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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3年第10期|摩德萬:神繩計
來源:《西湖》2023年第10期 | 摩德萬  2023年11月27日08:29

摩德萬,1995年生,山東龍口人,文藝學碩士。有短篇小說發(fā)表于《莽原》《當代小說》,評論發(fā)表于《文藝報》《光明日報》等。

周志中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夾克,沿著龍海路往家走。風直往夾克里灌,鼓起了一面帆。夾克是結婚時余燕給他買的,早些年穿著還合身,現(xiàn)在有點顯大。周志中剛和趙小乙吃了一頓午飯,趙小乙告訴他,自己下個月要辭職出去單干。這句話讓周志中的胃口變得很差。云壓在周志中頭頂,推著他不斷往前走?!皫煾福╇娝鶋︻^長幾根草我都知道,龍口從南到北有多少根電線桿子我也清楚。太沒意思了?!壁w小乙的話一直在周志中耳邊蕩,當他提出載自己回去時,周志中說:“我想走一走?!?/p>

手機在褲袋里震了一下,是余燕的消息。內(nèi)容只有五個字:小白菜豆腐。周志中回:好。多年來,他們的聊天記錄都維持著這樣的簡明。周志中溜達到菜場,稱了兩斤小白菜。豆腐是他專門到彭家豆腐店買的,余燕只吃這家的。接過三塊錢的豆腐后,周志中的胳膊變得很沉。他能體會到一些衰老的征兆,比如體重降低,身體卻愈發(fā)滯重。周志中不想再走路了,他找到了一輛共享電動車。最近幾個月,龍口出現(xiàn)了很多這樣的車子,它們從周志中身邊開過時,總會咣當作響。周志中掃了一輛車,想象著自己在寬闊的馬路上將縣城甩到身后。手機彈出安裝App的提示,周志中扒拉了半天,沒找著應用商城在哪,索性放棄了。

三年前,單位調(diào)周志中去省城工作,他拒絕了。周志中熟悉周遭的一切,甚至連熟悉本身都產(chǎn)生了慣性。回家后,周志中做了兩個菜,小白菜豆腐和燴火燒。女兒局多,很少回家吃晚飯,他們兩人吃這些,橫豎是夠了。書房的門緊閉著,看樣子,余燕又是一天沒出來。到飯點了,周志中端著托盤去敲門,一只手從門縫里伸了出來。余燕的手蒼白到?jīng)]有血色,有點發(fā)灰,可能是被顏料染的。辭去美術老師的工作后,余燕一直在家中作畫,閉門不出成為了她生活的常態(tài)。周志中沒什么胃口,簡單扒拉了兩口,便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們沒繳有線電視費,只能收到中央一套和龍口電視臺。電視里正在放1985年版的《八仙過?!?,一集播完,片尾曲唱道:神仙沒煩惱,名利腦后拋……天上人間都一樣,天上好,人間好。周志中從來沒去過蓬萊閣,盡管蓬萊到龍口不過四十公里。他只在二十多年以前去過一次蓬萊,那是和余燕結婚之前,他在跟一個蓬萊的女孩處對象。女孩叫吳莉,是周志中的中學同學,現(xiàn)在也四張多了。吳莉那會兒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總給周志中母親帶一些新鮮玩意兒,小夜燈、電水壺、毛絨毯子……很受老太太喜歡。周志中總覺得他倆之間差了口氣兒,具體是什么,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每次說到結婚,周志中都有點猶豫,拖著拖著就黃了。直到遇見了余燕,周志中才覺得這口氣兒找著了。吳莉后來結婚又離婚,在周志中母親的葬禮上出現(xiàn)過一次,兩人作了些浮淺的寒暄,此外再無交流。前些天,吳莉給周志中發(fā)了短信,說他當年送給自己的花不亮了。那是周志中用LED燈線編的一朵玫瑰花,打開開關,紅色的花瓣便會撲簌簌地亮。周志中早都忘了這回事了,說不亮就扔了吧,多少年了。

