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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12期|王?。捍簧崂?/em>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12期 | 王琛  2023年11月24日08:38

那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滿眼清暉在夜風中搖蕩,寫有“椿舍”的木牌子輕輕拍打著門楣。蛩聲低沉,兩棵椿樹站成一幀晃動的剪影。

我懷里的姑娘,柔軟得像一只羔羊。

傳說,香椿的原名叫香玲子,臭椿叫木礱,是天上的一對恩愛夫妻,為尋找丟失的孩子流落人間。月影輕搖的時候,在樹下可以聽到他們的私語和嘆息。

第一次路過小院,我透過門縫往里看,單憑這兩棵樹就愛上了這里。小院建在半山坡,有依勢壘就的圍墻和紋理粗硬的木門,五間石頭房有些破舊,卻異常堅固,融成了山體的一部分。兩棵椿樹搖曳在風里,獨自寂寞,又彼此陪伴,像一幅老畫撩動人心。

我們是在屋主搬走兩年后住進來的。空了幾百個日夜的小院,新闖入的野草肆虐而輕狂,經(jīng)年的南瓜秧則已枯萎成骨。草叢里竄著松鼠和野兔,窗上趴著壁虎,雀兒把白膩膩的糞便拉在門把手上,肥大的蜘蛛編織著惆悵。一切的一切,寫就著一段無人問津的荒蕪的歷史。

請工人干了三個多月才裝修出來,又花一周時間收拾妥當。有一間側(cè)屋漏了雨,干脆掀了尖頂?shù)呐f瓦,鋪上水泥斜頂。晴朗的沒有風的夜晚,在屋頂鋪個大大的防潮墊,我跟一一躺上去,四周是星星和螢火蟲在飛舞,分不清哪顆是星,哪只是蟲,夜晚靜謐又奇異。

風水上講究前有照后有靠,小院背依青山,門前是一條蜿蜒的小溪,可謂風水寶地。三年前,山下村子在屋后建了公墓,站在床上透過窗子往外望,就能看到那一排排肅穆的石碑。這個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也是規(guī)劃中公墓的用地,只是暫時沒排到這里,也就沒有拆。我花很少的價錢租下來,像得了個寶,高興得只想對著那些墓碑叩拜稱謝。

一一的青春期來得有點兒晚,但還是來了。眼見著體態(tài)越來越豐滿,肌膚不再稚嫩,性情也變得古怪。醫(yī)生說,像她這種病,智商是停下了腳步,身體發(fā)育卻和常人無異,那種叫作“性荷爾蒙”的物質(zhì)不會放過她。它們隨著血液的流動,從大腦出發(fā),奔向女孩的卵巢,指揮身體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也讓人變得暴躁。她的體內(nèi),仿佛有一只受困的獅子,四處亂撞,無可遁逃。她會大喊大叫,會摔東西,會撕咬,甚至會扒光衣服來宣泄。

我也和從前不一樣了。月經(jīng)量越來越少,還時常爽約,頭發(fā)忽然就不可控地白了,身體一陣一陣冒虛汗。從前一一聽話,我的脾氣也不錯,現(xiàn)在不行了,她無理取鬧,我也難以自控,我倆像那種連炮,一個爆了另一個也爆,好端端的家快讓我倆炸飛了。在一次雞飛狗跳之后,我甚至生出了拉著她從窗戶跳下去的念頭。看著先生疲憊的眼神,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想也許帶著一一躲到一個清靜之地,才是最好的選擇。這個家,總得留一個正常人。

先生怕不安全,不同意我們搬來住,可耐不過我的軟磨硬泡。有什么不安全的呢?家里不放值錢的財物,誰會冒險搶一堆鍋碗瓢盆?人呢,是一個更年期婦女和一個青春期唐寶,不值得多看一眼。當然,在這樣一個離人遠離鬼近的地方,誰也免不了會害怕。怕孤單,怕黑,怕鬼,怕諸多的不方便,對我而言卻全是虛無。自從接受了一一的病,我就知道,害怕是生活里最無用處的情緒,選擇一種恰當?shù)姆绞?,順利度過每一天,才是我看得到摸得著的幸福。勇敢,是我對抗,或是馴服于命運最有力最順手,也是最廉價的武器。

“永夜依山府,禪心共寂寥。”我享受這樣的寂寞時光。小院有著自己的時間。第一天我們打掃庭院,第二天遷于喬木,第三天晴耕雨讀。山上的三餐四季,就像匆匆流淌的小溪,不徐不疾,沒有變化,卻絕不單調(diào)。

