一員,在那場與日本人的生死搏殺中存活下來。我的故鄉(xiāng)昭通,城中心建有一塊“共赴國難紀念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各縣犧牲將士的名字,數千人之多。

抗戰(zhàn)期間,以講武堂畢業(yè)生為骨干的滇軍轉戰(zhàn)山東、江蘇、江西、湖北等近十個省區(qū),參加了包括徐州會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在內的二十來次重大戰(zhàn)役,死傷無數。聽聽滇軍六十軍的軍歌吧:“我們來自云南起義偉大的地方,走過了崇山峻嶺,開到了抗敵的戰(zhàn)場。兄弟們,用血肉爭民族的解放,發(fā)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

離昆明百里之遙的云南江川烈士陵園內,有一座墓,其碑文上刻有“抗日英烈陸軍上將唐淮源之墓”字樣。這是一個曾就讀于云南陸軍講武堂的抗日名將,曾與朱德為同學,參加過講武堂存續(xù)期間的一切戰(zhàn)爭??箲?zhàn)開始后的1938年秋天,作為軍長的唐淮源率第三軍進入山西中條山。第二年,他的母親在離昆明百里之遙的云南江川病逝,回家為母親奔喪的唐淮源重返回部隊時說:“吾向以老母在,故有所慮,今大事已了,此身當為國有,誓與中條山共存亡!”1941年,中條山戰(zhàn)役爆發(fā),戰(zhàn)斗極為慘烈,面對數倍于己的日軍,第三軍從軍長到士兵無一人后退,無一人投降,幾乎全軍戰(zhàn)死。

從講武堂里走出,將名字刻在抗戰(zhàn)英烈錄上的將軍,除了唐淮源外,還有陸軍少將陳鐘書,有與日本人白刃對殺身中32刀犧牲的79軍軍長王甲本,有在中條山以身殉國的寸性奇,有率遠征軍為收復騰沖犧牲的覃子斌……整個抗戰(zhàn)期間,云南陸軍講武堂的畢業(yè)生中,擔任軍師長以上的將領多達70多人,旅團長更是多達數百人,包括后來成為共和國元帥的朱德和葉劍英。他們率部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與日本人進行殊死的搏殺,用鮮血乃至生命的付出,為云南陸軍講武堂贏得了無尚榮光。

今天,講武堂中心操場的東北角,還擺放著一門古老的火炮,鐵鑄的炮管在陽光的照射上,反射著金屬的光芒,它應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看上去沉默、威嚴,仿佛一位對往事沉思的勇者。這是云南陸軍講武堂的百年縮影,是昆明這座春光永駐的城市硬朗的一面。正是因為有了講武堂,昆明這座城市才有了柔軟中的硬度,包容中的堅持,平和中的剛毅,有了支撐這座城市精神的堅硬骨骼。

胡性能,1965年生?,F為云南省作協(xié)駐會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系云南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云嶺文化名家。獲《十月》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小說選刊》年度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