周志中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只過了十五分鐘。他的大腦變得很昏沉,天已經(jīng)黑透了,縣城的一天陷入了停滯。余燕在八點鐘左右走出了書房,她躺在周志中的腿上,一動不動,只是呼吸。他們在靜默中領受著凝重的夜晚。周志中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余燕家時的場景。他帶了一瓶酒、兩只醬鴨,還有一套托人買的鳳凰牌畫筆?!坝嘌?,嫁給我吧?!敝苤局羞@樣說。余燕的眼神沒從畫筆上挪開,周志中沒等她說話,便走進廚房,拿過了她母親手中的菜刀。周志中確信,余燕嘗到他做的菜時,眼睛變亮了一些。事實的確如此,用余燕后來的話說是“眼前的東西,飽和度提高了”。余燕的父親坐在木制沙發(fā)上抽煙,一言不發(fā)。周志中那天沒有留下來吃飯,臨走時,他給余燕家的電表線換了新的絕緣層。騎上摩托車后,周志中看到余燕與她母親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從后視鏡中消失。

周志中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夜色,他說:“小盈還沒回來?!庇嘌帱c了點頭,透過肌肉,傳遞出了自己的贊同。他們的女兒周盈大專畢業(yè)后,成為了家里的旅客,有時兩天不回家睡覺,有時回家一睡就是兩天。二人無法在顯而易見的事情中找到討論空間,便都不再繼續(xù)這一話題。周志中又說:“明天做新員工培訓。”余燕沒有接話,她閉著眼睛,發(fā)出了一陣輕微的哼聲。

對于婚姻,余燕只提了一個要求:她要畫畫。周志中斷然接受,說:“我能養(yǎng)你?!彼嘌喽ê昧私Y婚的事,才告訴家里。周志中的母親說:“你得想好,那孩子看著不是過日子的人。”周志中說:“我就看好她了。”那會兒他二十出頭,不管別人怎么想,也沒什么怕的,自己認定的事兒,沒人攔得住。在沙發(fā)上,周志中對比著余燕與他的手,一只光滑白皙,有著干凈的繭和指節(jié),另一只則粗糙不堪,漫布著裂口與傷疤。余燕貼近他的時候,周志中覺得自己離她很遠。他們像兩條河流,盡管同樣流向死亡,但道路并不相同。大腿上的重量驟然消失了,余燕走到了書房門口?!吧瞎庥?。”她說。

在接近二十年的婚姻中,周志中越來越能理解,母親所說的“不是過日子的人”是什么意思。余燕對繪畫的追求幾乎到了狂熱的程度。周盈五歲時,余燕辭去了美術教師的工作,與其說是辭職,不如說是放棄個人與工作的互相糾纏。學校經(jīng)常接到舉報,說余老師從不上課。在課堂上,余燕鮮少與學生交流,只是拿出自帶的彩色粉筆,在黑板上畫畫??粗佌钩龅纳矫}與河流,學生們起初覺得新鮮,很快便失去了興趣。漸漸地,余燕也放棄了這種方式,因為無論畫什么,都會在下課后變成粉末消散。到后來,她直接帶著畫架到教室,一言不發(fā)地給學生畫速寫。余燕辭職后,周志中與她的相處時間反而變得更少,余燕在書房里扎了根,只有在兩幅畫的創(chuàng)作間隙,周志中才能短暫地獲得她。

在夜晚,寧靜是龍口的秩序。商家與居民隨日落而息,盡量維持著黑夜的完整。余燕回到房間后,周志中便開始獨自打發(fā)夜晚。寧靜之中,他聽到了一種細微的響動。聲音來自鞋架與房門之間,周志中前去查看,發(fā)現(xiàn)那里除了一根安全繩外,別無他物。這是周志中剛進供電所時使用的安全繩,每每爬桿登高時,周志中都要靠它拴住自己的命。那響聲如呼吸般一起一伏,似乎是從尼龍纖維的縫隙中發(fā)出的,當周志中附耳過去后,聲音又消失了。周志中將繩子上的灰塵抖落,細細端詳起來。這根安全繩在女兒上小學時卸任了,現(xiàn)在看來并沒有明顯的裂口與霉跡。周志中找來水盆,將繩子與清洗劑一同放了進去。看著長繩沉入水底,他方才重返寧靜。