一一什么都不懂,卻通天地之合。來小院后,變得乖順了很多,像魚兒遇了水和尚進了廟,有一種大自在的超脫。還是會不分時候地鬧鬧脾氣,但大部分時間是安靜的。已經(jīng)不錯了,在城里時,她成日成夜地鬧,小區(qū)好幾個保安被她打過,在派出所都掛了號。

她狀態(tài)好,是我們家最大的福氣。我的更年期癥狀也緩和了很多。心情像一塊洗凈了的舊抹布,難得的爽利。

山里信號弱,微信時有時無,不定哪個角落能收到新消息,也沒規(guī)律可循。幸好這么多年,我早沒什么社會活動了,有沒有微信也不打緊。先生每周五下午來,住一晚就走。是準時來吃晚飯,還是晚些到,都會提前知會一聲,實在來不了,就請朋友幫忙,送些生活必需品。其實大可不必,我有輛電動三輪車,日常采購在山下小超市就能完成。但也表明人家一個態(tài)度,我領這個情。

從中午開始,我就舉著手機滿院子轉(zhuǎn)。

先生說,他準時來,還帶個幫忙的,讓我多做一個人的飯。打從知道一一得了這個病,我辭了外面的工作,一心在家照顧她,家里就沒請過保姆。倒不是請不起,是心里沒底。將來我倆都走了,只能把她托到機構(gòu),誰知道需要多少錢。可能多少錢都不能顧她周全,但能多留點兒是點兒,萬一有用呢。我也不是紙糊的,總忙得過來。所以這沒頭沒尾的話讓我有些糊涂,我在微信里問,“幫忙的”是什么意思?他沒有回我。

先生一人在外打拼,不能每天回家,這么多年總是有人提醒我提防點兒,說什么男人是下半身動物,何況他還是個大老板。怎么防呢,讓他放下工作回家陪我們嗎?那誰來養(yǎng)我們,誰給孩子準備后半生的倚仗?

“什么大老板,一個小公司。”我打著哈哈。我們倆,是把后背交給對方,與命運抗爭的戰(zhàn)友,一丁點兒的不信任都會讓我們一敗涂地,我可沒多余的力氣面對那樣的不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懂這個理兒。

盛夏時節(jié),山里的氣候非常舒適,四五點鐘涼氣就已到訪。我取一件長外套,給一一披了,和她坐在院子里,邊擇菜邊等先生。

兩棵椿樹差不多粗細,臭椿高大香椿矮小,卻一樣濃蔭蔽日。聽說,這兩棵樹是野生的,當年不知是誰先圍著它們?nèi)α嗽鹤樱致w了草棚,再后來,才一塊石一塊石地壘了屋,到我把“椿舍”的木牌子掛上門楣,這里便成了我們的家。我上網(wǎng)查到,香椿和臭椿屬不同的植物科系。香椿為楝科,以氣味討人喜,卻木質(zhì)脆弱,民間有“不怕有蛇進家門,就怕香椿高過房”的諺語。臭椿屬苦木科,以氣味惹人厭,卻異常堅韌,是綠化造林的好物種,在很多國家和地區(qū)作為行道樹,被美譽為天堂樹。我怕香椿易折,堅持讓石桌離它遠些,卻沒想到一一喜歡拽著樹打轉(zhuǎn)轉(zhuǎn),臭椿旁邊有石桌,轉(zhuǎn)起來受影響,香椿樹成了她的玩具,一眼看不到她就轉(zhuǎn)起來。

一一又摽著樹轉(zhuǎn)起來,怎么勸都不聽。我得留一半的心思關注她,也是沒轍了。

大門被敲響,我起身去開門。一一已歡快地叫著爸爸,搶在了前面。我心里有些納悶兒,怎么帶個幫忙的還客氣起來?回自己家敲什么門嘛。

我聽到一一大叫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回跑,差點兒跟我撞個滿懷。門開處,是個眉眼俊俏的小姑娘,高馬尾有些凌亂,也因此帶著朝氣,在夕陽的光影里鍍了一層輝光。她的身后,是一個大大的行李箱。

一一躲進了屋里。她從小怕人,青春期暴躁傷人,也多是緣于恐懼。我忙將小姑娘請進院,又出門向山路那邊張望。上山的路只有一條,繞過小院通向墓園,再從墓園圍著山繞下去。山路太窄,僅能一車通行,停車也只能在路上。好在農(nóng)村上墳的習慣是上午,平日也少有開車上山的,所以先生傍晚來不會擋路,周六一早就把車開走。

山路上空空蕩蕩,清冷中帶著幾許神秘。

“吳總沒來,我叫小路?!鄙砗蟮穆曇艏毬暭殮?。

“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他還從沒有說來又不來的情況。

“他臨時有事,叫我先過來,他辦完事才來?!惫媚镱D了頓,又補充說,“估計近些天來不了了。”