周志中的夜晚并不完整。約莫十一點鐘,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電話是周盈打來的,她說:“漁港路和平路交叉口?!迸畠旱穆曇魩е┍侨苤局袥]有問什么,換上衣服便出門了。目的地是一家KTV,這兒也是夜里唯一有亮光的地方。周盈蹲在馬路邊抽煙,白色的煙霧將她的身體裹成了一團。兩幫人在她身邊僵持著。周志中詢問后才得知,周盈喝多了酒,跟人起了口角。戰(zhàn)爭短暫地息偃后,她借口出去買煙,二話不說砸爛了對方的車玻璃。周志中攔下了要報警的事主,提出私了。周盈在馬路邊搖搖欲墜,幾乎要撞向地面。鉛灰色的水泥地自巋然不動,以其固有的威嚴凝視著一切。轉(zhuǎn)賬兩千元后,周志中扶女兒上了車。汽車行駛在黑色里,周盈靠著車窗,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周志中透過后視鏡看著女兒,好像看到了她剛出生時的樣子。半夢半醒間,周盈說:“老周,謝謝?!敝苤局姓f:“我是你爹。”KTV到他們家很近,用當?shù)厝说脑捳f只有一腳油門的距離,實際上整個龍口用一腳油門也兜得完。周志中時常在夜晚度量這一腳油門的距離,只為了處理與周盈相關的紛爭。紛爭的起因,都過于微小,以至于他很難想起。

別人都說,周志中太溺愛孩子。周志中說,自己早已失去雙親,只能更加珍視現(xiàn)在的家庭。周志中的父親當了一輩子外線電工,沒有從電線桿上墜亡,卻被高空墜物砸死。相比之下,他母親的腦梗阻倒顯得輕描淡寫了。周盈剛畢業(yè)時想要開店,周志中便為她盤下了一家飾品店。與各色顧客打交道,對于周盈來說像是長途跋涉,她覺得疲憊,甚至會產(chǎn)生窒息的感覺。很快,周盈就不再開門營業(yè),只是長久地坐在黑暗的門頭房中。轉(zhuǎn)讓店鋪后,周盈泡了幾個月麻將館,周志中又托關系,在車管所里給她謀了一個崗位。周志中無法以嚴厲的手段對待女兒,他知道,如果苛求女兒,女兒只會對她自己更殘忍。周志中時常看到周盈坐在黃昏中,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半明半暗的臉。他總是好奇,女兒在想什么,又不忍打破她一個人的寧靜。他們依然會聊天,但周志中隱隱覺得,女兒正在壘起一道厚重的玻璃壁壘。她正在變成別人。

車子在夜色中穿行,晦暗的路燈不足以讓周志中看清周盈的面龐。車很快便開到了小區(qū)樓下,周志中用手拍著女兒熱乎乎的臉,想要叫醒她。他試圖去想周盈小時候的樣子,但他想不起來了。回家后,周志中看到書房的燈光滅了,想必余燕已經(jīng)睡去。衛(wèi)生間里,那根長繩盤踞盆底,盆中的水已泛出灰色。周志中找來一個板凳,對著水盆坐著。聽到周盈關上房門后,他將繩子從盆里撈出,隨后打開了淋浴噴頭。孱弱的水流順著繩身汩汩而下,繼而在地面上鋪開,漫延出渾濁的一片。周志中拿著噴頭,坐在凳子上一動未動。他依稀看到余燕的綠色拖鞋走進來,又走出去。他沒有抬頭。

大概在黑夜與白天交替時,周志中才睡著?;煦缰校麎舻阶约喝チ伺钊R閣。夢里,他站在山頂眺望,眼前是一片煙霧繚繞,他起身、跳躍,在空中翻騰,踏過幾朵云彩后,身體突然開始下墜,失重的感覺令心臟陡然收縮。他驚醒了。時間是九點二十分,周志中想起來,今天要做新員工培訓。手機有幾個未接來電,已經(jīng)遲到了,他索性慢慢穿衣出門。供電所離家只有幾步路的距離,二十分鐘后,周志中到了單位禮堂,培訓講座已經(jīng)收尾了。趙小乙站在臺上,正講著驗電設備的使用及注意事項。小乙身上還穿著藍色的工裝,顯然是臨危受命。周志中站在禮堂末排看著趙小乙,他的講述有些生澀,但內(nèi)容基本完備。結束時,趙小乙注意到了周志中,他在講臺上向周志中揮手。所有人都轉(zhuǎn)頭看向周志中,周志中的目光無處安放,只能讓視線越過人群,落到講板上。培訓還剩最后一項,趙小乙對著人群說:“讓我?guī)煾竵??!弊x電力??频臅r候,趙小乙上過實操課,他還是覺得,周志中的爬桿教得最好。像書本上一樣,周志中會首先強調(diào),確認安全繩的承重水平、確認腳蹬摩擦度。除此之外,周志中還會說:“要把自己變成桿子,當你成為它的時候,你就不會害怕?!壁w小乙記得,先前培訓時,師父穿戴好設備后,便擁住桿子向上爬。講解的聲音會變得越來越稀薄,爬至電線桿頂端,周志中的雙腿依然很穩(wěn),他甚至還向仰視的人們張開手臂。下桿后,他的呼吸也沒有太大的波動。這一次,周志中拒絕了趙小乙的請求:“我腰疼,小乙上吧?!闭f完,便回到了辦公室。落座后,周志中不斷用中性筆敲打著桌面。他的心臟很不安,也許是某種預兆,也許是心臟本身的問題。

下班后,周志中沒有馬上回家。他收到余燕的消息,說她已去八王山寫生,勿備晚飯。八王山距離市區(qū)十幾公里,在平原地區(qū),這樣的地貌并不多見,因此成為了采風的首選地。傍晚,周志中去了護城河一帶,他單是沿河走著,并無目的地?;S與電廠立在河對岸,苯酚和秸稈燃燒的氣味彌散在空中。周志中發(fā)現(xiàn),河邊多出了一些古董攤位。他漠視了空氣的刺激,瀏覽著地上的古物。周志中在舊書攤上看到了一本《電工學基礎》,他停下腳步,拿起來翻了翻。這是一本套皮書,原有的封面已經(jīng)被撕去了。周志中看了幾頁,書里講的大概是舊時的神怪故事。妖怪變成人,眼球落地,寶物繁殖……周志中在原地看得入迷,直到攤主招呼他,問這本書怎么樣,周志中這才緩過神,掏錢買了下來。他年輕時不怎么看書,近年才有興趣。周志中拿著書慢慢往家走,路過鹵味店還買了半只醬鴨。周志中去年查出了脂肪肝,醫(yī)生建議他少吃油膩的。但是,周志中想,管他的呢。

幾個剛放學的學生騎著山地車從周志中身邊呼嘯而過,他同縣城一起被甩在身后。這幾天,周志中的胃口不太好,回家后,他直接將醬鴨放進了冰箱里。家中空無一人,打開閉路電視,播放的仍然是《八仙過?!贰:谝鬼樦炷涣魈?,很快便掩住了黃昏。周志中開了一盞壁燈,看起了下午買的書。夜色不復存在,空蕩的房間中,只有他自己。

周志中隨機翻動書頁,讀起了一篇名為《神繩記》的文章。

南朝書生紀某,父親經(jīng)商,家道殷實。紀父安排其做官,未從。紀某沉迷修仙,終日期求學得異術,無果。一日,紀某在庭院中打坐,只聽得屋內(nèi)吵嚷不休。紀某依稀辨出妻子正訓斥小兒,叔伯則為田產(chǎn)之事與父親相爭。紀某深覺吵擾,遂離家。

行至一片蓬蒿叢,紀某欲席地而坐,隱約見一老者身影。老者自稱蓬萊仙人,欲傳授仙術于紀某。話音剛落,空中便降下一繩索。紀某看不出繩索懸掛于何物之下,頓覺詫異。老者握住繩子下拉,繩子便落入手中。紀某看得出神,老者道,見你日夜尋求仙術,我且贈此神繩予你。將神繩揚入空中,可順勢攀援而上。要想長久施用此計,切記需心無掛礙。

紀某接下繩子,老者忽而消失不見。雖將信將疑,紀某仍如老者所說,將繩子向上拋起。只見繩子直立于空中,抬眼看去,竟望不到盡頭;握住繩子一端,雙腿施力,果真可以向上攀援。紀某急忙收起繩子,返身向家中走去。