我低頭看手機,才見他發(fā)過微信,是我沒看到。他說姑娘是他們公司的實習生,聽說了我家的情況,主動過來幫忙。他的確遇到突發(fā)狀況,緊急飛上海出個差。

“你怎么上來的?”回桌前坐定,我一邊倒茶一邊打量眼前的姑娘。她可能和一一年紀差不多,氣質(zhì)樣貌甚至眼神里的東西,卻是一一沒有的。我看著窗里那張躲躲閃閃的臉,禁不住嘆了口氣。

“我坐地鐵倒公交,下了車直接求個開電動車的大爺拉我上來的?!惫媚锏哪樕蠋е唤z得意,像極了幫我掃完院子得到表揚的一一。

“吳總沒幫你打車嗎?”我感到奇怪,先生過得節(jié)儉,人情世故卻是懂的,否則也不會那么好人緣,我們需要的時候,總有人來幫忙。

“打了啊,但我看到地鐵站就下來了。距離那么遠,打車得花多少錢啊,坐地鐵很方便?!惫媚锏皖^飲茶,凌亂的發(fā)梢垂在臉旁,掉進茶杯里。

我伸手幫她把頭發(fā)捋到耳后,心里涌動著歉意?!斑@么沉個箱子,你又地鐵又公交的,多不方便!”

“這算什么,地鐵里有電梯,上公交就那一下子,都不是個事?!惫媚镂⑽⑿χ?,眼神掃過窗戶,“這不是省錢嘛,下午這個點車上人也不多?!?/p>

懂事的姑娘,總會讓人心疼。但太過伶俐,又讓人生疑。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復雜。

晚風如掃,我聽到兩棵椿樹竊竊私語的聲音。

她站在樹下,頭仰著,讓風像把梳子那樣把頭發(fā)往后吹,露出一張光潔的臉。太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像一支支凌厲的箭射向地面。有束光打到她臉上,為她鍍上一層神秘的光暈。她的眼睛微閉,神情是種經(jīng)歷過挫折的堅毅,帶著心事重重的復雜。

有種文藝片的既視感。在這個全民娛樂的時代,敢站在鏡頭前的都是好演員,別看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孩子,已經(jīng)能把成熟和滄桑演繹得看不出真假,讓人心生敬畏。

她已經(jīng)住下好幾天了,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有些不解,不解之后,是隱隱的擔憂。

以前先生也會有事脫不開身,托朋友送些東西來。他們都是來了就走,說是怕車擋道,我懂是怕近旁的墓地。這鬼地方,除了我們母女,沒什么人能待得住。

先生說,小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讓我別問也別管。他確實忙,下了飛機才告訴我,小路是新來的,得知我倆搬到了山上,主動提出要來陪我們。她說一一需要與人相處,避開人群對她沒好處。這當然是我們希望的,要不是一一無征兆地攻擊旁人,還不懂得女大避父,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一個這么年輕的小姑娘,剛來公司就了解了上司的家事,還能主動來幫忙,讓我心里有些別扭。我不由得想起人們常說的,現(xiàn)在的小姑娘可現(xiàn)實了,都喜歡年紀大的男人,有經(jīng)濟基礎,懂照顧人,她們可不管人家有沒有家庭。是這樣嗎?看著小路滿臉的膠原蛋白,我不敢再往深里想。

小路住得很安心,我便什么也不問??煳迨畾q的人了,若還沒個孩子有城府,我也是白活了。

“這叫丁達爾效應。”小路接過一一遞過的手機,一起翻看剛剛拍過的照片?!吧缴先菀鬃サ竭@樣的鏡頭,因為濕氣重,太陽光投射到水分子上,發(fā)生散射作用?!?/p>

一一照得不錯,她完全貫徹了小路的意圖,讓鏡頭里的光擁有了一種神圣的力量。但她顯然聽不懂什么叫丁達爾效應,只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小路。

小路僅用兩天就和一一熟絡起來,很快把這孩子變成了小跟班。她指揮著一一擦桌,洗碗,疊被子,教一一拍照片和視頻,還帶著一一跳房子,跳繩??粗灰徊粎f(xié)調(diào)地伸展著四肢,努力又怪異的樣子,我覺得好笑又心酸。

我是個不合格的媽媽。想到這一點心里很難過。

這么多年我盡心盡力,以為自己把一一照顧得很好,也最大限度地開發(fā)了她的潛能,現(xiàn)在看來,缺失的太多了。僅僅幾天,一一就學會了很多新技能,情緒也越發(fā)穩(wěn)定。青山綠水的滋養(yǎng),小路的引領,讓她感知的觸角慢慢伸展,懵懂的靈魂開始復蘇。