看到這里,周志中合上了書頁。自己的安全繩被幾根衣架托起,掛在陽臺上。他伸手攥了攥,繩中的水分還沒有完全陰干。周志中忽然覺得腹中饑餓,徑直走進了廚房。打開冰箱后發(fā)現(xiàn),醬鴨已經(jīng)凝出油脂。他拿了罐醬菜,就著它吃了半個饅頭。飯后,周志中打掃了餐桌,又將母女倆的衣服塞進了洗衣機里。再想找那本書時,他忘了自己將它放到了哪里,索性坐在沙發(fā)上看起了網(wǎng)絡小說。這天,周盈回來得比往常早,她沒吭聲,帶著一身酒氣進了房間。周志中聽到房間內(nèi)傳出了一陣喑啞的叫聲,聲音被壓抑到具有沙礫的質(zhì)感。當他敲響房門的時候,這種粗糙的響動又消失了。周盈出門嘔吐了兩次,第二次回房間時,她在周志中身旁坐了下來。周盈帶著嘔吐物氣味的呼吸很急促,這讓周志中的心臟變得緊繃。他忽然覺得,女兒靠向自己的那一側(cè)身體很沉。周志中擔心她發(fā)病,起身找來藥物。周盈說:“我沒事,不要管我?!?/p>

周志中感覺自己的筋骨正在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抽走。周盈睡下后,他在沙發(fā)縫中找到了那本《電工學基礎》,繼續(xù)翻看著。

回家后,紀某試了幾次,都能順著神繩進入云端。他將繩子藏入床下,未聲張。幾日后,在父親的生辰宴上,紀某拿出那根繩子,要向家人表演仙術。起初,紀家一眾人不敢相信,只見紀某沿繩爬到了空中,紀家人大為驚詫,稱道,當真修成了。紀某消失于云端,許久不見聲響,直到天黑,也未見其身影。眾人離開后,紀父與紀母在院中張望了足有三天,亦不見紀某落地。紀父喃喃道,小兒做天上神仙了。

一個月后,有人知會紀父,縣衙在郊外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紀父前去查看,尸身已四分五裂,周遭有蠅蟲縈繞??茨敲婵?,確乎是自己的兒子。

故事到這里便結束了,周志中合上書,呼出了一口很長的氣。他走到了周盈的房門前,聽到屋內(nèi)并無異響,方才返回自己的房間。月光從小窗灑下來,延伸出了一條線。周志中沿著月光上了床,他想起了自己爬桿的場景:將腳扣卡在桿上,將身體交給安全繩,然后順勢而上。在那些時刻,周志中感覺自己就是水泥澆灌成的幾何體,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異常恬靜?,F(xiàn)在,周志中不常爬桿了,這項任務總是被他交給所里的年輕人。實際上,單是想象這個動作,都讓周志中疲憊不堪。

周志中是在一片霧靄中醒來的。天剛微亮,濃霧漫上了高層的窗戶。在這個早上,他收到了吳莉的死訊。她死于急性心梗,只用十五分鐘便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周志中知道自己會再去一趟蓬萊,沒想到是為了參加吳莉的葬禮。很快,周志中便說服自己接受了這件事,他們活了四十多年,死亡一直窺視著他們,并且早已在某個地方等候。大霧透過窗戶滲了進來,周志中覺得自己的肺部附著了一些顆粒。晚上,周志中破例喝了很多酒,他并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葬禮當天,周志中按照計劃的時間醒來。在驅(qū)車駛向蓬萊市的路上,周志中萌生了一個念頭,他不想到達終點——市殯儀館,他想一直開下去,一直開下去。車子即將進入收費站時,余燕的電話打了過來,來電者是一個男人,自稱是與余燕一起寫生的畫友。周志中聽完了對方的講述,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八王山方向駛?cè)?。周志中毫無意外之感,這的確是會在余燕身上發(fā)生的事。車窗外的樹影變得模糊,新的來電提供給周志中一家醫(yī)院的名字。到達醫(yī)院后,周志中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待著,同時,他腦中浮現(xiàn)出了四十公里外,那場肅穆儀式的舉行??赡苡肋h都去不了蓬萊了,周志中心想。手術室的燈滅了,余燕被推了出來,兩條小腿上裹著紗布。大夫告訴周志中,病人暫時只能靠輪椅行動,如果恢復不好,可能要截肢。病床上的余燕接道:“那就截吧?!?/p>

余燕更完整地講述了事情的始末。在八王山寫生之旅即將結束時,余燕一行來到了停車場。她注意到,晨光落在一輛白色轎車的車尾上:“那輛車加裝了尾翼,經(jīng)過它的折射,陰影變成了一個多邊形。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描述,那是一個很莊嚴的多邊形。”余燕抓起手機,翻出了一張照片?!澳憧?,”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著,“這片陰影,像不像山脈與河流?但它是生長于鋼鐵之上的?!庇嘌嗟穆曇暨煅柿似饋?,周志中沒有作聲。“我沒拿畫具,倒是有一支隨身帶著的油性筆,干脆直接就著那片陰影畫了。至于車子什么時候發(fā)動的,我倒是沒太注意。好在我讓他們拍了照?!庇嘌嗫粗菑埥局t的照片,對周志中說:“我們買下這輛車吧。”這就是余燕,周志中從一開始便清楚自己的選擇。面對她的要求,周志中說:“好,這樣你也能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蓖葌⑽从绊懹嘌嗟那榫w,從八王山回去后,她的飯量變得很大,一頓飯可以吃掉一條三斤的鯉魚,還能蘸著盤子里的湯汁再吃上一個饅頭。對周志中,余燕也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見的熱情。她向周志中展示了自己的新作品。這幅畫在周志中看來,有些怪異。畫中,綠色的山崖下流淌著黑色的河流,天空則由不同的紅色點染。山崖邊,一根高壓線桿聳立著,看上去像在挑釁天空。余燕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她告訴周志中:“這幅畫已經(jīng)被畫廊預定了?!笨粗嘌喑两谙矏傊?,周志中難免被她的情緒感染,可它與自己毫不相干。對于周志中來說,喜悅與憂慮的界限并不明朗。

“畫畫”,是余燕對婚姻提出的唯一要求。在二十余年的婚姻生活中,周志中一直供奉著這個準則。他時常與繪畫爭奪妻子,而女兒則放棄了對母親的占有。有時周志中覺得,妻子與女兒像兩座獨立的城堡,自己是城堡之間的信使,如果失去信使,兩座城堡仍能獨立存在。

周盈與他們幾乎前后腳回家,她看起來很虛弱,連走路都在勉力支撐。看到周志中和坐在輪椅上的余燕,她說了一句“嗨”,隨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間。周盈的房間曾經(jīng)是周志中與余燕的臥室,后來,她覺得屋子太小,待久了容易氣悶,便搬進了主臥。書房是畫室,是臥室,是余燕的一切。于是,周志中獨自搬進了女兒先前的房間里。

回想起來,生活的裂隙并非驟然產(chǎn)生,而是一直都在某處等待,如同死亡一樣。周志中時?;貞浧鹨粋€夏天的傍晚——他不是余燕,不知道莊嚴、優(yōu)雅或者靜美——他只能說,那天的黃昏很好。周志中與余燕約定好帶女兒去海邊,但他臨時接到了加班通知,要去八王山搶修電路。于是,余燕獨自帶著還在讀小學的周盈去了海邊。那個時候,余燕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非必要不出門的習慣,如果外出,也不忍將時間浪費。余燕帶了速寫本和畫筆,當周盈在海邊的充氣城堡里玩得不亦樂乎時,余燕也沉浸在紙筆之中。在她眼里,那天映在海面上的夕陽,是美麗且破碎的。余燕望著海面出了神,她翻開速寫本,用彩鉛摹繪著眼前的一切。她在駛向另一個世界——每當她拿起畫筆時,都有這樣的感覺。在那一刻,余燕聽不見聲音,聞不到氣味,只有眼睛還活著。周盈與余燕同樣忘我,那是她第一次玩充氣城堡,她與十幾個孩子一起,像水滴一樣在城堡中濺起又落下。塌陷似乎是無聲的,孩子們的吼叫也無法進入余燕的耳朵。當余燕完成那幅畫時,人群已經(jīng)退去,她在PVC布的掩蓋下,找到了昏迷的周盈。趕到醫(yī)院后,周志中帶著出離的憤怒斥責了余燕。余燕說:“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边@句話讓周志中無法反駁,他只能將自己拳頭上的一些血肉留在破碎的玻璃上。