看來,她是真的需要除我之外的陪伴,特別是同齡人,她需要正常的交往和成長。在我眼里,一一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可是在小路面前,一一變成了正當好時候的姑娘。

有些唐寶在某個方面是天才,像澳大利亞姑娘瑪?shù)铝帐浅壝?,美國姑娘杰米是個演員,中國也有個樂隊指揮舟舟,他們的成功讓我看到過希望。我也曾從各方面去試探,希望能有所發(fā)現(xiàn),開發(fā)出一一的一技之長。結(jié)果總是令人失望,一一雖不至笨得什么都不懂,卻看不出有哪方面的天分?,F(xiàn)在小路來了,教一一拍攝,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攝影天才。

小路會提前給一一擺好角度,告訴她要怎么拍。聽不聽得懂不知道,但她拍出來的片子總會讓人滿意。有時候她也會隨手拍,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我的憨一一,變成了一個見到一滴露珠、一片云朵也心有所動的攝影師,這是一件多么令人興奮的事。

看著小路捧著手機指指點點,一一在旁邊不明所以地笑,我也忍不住湊上去看個究竟。

原來她是個旅游博主,網(wǎng)名叫小鹿,作品都是分享如何一文不花游遍大好山河,粉絲有幾萬個。小小年紀的她,居然去過那么多地方。在海南分界洲島,她住在一艘簡陋的漁船上,戴個斗笠同漁民摸黑去打魚。船主大姐滿眼對她的喜愛,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她給翻譯出來:我兒子在北京上大學,你留下等他回來認識一下吧!小路眉眼帶笑地答應著。

在內(nèi)蒙古,她去拜訪一個牧民。那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看起來憨厚又粗笨,卻性格溫和。他手把手地教她灌制羊肉腸,帶她騎馬去趕集,當她在草叢中方便的時候,就在不遠處守候。入夜,她睡在他的帳篷里,中間搭著漢子的大袍作分界。我問她這樣安全嗎,她說男人是個網(wǎng)紅,全程都是直播的,會有各種各樣的女人去和他同住,他從來不會越界?!皼r且,”她嘻嘻笑著,“越界又怎么樣,要不是實在受不了他身上的味兒,我還想越界試試呢。”我有些瞠目,現(xiàn)在的孩子,膽子大,心也大。

看她那么在意粉絲量,我假裝內(nèi)行地問:漲粉很難嗎?她說很難,在自媒體時代,誰都能拍短視頻,流量紅利讓很多人發(fā)了財。可是做的人太多了,自然就內(nèi)卷,作品沒有新意誰也不會看,再想發(fā)財可太難了。

一一學會了按小路的指令為她拍攝,自然也希望自己成為鏡頭中的主角。像過家家一般,她按照小路安排的角色,努力學著擺拍。奈何智商不夠,總是達不到要求。但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情是擋不住的,在她呆滯的外表下,竟然藏著一顆想當明星的心。

我既為一一掌握了新技能而高興,又有著深深的不安。

小路來這里是不是因為一一的與眾不同,她想拿一一掙錢?或者,這里也是她窮游的一個點兒?

想到這些可能,心里就有些不快。網(wǎng)絡上什么人都有,還有網(wǎng)絡暴力,我不得不防,我不能讓我的心肝寶貝任人消遣,受到一點點傷害。

但我制止不了,一一的熱情已經(jīng)完全被小路調(diào)動起來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適時地插進去打岔,破壞一下進度。有時候,也會舉著自己的手機給她們拍,確保這些視頻不外流。

我像一只護崽的老母雞,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張開翅膀??墒切‰u卻在努力跑出我的懷抱。

小路看起來并不急,她把鏡頭轉(zhuǎn)向了我。她說她喜歡我溫婉慈愛的樣子,故事里母親的形象就是這樣的。誰信呢,我素面朝天,一身家居服邋里邋遢,有時還會大呼小叫。但得說,這話聽起來很受用。

我做飯的時候,小路要我一邊操作一邊講解,添多少油,放多少蔥花,炒到什么火候放醬油。她則指揮一一將這些全拍下來。想起沒有一一那會兒,我是縣電視臺的出鏡記者,什么樣的陣仗沒見過,哪里知道怯場為何物??墒谴藭r,面對小小的手機鏡頭,我竟慌了,丟三落四不說,還總是笑場。從什么時候起,我變得沒有自信了,完全是一個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婦女?