事故過后,周志中更換了當晚使用的所有裝備,連單位新發(fā)的工服也被他塞進了箱子里。他的女兒被診斷為癲癇,醫(yī)生說,這是由大腦缺氧誘發(fā)的神經(jīng)紊亂。好在就醫(yī)及時,癲癇癥狀得到了有效控制。周盈慢慢長大,她身上鮮少表露出癲癇癥的痕跡。余燕說,周盈好了。在周志中看來,女兒長久地陷入了一片幽深的空間內(nèi)。裂隙與生活一同延伸,也許事故并不是開端,而是裂隙擴張時抖落的灰塵。在過去的某一天,女兒開始變得陌生。她時常沉郁,并且會對微小的波瀾歇斯底里。一次遙遠的爭執(zhí)過后,周盈將自己關在房間中,一陣陣撞擊墻壁的悶響傳了出來,它們敲打著周志中的心臟,讓它變得破碎不堪。打開房門,一股潮濕的氣味涌了出來。周志中發(fā)現(xiàn),女兒正在用美工刀劃著自己的手臂,臉上露出了痛苦又快慰的表情。血順著手臂滴到了地板上,一朵朵梅花在光潔中綻放。周志中抱著這一團血腥去了附近的診所。路上,周盈說:“爸爸,下雪了?!敝苤局杏媚樃惺芰艘幌轮茉獾目諝?,是清冷的,但并沒有雪花落下?!盁岬难??!敝苡f。周志中加快了速度,懷中,女兒細瘦的身體不斷地抖著。那一刻的顫栗被周志中寫進了記憶里,后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再次發(fā)生。

裂隙是無法彌合的。在醫(yī)院中,周盈說:“我時常感覺自己被關在一個罩子中,無論怎樣對外呼喊,都沒有人能聽到我的聲音。我用力,我想要砸碎它,短暫的疼痛令我清醒,但罩子永遠都那么堅固。外界,真實的外界,對我來說,很稀薄。”周志中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的表情幾乎要撕裂整張臉,這分明在告訴他,她的話無關憂傷情調(diào),也絕非無病呻吟。醫(yī)生交給周盈幾張測試表,填完后,又給她開了許多藥。那些藥讓女兒變得愈發(fā)昏沉,她時常對著馬桶干嘔,臉上的表情也近乎死寂。因此,當周志中在垃圾桶中發(fā)現(xiàn)藥物時,并沒有說什么。他只能盡力滿足女兒的需求,好讓她感覺到,自己與外界的確存在著一些聯(lián)結。

從八王山附近的醫(yī)院回來后,周志中對下廚有些倦怠,很多時候,他都直接從飯店打包。不過,余燕在家中吃飯的次數(shù)也減少了。坐上輪椅之后,她外出的頻率反倒比靠雙腿行走時要高。除此之外,生活沒有太多改變。周志中時常翻看那本套了皮的《電工學基礎》,并熱衷于整理自己的個人物品。在擺弄試電筆、電工刀與安全繩時,周志中有些恍惚,他覺得自己正在凝固,凝固成一座城堡。

在一些晴朗的夜晚,周志中會帶上自己的爬桿裝備外出。他的夜晚像往常一樣凝滯、漫長,攀爬不外乎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周志中在家附近尋到了一根廢棄的電線桿,爬至高處,他能遠遠地看到自家的房子。他久不露面的家人,就在房間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還有一臺不知會駛向何處的白色轎車。周志中經(jīng)常選擇停在空中。他會閉上眼睛,將身體交給那根廢棄多年的繩子。天上人間都一樣,天上好,人間好……停下來的時候,他耳邊總會響起《八仙過?!返钠睬r間與空間的感覺,通常會被這段沒來源的歌聲稀釋,很多時候,周志中都會忘記自己的存在。

一場罕見的秋季暴雨后,周志中坐上了趙小乙駕駛的皮卡車。八王山電力線路受損,二人要連夜前去維修。在此之前,周志中已將自己的衣物疊放妥當。兩個60cm×70cm的紙箱,收納了他二十余年的生活。至于那本《電工學基礎》,周志中原本將它放在箱子最上層,接到維修通知后,他把它塞進了衣物中間。車內(nèi),周志中剛剛刷過的電工包散發(fā)出了一股洗衣粉的香味,那根安全繩也蜷縮在包中。