心里難過,于是拒絕拍攝。奈何一一鬧起來,非要我聽從導演的安排。為了安撫她,我只好穩(wěn)住心神,在鏡頭前裝模作樣。一一在旁邊看得仔細,還伸出手跟著比畫,有一次我忘記放鹽,居然被她指出來。

任何母親都會這樣吧,對孩子有好處的事,再難再不愿意,也不會拒絕。我于是認真起來,努力克服心里的膽怯,把步驟提前默演多遍,拍攝的時候盡量不打磕巴。假如真能教會一一做飯,哪怕是最簡單的,她將來也能少受點兒委屈。

小路拿著手機忙了一晚,剪出一個小片。鏡頭虛構(gòu)了一個我。松散的發(fā)髻自然地垂在腦后,一點兒不顯凌亂,也看不出絲絲縷縷的白發(fā)。笑容淺淺,魚尾紋并不明顯。說話慢條斯理又字正腔圓,特別柔和。

配上音樂的加持,配上兩棵椿樹適時的捧場,太美了,我都被驚住了。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模樣,想起那個喜歡漂亮喜歡玩,在鏡頭前大方得體的女記者。

先生出差回來,一進家門就被一一攔住,舉著手機讓他看,像小孩子展示好不容易得來的獎狀。先生驚喜地贊嘆著,他每次用這樣夸張的表情都是為讓我們高興,但這次,我感覺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那日傍晚,我們四人在椿樹下飲茶。先生說該專為我和一一建個號,拍我們的日常,我是如何做飯的,如何帶一一做事的,一一是如何學習、如何進步的,說不定能火。落日余暉灑在他臉上,他枯黃的皮膚有了亮度。

小路的眼睛有一種清靈的美,笑起來尤其生動。她說她也是這么想的!可以做一個系列短劇,起個名字。先生說,就叫《椿舍里》吧,一對母女在小院的日常。小路迎合著,哇,這個名字好。我在湖南旅游的時候,聽房東老先生說過,椿庭萱草代表父母之愛。

先生說,椿也代表長壽。

他倆的眼神都有光,碰到一起就有了水波一樣的流動。小路比平常更愛笑了,周身散發(fā)著快樂的氣息,像一尾活潑的游魚。先生的表情里有藏不住的喜愛和欣賞,像包容的溪水。

我本是參加討論的,卻發(fā)現(xiàn)沒一句能說到點兒上。有那么一瞬,我住了嘴,覺得自己像個多余的人,和一一一樣智商不足。那感覺就像被人迎頭潑了盆冷水。

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茶已微涼。杯中青綠的葉子半卷著,或沉或浮,像一個古老的預言訴說著俗世的悲歡。

很久以前,我問吳先生,放學后能不能幫我出板報?那時候我們十二歲,我是宣傳委員,他寫得一手好字。那一期板報出完后,我們心里都住進了小秘密。

中學六年,我們一直在一個班,雖盡量避嫌,緋聞卻沒斷過。同學們說,我倆只要在同一個場合出現(xiàn),渾身上下都長出眼睛望向?qū)Ψ?。高考前,因為平時成績相差不多,偷偷填報了同樣的志愿,卻陰錯陽差地分別考到黑龍江和廣州。但天與地離得再遠,雨也會把它們相連。一封封長了翅膀的書信,讓遙遠的天涯變成咫尺。畢業(yè)后,沒有任何猶豫,我放棄了在大城市打拼的機會,他違背了父母讓他娶縣長女兒的意愿。

我們像炭與火,不能相遇,相遇便燃燒。原以為那是最美的人間煙火,卻忘記了煙火熄滅后,是灰燼。

我看著先生鬢角的白發(fā),看著他額頭的皺紋、眼神里的疲憊,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一一的出現(xiàn),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如果說婚姻是人的第二次生命,那么只有天定的緣才會被祝福。我們之間,難道是逆天而行?

先生沒有注意到我情緒的變化,自顧自說著話。他說他最近總夢見父母,得明天一早去上個墳。我有些慚愧,墓地離我?guī)装俨降木嚯x,我都沒說帶一一常去拜拜。

小路說她也想去,她想看看先生的血脈傳承。先生熱情地回答,好啊,一起。

身體里像鉆入了一條冰冷的蛇,讓我有了生理反應。我冷下臉來。掃墓是家里的活動,外人不適合跟著。小路這孩子不懂事,先生可不應該,他是成年人,邊界感總要有的。

椿樹的密葉里有鳥兒驚飛的聲音,一攤濕漉漉的鳥糞落到我手臂上。

我起身回屋,邊走邊說,你們?nèi)グ桑揖筒蝗チ恕?/p>

從前我不高興,先生立刻就能看出來,總是想辦法把我哄好??墒沁@次,他木訥得像個樁子。他的目光不再放在我身上。

一條小溪蜿蜒而下,流經(jīng)墓地,繞過我的小院不知去了何方。冬天的小溪是干涸的,到了草盛時節(jié),忽然有一天就會水聲叮咚,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水質(zhì)清澈,小小的游魚在石縫中穿行,像從時間的源頭順流而下。

我喜歡牽著一一的手,踩著石頭穿溪而過。我們會花大半天的時間在山上,讓所有煩惱和壓抑被山風吹得無影無蹤。可是此刻,我正站在床上,透過后窗向外張望,看到的是小路和一一手拉手,踮腳踏過小溪。先生走在旁邊,小心保護著兩個姑娘別跌倒。畫面唯美,像一幅文人水墨畫,卻針一樣扎我的心。

我看到他們在公婆的墓碑前站定,先生將燒紙用的大鐵桶挪過來,小路將冥幣放進桶里,先生點燃了打火機。然后,先生擦拭墓碑,小路則拉著一一,給公婆深深地鞠了三個躬。一切結(jié)束后,三人并沒有回家,一起向山上爬去。

我像個觀眾,看著屏幕里溫馨的家庭劇。我更像個小偷,鬼鬼祟祟窺視著別人的生活。

我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身上抽了筋一樣無力。我覺得自己很多余。先生需要我嗎?他關心的問題我不懂,他需要的幫助我給不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他的困惑、他的喜悅,因為說了也沒用,他從不向我提任何要求。他每周回來吃一頓我做的飯,那是我需要的,對他來說,更像是責任。一一還需要我嗎?也許情感上還有依賴,但她也在成長,她更需要小路那樣平等的、可以帶她飛翔的陪伴。

我打了個寒戰(zhàn)。我忽然想到,既然我不像自以為的那樣不可或缺,那么就有可能被替代,真到這個地步,我得怎么辦?

我攥緊拳頭,能抓住的只是一把風。

門外,傳來他們的嬉笑聲,他們把采來的野花插在空啤酒瓶里。

我換上笑臉迎出去,卑微又懦弱。

我列了書單給先生,請他下周帶過來。我想我可以看書寫作,把我對生活的感悟放到網(wǎng)上。艾麗絲·門羅就是家庭主婦,安妮·埃爾諾退休后專職寫作,她們都是優(yōu)秀的小說家,生活的一地雞毛牽絆不住向前的腳步,反而提供了更多的素材和動力。我為什么不可以?

我請先生帶些筆墨紙硯來。我還可以練練書法和畫畫,這些我是童子功,那么多年不是白訓練的。

這是我拿得出手的所有技能了。就如用躲進深山來面對更年期危機一樣,蟄伏在我心底的某種力量又開始動起來。我知道生活就像暗渠,在不知處藏著不可見的危險,那么遇到的時候我要用力跳過去,而不是毫不抵抗地陷進去。

我要讓小路看到,我不是個普通的粗鄙的無知婦女,也有獨立的人格,有能力活得精彩。我要讓小路看到,沒有家庭的羈絆,我也一樣光彩奪目。也許這僅僅是一種自我療愈或麻痹,但我無法抗拒,因為這是我作為一個覺醒后的女性本能的自我防衛(wèi)。

有時候,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是看不到硝煙的,一切都在無形中進行。

我不再拒絕小路為我拍視頻,并且主動向她請教。拍鏡頭,剪片子,配音樂,加動畫,有時候,還像模像樣地安排一些有趣的橋段。我要跟上這個時代,不能躲在深山中,隨便一個小姑娘就能把我打敗。

假如命運安排我做一棵樹,我就站成樹的姿態(tài),哪怕挪不動腳步,也要把枝丫伸向藍天。

原來一切并不難,難的就在邁出第一步,克服自己的惰性和膽怯。

我獨立操作的第一個小片,是一一寫字。

我告訴過小路,一一原名叫吳伊,因為寫不出這么復雜的字,只好改成兩個橫道。就是這兩個橫,一一都寫成兩條射線。那天下雨了,我們沒法到戶外玩,小路就在房間里教一一寫字?!耙烈痢?,一一一筆一畫地照著寫,把紙都戳破了,還是記不住下一個筆畫是什么。但她沒有放棄,一張張白紙被劃出大大小小的窟窿。

當她最后不用人提醒,也可以把那些奇奇怪怪的筆畫拼湊到一起,勉強能看出是個“伊”字時,我的眼淚比窗外的雨滴還密集。

這是“椿舍里”出品的第一個作品。一個溫和的,卻堅持不讓用“一”代替“伊”的老師;一個笨拙的,把“伊”用無數(shù)個“一”拼湊出來的學生。沒想到視頻經(jīng)小路一轉(zhuǎn)發(fā),兩三天就吸引了上萬粉絲。大家熱切地留言:伊伊真可愛,伊伊真漂亮,伊伊真棒!原來伊伊的特殊可以獲得的,不僅僅是人們獵奇式的關注或惡語相向,更能激發(fā)善良人心底的愛。