到達八王山時,夜空早已放晴。水滴從崖邊的高壓線上落下,滴在了周志中的臉上。周志中穿戴設備時,趙小乙說:“師父,我上吧?!敝苤局幸詿o法辯駁的沉默回應了趙小乙。地面上,仰望著師父的趙小乙內(nèi)心有些不安。但師父依然很穩(wěn)健,就像做培訓時一樣??粗苤局须p腳落地,趙小乙知道,自己多慮了?!靶∫?,車上有一個挎包,你去拿過來。”周志中邊說,邊擺弄著安全繩的卡扣。趙小乙不知道他的目的,但還是反身向停車場走去。

那天晚上,余燕做了一個黑色的夢。她夢到了最初遇見周志中時的場景。周志中站在巷子口望著她,她向周志中走了過去。夢里,她完好的雙腿不斷向前邁進,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并未縮短。后來,余燕奔跑了起來,可周志中依然離她很遠。她帶著急促的呼吸醒來。“當時你剜了我一眼,我就喜歡上你了?!敝苤局姓f過的話出現(xiàn)在她耳邊。窗外響了幾聲悶雷,余燕蒙住被子,試圖重新入睡。她約了畫廊老板,她要好好休息。

后來,警察到了趙小乙所說的山崖下。除了一件破舊的黑色夾克,他們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監(jiān)控顯示,趙小乙離開后,周志中再次爬上了桿子??罩械膭幼鳑]有被攝取到,周志中攀援至高點后,便從畫幅中消失了?;卮鹆艘恍┫嗨频膯栴}后,趙小乙改簽了機票,提前離開了龍口。這樁案子以失蹤了結,與周志中相關的卷宗,也隨著案件增多,移動到了柜子深處。

尾聲

從深圳回來后,趙小乙與周盈見了一面。周盈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媽媽,樣子比小時候胖點。孩子取名叫周州,是個男孩,已經(jīng)讀小學了。周盈并不清楚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先前流產(chǎn)過,權衡了生產(chǎn)與再次墮胎的利弊后,還是選擇把孩子生下來。趙小乙在南方做電氣設備,混了小十年,也算是能獨當一面了。他問周盈,家里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周盈謝過了他,說不用,她自己盤了個店,撐不死,餓不著,過得下去。提到余燕,趙小乙說,自己有時會在報紙和訪談節(jié)目上看到她。周盈笑著說,可厲害了,天天坐著輪椅到處跑。

他們無可避免地要揭開過去。

“我?guī)煾?,還沒有信兒嗎?”趙小乙問。

周盈止住了微笑,說:“沒有。”

他們同時呼出了一口漫長的氣。“我覺得,我爸解脫了。了無牽掛。”周盈說。

趙小乙把目光放到了遠處,一字一頓地重復了周盈的話:“解脫了?!?/p>

周志中存在過的痕跡變得越來越淡,最終濃縮成了一張肖像照。周州發(fā)現(xiàn),姥姥與媽媽有時會盯著這張照片看,他問周盈:“這是誰?”周盈說:“這是你姥爺?!薄袄褷斈??”周州又問?!袄褷敍]了。但不是那個沒了?!敝苡f。周州還沒辦法消化“沒了”與“沒了”的區(qū)別,在他的理解中,只有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才算是“有”;這樣的東西不見了,就是“沒了”。他的媽媽和姥姥都很忙,忙到不能陪他看電視。周州試著料理自己的生活,盡量避免侵占家人們本就緊張的時間。漸漸地,他學會了自己招待自己,像一個小小的不速之客那樣。

當周州察覺到,放學后總有人跟著他時,他沒告訴任何人。他偷偷回頭看過這個人,是一個穿深藍色大衣的老人,走路有點跛。終于,憑借著一股不諳世事的勇敢,周州在一條沒人的巷子里停下了腳步。他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個人?!澳愀墒裁??”周州問。老人沒有說話,拖著忽高忽低的步子向他靠近。被高大的陰影籠罩住時,周州后悔了。他擔心的事情并未發(fā)生,老人在衣服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袋米花糖塞到了周州手上。他沒有回答周州的問題,轉(zhuǎn)身離開了??粗先艘蝗骋还盏挠白訌南镒又械?,周州覺得有些滑稽。他應該不會再跟著我了,周州想。他拿著這袋由陌生人提供的食物,繼續(xù)往家走著。在經(jīng)過一個綠色的垃圾桶時,周州將米花糖放了進去。米花糖沒了,老人也不曾出現(xiàn)過。