“伊伊適合本色出演,以后就讓她做自己?!毙÷烽_心地說。

小路說我有天賦。她那么努力才攢了幾萬粉絲,我很快就能追上她了。伊伊的特長也在此,她拍出來的片子質(zhì)量都很高。

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我當真話來聽。我的一一,不,是我的伊伊,原來也是個天才,只是被我的拙目埋沒了。開心是可以傳染的,成功可以驅(qū)走陰霾。那時候天空放晴了,太陽還有些濕漉漉,樹影搖曳出一片清涼,我們仨笑成風鈴的模樣。

我在石桌前向兩棵樹神祈愿,希望我們能得到更多人的關注,讓所有無助都有希望,讓所有等待都有結(jié)果。

下午開始,就感覺小路沒精神,喜歡熬夜的她早早睡了。侍候一一睡實,我也準備休息,隱約聽到另一個房間的小路在翻身,動靜和以往不一樣,還伴有輕聲的呻吟。我披衣來到她面前,一摸頭,燙手。

“路兒。”我輕聲叫。

清冷的月光下,她的面色更顯蒼白。

取一杯水遞到她的唇邊,問要不要去醫(yī)院。

她搖頭?!拔倚菹⒁幌戮秃昧恕撌鞘芰藳??!彼屛曳判?,說自己身體好著呢,發(fā)個小燒不算回事。

我取來退熱貼貼在她額上,然后俯下身,坐在床邊,嘴里念叨著:“還是去醫(yī)院吧。”

坦白地說,我跟小路相處得不錯,并且虛心向她學習,卻還是心存芥蒂的。雖然我時時在克制自己的多疑,但已經(jīng)冒頭的猜忌就像荒草,在隱蔽的地方瘋狂生長。無論她是想借一一的特殊性吸引流量,還是想取代我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我都在冷眼旁觀中保持著警惕。

何況,我的能力確實退化得厲害,半夜三更的去醫(yī)院,我還真有點兒發(fā)怵。

想帶她去醫(yī)院這樣的話,不過是一個虛偽的成年人刻意的表演。

她費力地坐起,突然靠在我身上。她的身體單薄又柔軟,還在微微發(fā)抖。我沒理由推開她,就那樣任她靠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路兒,聽話,咱這就去醫(yī)院,讓醫(yī)生看看什么情況就放心了?!彼娜崛踝屛液ε隆N液鋈幌氲?,萬一就醫(yī)不及時,出點兒什么狀況,我還真擔待不了。

我看到有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那一刻,她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轉(zhuǎn)身面向我,把頭埋在我懷里,輕聲說:“抱抱我?!?/p>

我的心臟莫名地一動,眼淚一下子模糊了雙眼。我強忍著,把它們逼回去。

發(fā)現(xiàn)伊伊異常,是在她半歲之后。

一直覺得她就是嬰兒丑,長開就好了。那些一出生像個小老頭兒,或者像只猴子的小嬰兒,不是都長成帥哥美女了嗎?何況我和先生的顏值都不低。我們?yōu)樗鹆撕寐牭拿郑簠且?。“南窗讀書聲吾伊,北窗見月歌竹枝?!蔽嵋?,吳伊,她承載著我們對一個美麗聰明的小公主全部的希望。

可是她沒有變美變聰明,還被確診得了永遠不會變美變聰明的病。

那時候,她在我懷里用力吸吮,吸得我的奶頭生疼。我整天以淚洗面。我后悔極了,孕期因為工作忙,因為盲目自信,也因為做羊水穿刺要到市里大醫(yī)院,我嫌麻煩也覺得沒必要,就沒有進行唐篩。

先生默默陪在我身邊,怕公婆埋怨我而帶我們到外面租房住。他還毅然辭去了縣委機關的工作,一頭扎進商海。他說公務員工資太低了,伊伊需要大量錢,他要讓我們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發(fā)現(xiàn)伊伊和我們沒有血緣關系的時候,我們?nèi)缥謇邹Z頂,卻沒有互相埋怨。多方尋找無望后,也坦然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我們無數(shù)次復盤伊伊出生時的情景。那時候,我生產(chǎn)完被推進病房,看了一眼身邊那個嘬手嘬得香甜的小嬰兒,就昏睡過去。生下她,耗盡了我所有力氣。我的奶還沒有下來,醫(yī)生也不讓喂奶粉,先生就等我醒來讓伊伊吸奶,他說他一直沒忍心叫醒我。

還好伊伊不愛哭,餓了就啃手,啃著啃著就睡著了。由于她的黃疸好久不褪,別人三兩天就出院,我們足足住了一個星期。

伊伊的小手腕上戴著個手環(huán),上面寫有我的名字。

伊伊采足跟血的時候被抱出去過,還有每天早上九點來鐘被抱去洗澡。先生在忙單位的一個報告,離開過病房一段時間。

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呢?我們怎么也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的是,我們整天盯著孩子看,卻都沒有看出她的異常。

在尋找伊伊的過程中,我們偶然聽說了一件事。大約在我生伊伊的那陣子,醫(yī)院接過一個急診。男人是個流浪漢,女人有精神病。他們本是偷著混上火車回老家的,誰知女人臨產(chǎn),被中途送下車直接到了醫(yī)院。生下孩子后,院方與民政部門對接,準備做完常規(guī)檢查,就把他們移交收容機構(gòu)。可是那個流浪漢,不知是怕被收取醫(yī)藥費,還是不想被送到收容所,趁人不備將女人和嬰兒偷了出去。

雖然只是個傳聞,我倆卻當真事來調(diào)查。可是醫(yī)院并沒有他們的就診記錄。到派出所報案,我們也提供不了有用線索。我的女兒,像流星一樣消失在夜空里。

我們在“寶貝回家”網(wǎng)站登出了尋人啟事??墒沁B張孩子的照片也沒有,孩子的任何特征都說不出來,只能把我倆年輕時候的照片放上去。我把流浪漢的事寫了進去。雖然不確定是不是真有其事,但這是唯一能夠接近真相的信息了。

曾經(jīng)有一天,先生問我,如果我們真的找到了女兒,要不要換回來。我看著熟睡中的一一,她那么柔弱,又那么安詳。我淚流滿面。不,不換!我的一一,是一口一口吃著我的奶長大的,這么多年,我和她分開的時間最長不超過八小時,她一會兒見不到我就會發(fā)狂。我也離不開她,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覺出自己存在的價值。

但想到我懷胎十月的女兒,想到流浪漢和精神病女人,我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我親愛的女兒,她面臨的到底是怎樣的人生,她要經(jīng)受怎樣的苦難才能長大?

“兩個女兒我都要?!蔽艺f,如果余生還能有愿望的話,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女兒,補償她,給她我的所有。如果要拿命來換,我也愿意。

“別瞎說,”先生抱緊我,“等找到閨女,咱四個好好過日子,永遠不分開。”他替我擦去滿臉的淚,接著說,“就算真要拿命換,也輪不到你,有我呢!”

窗簾半掩,有一束月光斜斜地照進房間,地面上泛起一片白光。床頭燈光線有些昏暗,我看不清懷里姑娘的臉。

那時候,月亮也是這樣趴在窗口張望,昏黃的臺燈下,先生眼睛里有一閃一閃的淚光。我懂他心里的疼,比我更甚。

先生除了自責還是自責,他后悔護士抱孩子出去的時候,他沒有跟著去,后悔為了一個不那么重要的工作,離開過病房一段時間。他變得敏感脆弱,只要我情緒有變化,他就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對我的愧疚,讓他自我懲罰,變成一個贖罪的人。

而我,除了要克服思念女兒的焦慮,還要小心翼翼地應對他。我怕我的情緒或話語傷到他,就如他覺得他深深地傷到我一樣。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虱子。果真如是。別人眼里相敬如賓的我們倆,其實就像兩枝荊棘,一邊擁抱一邊疼痛。我們的婚姻很牢固,我們的婚姻也很脆弱。

小路望向我,她的瞳孔里有一個沉默的我。

“我是特意找到吳總的公司實習的?!彼f,“有一天我看到你們的尋人啟事,就想來看看?!?/p>

她告訴我,她是奶奶帶大的,她不記得爸爸媽媽的樣子了。奶奶告訴她,她是爸媽在路上生的,所以奶奶叫她小路。

奶奶說,她媽媽腦子有毛病,在她一歲多時掉進水庫里淹死了。爸爸在家里待不住,在媽媽去世后不到半年,沒留下一句話就離開了家,再沒回來過。她十六歲上,奶奶得了尿毒癥,她才知道她和奶奶完全沒有血緣關系。

她的頭發(fā)蹭著我的下巴,像一一在我懷里撒嬌?!拔伊w慕一一,她有這么好的媽媽,有愛她的爸爸。我也想像她一樣。”

窗外月色很好,山里的月亮特別靜謐,初來的那一晚就是這樣的。冷冽的月光投在兩棵椿樹上,暗沉的風在清光里搖蕩,椿舍的木牌拍打著門楣。

我抱著懷里的姑娘,一低頭,淚便流了滿面。

王琛,北京作協(xié)會員,北京老舍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2021年北京大學中文系與北京老舍文學院骨干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青年文學》《作家》《人物傳記》《北京日報》《北京晚報》等報刊,其中《離家出走》獲第七屆金貝殼未來影像季年度優(yōu)秀原創(chuàng)劇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